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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月關 -【醉枕江山】《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31 AM     標題: 月關 -【醉枕江山】《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4-5-12 09:54 PM 編輯

【小說書名】:醉枕江山

【小說作者】:月關

【作者簡介】:

  秦時明月,愛書之人,唯此而已。

【其他作品】:

  《錦衣夜行》、《步步生蓮》、《大爭之世》、《一路彩虹》、《狼神》、《回到明朝當王爺》

【內容簡介】:

  女帝武曌日月凌空,上官婉兒稱量天下,
  李裹兒艷比花嬌,五姓子勾心鬥角,
  太平公主難太平,李家三郎真隆基,
  狄仁傑、張易之、馮小寶……,
  才子、佳人、屠狗輩!
  紅袖招,游俠兒,遊走大唐天空下,
  醉臥枕江山,談笑望乾坤!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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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33 AM

第一章 桃花源裡人家

  嶺南邵州東北二十余裡處,有一座無名山谷,山谷四面環山,就連唯一的出口,那條狹窄的谷道裡面,也有一座矮山擋道,要翻過矮山,才會豁然開朗,發現其中別有天地。

  大唐鹹亨三年,忽然有十一姓共計百余人,在當地官府的安排下來到這個隱蔽的山谷,鏟草平院,伐木作屋,數日間便建成了一個小村莊,取名為桃源村。

  因山村地勢隱蔽,故而桃源村與其它山民少有接觸,但是因為常有樵夫和獵戶從這裡經過,漸漸的,對這個四面環山的小村便也略微有了一些了解。

  這裡的村民同當地普通山民不太一樣,這個村子的居民大多文質彬彬,知書達禮,雖然他們一樣的耕田織布、桑下種瓜,但是常能聽到村子裡傳出琅琅的讀書聲,甚至撫琴吹笙的音樂聲。

  初時,山民皆以為奇,時有議論,不過天長時久,也就見怪不怪了。

  十一年後,大唐永淳二年的某一天。

  正值春末,谷中郁郁蔥蔥,一片蒼翠,幾畝山田,掩映在野草雜棘之間。山谷中錯落著幾十戶人家,竹籬的小院、原木的屋檐,全都掩映在一片蒼翠之中,偶露一角,如詩如畫。

  一個背著竹簍的少女正帶著一個十歲不到的頑童,向村外的矮山坡上走去。少女翠色短衫,藕色長褲,一身山裡人的短打扮,臉頰黎黑,帶著常在田間勞作形成的一抹酡紅,可是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子靈氣兒,絕非普通的山野村姑可比。

  這姑娘正是十四五歲蓓蕾初開的年紀,身段兒頎長苗條,細細的腰杆兒挺拔柔韌,走動間猶如一管柔韌的青竹迎風搖曳。那明亮的雙眸,又直又挺的鼻梁,紅嘟嘟的小嘴兒,模樣甚是俊俏。

  少女身邊走著一個八九歲的小頑童,看起來應該是她的弟弟。因為這頑童雖與一般山裡孩子一樣膚色黝黑,卻沒有山裡孩子那種虎頭虎腦的墩實樣兒,相形之下,他的身材顯得單薄了許多,一張鵝蛋臉與那少女有六七分肖似,眉毛清秀,眼睛大大、下巴尖尖。

  女孩兒名叫月蓉,跟在她後面的那個男孩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乳名喚做阿醜。阿醜平素一向活潑好動,一個照看不到,他就野到山裡去了,十幾丈高的樹他也像猿猴一般爬上爬下,被村中兒童譽為爬樹第一高手。

  結果正應了那句老話,善水者溺、善騎者墮。三個月前,阿醜爬上一棵大樹掏鳥蛋的時候摔了下來,從高達五六丈的一棵大樹上摔下,雖然有枝杈擋了擋,地面土壤也極松軟,還是跌破了頭,又摔折了一條腿。

  這可把視之如掌上明珠的父母雙親嚇得夠嗆,姐姐作為長女,因為沒有照看好弟弟,挨了爹娘一頓打,阿醜則在家裡養了三個多月,近來身子漸好,下地行走已然無礙,可是父母依舊禁足不許外出。

  今天他的阿姊上山采野菜,看著阿弟自打摔傷了腿,悶在家裡一直郁郁寡歡,性情脾氣較之以往都大不相同,擔心悶壞了弟弟,便央求父母,要帶他出來散心,父母雙親雖然答應了,條件卻是不准阿醜離開她的左右。

  一座竹籬的小院兒內,一個比月蓉姑娘還要大上兩歲的少女正在繡著花兒,看見月蓉姐弟過來,笑著打招呼道:“月蓉妹子、小阿醜,上山去啊。”

  “嗯,帶小弟上山去采些山菇野菜什麼的,秀秀姊這是在准備嫁妝麼?”

  “哪有呀,人家這是繡著玩的。”

  秀秀紅了臉,忙將手裡繡的東西藏到身後,引來月蓉一陣開心的笑聲。

  不遠處榆樹下正在下棋的一個老者循聲往這裡望了一眼,揚聲笑道:“小阿醜,腿已經好了麼,哈哈,以後可不要再調皮搗蛋的了!”

  月蓉禮貌地向他們打招呼:“裘伯伯、方伯伯。”

  另一個老頭子大概是快要輸棋了,一副氣極敗壞的樣子,連聲催促他趕緊下子兒,老頭兒這才捋著胡須轉過頭去。

  素以爬樹攀岩第一高手自詡的阿醜似乎是被老伯一說顏面頗為無光,憤憤地一腳踢出去,將一枚小石子踢飛起來,恰巧打在一只大白鵝身上。

  那只大鵝昂首挺胸,邁著紳士步,仿佛一位檢閱三軍的大將軍,正在小徑上威風凜凜地走著,忽然受此襲擊,不由勃然大怒,立即伸長了脖子,張開翅膀,嘎嘎叫著向阿醜衝來。

  “阿醜,你又淘氣!”

  月蓉說著,拉起阿醜的手就跑,那只大白鵝鼓著雙翅,抻著脖子,不依不饒地在他們屁股後面追,草叢中一個放羊的小牧童見了這一幕情景不禁笑得打跌。

  “哎喲!阿姊,我的腿,還有點兒疼。”

  阿醜跑著跑著忍不住呼疼,月蓉沒好氣地道:“你這臭小子,劉嬸家的那只鵝將軍最凶不過,你偏要撩扯它。”說著,解下竹簍,蹲身道:“上來,姐背著你。”

  阿醜道:“不要,人家都長大了,很重的,姐姐哪背得動。”

  “得了吧,一個小毛孩子,還長大了,從小不就是姐姐背著你攀山越嶺的麼。”月蓉不由分說,將弟弟背上肩頭,又拎起竹簍,往山上跑,大白鵝鍥而不舍,嘎嘎叫著猛追。

  阿姐的背平坦、柔軟,有些汗漬,可是味道很好聞,阿醜掙了兩下,被姐姐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之後,便不再掙扎了。

  鵝將軍追了一陣,終於凱旋而歸,驕傲地走回村子裡去,月蓉見那只大鵝不追了,這才氣喘吁吁地放慢腳步,不過並沒有把弟弟放下。

  “阿醜,一會到了山上,你可別到處亂跑了,免得爹娘又為你擔心。阿姊去采些野菜山磨就帶你回去,阿母正給你熬骨頭湯呢,到時候趁熱喝,腿才好得快些。你不是最愛吃野菜蘸醬麼,姐一會采了野菜,回去給你做野菜蘸醬。”

  “那……醬要用油炸一下。”

  “好,聽阿醜的,炸一下。”

  “裡邊還要放一個雞子兒。”

  月蓉格格地笑起來:“成,再放一個雞子兒,你這小饞癆。”

  姐弟倆爬上矮山,月蓉將阿醜放下,說道:“你在這兒好好坐著吧,姐姐去采……咦?”

  月蓉向谷外一瞟,吃驚地道:“怎麼來了這麼多官兵?”

  阿醜聽了忙也站起來往山前看,他個子小,只能踮著腳尖兒,從一人多高的野草藤蘿間向外瞧,山谷中正有一支隊伍在那裡集結,這是大唐的軍隊,士兵們都身著戰襖,背負箭袋,斜挎戰弓,手捉橫刀,胯下騎著一匹戰馬。

  三百多人,三百多匹馬,肅然而立,蕭蕭無聲。

  隊伍最前方有兩匹馬,軍士穿襖,將校穿袍,其中一匹馬上,正是一個穿袍的將領,身上穿著皮甲,罩袍上繪著獅虎的圖案。

  另一匹馬上是一個穿青袍的文官,他正勒馬回頭,對軍士們說著什麼,隨著他的聲音,軍士們紛紛拔刀出鞘,陽光照在他們的的刀刃上,爍爍生寒。

  阿醜有些好奇,以前他跟父親去邵州城時,也曾見過軍士的模樣,可是那只是城頭的幾個老軍,哪有這般殺氣騰騰的行伍氣勢,而且,衣著似乎也不盡相同。

  “阿姊,這是哪兒的兵,他們在干什麼呀?”

  “不好!”

  月蓉雖然不清楚這些官兵的來意,卻感覺到了危險,她趕緊把阿醜放下,囑咐他道:“這些官兵怕是要對咱們不利,阿醜,你行動不便,就藏在這兒,姐姐回村去報信!你伏在這裡,無論如何,都不許出來!知道麼!”

  月蓉把阿醜摁到灌木叢中,背起竹簍就跑,剛剛跑出幾步,又趕回來,隨手扯些野草蓋在阿醜身上,阿醜被埋在亂草下,一臉茫然地從縫隙間看著姐姐向山村中飛奔,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兒是大唐的江山,這兒住的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軍隊為什麼要對這兒的百姓不利?村裡的人又不是山賊土匪。百思不得其解的阿醜只好依著姐姐的囑咐,蹲在那兒,一動不動。

  鐵蹄踏得山間碎石亂響,兩匹駿馬率先登上了矮坡,從阿醜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騎在一匹黑馬上的那位青袍文官,站在另一側的那員武將,因為被青袍文官擋住了,只能看到他不時被山風揚起的猩紅色的披風。

  月蓉揮舞著裹頭的青帕,一邊跑,一邊向村中喊道:“阿爺(爹)!阿母!官兵來了,官兵來了!”

  “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在阿醜耳邊冷冷地響起,阿醜收回看向阿姊的目光,循聲望去,發令者正是端坐馬上的那個青袍文官,這人瘦瘦高高的身子,一張狹長的馬臉,凹目鷹鼻,不怒自威。

  他向身後士卒發令的時候,下意識地扭過頭來,整張臉便映入了阿醜的眼簾,阿醜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容貌,鷹鉤鼻子兩側,有兩道刀削一般的法令紋,法令紋深深地撇向左右,罩住了他薄薄的嘴唇,殺氣騰騰的聲音,正是從那張嘴裡發出來的。

  伴在他身邊的那位戰袍上緩著獅虎圖案的將軍緩緩拔刀出鞘,刀擦著鞘,發出一陣滲人的磨擦聲,阿醜聽著,不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將軍揚刀,提馬向前,發出短促的一喝:“殺!”便四蹄翻飛,俯衝下去。

  在他後面,手執橫刀的軍士們紛紛狂奔而下。

  阿醜眼看著阿姊在山徑間拼命奔跑著,一跳一閃的身影仿佛山野間一匹奔躍的牝鹿,而那將軍策馬飛馳,就像一個銜尾極追的獵人,戰馬馳騁,片刻間就追上了阿姊,阿醜的一顆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上。

  “蓬!”

  刀起,寒光閃,血光現。

  “阿母,官兵來……”

  月蓉的聲音戛然而止,刀過處,一顆螓首飛到半空,腔中噴出的熱血濺成了一團血霧,將軍揮舞著血刀,從她身邊一掠而過。緊接著,無數的戰靴踏著少女柔軟的身體,殺進了小山村。

  “阿姊!”

  阿醜眼前一黑,登時昏厥過去。

  數百名官兵正從山道上急急前行,腳步聲、碎石嘩啦聲,將他的一聲嗚咽遮蓋住了。

  青袍官員佇馬山坡,冷漠地注視著谷中的村莊,嘴角帶著一絲冷酷的笑容,馬鞭前指,重復著他的命令:“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

  翌日,邵州府張貼出一紙榜文,宣布桃源村發生大瘟疫,全村百姓死絕,為防瘟疫擴散,官府將整個村莊付之一炬,並告誡四野八鄉的百姓,切勿闖入桃源村,以防沾染瘟疫。桃源村就像它離奇的出現一樣,離奇地消失了。

  沒有人敢再進入這個山谷。幾年以後,已沒有人能記起桃源村這個名字,人們只記得,在邵州東北二十余裡處有一個瘟神谷,許多人甚至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

  注:特意說明一下,在寫書前,關關研究了許多史料,但是發現一些東西,不能嚴格按照當時的歷史去寫。因為如此一來,太不適合當下的閱讀習慣,會讓大家非常得有違和感。比如當時父親常被稱呼為哥哥,第二人稱沒有你,更沒有您這樣的稱呼,而是稱為汝、爾。第三人稱則稱為伊。

  還比如女子最常用的自稱是“兒”,相當於男人自稱的“某”;官員應呼其姓氏加官職,大人只是用來稱呼家中至親長輩;貴家小姐稱為娘子,路遇的陌生女人也叫娘子,自己的妻子還是叫娘子;諸如此類,如果在此處復古,別扭之極。故而沿用時下讀者習慣的稱呼。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36 AM

第二章 芭蕉巷裡乞索兒

  永淳二年七月,廣州府。

  長街上,無數的行人、商旅和貨攤把本來很寬敞的街道擠塞的滿滿當當。

  寬袍大袖的士人,翻領窄袖的胡人,短褐布衫的平民,行走其間,熱鬧非凡。

  道路兩旁,有那披著肩布,戴著耳環的天竺人用蹩腳的大唐話高聲兜售著他的檀香,有那來自南洋的昆侖兒赤足走在街上,叫賣著用蘆薈制成的止痛膏,有人則不停地誇耀著他的丁香片可以叫人口氣如何的清新。

  還有那身穿小袖袍、頭戴花皮帽的波斯人,販賣著用來化妝的波斯棗和做香水用的番紅花粉。當然,地攤上更是少不了那甚受唐人歡迎的調味品:黑胡椒和濃芥茉。

  就連叫賣開心果仁的商販都推著小車,扯開大嗓門,一路把開心果仁可以讓男人補腎壯陽、女人舒坦開心的功效吼得氣壯山河,一時間吸引婦人無數:誰不想自己的男人是個昂藏偉丈夫呢,不管是在外面還是在床上。

  道路兩旁貨攤之後,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石制的、木制的小橋凌駕於小河之上,踏著小橋過了河,河岸上遍植芭蕉,芭蕉樹後就是一家家酒肆,揮之不去的酒香從那裡邊飄出來,彙入到大街上這副繁華的畫面中去。

  可是活生生的繁華世界,終究比不得書上畫上的世界。書上畫上,你可以抹去你不需要的一切,而現實的世界中就不可以,任何時候窮人還是有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此刻正光著腳丫,拼命地奔跑著,後面追著兩個氣勢洶洶的壯年漢子。

  小乞兒逃進一條小巷,終於力竭,被兩個壯漢追上,一頓拳打腳踢之下,小乞兒抱著頭,好像一只小狗似的蜷縮著,被一腳一腳地踢飛起來,既不討饒,也不呼痛,直到被人一腳踢飛到小巷邊上的水溝裡,才悶哼一聲,昏厥過去。

  兩個壯漢放下袖子走開了,嘴裡罵罵咧咧地道:“臭乞索兒,竟敢偷東西吃,再讓老子抓著,生生打殺了你!”

  路上行人如織,卻沒有人理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破舊裙衫的婦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從幽仄狹長的小巷中踽踽而來,小女孩看見了倒臥在溪邊的乞兒,她站住腳步,和母親之間似乎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小女孩獲得了勝利,她提著破舊的小裙子,飛快地跑到小溪邊。

  小女孩蹲下來看了看昏厥的男孩,然後從母親手裡接過一個破瓦罐,小心地喂他吃粥,小乞兒明顯是餓壞了,盡管在昏迷當中,可當那米粥喂到嘴邊,還是下意識地、飛快地做起了吞咽的動作。

  小乞兒悠悠醒來。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眼睛上頓時傳來一陣脹痛的感覺,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得發青,腫脹的已經只剩下一條縫隙,在一陣天暈地轉之後,他微微張開的眼神定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六七歲年紀,瘦巴巴、髒兮兮的一張小臉,亂糟糟的頭發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發黃,只有一雙眉毛又黑又濃,這樣一雙眉毛若是長在男孩子身上,一定會顯得英氣勃勃,而長在女孩身上似乎就嫌太濃了一些。

  小女孩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短襦,肩頭處已經開了線,隱隱地露出一抹肌膚,她的下身是一條及胸的竹葉裙,她此刻正蹲在小乞兒面前,於是,裙子的破洞裡就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來。

  小乞兒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沒有道謝,只是怔怔地看著小女孩,小女孩咧開嘴向他笑,大概是正在換牙的緣故,她嘴裡的牙齒不全,看起來醜醜的樣子。

  小女孩歪著頭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個饃,小心地掰成兩半,比了比,放了大的一半在小乞兒懷裡,又向他咧嘴一笑,便提著罐子站起來,婦人走過來牽起了她的小手,漠然地看了男孩一眼,母女倆便沿著幽深狹窄的小巷走開了。

  小乞兒艱難地爬起來,渾身的骨頭一陣酸疼。他扯了扯如絲如縷的破衣衫,茫然地左右看看,便下意識地跟在那對母女後面走去。

  女孩牽著母親的手,不時的回頭看,輟在她們不遠處的這個男孩看來比她們母女的處境更為困難,破爛的衣衫只能勉強蔽體,豁開的衣領處露出嶙峋的鎖骨,他的臉頰瘦削枯黃,臉上淤青腫脹,新傷疊著舊傷。

  女孩又向他咧嘴一笑。

  漸漸的,道路越來越偏僻,一座圍牆半倒的破廟出現在前面。

  婦人牽著小女孩走進破廟,小乞兒在破廟外站了一會兒,也跟了進去。

  破廟裡不只一個乞丐,一個老乞丐坐在陽光下,脫了身上的破襖,露出一身皮包骨的身子,正在那兒抓著蚤子,另一個乞丐壯一些,躺在一堆柴草上,翹著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著歌。

  婦人帶著小女孩在漏頂的破廟裡找了個位置坐下,小女孩開始吃東西,婦人則抓過一捧柔韌的野草,開始編織什麼東西。

  小乞兒仿佛一只受驚的小獸,有些戒備地打量著廟裡的一切,但他依舊固執地向那對母女靠過去。他很少受到善意的對待,小女孩對他的善意讓他感到非常親切,無依無靠的他,本能地想要接近他感到親切的東西。

  小女孩用缺了兩顆大門牙的嘴巴費勁地啃著饃,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濡濕了饃,這才吃力地咬下一口,她開心地咽下饃,看看男孩,細聲細氣地問道:“我叫妞妞,你叫什麼呀。”

  小乞兒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閃過眸子,他輕輕答道:“我……叫阿醜。”

  “阿醜,你坐下!”

  妞妞拍拍身旁的稻草,阿醜看了看,在她身旁輕輕坐下。

  妞妞咬著饃,歪著頭看他,小聲問道:“你怎麼被人打成這樣兒呀?”

  阿醜答道:“因為我偷了他們東西吃。”

  “哦!這可不好,討飯吃就行了呀,總會碰到善心人的。”

  阿醜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道:“乞討,我做不來,我……伸不出手……”

  妞妞的兩顆大門牙都掉了,那饃饃也不知放了幾天,干硬得像石頭一樣,啃了半天,啃得濕漉漉的全是口水,還沒啃下一塊來。聽到阿醜的話,她放棄繼續啃饃的努力,驚詫地張大嘴巴,問道:“怎麼會呢?難道偷東西就不丟人麼?”

  阿醜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雖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覺似乎就是不一樣。偷,我只要做好挨揍的准備,而乞討,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說不出乞討的話來……”

  妞妞眨著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搖頭道:“我聽不懂!”

  阿醜苦澀地笑笑,慢慢抬起頭,看著從廟頂破洞投下的那束陽光,和陽光中飛舞的輕塵,幽幽地道:“其實我自己也不懂……”

  妞妞格格地笑起來,道:“阿醜,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乞索兒。”

  阿醜倔強地強調:“我不是乞索兒!我從來就沒有乞討過!”

  妞妞很好脾氣,讓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索兒,你是一個奇怪的小偷,這樣行了吧?嘻嘻。”

  “嗯!”

  阿醜想了想,鄭重地點了點頭,認可了她的這個評價。

  妞妞扭過頭,拉拉母親的衣袖,央求道:“阿母,給阿醜織雙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過頭,眨眨眼,問道:“阿醜,你願意留在這兒嗎?”

  “……”

  “嗯?”

  “嗯!”

  妞妞又咧開牙齒不全的嘴巴笑起來,醜醜的樣子。

  這時,一雙草鞋正在妞妞娘的手中漸漸成形……

  ※※※※※※※※※※※※※※※※※※※※※※※※※

  阿醜真的是一個奇怪的孩子。

  他始終執拗的不肯去乞討,寧可去偷。

  因為偷術不佳,阿醜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要不是妞妞娘的接濟,或許他早就餓死了。

  破廟裡一共寄住著十多個乞丐,他們一致覺得阿醜應該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妞妞不這麼想。

  阿醜吃飽的時候,從不像其他乞丐一樣坐在陽光下,一邊脫下衫襖抓著蚤子,一邊開著黃腔說笑話,他總是坐在破廟後院那半盤石磨上,托著下巴一個人望著天空發呆。妞妞覺得阿醜一定是在思考什麼。

  阿醜會思考呢,別人會麼?

  還有一次,妞妞偷偷看見阿醜手裡拿著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著什麼,當他走開後,妞妞走過去與那半截石碑比對了半天,認出阿醜寫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寫字時像水一般流暢的動作,妞妞心中就非常羨慕。

  阿醜會寫字呢,別人會麼?

  阿醜還會上樹掏鳥蛋,會用樹枝撲蜻蜓,會下河捉小魚,不管是鳥蛋、蜻蜓,還是小魚,最後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香噴噴的食物,雖然它們都無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妞妞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裡,阿醜的臉總是淤青的,而妞妞的唇總是黑黑的。

  在妞妞乞討為生,受盡白眼和飢寒交迫的童年時光裡,與阿醜相伴的這段日子成為她最美好的回憶。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38 AM

第三章 阿醜與妞妞

  這年冬天,妞妞的母親患了病,也許普通的病她依舊能挺下來,可這一次不行,她病得很嚴重,妞妞娘日漸憔悴,漸漸的,她甚至不能掙扎著去乞討了。

  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妞妞娘躺在破廟裡,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陽光依舊燦爛,臉色依舊灰白。

  妞妞趴在母親身上無助地哭著,阿醜在另一邊,淚花在他眼裡打轉,但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自從在環山村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哭得眼腫嗓啞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哭過,似乎他的眼淚從那時起就已經哭干了。

  妞妞娘一手握著妞妞瘦削的小手,一手拉著阿醜,眼神是那麼悲傷,那種無奈、凄涼、惦念、眷戀和痛苦揉和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阿醜,妞妞……就拜托給你了……”

  妞妞娘知道阿醜還小,知道這個倔強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討,他連自己都養不活,可是她沒有別人可以托付,廟裡的乞丐們都躲得遠遠的,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垂死的她,她從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絲同情。

  “妞妞啊……”

  妞妞娘喟然一聲長嘆,瘦弱的手無力地放在妞妞的頭頂,輕輕摩挲了幾下,便溘然長逝,她的眼睛沒有閉上,一滴眼淚順著眼角,輕輕地滑到了她的腮邊。

  “阿母!阿母……”

  妞妞抱住母親的身體,放聲大哭。

  阿醜的眼睛紅了,他紅著眼,咬著牙,忍著淚,輕輕將妞妞娘的眼睛撫上,起身走出去。

  妞妞伏在母親身體上,一直哭,當她哭到已沒有力氣再哭出聲的時候,阿醜回來了。

  阿醜就像一只在泥地裡打過滾的小狗,渾身髒兮兮的,他有氣無力地走回破廟,一屁股坐在妞妞身邊,喘息了許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席子,把妞妞娘推上草席,抓緊草席向破廟外拽。

  小河邊的草地上,被阿醜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個坑。

  人死了,要入土為安。

  他的親人,他的爹娘,他的阿姊都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一堆灰燼,那時候,他也像妞妞一樣,只有驚恐、無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後便逃離了山村。現在他至少有力量讓妞妞娘入土為安,而不是變成陰溝裡的一具棄屍。

  阿醜用他磨破了滲著血的雙手把妞妞娘埋進土坑,墳前插了一塊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

  從那時起,阿醜和妞妞相依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阿醜,而是叫他阿兄,他依然叫她妞妞。

  阿醜依然堅持去偷,依然常常挨打,所以兩個人常常挨餓。

  妞妞從小由母親照顧著,她不大懂得乞討,常能討到東西的地盤又被其他乞丐占據了,她討不到多少吃的,有一次,她被一戶人家養的惡犬咬傷了,幾天都不能動彈,阿醜又偷不到東西,她快要餓死了。

  阿醜就像一條絕望的狼,蹲在奄奄一息的妞妞身邊,幽幽的看著她,妞妞不知道阿兄在想什麼,其實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對她好,自從母親去世以後,阿兄已是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親人。

  阿醜就那麼幽幽地看著她,看了許久,便用草繩扎緊了已餓癟的肚皮,邁著有氣無力的步子走出去。

  廟裡的乞丐們立即義憤填膺起來,他們說妞妞娘養了一只白眼狼,阿醜丟下妞妞自生自滅,不再管她了,但是他們不舍得拿出一塊乞討來的食物。

  妞妞不相信他們的話,她不相信那個爬到高高的樹上給她摸鳥蛋、那個用樹枝給她撲蜻蜓、那個捉小魚給她吃的阿兄會丟下她不管,她相信阿兄會回來,或許……阿兄是給她挖墳去了,就像當初埋葬她的母親。

  她想著很快就要見到阿母,心中便一陣歡喜、一陣恬然。想著要從此和阿兄分開,又是一陣不舍、一陣惆悵。她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怎樣的,可對生本能的留戀、對死本能的恐懼又叫她心裡充滿了懼怕。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連想的力氣都不再有,乞丐們義憤填膺的嗡嗡聲停止了,妞妞看到阿兄回來了,他走得有氣無力,可他的雙手並沒有磨破,也沒有沾滿泥土,他手裡捧著那只破瓦罐,瓦罐裡盛了半罐的熱粥。

  阿醜一口一口,嘴對嘴兒地喂給妞妞吃。

  他們的命,賤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再多人踐踏,它依舊會頑強地活下去。

  妞妞活過來了。

  ※※※※※※※※※※※※※※※※※※※※※※※※※

  這個冬天,火堆最近處都被其他乞丐占了,兩個孩子在最遠處,他們頭頂就是廟頂的破洞,雪花裊裊地飄落在他們身上,他們身上蓋著稻草,緊緊地抱在一起,靠著彼此身上的溫度來抵御嚴寒。

  春天來了,阿兄從一個結結巴巴、羞澀難當的笨乞討,變成了一個很機靈、很能干的小乞丐。

  昔日那個倔強著,寧肯去偷、然後被打的男孩已習慣於做一個乞丐,或許在他心裡依舊藏著一分倔強、一分驕傲、一份堅持,但是為了妞妞,他把這一切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春天裡,雨如絲如線,在天地間織起一片密密的網。

  阿醜和妞妞光著腳丫跑在雨地裡,仿佛一雙水中的魚。

  他們的鞋已經朽爛不堪,妞妞娘已經化作一坯黃土,不能再給他們編草鞋了。

  阿醜和妞妞跑到一叢芭蕉樹下,肥大的芭蕉葉子成了他們的傘,雖然雨水順著葉子依舊流下來,可是卻比直接澆在臉上舒服多了。

  阿醜從懷裡寶貝似的掏出那個剛剛乞討來的饃,可它已經被雨水泡爛,阿醜苦起了臉。乖巧的妞妞忙著安慰他:“阿兄,沒事的,今天吃了好多桑椹,牙都倒了,饃太硬的話就咬不動了。”

  她說著,努力向阿兄露出一個微笑,露出一顆剛剛長出的俏皮的小虎牙。

  阿醜揉揉她的頭,她的頭就亂糟糟的像頂著一個鳥窩。

  兩人一人捧著一半泡爛的饃,用嫩芭蕉葉卷了做杯,接了雨水,一口雨水一口饃,填著自己的肚皮。

  雨,依舊如絲如縷……

  ※※※※※※※※※※※※※※※※※※※※※※※※※※

  夏天裡,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促使阿醜和妞妞離開了破廟,於是他們連唯一的寄身之所都沒有了。

  那個夏夜,月亮很圓。

  阿醜是被一陣哭喊聲驚醒的,他醒來後就發現同樣住在這個破廟裡那個綽號小狼的壯年乞丐正撲在妞妞身上,撒扯著她本來就很破爛的衣服,一張臭烘烘的嘴巴還在她身上亂親。

  妞妞還小,她不知道小狼要對她做什麼,可是一個女孩的直覺使她知道將在她身上發生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於是,她放聲大哭起來。

  破廟裡的乞丐都被驚醒了,他們用一種暖昧的、詭異的眼神看著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一切,沒有一個人說話,看著看著,他們的眼神甚至變得躍躍欲試起來,那種眼神很陌生、也很可怕。

  阿醜被驚醒了,他看著發生在眼前的一切,突然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許那個人一直就被他關在心底的牢籠裡,用仇恨和恥辱折磨著、滋養著,早就變成了一只凶猛的野獸,此刻牢門大開,那個野獸被釋放出來了。

  阿醜的眼睛通紅、額頭的青筋一根根地繃起,他憤怒的嘶吼一聲,一下子就撲到小狼的身上,抓著、撓著、撕咬著,用他整個身體做為武器。

  小狼綽號小狼,阿醜此刻卻化身成了一匹真正的狼!

  他那單薄的身子,強壯的小狼只須一甩手,就能把他摔到牆上擲成肉餅,可這時候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他粘在小狼身上,拼死不退。瘋狂地攻擊著,他先是咬掉了小狼的半只耳朵,緊接著又從小狼肩上硬生生地撕下一塊肉來。

  小狼痛呼著,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身上,阿醜嘴裡噴出的血濺了小狼一臉,可他還之的只有鋒利的牙齒。小狼看到阿醜這一瞬間如同野狼一般殘酷的眼神時,忽然意識到經常發呆的阿醜很可能已經瘋了,他終於崩潰,嚎叫著逃走。

  阿醜滿臉是血,眼睛淤腫,嘴裡咬著一團模糊的血肉,一步一步爬回嚶嚶哭泣的妞妞身邊,緊緊地抱住了她。

  廟頂的破洞投下一束皎潔的月光,月光正照在阿醜的身上,阿醜滿臉鮮血,凶狠的目光從所有乞丐臉上一一掠過,像一只受了傷的、捍衛自己主權的狼,一字字地說道:“誰想欺負她,就先打死我!”

  乞丐們紛紛翻身睡去,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破廟裡只剩下妞妞哭泣的聲音。阿醜抱著她,青蒙蒙的月光照在他們身上,過了許久,阿醜突然默默地流下淚來,這還是妞妞頭一回看見他哭。

  妞妞很是惶然,她以為阿兄很痛,於是她不哭了,她懂事地湊上去,小心地在阿醜腫起的眼睛上輕輕吹氣,用她瘦瘦的小手輕輕地揉他淤青的臉頰,她只想要止住阿醜的眼淚,看見阿兄流淚,她的心裡很疼,這疼已超過了她的恐懼。

  可是阿兄的眼淚卻越流越多,於是,妞妞也跟著哭起來。

  阿醜抱緊她,哽咽著說:“妞妞,我好怕,我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我怕……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像他們一樣,變成一具行屍走肉,妞妞,阿兄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

  妞妞聽不懂阿兄的話,阿兄經常說些奇怪的讓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但她知道阿兄是真的疼她,自從阿母死後,阿兄就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懂不懂阿兄的話都沒有關系,她只要知道阿兄對她好,這就足夠了。

  她仰起小臉,看著阿兄眼糊的淚眼,他的眼神是那麼悲傷,那種眼神與阿母溘然長逝時的眼神似乎一模一樣,無奈、凄涼、悲苦,看得人心碎。

  妞妞很怕失去他,就像失去她的母親一樣,她流著淚抱緊阿醜,對他說:“阿兄想做什麼,那就做什麼。不管阿兄做什麼,妞妞都跟阿兄在一起,不管是做乞兒還是做偷兒,只要是跟阿兄在一起,就全都沒關系!”

  阿醜和妞妞連夜離開了那座破廟,他們擔心驚慌逃走的小狼再回來,僅憑勇氣,他們並不能保護自己,他們依舊做乞丐,因為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手段。但是阿醜已經決心找點事做,他要活著,像個人一樣活著。

  因為他們的離開,一個屬於他們的傳奇開始了。

  傳奇,向來由奇跡締造。

  什麼是奇跡?

  奇跡可以是非凡人行非凡事,也可以是諸多偶然交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奇妙的巧合。

  屬於阿醜和妞妞的奇跡,既有巧合,也有非凡的人,和非凡的事!

  ※※※※※※※※※※※※※※※※※※※※※※※※

  注:唐宋時期,廣州是下雪的。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39 AM

第四章 蝴蝶釵

  碧波萬頃,浩渺無邊。

  廣州港口,波斯國、婆羅門、獅子國、骨唐國、白蠻人、赤蠻人的船舶來來往往。

  洪舸巨艦,千舳萬艘,交貨往還,熙熙攘攘。

  外國船中,獅子國的船只最大,緣舷梯上下,高大數丈,不過最大的船還得是大唐的“俞大娘船”。

  時下有諺:“水不載萬!”

  意思是船只載物,最重不能超過一萬石,而俞大娘船卻超過一萬石,這種船堅固耐用,經得起巨風大浪,所以你在港口看見這種船只時,它未必就是屬於唐人的,因為許多外國海商也在紛紛購買或租用這種大唐海船。

  碼頭上,堆積如山的是准備運走或者剛剛卸貨的水果、菜蔬、小麥、大麥、甘蔗、綾羅、瓷器……

  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剛剛靠岸,一個大食商人便迎上去,跟那久別重逢的昆侖人服飾的船老大站在船頭熱情地攀談:“哈哈,好久不見啊哈努比,你沒想到大唐帝國在一年之內就已經換了三個皇帝吧?”

  膚色黝黑的昆侖船長與他交談用的是當下流行的通用語:大唐語。昆侖船長道:“是啊,我早聽說大唐天皇陛下身子不大好,天皇駕崩,太子登基,倒是理所當然,只是太子剛剛登基,怎麼就又換了皇帝了?”

  大食人道:“說起來,這就是年初的事兒,天皇駕崩,太子登極為帝,改元嗣聖。新皇帝登基的第二天就把皇後的父親韋玄貞從一個小小的參軍提拔為豫州刺使了,這也使得,畢竟是國丈麼,可誰知僅僅過了一天,皇帝便又要提拔他為侍中。

  嘿!想來是皇後不滿意父親官職小,枕頭風吹得厲害啊!侍中是什麼人?那可是當朝宰相!他韋玄貞原本只是一幫閑小吏,何德何能居此高位?這還不算,皇帝還打算把奶媽的兒子也提拔為五品官,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中書令裴炎不肯答應,苦苦勸諫,就是不願應旨。皇帝勃然大怒,就對裴中書說:‘我把天下送給韋玄貞又有何不可!何惜一侍中!’裴中書聞言大驚,慌忙稟報與天後,天後聽了怒不可遏,就召集文武百官,廢黜了皇帝,改封豫王為新天子了。”

  兩人正說著,從船艙中走出一條八尺大漢,大漢三旬上下,兩道潑墨似的濃眉,棱棱的顴骨,蜷曲的連鬢胡須,虯髯偉干,顧盼生威。他懶洋洋地抻一個腰,便似一條打盹的猛虎剛剛醒來。

  環顧著碼頭上的熱鬧景像,大漢濃眉一軒,豁然笑道:“祖父大人所言果然說錯,大唐氣像,實是不凡,富庶繁華,天下無雙啊!待某入城一觀!”

  大漢說罷,便縱身跳上岸去,船老大見了,慌忙撇下大食商人上前攔阻,那大漢聽他說了幾句,就不耐煩地道:“某雖初來,卻精於大唐語言,什麼人生地不熟的!你自去做你的生意,某家此來,本就是要四下逛逛,見識一番大唐的風土人物的!”

  他一拍腰間佩劍,朗聲道:“某只一人一劍,來去方顯自由,你休再聒噪!某家去也!”

  ※※※※※※※※※※※※※※※※※※※※※※

  廣州都督府門前不遠處,阿醜帶著妞妞正在乞討。在這個地方不大容易討到東西,可是為了逃避小狼的復仇,他們必須避開小狼容易找到他們的地方。

  阿醜一面乞討以求活命,一面在努力尋找營生,他不想再做乞丐,他想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可是即便這個卑微的理想也很難實現,誰會雇佣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呢,這小孩子還是個小乞丐,這小乞丐還帶著一個更小的拖油瓶兒。

  忽然,廣州都督府府門大開,一位寬袍大袖、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與一位面目清秀、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緩步走了出來,在兩人身側還有許多侍從護衛,排場極大。

  有那路人便道:“快看,那位蓄著鉤須的人就是咱廣州都督路元睿,喲!承他親自送出府邸的,定是一位大貴人了。”

  阿醜抬眼望去,只見那中年男子濃眉如劍,胡須如鉤,舉止雍容,偶爾睥睨之間,便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氣度攸然閃現,只是他轉向那清秀文士時,卻立刻滿面春風,笑意盎然。

  廣州都督執六纛,一纛一軍,儼然是朝廷的一方諸侯,廣州的土皇帝,能叫他滿面春風親自送出的客人,身份豈同小可。

  這位客人是一位三旬上下的文士,頭戴襆頭巾子,穿一襲圓領窄袖長袍,腰系皮帶,皮帶上懸一口尺余長的小劍。文士的袍裾袖口都印著點點梅花,看起來豐神俊朗。可是仔細一瞧,你就會發現,她是個易釵而弁的婦人。

  無需觀察她有沒有喉結,又或者詫異於她頜下為何沒有蓄須,她的容貌五官,眉鬢修飾,甚至敷粉的臉頰,明明白白就是一個女人。大唐女人男裝出行蔚為風尚,只是她們雖穿男裝,容貌卻仍做女子打扮,自然一看便知。

  這位夫人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姑娘,約有六七歲模樣。夫人腰間只懸著一口尺余長的小劍,這小姑娘卻背著一口長劍,長劍斜背在身後,比她的身段還高,劍鞘堪堪及地,而劍柄卻高出肩頭好大一截,杏黃劍穗就垂在她的削肩上,映著她那張俊俏的嫩臉。

  這樣奇怪的一個組合,不禁吸引了阿醜和妞妞的注意。

  “走吧,妞妞。”

  阿醜見隨從出來的侍衛們開始驅趕周圍的人群,知道自己這等身份更在驅趕之列,便想拉著妞妞走開。可妞妞牽著他的小手卻忽然握緊了,妞妞緊緊地盯著那個背長劍的小姑娘,興奮地道:“阿兄你瞧,你快瞧,你瞧她頭上戴的那個釵子!”

  “釵子?”

  阿醜定晴看去,這才注意到,那個背劍的小姑娘發髻上插著一只釵子,一只蝴蝶形狀的發釵,色彩斑斕,栩栩如生。

  阿醜看看妞妞那雞窩般亂糟糟的一頭枯黃干澀的頭發,心中不由一酸,他習慣性地揉揉妞妞的頭發,嘀咕了一句:“傻丫頭!真是一個傻丫頭……,乖,咱們走吧!”

  “哦!”

  妞妞答應著,依依不舍地隨他離開,依舊三步一回頭地看著那個幾與她同齡的小女孩頭上的蝴蝶釵,可她也知道,自己不配擁有這樣一枚釵子,她只是想看看,想再多看一眼,可即便這願望也是奢求,都督府的差官已開始轟趕閑人了。

  阿醜看著妞妞那發亮的目光,輕輕地咬了咬嘴唇,道:“妞妞,阿兄給你做個釵子,比那個小姑娘的釵子還漂亮的釵子!”

  妞妞兩眼放光,驚喜地道:“真的麼?”

  阿醜燦然一笑,道:“傻丫頭,阿兄什麼時候騙過你?”

  在一處路旁長滿芭蕉樹的地方,阿醜囑咐妞妞道:“妞妞,你就在這兒等著,不要亂跑,免得被小狼抓到。”

  “嗯,妞妞不亂跑,等阿兄回來。”

  妞妞乖乖在芭蕉樹下蹲下來,破裙子上又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過了不長的時間,阿醜就回來了,雙手背在身後,臉上帶著一抹神秘的笑意,妞妞立即雀躍起來:“阿兄,你做了釵子麼?”

  阿醜得意地笑道:“那當然,阿兄答應你的事,哪有做不到的,你猜猜,阿兄送你的釵子是什麼樣的?”

  “猜不到,快給我看看。”

  妞妞撲上來,阿醜笑著躲,兩個人嬉鬧了一陣,妞妞終於抓住了阿醜的手。

  “哇!好……漂亮的一只蝴蝶!”

  妞妞張大嘴巴,贊嘆地說。

  阿醜道:“阿兄逮的,給你做釵子。”

  妞妞奇怪地問他:“這只蝴蝶是活的呀,怎麼做釵子?”

  阿醜神秘地一笑,道:“誰說活的蝴蝶就不可以做釵子?你來。”

  他牽起妞妞的手,跑到一邊僻靜處蹲下,從破衣衫上抽出一根線,小心地把一頭系在蝴蝶的腿上,然後對妞妞道:“來,低頭。”

  “哦!”

  妞妞低下頭,阿醜從妞妞頭上理出一縷頭發,把線的另一頭牢牢系在她的頭發上,松開手,那只蝴蝶便在妞妞的頭發上撲愣著飛起來。

  “阿兄,好看麼?”

  妞妞期盼地望著阿醜。

  阿醜用力地點頭:“好看!非常好看!妞妞戴的蝴蝶釵,比任何人的發釵都好看。”

  妞妞開心地笑了,她拉起阿醜的手,拖著他跑到路邊的小溪旁,臨水自照,亂蓬蓬的鳥窩式的亂發,裡邊突兀地豎起一撇頭發,一根線牽著一只蝴蝶,在她的頭上撲閃著。

  妞妞看著水中的自己,咧開嘴笑了,還是那個醜丫頭,髒兮兮的一張小臉,嘴裡幾顆豁牙……

  阿醜看著水中的倒影,看著倒影中她一臉幸福的笑容,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

  “咕咕,咕咕……”

  開心之後,肚子依舊是餓的,妞妞一邊寶貝似的護著自己的蝴蝶釵,一邊對阿醜道:“阿兄,妞妞肚子餓了……”

  阿醜站起身,四下看看,道:“妞妞,你在路邊等著,阿兄去弄點吃的來!”

  阿醜走過小橋,穿過芭蕉樹的拱洞,便是一個相對於熱鬧的街市顯得氣氛幽雅嫻靜的院落。院子用兩道籬笆牆與左右的酒家隔開,院子裡矗著一杆“旗望”。

  高高的木竿上挑掛著一只舀酒的大酒杓子,下邊系著一條青布的長帶。木竿已經很有些年頭,油漆剝落殆盡,木紋皸裂,如同一張蒼老的臉,這張“老臉”炫耀著這家老店悠久的歷史。

  今天風很弱,酒杓子靜靜地懸在竿頂,只有杓下的青色長帶有氣無力地舞動幾下。

  男孩餓得比那旗望上的青色絲帶還要有氣無力,他打起精神,抻起袖子使勁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叫自己看起來盡量的利落干淨,這才向酒肆內走去。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40 AM

第五章 奇跡之日(1)

  一般來說,在酒館裡討東西比較容易一些,掌櫃的為了盡快打發掉叫花子,多少會給些吃食,不過若是碰到一毛不拔的掌櫃,那也是什麼都討不到的,阿醜希望這家酒館的掌櫃不會太小氣。

  他走進酒肆的時候,**正有幾個年輕貌美的胡姬伴著廊下的絲樂載歌載舞。

  胸挺、腰細,豐碩圓潤的臀部……

  簡單的衣服在腰間露出一抹性感的肌膚,裙子垂系在兩側的髖部,直叫人想著會不會隨著她們蛇一般扭擺的動作而掉落下來。

  款款的舞動,伴著那性感的身軀,讓男人垂涎三尺。

  阿醜還是男孩,不是男人,對這些脂光艷艷、胸挺腰細的胡姬全無興趣,他的目光正盯在那個留著山羊胡須,趴在櫃台後面算帳的掌櫃的身上。

  酒店裡,兩旁有許多坐榻,客人們或跪坐、或盤膝,就坐在席上,身前置放矮幾,上面擺放著酒菜,喝酒、交談、欣賞歌舞。

  從用餐的人前面走過去是很不禮貌的,所以男孩繞到了客人席後,從一側席後的過道繞到掌櫃的面前。

  他很小心,盡一切可能,先給酒家的主人留下一個好印像。

  “掌櫃的!”

  男孩叉手,很禮貌的揖了下去:“掌櫃的財源廣進,生意興隆,還請施舍小的……”

  山羊胡子的目光從帳本上挪開來,冷冷地瞟了男孩一眼,臉上的皺紋一動不動,只是把一只枯瘦的老手從算盤上挪開,移到胡須上,在稀疏的胡須上輕輕一捋,然後尾指輕輕地向外彈了彈,像是撣飛一只蒼蠅。

  妞妞蹲在芭蕉樹下,抱著餓癟了的肚皮,眼巴巴地等著阿兄的好消息。

  蝴蝶飛累了,正停在她肩上。

  她看到阿兄從對面的小橋上走來,便歡喜地站起身,蝴蝶受到驚動,重又飛起來,一輛輕車緩緩駛來,正駛到她和阿兄之間,擋住了她的目光。

  她抬頭,就看到那個佩著蝴蝶釵的美麗小仙女,正伏在那輛華美的輕車上,好奇地看著她,看著她頭上的蝴蝶……

  ※※※※※※※※※※※※※※※※※※※※※※※※※

  阿醜繞過輕車後,就看見妞妞正與輕車上走下來的一位貴人說話,阿醜嚇了一跳,以為妞妞惹了什麼禍事,連忙上前向那人賠笑道:“舍妹年幼無知,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貴人恕罪。”

  一瞧那位文士,正是他在都督府門前見過的由廣州都督路元睿親自送出府邸的婦人,阿醜心中更加忐忑。

  阿醜話音剛落,便從那男裝婦人身側繞出了那個帶蝴蝶釵的小蘿莉來,調皮地歪著雙螺髻,一雙點漆的眸子睇著他,笑道:“喲喲,不得了,一個小乞兒說話居然也這般文謅謅的,嘻嘻,我叫公孫蘭芷,你叫什麼?”

  “女兒!不知規矩!”

  婦人板著臉訓斥了她一句,向阿醜問道:“你是這位姑娘的胞兄?”

  阿醜忙道:“公孫大娘,小子與妞妞並非血緣至親,不過我們相依為命,情同兄妹,妞妞的事情,小子自然可以替她擔待的。”

  婦人微微一笑,道:“我夫家姓公孫,我可不姓公孫,我姓裴,你叫我裴大娘就好。”

  阿醜忙改口道:“是,裴大娘,不知舍妹有什麼得罪之處。”

  裴大娘微笑道:“不曾有所得罪,我這淘氣的女兒一直吵著要尋個年歲相當的女伴。方才在路邊瞧見這位姑娘,人機靈,生得也清秀,小女甚是喜歡。方才我已問過,她是一個乞討的孤女,如此這般,不如入我門下,與我女兒作伴,也是一個依靠。”

  說來,還是阿醜那別出心裁的蝴蝶釵子引起了公孫蘭芷的興趣,否則她豈會對一個街邊乞兒多看一眼,結果下來交談幾句,便連妞妞也喜歡上了,這才動了心思讓母親答應收她為侍女。

  妞妞喜歡了公孫蘭芷的蝴蝶釵,所以阿醜給她做了一只“蝴蝶釵”,於是公孫蘭芷因為這只“蝴蝶釵”而動了收妞妞為侍女玩伴的念頭,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實在難以有些分清了。

  阿醜聽了自然喜出望外,能叫這個廣州府的土皇帝奉若上賓的女人,身份豈同一般。妞妞若能有這樣的貴人收留,當真是她莫大的福氣,否則不要說現在自己沒有能力填飽她的肚子,待妞妞稍稍長大,遇到些如小狼那般心懷叵測者,只怕自己也不能像上次一般幸運地護住她。

  阿醜欣然道:“妞妞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大娘若肯收留,那是再好不過,這份恩德,小子沒齒不……”

  妞妞在一旁怯怯地拉他衣角,怯怯地道:“阿兄,裴大娘說只肯帶我一人走呢。”

  “什麼?”

  阿醜一聽頓時怔住,遲疑片刻,便對裴大娘道:“裴大娘,小子很勤快的,做個雜役、侍童都可以,哪怕沒有工錢,只要管飯吃、有個住的地方……”

  裴大娘微笑著搖頭,笑容如春風,說出來的話卻像鉛錘一樣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頭:“少年,固然她很不錯,卻也是因為我女兒正想找個伴,否則我豈會收留一個乞女,我可不是做善事的!”

  阿醜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強捺住那種濃濃的羞辱感,扭頭看向妞妞:“妞妞,你……怎麼說?”

  “我……”

  妞妞看看裴大娘,看看她那衣妝華美的女兒,再看看那輛精致的馬車,眼中流露出一抹渴望。可是想到與她相依為命的阿兄,她的目光又黯淡下來,她毅然地扭過頭,對阿醜低低地道:“我……跟著阿兄!”

  裴大娘笑了笑,牽起女兒的手道:“女兒,我們走吧!”

  “阿娘!”公孫蘭芷不情願地被她扯著,嘟起了嘴巴。

  阿醜松了口氣,也牽起妞妞的手,柔聲道:“我們走!”

  公孫姑娘走到車邊,提起裙裾踏上腳踏,回眸望了一眼,突然恨恨地一跺腳,大聲道:“小乞兒,你想讓她跟著你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那聲音順風飄進阿醜的耳中,阿醜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阿兄?”

  妞妞看見阿醜僵硬的笑容,擔心地問他,阿醜依舊站著,一動不動。

  “你能給她什麼樣的生活?你想讓她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這質問像一柄沉重的破城錘,一錘一錘地砸在他的心頭,把他的心砸得支離破碎。

  突然,他一把攥住妞妞瘦瘦的手腕,返身便跑,高聲喊道:“裴大娘,等一等!等一等!”

  馬車停住,裴大娘從窗口探出頭來,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妞妞,你跟裴大娘走!”

  妞妞吃驚地看著他,期期艾艾地道:“阿兄,我……”

  阿醜生怕裴大娘生厭,忙對妞妞急急地道:“聽話!你留在我身邊,我怎麼照顧你呢?你跟裴大娘去,來日我若闖出一番天下,自會去找你,若你有了本事,也可以來幫阿兄。我們答應彼此,不管誰有了出息,都要找到對方,不離不棄!好不好?”

  “好!可是……”

  “那就上車,快上車!”

  阿醜不由分說,把妞妞抱上車轅,退後三步,向裴大娘一個長揖到地:“裴大娘,妞妞就拜托給您了!”

  公孫姑娘欣喜地招呼:“妞妞,來,坐我旁邊!”

  裴大娘淡淡的吩咐:“走!”

  吱吱嘎嘎,一陣輪軸扭動聲。

  阿醜長揖到地,始終沒有抬頭。

  “阿兄,別忘了你說過的話,你答應我的,可不許騙我!阿兄,我會當真的……”

  妞妞帶著哭音的話語越來越遠,阿醜始終拱揖著不肯抬頭。

  等他緩緩直起腰,悵然望向遠方時,路上行人匆匆,路的盡頭已看不見那輛輕車。

  阿醜的心像那扭動的車軸般酸澀起來:“這車軸,該上油了……”

  …………

  “我做了人家的侍女,就有工錢拿了,我還可以學做針線活,等我攢了錢,就回來找阿兄,阿兄那時如果還沒有事情做,我就做針娘來養活他!”

  兩旁出現茵茵綠草和棵棵大樹,車子早已駛遠了。

  妞妞依舊趴在窗口,頰上淚痕未干,便悄悄地做起了未來的打算。

  忽然,她想到一個叫她心慌的問題:“那時,阿兄還在廣州府麼?”

  轉念又想:“阿兄不在廣州府,又能去哪裡?”那顆小小的心靈才又踏實下來。

  阿醜站在路口,努力睜著那只腫脹淤青的眼睛,痴痴地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他還太小,沒有力量保護妞妞,就像他眼睜睜地看著阿姊被人斬去頭顱,卻沒有能力復仇一樣。如果讓小狼找到他,他未必有上次一般幸運,這對妞妞是個改變一生命運的好機會。

  可妞妞走了,他心裡便空蕩蕩的,妞妞走了,他便再無一個親人。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的路要怎麼走,是不是若干年之後,他還是一個乞丐,如果是那樣,他還要去找妞妞嗎?

  “等等……”

  阿醜突然清醒過來,他知道那男裝婦人一定是個身份尊貴的人,所以並不擔心阿妹是被“略賣人”拐走,可他匆忙之下卻忘了問對方的身份和住處,將來他若能混出些人樣,如何去找阿妹?

  情急之下,阿醜下意識地朝車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十字街頭,阿醜茫然地站住,他根本不知道那輛車子去了哪裡。阿醜心想:“如果我一直是個沒出息的乞丐,還去打擾她做什麼?如果我有了出息,縱然不配跟路都督說話,可是向他打聽一位他認識的貴人府邸,總還可以的吧?”

  阿醜正想著,耳邊便仿佛憑空打了個雷,一個霹靂般的聲音大喝道:“少年人,可知廣州都督府在何處?”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42 AM

第六章 奇跡之日(2)

  阿醜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只見一條八尺高的大漢正站在面前,豹頭環眼,虯髯如戟,一股威風,懾人心脾!瞧他的服飾,卻是一副昆侖人打扮!

  那大漢見他發呆,又大聲問道:“少年人,認不認得去都督府的路?”

  阿醜心中一動,急忙點頭道:“認得,十個大錢!”

  大漢瞪眼道:“甚麼?”

  阿醜忙又改口:“我認得,不過帶路麼……要收兩個大錢!”

  那大漢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你這少年,有趣有趣,成,某便給你十個大錢,快快帶路!”

  阿醜欣然道:“好!郎君請隨我來!”

  阿醜帶著那大漢返身便走,他人小腿短,那大漢一步跨出,足足頂他五步,大漢走得不耐煩,一把將他扛起,放到自己肩頭,大聲道:“往哪裡去,你來指路!”

  阿醜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不過坐在這大漢寬寬的肩頭,倒是異常穩當。阿醜定下心來,為他指點道路,那大漢馱著阿醜,健步如飛地去了,片刻功夫,就趕到了廣州都督府門前。

  府門前,一群昆侖人正簇擁在那兒大聲鼓噪。

  “昆侖奴,新羅婢”

  就如同後世的菲佣一般出名。新羅婢女乖巧能干,昆侖奴僕性情溫善,是唐人購買奴僕時的首選。這昆侖奴並不是非洲黑人,而是泛指南洋馬來一帶的人,南洋一般皮膚黝黑的人種,統統被唐人稱為昆侖人。

  昆侖人雖盛產奴僕,卻也有商人、富人,這些昆侖人就是富有的商人,大漢趕到都督府前,將阿醜放到地上,閃身過去,大喝道:“某方才回船,聽聞出了大事,爾等皆來都督府鳴冤,這般模樣,到底出了何事?”

  一群昆侖人一見他來,如同見了主心骨,立即圍了上來,群情激昂,滿面悲憤地哭訴道:“少主,我們好冤枉啊!”

  阿醜站在一旁,聽他們七嘴八舌,隱約聽明白了一些。

  原來這些昆侖人是頭一回到大唐做生意,他們抵達口岸之後,照章納稅,以為便可自由貿易了。孰料那碼頭小吏還向他們勒索錢財,一開始他們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便送了那小吏一些貨物。

  可那小吏欺生,見他們是頭一回來,不明大唐情形,再加上他們不是主動貢獻,心中不悅,便獅子大開口,需索無度起來。

  這些昆侖人的船並不算特別大,所載貨物價值也有限,往返一趟獲利不多,哪能容他如此盤剝,那小吏見他們拒絕,不禁大怒,便唆使手下人故意挑釁,兩下爭執起來,小吏的手下一陣拳打腳踢,竟把一名昆侖商人毆打致死,昆侖商人群情激昂,便抬著屍體到都督府鳴冤告狀來了。

  大漢聽了他們說話,又見地上有白布裹著屍體一具,不禁怒發衝冠,吼道:“唐吏欺人太甚!那大唐都督有何話說?”

  一個商人道:“我等已將狀子遞進,正等都督回話呢。”

  正說著,都督府大門洞開,一個身著淺青色官袍的官兒一步三搖地走出來,往階上一站,後邊緊跟著走出一群都督府侍衛,緊隨在他身後,左右站定。

  眾商人一見,呼啦啦便圍上去,七嘴八舌地道:“裘衙推,不知路都督對我等申告鳴冤如何處置?”

  那青袍官兒三旬上下,瘦瘦的臉頰,棱棱的三角眼,他捻著頜下稀疏的胡須,冷冷一笑,傲慢地道:“路都督口諭,爾等刁民不肯繳納稅賦,又以酗酒鬥毆致死之人誣告官吏,來我都督府前喧嘩鬧事,可惡之極!著即拿下,抓進大牢!”

  眾昆侖商人一聽又驚又怒,頓時大嘩起來,那八尺大漢站在人群後面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排眾而出,厲聲喝道:“狗官!安敢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裘衙推大怒,伸手向他一指,喝道:“都督府前,此人還敢如此放肆,定是凶頑賊人,來人啊,把他給本官拿下,重重拷打!”

  “鼠輩,誰敢!”

  大漢霹靂般一聲暴喝,不退反進,挺胸迎了上去。

  迎面幾個公人張牙舞爪地撲來,頭前兩人,一個執鐵鎖、一個執枷栲,鐵鏈嘩啦一聲當頭套下,那衙差將鐵鏈套在大漢頭上,束起鐵鏈便拉,大漢雙腳仿佛生了根一般,穩穩的紋絲沒動。

  大漢不閃不避,任那鐵鏈套在頭上,右拳疾出,“嗵!”地一聲,狠狠劈在那執枷的衙差頸下。只聽哢嚓一聲,那衙差頭顱一歪,竟被這大漢一拳打斷了脖子。大漢伸手一奪,將他手中枷栲奪下,劈手分為兩半,“砰”地一聲橫拍在那執鐵鏈的公人頭上。

  大漢把兩片合計三十多斤重的枷栲橫著往他頭上一拍,便似拍爛了一個西瓜,只聽“噗”地一聲響,紅的白的飛濺起來。大漢被濺了一臉血跡,面容更顯猙獰,裘衙推唬得連連後退,驚呼道:“歹人行凶殺人,速速將其斬殺!”

  大漢獰笑道:“來來來,且看誰殺誰!”

  他雙臂一振,腦袋被拍成薄餅的衙差軟軟倒下,大漢扭頭,對一眾容顏失色的昆侖商人們嗔目大喝道:“爾等速速回船候著,廣州都督既不給某等一個說法,某便去尋他討一個說法來!”

  眾商人一聽抬起伙伴屍體潮水般退去,他們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雖然激憤於廣州官府不公,可是哪敢行凶殺人,如今一見這大漢舉手投足間便把兩個公人打死,早就嚇得魂飛魄散,立即飛也似的逃去了。

  大漢見眾商賈退卻,便大喝一聲,持兩片血枷向都督府內衝去。都督府眾公人侍衛們一見這昆侖大漢竟敢殺害公人,一個個眼睛都紅了,紛紛怒吼著撲上來,揮舞刀槍,不管不顧地刺來。

  廣州都督路元睿就是大唐的廣州軍區總司令,他府邸中的侍衛豈同尋常,個個都是身手超卓的技擊高手,尤其是他們出身行伍,擅長聯手技擊之術,眾人一擁而上,看似混亂,進退攻防卻自有章法。

  一時間,只見那大漢周圍刀光劍影,閃爍不定,簡直無一處可攻、無一處可防,誰料那大漢手執兩片血枷,卻如虎趟羊群一般,筆直地衝上去,雙臂揮舞處,登時劍折槍飛,許多侍衛被拍飛半空,撞在牆上門上,亦或在伙伴頭頂飛過,摔進院子裡去。

  大漢一力降十會,根本不使什麼巧妙招術,只管大踏步一路攻去,摧枯拉朽,勢不可擋,竟無一合之敵。

  裘衙推駭得面無人色,一跤摔倒在地,倒退爬了幾步,翻身便往門裡竄,口中尖聲大叫:“來人啊!快來人啊!歹人行……”

  一個“凶”字尚未出口,大漢一腳踏出,正踩在他的後腰上,裘衙推堪堪爬到及膝高的門檻上,大漢一腳下去,也不知用了多少力道,就見裘衙推慘叫一聲,腰部“噗哧”一下,袍服下陷,已於門檻平齊。

  裘衙推雙手抓地,急急向府內搶出,只聽“嗤啦”一聲,他那官袍仿佛一張人皮般從身上脫落,就見他身著小衣,只有半個身子,血肉模糊的內髒腸子拖拉了一地,上身爬進門去,雙腿居然還在門檻外面。

  那大漢一腳,借助包了鐵皮的門檻角緣,竟已將裘衙推“腰斬!”

  阿醜站在街中,只看得目瞪口呆。他曾聽父執輩們說過游俠兒的故事,可那畢竟只是故事,他從來沒有想過,但憑一人之力,就可以負俠任氣,對抗不公,把堂堂都督府視如無物。

  “竟然可以這樣?竟然可以這樣!”

  那洞開的朱漆大門,在阿醜幼小的心底,轟然打開,叫他看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新世界。

  屠村血仇,父母之恨,亡姊之痛,阿醜從不曾稍忘,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復仇。殺人的是官,他已經打聽過,穿那種戰服的兵將,是來自京都的龍武軍,是天子近衛,禁軍中唯一的一支騎兵隊伍。

  他想報官,可是邵州府那詭異的遮掩舉動,分明就是凶手一黨,只怕他走進邵州府的大門,立即就會成為陰溝裡的一具屍體。他還能怎麼做?他想像個人一樣體體面面地活著,不讓祖宗蒙羞都辦不到,他怎麼復仇?

  所以他把那仇埋的很深很深,他不敢去想,那痛那傷那仇恨的火,燒灼著他的靈魂,可他沒有能力復仇,他只能忍。而現在,這個昆侖兒向他展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院內衝出的侍衛們見了裘衙推駭人的模樣,紛紛大驚退卻,剎時將裘衙推周圍讓出一個半圓的空間來,裘衙推察覺異狀,急忙回頭一看,只見自己腰部以下仍在門口,竟只半個身子逃不出來,不由尖叫一聲,七孔流血,活活地嚇死。

  大漢厲喝一聲,拔身而去,如同一頭鷂子般翻入半空,身在空中,兩片枷栲便向眾侍衛的槍頭刀尖處擲去,隨即拔出了鞘中的長劍。他這一躍一翻,矯如游龍,快若驚鴻,掌中劍灑出,一片精芒映日,斑斑點點,直刺人目。

  阿醜站在衙外已然看得呆了,大漢掌中劍灑出,一片精芒入眼,刺得他雙眼一黑,趕緊閉了閉眼,待他再一睜眼,只見官兵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許多人在那裡哀嚎翻滾,又有些人舉著刀槍殺向後衙,看來那大漢就是登堂入室,直奔帥堂去了。

  阿醜站在街對面,衙門口倒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屍體,血腥味隱隱飄來,遠遠近近的,有人在奔跑號叫,有人在逡巡著觀看,阿醜站在那兒,心如擂鼓,雙腿突突打顫,艷陽照在身上,身上卻一陣一陣的發冷。

  他實在沒想到,那個昆侖人竟如此凶悍,他更沒有想到,殺人竟如此簡單。

  沒錯,那個昆侖人一路殺進都督府,給他的唯一感覺就是:簡單!如此簡單!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42 AM

第七章 奇跡之日(3)

  阿醜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他感覺身上一陣一陣的寒戰漸漸消失,陽光照在身上重新感覺到暖意的時候,那條大漢突然又出現在門口,後邊,一群群官兵蜂擁而來,刀槍彙成一片槍林刀山。

  堪堪追到大漢的時候,尚有兩三丈遠,那些侍衛們突又停住,排著密集的隊形,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大漢一腳跨出門檻,回頭虎視,頓時一陣膽寒的驚呼,官兵們不約而同又退了幾步。

  大漢哈哈大笑,突然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那在戰亂中已半掩的一扇大門上,只聽“轟!”地一聲巨響,塵土飛揚,門軸碎裂,半扇大門呼嘯著向那些士兵們撞去。

  大漢一腳踢出,再不回頭望上一眼,大踏步走下台階,方欲舉步離開,阿醜突然鼓起勇氣,衝到他面前,張開雙臂將他攔住。

  大漢一見阿醜,不由奇道:“少年郎,你怎還不走?”

  阿醜心中打鼓,情急之下,隨口說道:“因為,你還沒給錢!”

  大漢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祖父大人所言不錯,中原果然諸多妙人!”

  這時那半扇門板飛出,砸死砸傷十幾個人,剩下的官兵鼓足余勇,依舊殺將出來,大漢聽見身後腳步聲錯亂,突然飛身向前一縱,一把抄起阿醜,哈哈大笑道:“好個要錢不要命的小娃兒,到了碼頭,某再付你欠賬!”

  阿醜被大漢挾在肋下,只覺兩旁景物倒閃如飛,這大漢撒開雙腿,竟然快逾飛馬。一時間被顛簸的,阿醜也說不出話來,只覺風聲呼呼,撲面而來,只得閉緊嘴巴,屏住呼吸,饒是如此,大漢一身血衣,血腥味依舊灌進口鼻。

  大漢一路飛奔,趕到碼頭,那些昆侖商人早就集中到船上,正翹首向這邊望來,一見那大漢出現,紛紛歡呼不已。

  大漢放下阿醜,睨著他笑道:“明知某家殺人,還敢伸手討錢,少年人,你的膽量不小!”

  阿醜壯起膽子道:“公人不公,怒而殺之,那是英雄行徑。若為躲了十枚大錢的債務殺人,那便當我看錯了你。”

  大漢拋須大笑,探手入懷道:“某家生意還沒做得,哪有大錢與你,這有赤金一錠,便送給你了!”

  大漢從懷中摸出一錠赤金,遞到阿醜手中,大笑道:“少年人,財不露白,速去速去!”說罷縱身一躍,仿佛一只巨大的青蛙,呼地一聲彈起,凌空飛越兩丈,“嗵”地一下落到船頭。

  船上的人早就蓄勢以待,大漢剛一站定,水手便扯起風帆,拉起鐵錨。此時碼頭上的人還不知道發生在都督府的一幕,都在忙忙碌碌的裝卸貨物,只有近處的一些商人看到那大漢一身血跡,雖然驚訝,卻也尚未引起太多騷動。

  阿醜大急,他本想與這大漢多聊幾句,拉近了關系再談正事,不想這虯髯大漢性如烈火,來去行止竟也是急如星火,竟讓他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阿醜趕緊跪倒在碼頭上,高高托起那枚赤金,大聲道:“壯士,小子想拜您為師,學習武藝。”

  大漢立在船頭大笑,揚聲道:“你這小子,不要異想天開,快快離去,免得多生事端!”

  “壯士,請收下小子!”

  阿醜急急叩下頭去,大漢只是不理,這時船緩緩離開,距岸上已有四五丈距離。遠遠一陣喊殺聲傳來。

  大漢立在船頭縱目一看,只見遠處旌旗飄揚,人喊馬嘶,彙聚成一條煙塵的長龍,也不知其中有多少軍士,便提聲大喝道:“少年還不離去!此地官吏貪婪昏匱,小心把你做了替死的冤鬼!”

  阿醜急了,把心一橫,扯著嗓子叫道:“壯士要往都督府尋仇,奈何要讓小子帶路?城中眼見壯士負我前去,挾我歸來者甚眾,壯士這一走,殺人的大罪便要著落在小子頭上,壯士不殺小子,小子卻是因壯士而死了!”

  船頭大漢眉頭緊皺,自言自語道:“好一個無賴小子,著實纏人!”

  抬眼再看,官兵卷起一路煙塵,越來越近,大漢喃喃道:“某一生唯以祖父大人為英雄,祖父一生不曾害過一個無辜,難道我要害了這小子性命,玷污一世清名?”

  眼見追兵更近,大漢未及多想,縱身一躍,衣袂獵獵,如蒼鷹般又撲向碼頭,碼頭上許多商商水手見此威勢,齊聲驚呼。

  阿醜見那大漢攸地出現在面前,緊接著腰間一緊,便被那大漢提在手中,一陣海風急驟,刮面生寒,緊接著“嗵”地一聲,船頭微微搖晃,他已被那大漢帶著落在船頭。

  阿醜定了定神,大喜拜倒,叩頭道:“弟子見過師傅!”

  大漢重重地哼了一聲:“無賴小子,滾起來!”負手往船頭一站,只去看那官兵,再不瞧他一眼。官兵趕至碼頭,紛紛征用商人船只,企圖追趕。阿醜不見大漢拒絕,滿心歡喜,叩了三個頭爬將起來,一見官兵紛紛登船,不禁擔心道:“師傅,路都督派人追來了。”

  大漢笑道:“你說那路狗官麼?某已斬了他項上人頭!他敢追來,某便再斬了他的魂魄!哼,這些群龍無首的廢物,追不久的。”

  阿醜一聽心中大駭,他雖知這大漢殺進都督府如入無人之地,卻也不曾想到他在須臾之間登堂入室,竟然斬了廣州都督項上人頭,毫發無傷地又殺將回來。自己認下的這個便宜師傅竟有如此大本領,簡直就與傳說中的劍仙游俠一般無二,能認下這樣一個師傅……

  想至此處,阿醜心花怒放,忙畢恭畢敬地道:“弟子還未請教恩師尊姓大名,藝出何門何派。”

  大漢失笑道:“你這小子,可是傳奇話本兒看多了麼,什麼何門何派的,某家姓張,單名一個暴字,這身功夫乃是家傳。”

  阿醜畢恭畢敬地道:“師父有這般驚人武藝,祖師定也是名聞天下的大英雄了。”

  阿醜若說別的,張暴未必在意,可在張暴心中,平生只崇拜他爺爺一人,阿醜這話正搔到他的癢處,張暴放聲大笑道:“哈哈!說起家父你或不曉得,若說起家祖麼,‘名聞天下的大英雄’這句評語還是當得起的,他老人家的名聲想必就是你這小娃娃也一樣聽說過。”

  阿醜忙湊趣道:“不知祖師是哪一位名聞天下的大英雄?”

  張暴得意洋洋地道:“昔日隋末大亂,天下群雄並起,家祖亦曾有意問鼎天下,後來讓與義弟輔佐的李世民,遠赴海外自立為王,當時人稱‘虯髯客’的便是了!”

  阿醜心中一震,失聲叫道:“虯髯客!”

  這一下,阿醜就像被菩提祖師在掌心敲了三記戒尺的孫猴子,渾身三萬六千根毛孔,都充滿了歡喜。

  ……

  船行大海,夜色蒼茫。

  阿醜初次乘船,躺在艙間思緒紛芸,久久難以入睡。他思念妞妞,不知道自己幾時才得回來,妞妞能否找得到自己。若是來日回了廣州,那路都督已死,也不知該向何人打聽那帶走妞妞的裴大娘身分。

  他滿腹歡心,能拜在虯髯客的嫡孫門下,學得一身超卓武藝,就可以為亡父亡母,和那慘死的阿姊報仇。一直以來,被他壓在心底甚至不敢去想的那血海深仇統統浮起出來,他永遠忘不了阿姊那飛起的人頭,那沉甸甸的痛!

  如此種種,或喜或憂,或悲或恨,思緒跌宕起伏,以致翻來覆去,始終難以入睡,他干脆披起身來,悄悄出了艙間。星河燦爛,船行於蒼茫夜色當中,耳畔濤聲陣陣,此起彼伏,恰如心之波瀾。

  阿醜迎著晚風走到船頭,只見船頭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黑沉沉的身影仿佛一塊磐石,穩穩地矗在那兒,一動不動。

  “怎麼還不睡?”

  張暴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阿醜站定身子,躬身道:“弟子睡不著,想到船頭散散心,不想驚動了師傅。”

  他回頭望望黑漆漆的海面,張暴沒有回頭,卻似看到了他的動作,說道:“放心吧,入夜時分,追兵便已返回,不再追趕了。”

  阿醜松了口氣,忙道:“是!”

  張暴穩穩地立在船頭,依舊昂首望天,阿醜忍不住問道:“師傅在看什麼?”

  張暴頭也不回地道:“看星星!今夜天像,當真古怪。”

  阿醜抬頭望去,順著張暴的目光,向璀璨的星河中一看,赫然發現在天邊有一顆極亮的大星指向東方,仿佛一顆核心是白色,周圍閃爍著亮藍色光暈的珍珠。那顆大珍珠橫亙於長空之中,後面拖著一道好長的藍色尾巴,尾巴上的藍色光暈越來越淡,直到完全稀釋於長空之中不見。

  阿醜不禁驚道:“好大的一顆星星!”

  張暴笑道:“掃把星而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說完了,他捏捏自己下巴,揪著那蓬胡須,喃喃地道:“不過這麼大這麼亮的掃把星,倒真是少見,確實有些奇怪……”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扭頭笑道:“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醜恭聲道:“弟子不敢有瞞師父,弟子本無大名,只有一個乳名喚做醜兒。弟子本是良家,如今卻淪落為乞丐,身負血海深仇,卻不能報仇雪恨,弟子一日不報這仇,便愧言祖宗姓氏,師父喚我阿醜就好。”

  “阿醜,阿醜,你既做了某的弟子,總要有個正式的名字才好。今夜星馳長空,氣像罕見,某便以此星為名,給你取個名字,叫做星馳,如何?”

  阿醜沉吟道:“星馳……,倒是個好名字。只是師傅以掃把星為弟子命名,弟子豈不成了大掃把?”

  張暴哈哈大笑道:“某頭一次來大唐,生意沒有做成,風土沒有逛成,還出了人命,如此晦氣,你還不是一只大掃把嗎?”

  阿醜想起桃源村百余條枉死的性命,對這大掃把的聯想頗為不安,辯解道:“師傅冤枉弟子,弟子遇到師傅時,本就已經出了事的!”

  張暴笑道:“你說星馳不好,總也要有個名字吧。嘿嘿,某家的弟子,怎好總是讓人阿醜阿醜的叫,你且取一個名字來我聽。”

  阿醜向前看看船頭起伏的巨浪,隱隱泛起的白色浪花,回頭看看黑沉沉的夜色,濤聲中抬頭一望那張鼓足了風的大帆,犁破夜色的海,振奮地道:“弟子想到名字了!師傅,弟子就叫……楊帆吧!”

  是夜,東都洛陽,高高的宮闕之上,一個武姓婦人也在憑欄遠眺,久久凝視著夜空中那顆長達兩丈、直指東方的藍色慧星,心中頗以為奇。這顆慧星突兀而來,橫亙長空,直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方才隱去,天下為之震驚。

  闕上望星的那個武姓婦人視之為大吉之兆,宣布更改年號為光宅,大赦天下,改東都洛陽為神都,並改三省六部官署之名,中書省改為鳳閣、門下省改為鸞台、尚書省改為文昌台。“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改稱“天、地、春、夏、秋、冬”。

  是年,為光宅元年!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43 AM

第八章 楊帆,早晨!

  五更兩點,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神都洛陽太初宮正門則天門上的城樓中,就開始向全城報曉了。

  激昂的鼓聲從皇宮正門向四面八方漣漪般蕩漾開來,隨後,東西南北各條大街上的鼓樓依次響起,鼓聲分五波,要敲足八百下,在一波波鐘鼓聲中,皇宮大門、皇城大門,各裡坊的坊門陸續開啟。

  洛陽城裡大大小小的寺廟也都來湊熱鬧,僧侶們紛紛撞響了晨鐘,激昂跳動的鼓聲與深沉悠遠的鐘聲交織在一起,喚醒了神都洛陽,百萬民眾一齊迎接從東方天際噴薄而出的旭日朝陽。

  各個坊裡,一家家小吃店早在則天門上的鼓聲敲響前就開張營業了。

  修文坊裡,一處處小吃攤上,灶下的柴火都在明亮而溫暖地跳躍著。

  赤膊的胡人師傅“梆梆”地打著燒餅……

  膠東來的孟師傅掀開蒸籠,白氣騰騰直冒,面香四溢……

  蓄著兩撇彎曲如鉤的大胡子的尉遲老人將剛剛烤好的芝麻胡餅用竹夾子一一地夾出爐子,花一樣地擺在竹籮裡,那芝麻胡餅金黃酥亮香氣撲鼻……

  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搭著一個小棚子,棚下支著一口大鍋,旁邊是一具長長的面板,一個十六七歲、腰系藍布圍裙,挽著袖子,露出兩管白生生手臂的大姑娘,正一邊干活,一邊跟客人爽快地打著招呼。

  大姑娘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尤其是那張唇角自然上揚的小嘴兒,瞧著便透出幾分喜氣兒。

  莫看她這飯攤子小,卻是五髒俱全,鍋裡沸湯滾滾,灶下燃著柴禾,旁邊案板上放著一大塊和好的面團,一根擀面杖在她手裡俐落地舞動著,片刻功夫一張細細薄薄的大餅便擀出來,麻利地一疊,使刀一切,便成了千絲萬縷。

  客人多,棚下的活兒也就多,她要揉面、要擀面、要切條、要下鍋,要應付客人,一個人居然應付自如。

  一個寬袍大袖,踩著高齒木屐,頗有漢晉古風的高瘦漢子飄飄然地走到飯攤前面,很簡練地道:“面片兒,一碗!”

  這家小店只賣湯面,無需特意說明要吃面片兒,實際上他是在跟這位大姑娘打招呼。

  大姑娘姓江,因為爹娘就這麼一個女兒,特意給她起了個大名,叫江旭寧。江姑娘的面片兒湯是修文坊裡的一絕,早上起來喝碗片兒湯,又管飽又暖和,附近的居民常來照顧她生意,時間久了,便都叫她面片兒而不名。

  “好咧!

  江姑娘答應著,拿過大碗,從沸水鍋裡抄起一箸子面,又加上兩勺老湯,都是熟客人了,很清楚他的口味,無需多問,很麻利地點上些蔥花姜末韭菜花,那頗有秦晉古風的瘦高漢子便放下三文錢,把那大袖一擼,端起大碗蹲到路邊填他的五髒廟去了。

  “漢晉古人”剛走,後邊又湊上來一人,個頭兒只比那口大鍋高上那麼一點點兒,頭發用一塊陳舊的布條束著,卻依舊顯得亂蓬蓬的。他規規矩矩地向江姑娘一鞠躬,用生硬的中文頓首道:“我的,一碗,謝謝。”

  這是個倭國人,雖然他是客人,一樣要花錢消費,但是對店主他的態度非常恭敬客氣,以前的倭國人可不是這樣,不過前幾年一場“白江之役”,大唐把他們的水師打得全軍覆沒,倭人從此便再也不敢擺出一副“東天皇致西天皇”的狂傲架子來了。

  修文坊大門口,等著出門的百姓們已經聚集了一大群,因為遲遲不見坊丁來開坊門,有人忍不住衝進街鼓亭,迫不及待地敲起了“咚咚鼓”,兩個今日當值的坊丁姍姍來遲,正肩並肩地走在坊中的十字大街上。

  左邊那個坊丁約有十八九歲年紀,此刻正河馬似的打著哈欠。他一邊打哈欠,一邊扣著眼屎,手則在腰間摸著鑰匙,他的腰帶松松垮垮地系著,襆頭有些不齊整,走起路來就像腳底下安了彈簧似的,走一步顫三顫,一副不良少年形像。

  本來嘛,他們這些坊丁,其職能就相當於後世的城管,坊正在雇佣他們時,選擇標准就是好勇鬥狠,能鎮得住人。這時代,管他們這樣的人叫“不良人”,扮成這副德性,也不枉了這個好稱呼。

  走在他旁邊的那個坊丁看起來比他還要小著兩歲,這位青年就耐看多了,細腰乍背,身材挺拔,像一杆汲足了水份的高梁,從骨子裡就透著精神。

  少年的相貌生得也好,雙眉俊朗,鼻梁筆直,唇形清晰飽滿,有種女孩子般的秀氣,向人淺淺一笑時,頰上居然還會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兒。跟另一個坊丁不同,他走起路來肩不搖身不晃,十分的穩健有力。

  睡眼惺松的這個坊丁叫馬橋,在家裡是個獨生子,不過他堂兄弟眾多,在堂兄弟裡面他排行第六,所以坊裡的熟人都叫他馬六。

  右邊那個小他兩歲的俊俏後生名叫楊帆,遷來洛陽城才不過大半年的光景,據說是從交趾搬來的,老家還有一個兄長,所以熟人都喚他楊二或者二郎。

  坊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閑來拉呱,公認楊帆是修文坊一百八十七個坊丁裡面最俊俏的一個,加上他為人和氣樸實,性格靦腆害羞,是以頗有人緣----女人緣。

  此時,他正微笑著同街坊們頷首招呼,小麥色的肌膚,雪白的牙齒,陽光俊朗的氣質,很受時下女子們的歡迎,尤其是他的笑,總是帶著些靦腆、帶著些羞澀,碰到某個辣女拋來的媚眼兒時,他的臉蛋兒還會稍稍地紅上一紅。

  就這一紅可不得了,登時就撩得女人們心癢癢的。

  女人這種生物,是屬彈簧的,你強她就弱,你弱她就強,碰到這麼一個年輕俊俏,動不動還會臉紅的小郎君,坊裡閑得無聊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常以逗弄他為樂,每每逗得他羞紅了臉龐,便會哈哈地樂上半天。

  馬橋趕到坊門前,見“咚咚鼓”還在敲個不停,便不滿地道:“喊什麼喊,敲什麼敲,又不是急著去奔喪!”

  一個老頭子馬上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個小兔崽子,沒大沒小的,這是怎麼說話呢?”

  旁邊一個大娘揪住他的耳朵,喝道:“滾賬小子,看我回頭不跟你娘說的!你瞧瞧人家二郎,多有禮節,多懂規矩,人家比你還小兩歲呢,你學著點兒!”

  馬橋被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叔嬸子伯父大娘們一頓教訓,趕緊閉緊那張惹禍的臭嘴,如過街老鼠般,狼狽不堪地擠到坊門前掏出鑰匙開門,楊二也掏出鑰題打開了另一把鎖。

  坊門一開,“轟”地一下,早就等不急的百姓們一擁而出,提筐的、挑擔的、推車的、牽騾的……

  馬六和楊二站在門口來不及走開,就像風中的兩棵蘆葦般,被人群衝得東倒西歪。馬六是因為睡眼惺松站不穩當,所以搖搖晃晃,至於楊二麼……

  嘿嘿!沒准是哪個大姑娘小媳婦主動擠上去揩他的油呢,咱大唐的女人彪悍的很,欣賞美人可不只是男人的專利,要是看見俊俏可愛、味道可口的小郎君,女人家也是願意占占便宜的。

  等到聚集在坊門前的人都走光了,馬橋和楊帆跟陀螺似的又轉了兩圈,這才站定身子。

  楊帆向馬橋打招呼:“橋哥兒,去吃湯面麼?”

  馬橋打個呵欠,擺手道:“不了,阿娘已做好了飯,我回去跟阿娘一塊兒吃。”

  馬橋是坊裡有名的孝子,非常孝順,以致坊裡頭甚至想過要把他作為孝廉的舉薦人選報到朝廷上去。可惜“舉孝廉”除了孝順父母這一條,還需要博學多才,行為清廉。

  而馬橋就只有孝順父母這一樁好處。博學多才他是談不上的,這夯貨連一個字也不認得。至於行為清廉這方面,咝……不提也罷!

  楊帆答應一聲,馬橋便顛著他那一步三顫的“不良人坊丁步”向十字大街走去,他夢游似的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止步轉身,喚住楊帆道:“小帆,今兒晚上,老地方、老時間!”

  馬橋說著,向楊帆飛快地遞了個眼色,楊帆會意,淺淺地笑應道:“曉得了!橋哥兒放心,我一定准時趕到。”

  馬橋點下頭,打個哈欠轉身便走,楊帆忽也喚住他,上下打量一番,狐疑地道:“昨兒晚上咱們不是沒干什麼嗎,你怎麼這麼困?”

  馬橋窒了一窒,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天天起這麼大早,你不困啊?”

  楊帆瞧著他的背影,莫名奇妙的搖搖頭,便向江旭寧的面攤兒處走去。

  端著湯碗蹲在路邊的食客們看見他來了,紛紛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楊二,早啊!”

  “二郎,早晨!”

  時光悠悠,已然是永昌元年。

  這是東都洛陽的一個早晨,

  也是洛陽修文坊的一個早晨!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44 AM

第九章 面片兒

  江姑娘給那倭人麻利地盛了一碗面,還沒加佐料呢,就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寧姊,先給小弟盛一碗吧,多放些辣子油,小弟這肚皮都快要餓癟了。”

  江大姑娘一聽聲音就曉得是誰來了,她頭也不抬,便嬌嗔道:“你這臭小子,晚點兒吃又餓不死你,偏趕人多的時候來給姐姐添亂,餓死鬼投胎怎的。”

  說歸說,她還是往碗裡多挾了一箸面片兒,點了些蔥花、韭菜花,淋上幾滴用茱萸制成的辣子油,偷眼一瞧正在灶下燒火的老娘沒有注意,又飛快地從藍布圍裙裡摸出一個小葫蘆,拔下塞子,彈了點胡椒面進去。

  胡椒面在現在這個時候還是比較希罕的東西,價錢也比較貴,在這坊間小吃攤上可不是誰都能享受得到的,看得旁邊那個倭人眼饞不已。

  面片兒和馬橋是楊帆來到洛陽後最先認識的兩個人,他落戶洛陽,買宅置地,應募坊丁,都多虧這兩個人幫忙,所以楊帆與這二人關系最為友好。面片兒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一般疼愛,楊帆在面片兒身上似乎依稀能夠看到幾分自己亡姊的神韻,也真心把她當了親姐姐對待。

  面片兒飛快地完成了偷加胡椒面的過程,見老娘正埋頭添柴,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動作,就俏皮地向楊帆吐了吐舌頭,把大碗推了過來。楊帆接過大碗,對江姑娘道了一聲謝,將三枚大錢重重地拍到案上,大聲道:“三文錢!”

  面皮兒俏臉一繃,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楊帆做坊丁薪水有限,一個單身漢生活沒人料理,花錢沒個計劃,過得就更是拮據了,因此江旭寧平時很照顧他,楊帆一日三餐能對付就對付,常來她攤上吃面,江旭寧只要看老娘不注意,便不收他的錢。

  楊帆也不把面片兒當外人,姐姐的一番心意,他也就欣然領了。可是最近他才從馬橋那兒知道,原來寧姊之所以如此辛苦,每日清晨便爬起來做小吃,卻是為了攢嫁妝。

  唐朝時候風氣使然,女方成親陪嫁是很厚重的,貧家女難嫁,哪怕你生得再漂亮,除非嫁個一貧如洗的山野粗漢,否則嫁妝太薄,難免受夫家鄙薄,從而多生刁難。

  寧姊自從父親亡故之後,母女倆坐吃山空,家境並不好,今年年底她就要成親了,夫家是永康坊柳家,雖無功名,卻也是書香門第。

  母女倆生怕嫁妝薄了,叫夫家看不起,所以打從三年前就開始做小吃買賣賺錢,全為她出嫁時能有份還算體面的嫁妝,小本經營,原也不易,楊帆哪能再占她便宜。他故意大聲說出來,就是要引起江母注意,免得面片兒姐姐推讓。

  楊帆情知姐姐一番好意,因此向江旭寧抱歉地笑了笑,這才端起那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面片兒湯,走到一邊樹下,坐在一塊石頭上吃面。

  這樹下擺著不少石頭,小吃攤兒是沒有用餐的地方的,吃面的人都是端著碗在這裡隨意就餐。吃面的人都是街坊鄰居,大家一邊吃飯,一邊還會山南地北的胡侃一番,楊帆很少說,卻很注意聽,他是一個很好的聽眾,

  當初,虯髯客的孫子張暴一怒之下獨闖都督府,怒取廣州都督路元睿的項上人頭,又挾劍而去,乘舟出海,被轟傳一時,成為大唐史上有名的游俠之一,只是無人知他名姓,後代史書記載此事,也皆以昆侖兒稱之而不名。

  張暴來去無蹤,看似瀟灑,卻被一個小小的乞索兒楊帆給賴住了,張暴雖然負氣任俠,粗獷豪爽,平生卻最重名聲,不想因為自己的事害了這小子性命,只好把他帶去南洋。楊帆在南洋一住經年,跟隨師傅學習武藝,學藝稍稍有成,他就迫不及待地辭別師傅回到了大唐。

  楊帆回到大唐之後先去了一趟廣州府,找到了幾個當年在廣州都督府做事的胥吏,可惜那位裴大娘身份過於神秘,雖然因為路都督當年親自送裴大娘出府之日,正是他被昆侖兒取走頭顱之日,因此有些人還記得這個婦人,卻並不清楚她的身份。

  楊帆無奈,只好放棄尋找妞妞,又去了邵州府。

  阿妹身在豪門,衣食無憂,雖是為奴為婢,不過看那裴大娘母子也不像個酷待下人的主人,料來一時無恙,暫時尋不到她,正好無牽無礙,因為他還有另一件事要做,那件發生在永淳二年的屠村血債!

  當年的事,他唯一的線索,只有那個佇馬高坡,冷漠地下達屠村令的酷吏的長相。那個生著深深的法令紋的凹目鷹鼻的男人。

  在邵州,他依舊沒有什麼收獲,這些年來朝廷中各方勢力互相傾軋,時而失勢,時而得勢,官員們丟官罷職甚至葬送性命的太多了。那個發布文告,宣布環山村發生瘟疫的邵州刺史已經受徐敬業謀反案牽連,被砍頭了。

  邵州府當時的通判業已受到牽連,致仕還鄉,楊帆又追到那個通判的故鄉,可那個通判對此事的內情卻一無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消息是:那些人來自洛陽,來頭甚大,以致當年的刺史大人也不得不為他們揩屁股,明知道環山村血案死者都是被屠殺的,也只能用瘟疫爆發來遮掩,不敢如實上報朝廷。

  至於環山村十一姓居民的來歷,小時候楊帆的家人從未對他說起過,他也毫無懷疑,他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小村,所以就不覺得自己村子與其它山村有何不同,他始終認為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山民。

  可是長大以後經歷多了,楊帆漸漸發覺,自己生長、生活的小山村的確有著不同一般的諸多疑點,不僅僅是因為那樁突如其來的屠村血案,而是因為他所在的山村居民與普通山村居民的眾多不同之處。

  那個無名的山谷裡似乎埋藏著太多太多的秘密,他的父母、他的鄉鄰,每一個人的來歷都詭秘重重。遺憾的是,似乎鄉村裡每一個長輩的戶籍都是做過篡改的,楊帆依據那些戶籍材料根本查不到他們更早的來歷,他們的身份、來歷包括名字全都是假的。

  對他們的接收,都是當年那位刺史大人一手經辦的,甚至就連楊帆找到的這位通判也不知詳情,十幾戶村民的安置竟需要一位刺史親自操辦,甚至不敢假手他人,這事本就透著太多的詭異。

  奈何身在官場的人,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沒人主動去打聽這些事,楊帆從那個州判口中了解到的東西幾近於無。唯一有用的,是從那個州判口中打聽到了那支軍隊的來歷,那是龍武軍,大唐禁軍中唯一一支全騎兵建制的軍隊。

  於是,他來了。他花錢買到一份戶藉,搬進了有許多朝廷官員居住的修文坊,成為這裡的一個坊丁。這半年多,他適應了自己的身份,熟悉了洛陽的環境,但是他想打探的消息還是沒有結果。

  他印像最深的是那個青袍文官,可他能接觸的人有限,能接觸的人的地位也不高,他不可能依著記憶,畫出那個令他刻骨難忘的官員相貌,滿大街的去向人詢問。比較靠譜的調查線索,反而是那支他當時一無所知的軍隊,龍武軍。

  一支從東都洛陽派出去的軍隊,千裡迢迢跑到邵州去屠滅一個村子,一定有一個重大的原因,一定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背後一定有一個身居高位的主使者。可是奇怪的是,經過這半年多的查訪,他居然還是沒有找到一點線索,仿佛從來不曾有過這麼一群人,干過這麼一件喪盡天良的事。

  他曾經懷疑,是否這血案就是朝廷所為,但是隨著他的一步步調查,這個懷疑漸漸打消了。所有的痕跡統統沒有,任何可能的線索都被抹掉了,以當朝武後的魄力,李唐宗室那麼多王爺,她說殺就殺了,滿門抄斬、婦孺皆屠,也從沒扭扭捏捏地作態過一次,何須如此遮掩?

  這些日子,他一方面從官方著手,一方面從民間調查,官員們的很多事情從官面上查不到,但是坊間卻知之甚詳,別看這些百姓身份低微,可是他們之中有些人是在豪門家裡做僕佣的,有的人是替官宦人家看家護院的,有的是自家有人在官宦豪門做帳房管事的,又或者娘子在豪門人家做廚娘,做接生婆子的,所以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從旁處聽不到,從他們口中卻能聽到。

  趕腳的許小傑“當當”地敲了兩下飯碗,開始拉呱起來。

  許小傑是“趕腳兒”的,家裡養了一頭叫驢。每天牽了驢子到繁華熱鬧的地方或者城門口兒候著,有人雇佣他家的驢子,雇佣者就騎在驢上,或者用他的驢子載運貨物、行李,他就步行跟在後面,所以稱為“趕腳兒”。

  因為趕腳兒每天接觸的客人形形色色,見多識廣,所以每天許小傑總有些新段子講給大家聽,每天都是他頭一個講述昨兒一天聽到的種種見聞:“咳!昨兒個,某趕腳的時候,聽說了一件趣事……”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45 AM

本帖最後由 rickey1270 於 2012-10-26 01:47 AM 編輯

第十章 暗戀少女

  許小傑見大家都向他看來,便笑嘻嘻地道:“這事兒也就是前幾天的事兒,發生在歸仁坊裡,話說這歸仁坊裡住著一戶姓夏的人家,夏家的女兒喜歡了同坊一位姓孫的後生,可又羞於向他表白,這閨女不識字的,想來想去,便贈了那後一塊絲帕。

  那後生接了小娘子的手帕,卻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便去求助本坊的一位讀書人,那讀書人接過絲帕,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上邊一個字也沒有,也沒有個畫兒,讀書人就有點發懵。不過,那位讀書人又仔細想了想,就對那後生說:“恭喜,恭喜,人家小娘子這是對你有了情意了。”

  呼嚕呼嚕吃著面片兒湯的漢子們七嘴八舌地道:“僅憑一張空白的絲帕,那讀書人怎麼就看出來了?”

  許小傑得意地道:“要不說呢,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心眼兒活得很,那讀書人說,你看,這方空白的絲帕,橫看豎看,翻來覆去,不管怎麼看,就只有絲。絲者,思也,這不是人家姑娘喜歡了你麼?結果,兩人的好事就這麼成了。”

  一個漢子一拍大腿道:“著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可不就是嘛,絲織的手帕,表示的不就是思麼?”

  許小傑今天所說乃是男女情事,並不曾說到官宦人家的事情,如果任由他們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今兒早上的聊天內容恐怕就要變成男女情事專題了。

  楊帆有心引他們結束這個話題,轉而討論官員們的佚聞趣事,便道:“依我說,只怕那位贈帕姑娘,自己都不曾想這麼多。她一個女兒家,肯將隨身的手帕贈與那男子,一番情意已是表示的一清二楚了。

  只是她喜歡的那男人憨直了一些,想不到這一點。而那讀書人不免想得又復雜了一些,不過還好,他這想法也是著落在男女情事上,倒沒有耽誤了人家的好事。陳二叔,你在侍郎府上當差的,最近有啥希罕事兒沒有?”

  那個陳二叔正在埋頭吃面,吃了這話抬頭一笑,剛要開口說話,一位身穿綠色齊腰襦裙,外套白色大袖衫的雙寰少女便“旁若無人”地向他們走來。

  這位姑娘腳下輕輕的,仿佛貓兒走路一般,路旁若有熟人向她打招呼時,她才會露出很“驚訝”地表情,認真地看過去,然後恍然大悟一下,再禮貌地向人問候一句。

  “陳二叔在麼?”

  少女走近了,眯著雙眼向眾人詢問,就在她對面五尺處,一個粗獷的絡腮胡子正倚樹而坐,這人就是方才楊帆所喚的陳二叔了,陳二叔站起來,向姑娘打著招呼,朗聲笑道:“小東姑娘,你來了啊,我在這裡呢。”

  “哦,陳二叔,你的衫子做好了。”

  小東姑娘有些發散的眸子似乎找到了焦點,舉步向他走去,坐在旁邊石上吃面的一個漢子趕緊一撤腿,生怕絆倒了她。

  小東姑娘笑眯眯地走近陳二叔,將臂上搭著的一套衫子遞過去,細聲細氣兒地道:“二叔,您的衫子做好了。”

  這個少女不但聲音纖細,生得也比較瘦弱,看她容貌倒還秀麗,鼻翼臉頰上有幾個俏皮的雀斑,不過也並不明顯。

  陳二叔擱下飯碗,將手在身上擦了擦,接過那套新衫子,看了看細密的針腳,平整的作工,欣然道:“哈哈,小東啊,你這衣服做得真是又快又好。”

  小東笑笑地道:“二叔客氣了,要是二叔喜歡,以後做衫子只管找我家,大家都是街坊,價錢一定會便宜些的。”

  陳二叔連連點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小東猶豫了一下,臉上便微微浮起一抹紅暈,小聲地又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二郎說話的聲音,二郎……也在麼?”

  小東說著,便眯起眼睛,向圍坐在樹下的其他幾人看去,她先天眼力不濟,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先天高度近視,要看人時,眼睛就會下意識地眯起來。

  楊帆光棍一人,家裡不開伙的,每天都在這兒吃飯,怎麼會不在?小東姑娘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楊帆此時正端著湯碗,畏畏縮縮地朝別人背後躲。

  自打有一回小東姑娘跌了跤,恰好被他看見,搶上一步扶起來後,這位小東姑娘似乎就對他有了情意,只要見到他,有事沒事的就喜歡找些話頭兒跟他黏糊,楊帆雖也隱約猜到她的心思,可是人家並不曾表白,他也就不好明確地拒絕,只能盡量躲著她。

  不料旁邊一個漢子使壞,趁他不注意,把他向前一推,楊帆“哎喲”一聲,一個踉蹌,手裡捧著的飯碗只剩下一些湯還沒喝完,一下子潑濺出去,不但灑了一手,還濺到了小東姑娘的裙子上。

  “對不住,對不住!小東姑娘,我不小心……”

  楊帆回頭瞪了那漢子一眼,扭頭向小東道歉,小東姑娘湊近了,看清他的模樣,便歡喜地道:“沒關系呀,二郎又不是有心的,莫要如此客氣,你燙著了沒有?”

  小東說著,便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替他擦拭手上油漬。

  楊帆尷尬地道:“呃……,小東姑娘,我沒有事的。湯已經溫了,你不用……這個……哈哈哈……”

  小東姑娘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手裡,細心地給他擦拭著,細聲慢語地道:“二郎一個人過日子,該當處處小心些才是,不要總是冒冒失失的。你的衣服髒了沒,要不脫下,我拿回去給你洗一下吧。”

  說著,竟要來寬他的外衣。楊帆大驚,慌忙擺手道:“啊,沒事,沒事!小東姑娘,你不要太客氣了,我……我就這一套衣衫子,脫了可就沒得穿了。”

  小東幽幽地嘆了口氣,殷殷囑咐道:“男人嘛,總要出門在外,接待應酬的,哪能沒套像樣的衣服,這可是男人的臉面,二郎,你隨我回家一趟,我幫你量量身材,給你做一套新衫子吧。”

  楊帆干笑道:“不必了,我……囊中羞澀的很,現在可置辦不起新衫子。”

  小東姑娘柔聲道:“那有啥的,你什麼時候有了錢什麼時候給嘛,就是一直沒有錢,也……沒有關系的……”說到這兒,小東姑娘便微微低了頭,臉上略略現出幾分羞色。

  楊帆狼狽不堪地道:“多謝小東姑娘美意,暫時……我還不需置辦新衫的,等我想做衣服的時候,一定找姑娘你幫忙。哎喲,坊正召呼我了,想是有事情要我去做,那個……小東姑娘,我先走了,咱們回頭見。”

  楊帆捧起飯碗落荒而逃,身後便傳來幾個漢子起哄的笑聲:“楊二好沒道理,這比‘絲就是思’還要清楚明白的情意,怎麼偏就裝傻充愣呢。”

  “就是,就是,楊二啊,花大娘針織坊可是賺錢的很呢,花大娘就這一個寶貝女兒,人家對你情深意重的,你不如就做個上門女婿吧,從此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個知你疼你的可心小娘子。”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小東臉上便浮起一抹桃花似的嫣紅,羞窘不堪地頓足道:“哎呀,你們胡說什麼呢,人家不理你們了。”說著便提起裙裾飛也似地溜走了,她眼神雖然不濟,這坊裡卻是走熟了的,一般情況下不致有什麼問題。

  望著姑娘逃走的身影,樹下便傳出更加響亮的笑聲。

  ※※※※※※※※※※※※※※※※※※※※※※※※

  坊丁的工作零零散散,沒有些固定的事情,楊帆東一下西一下,優哉游哉地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等夜色降臨的時候,便與馬橋一起去鎖了坊門。

  洛陽城是實行宵禁的,到了晚上城市街頭出了公人和特許出行的人,其他人等一概不得通行,所有的百姓都是住在一個個坊裡,這坊就相當於住宅小區,外面都建有近兩丈的高牆,晚上也是要鎖門的。

  坊門一鎖,所有的街道都變得冷冷清清的,當夜幕完全覆蓋大地的時候,街道上更是黑漆漆一片,連鬼影兒都見不到半個,一戶戶人家都亮起了燈,猶如天上的點點繁星。武侯(片警)們在坊間的十字大街上時不時的巡弋一番,要是有晚上出門的,一旦被他們抓住,少不得要吃一頓苦頭。

  要說燈火通明的地方,也是有的。豪門富戶在家裡大排筵宴款待客人,亦或飲酒作樂歌舞助興,青樓妓坊裡美人兒載歌載舞,絲竹聲聲,燕語鶯聲,根本沒人去管你,宵禁禁得只是夜間上街,你在家裡怎麼熱鬧,與旁人全無干系。

  不過,規矩是人定的,有人定規矩,自然就有人違反規矩。這坊裡頭除了十字大街等主要干道之外的巷曲之內,若是居民們在夜間走動,武侯們大多數時候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去管的。

  楊帆的家在修文坊第一裡第七曲盡頭,夜色深沉中,他悄悄閃出自己的院落,在巷弄中靜靜地站了片刻,見路上非常安靜,這才鬼鬼祟祟地向前摸去,與此同時,第八曲巷弄內也有一個黑影詭秘地摸了出來。

  “橋哥兒!”

  “小帆!”

  兩個人湊到一起,謹慎地四下瞅瞅,馬橋一拍楊帆肩膀,道:“走,辦事了!”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48 AM

第十一章 刺武

  洛水北岸,太初宮。

  太初宮的九洲池上,池水占地十頃,水深丈余,鳥魚翔泳,花卉羅植。池形屈曲迂回,形如東海九洲,洲上清渠縈回,竹木森翠。

  九洲池上的瑤光殿綺麗恢宏,檐高三重,盤龍金柱,透花欞窗,飛檐排角,丹粉多狀,鴛瓦鱗翠,虹橋疊北。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見匠心,可謂鬼斧神工。

  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武則天從瑤光殿中緩步走了出來。

  此時金烏已沉,月華高升,兩排宮燈把殿前照耀得如同白晝,清晰地照出了她的容顏:武後方額廣頤,眉目修長,生得珠圓玉潤。開胸的綺羅衫子、金色的披帛繞肩曳地,雍容中自有一股柔美,

  武後駐顏有術,雖然有子有孫,已是六十多歲的一個老婦人,看起來卻還只是年屆四旬的模樣。此刻,她白皙的頰上帶著兩酡嫣紅,似因飲酒而有了幾分醉意,可是一雙眸子卻又清又亮,看不到半點朦朧。

  武則天在階上站住,興致勃勃地道:“叫沈太醫調碗醒酒羹,且在寢宮候著,朕去牡丹叢中秉燭一游,散一散酒氣。”

  旨意一下,瑤光殿外牡丹叢中中數十上百架燈樹一起點燃,點點燈火應和著水光與天上的星光,兩行宮娥挑燈前行,武後把雙臂一展,悠然下了殿階,步入牡丹花叢。

  前方宮燈高挑,身後羽扇招搖,十二名宮娥六前六後,排成兩行,輕移蓮步趨身相隨,走在中間的武後裙幅輕瀉於地,逶迤三尺有余,仿佛王母下凡一般。

  武則天愛牡丹,洛陽牡丹品種繁多,俱是名種,經過花匠細心培養,許多品種已可春秋常開,就連冬季都可以通過暖窖培養出盛開的牡丹花兒來,漫步其間,繁花似錦,花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

  武則天心情很好,今晚飲酒,眾臣詩文相和,更加的快意。

  如今朝野間敢於反對她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少了。

  想當初光宅元年的時候,還有個吃了熊心豹膽的徐敬業敢於謀反,雖然僅僅兩個月,就被她派兵擊潰,徐敬業率數騎突圍,想要出海東渡,投奔高麗,也被他嘩變的部下殺死,向她邀功乞降。

  之後,陸續又有李唐宗室韓王、霍王、江都王、魯王、越王、虢王、範陽王、琅邪王等宗室王爺一一被她逼反,前後不過數天功夫,也都被早有准備的她一一剿滅。

  宗室諸王相繼伏誅之後,她的地位日趨穩定,朝中雖然還有些大臣心懷異志,可是沒有李唐宗室諸王這面旗幟,他們已經搞不出什麼花樣。

  近來國中常有祥瑞敬獻於朝廷,今日又有一個地方的縣令報來吉兆,說是當地一戶農人家中的公雞居然下了蛋,吉兆祥瑞層出不窮,正是民心之所向,武後自然心懷大暢。

  武後迤邐而行,在她身側,伴著一個身著月白色圓領長袍,頭戴軟腳襆頭的少年公子。公子削肩細腰,身材纖纖如一彎新月,靈透的氣質又似一方玉簡般晶瑩剔透,溫潤美潔。

  如果說武後是一朵盛開的富貴牡丹,伴在武後身邊的這個人便是一朵清新雋永、白皙俏美的幽谷百合,一眼望去,便覺有一種淡淡書香撲面而來,此人正是甚得武後信賴與重用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虛扶著武則天的手臂,輕聲說道:“新平軍大總管薛懷義今日有奏章送到,說是已發現突厥可汗骨咄祿的蹤跡,率大軍二十萬去追討了。”

  武則天開心地笑道:“朕本有意送這份大功與阿師,可惜他前番兵至紫河,突厥軍卻不戰而逃,希望這一次他能追上骨咄祿,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回來。”

  上官婉兒嫣然笑道:“薛師勇武,一定不會有負天後期望的。”

  武則天微微一笑,問道:“還有什麼事?”

  上官婉兒輕描淡寫地道:“還有一件事,徐敬業伏誅之後,他的弟弟徐敬真一直潛逃在外,不曾歸案。近日,他北逃至定州,欲投奔突厥,被定州府差人抓獲,如今正解送洛陽途中。定州府已先呈上審訊的卷宗……”

  “嗯?”

  武則天瞟了她一眼,上官婉兒近前一步道:“定州府說,抓獲徐敬真後,曾對他審訊一番,徐敬真招供說,是洛州司馬弓嗣業和洛陽令張嗣明暗中予以資助,才幫他逃到定州的。”

  武則天站住腳步,眉宇間泛起一抹冷肅的殺意:“張嗣明!朕推心置腹,委之以洛陽令一職,想不到他對朕卻是心懷二意!好!好!好得很吶!既然朕的恩惠不能得到他的忠心,那就用刀斧來取出他的真心吧!”

  武則天雙眉一剔,對上官婉兒道:“把弓嗣業、張嗣明下獄,候徐敬真押到後,一並交予周興去審問。徐敬真潛逃多年,一直不曾歸案,暗中幫助他的人,想必不只弓嗣業、張嗣明兩個人!”

  上官婉兒心領神會,連忙應聲道:“喏!明日一早,婉兒就報與周興知道。”

  武則天低沉地“嗯”了一聲,繼續舉步前行,興致卻已不再。

  外人只知武則天巾幗不讓須眉,他們看到的也永遠只是武則天霸氣外露的一面,卻不知她終究還是一個女人,而女人總有一些情緒化的時候。

  在她自以為已獲得朝野人心,再也無人敢公開反抗她的時候,突然發現她所寵信重用的張嗣明對她竟有背叛之舉,這個掌握著整個天下的女人,情緒明顯低落起來。

  “這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為什麼也要背叛我呢?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女人憑什麼就不能坐天下?”

  武則天憤懣地吁了口氣,眼前繁花似錦,她卻已沒有興致看下去,上官婉兒見她興致不高,便柔聲勸道:“天後疲倦了,還是早些歇息了吧!明日早朝,還有國事要辦呢。”

  “嗯!”

  武則天點了點頭,輕舒大袖道:“擺駕,回宮。”

  武則天剛剛轉身,異變陡生。

  宮廷侍衛們四下散布於花叢之中,就像散落在草原上的一朵朵蘑菇,他們的站位看似松散,實則已護住了武後四面八方所有的來路。這時候,就在武後左肩方向,相距十丈開外,一個侍衛叫了一聲,然後就沒於花草之下。

  他的叫聲很高亢,也很短促,就仿佛從嗓子裡剛剛迸發出一個爆破音,可聲音還未形成,氣息還未衝出喉嚨,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此顯得異常怪異。

  這聲音雖然怪異,卻並不高亢,但是因為武後情緒低落,四下無人敢於高聲,牡丹園中異常靜謐,因此雖然相隔十丈之外,他們還是聽到了。

  武則天稍稍一揚眉,向發聲處望去,又是一聲短促而怪異、將吐而未吐的聲音,這一次他們親眼看到一個甲士攸然沒於花草叢中,這個甲士的站位,距離武後僅有八丈。

  然後,又是一聲驚呼,這一次因為那個甲士已經有所警覺,所以驚呼聲從他喉中喊了出來,只喊了半聲:“有……”便戛然而止,這一次距武則天僅有六丈。

  上官婉兒身材高挑,她看到那驟然裂分向左右的牡丹花,好像中間有一條水桶粗的巨蟒在急速竄進,花枝分裂,花瓣飛揚。

  上官婉兒不由瞿然一驚,嬌聲叱喝道:“護駕!”

  上官婉兒一聲大喝,訓練有素的甲士紛紛靠近,將武後周圍四丈以內的距離團團圍住,仿佛頃刻間鑄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蓬!”

  一叢花束炸裂,碗口大的牡丹花挾雜著無數花枝如同一道水柱,湧起兩丈來高,然後化成漫天繽紛的花雨,紛紛揚揚地落下。

  在花枝花瓣激裂紛揚的漫天花雨中,一道淡青色的人影翻滾而起,乍然一頓,便咻地一聲,化作一道流光,逸向侍衛牆的一角。

  那個位置的侍衛們剛剛合攏,下盤尚不穩。

  “喝!”

  雖然那個角度的侍衛剛剛合圍,但是訓練有素、武藝高強的侍衛們反應極其敏捷,同聲一喝,四口橫刀一齊斬向淡青色的人影。

  橫刀單面開鋒、厚脊薄刃、直脊直刃,犀利異常,後世的日本武士刀即是效仿此刀。宮衛所用橫刀俱是百煉上品,鋒利雪亮,無堅不催。

  四口刀一劈頭、一斬頸、一刺腹、一掃腿,那道激射而來的人影將於剎那間闖入一道鋼刀組成的網,被它絞得粉身碎骨。

  堪堪迎上第一口刀,那淡青色的人影突然下墜,“嘩啦”一聲沉入牡丹花叢,四人抽刀,方欲變換攻勢,那道人影又從花叢中一躍而起,翻滾著從宮中剪枝匠人修剪得整齊優美的牡丹花叢上方如風車一般橫卷過去,身形距俏立的頂端花朵僅一隙距離。

  淡青色人影一路翻滾而去,方才那四名侍衛中站位最靠前一人已一聲大叫,單膝跪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對方一劍洞穿,血從前後兩個傷口噴湧而出。那刺客動作太快,直到這一刻,他才察覺,血方湧出,聲才呼出。

  注:武則天這時當然不叫武則天,事實上阿武從來也沒叫過武則天,史書中她最初只是武氏,連名字也沒有,或許有,但史書中未做記載。她做了才人後,李世民賜了她一個名:媚,叫做武媚。

  她做了皇帝後,自己發明了一個日月當空的字:曌,叫武曌。目前,她真正的名字該叫武媚,武則天是後人從她的尊號則天大聖皇帝中取來代稱的,文中因為大家一直以來形成的閱讀習慣,故而稱之武則天。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49 AM

第十二章 打扇小宮女

  淡青色的人影風車般一路卷去,將一朵朵艷麗富貴的牡丹花絞成紛紛花雨,使他的身形也若隱若現起來,候他力竭,又往花叢中一沉,待七八口橫刀插入花叢時,他已像一條靈巧的蟒蛇,貼著花叢底部攸然倒退,躍現於三丈開外的地方。

  “啊!”

  慘呼聲紛紛響起,方才那刺客翻滾過處最前排的侍衛們紛紛痛呼出聲,他們有的斷了食指,有的被刺破手腕,鮮血淋漓,與斷指俱下,葬於花叢之下,有的再也拿不住手中橫刀,刀脫手落下,繼之以一道血線,在迷離的燈光下如夢似幻。

  宮女們驚慌失措,手中的宮燈好像被狂風吹著,把武後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們不敢逃走,也無法逃走,只是驚懼的本能,使得她們不由自主地做出閃避、躲逃的動作,從而弄得光線迷離,而這忽明忽暗的燈光,更令得氣氛詭秘非常。

  “統統站穩了,高挑起燈籠!”

  上官婉兒不會武功,膽氣卻不讓須眉,她一聲大喝,鎮住了那些驚慌失措的宮女,然後搶進一步,扶住了腳下有些不穩的武後。

  武則天的手在發抖,墨玉般的青絲微微抖瑟,臉色一片鐵青,她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憤怒於竟然有人膽敢刺殺她!

  如今的大唐天下,居然有人敢刺殺她聖母神皇武太後!剛剛得到張嗣明背叛的消息,復又有人敢刺殺於她!

  武則天森然喝道:“朕要活的!朕倒要看一看,天下間,何人敢如此大膽!”

  隨著武則天的振聲大喝,她額前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也微微晃動起來。

  就在這時,那攸退的身影突然一彈,趁著前排衛士痛號僕倒,後排衛士欲越前捕人,陣形稍生混亂的剎那,突然又貼地掠來。

  這時候世間還沒有‘地躺刀法’,甲士們空有一身精湛武藝,卻不適應這種俯身向下的打法,再加上他們甲胄在身,彎腰到這個程度多有不便,動作不免凝滯,竟被那人一衝而入,闖入內圍侍衛中間。

  那刺客形同鬼魅,左刺一劍、右刺一劍,飄忽來去,如同一縷輕煙,在接連刺倒幾人的剎那,突然縱身如箭,將自己作了一支脫矢的利箭般,颯然一劍,直取武後!

  上官婉兒護著武則天急退,她的一雙明眸已看清了飛身衝向眼前的這名刺客,他一身青衣,面上也蒙著青巾,這是套頭的罩巾,只在雙眼處開了一道口子,除了那雙蒼穹上寒星一般明亮的眸子,什麼都看不見。

  青巾下,那雙眸子微微地眯著,一般人意圖殺人奮力一擊時,不管是緊張也好,興奮也好,總會不覺有些緊張,從而張大眼睛,而這人於侍衛環伺之下行刺當朝太後,他的眼神居然是微微眯起的。

  那種冷漠、那種自然,仿佛一個殺了一輩子豬的屠戶,他提起刀來,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在捆起的豬脖子上捅一刀,閉著眼睛都能辦到。可是不同的是,殺豬是沒有危險的,刺殺武後則不然,他竟是把自己的生死也完全置之度外了。

  上官婉兒唯一能夠注意到的,只有刺客冷漠而閃亮的雙眸,和那迎風繃緊的面巾,以及飄風後揚的衣袂,至於那口致命的劍,反而被她忽略了。劍在人手中,危險的不是劍,而是這個持劍的人。

  “護駕!護駕!”

  上官婉兒絕望地大叫,這個淡淡如菊的女子終於也失卻了從容,開始慌張起來。

  武則天急退,又退三步,她便昂然站定,再不退後半步。

  她的裙幅太長,及地三尺,退到此處時已然踩住了自己的裙子,再退必然狼狽跌倒。以今日武後之地位,以今武後之驕傲,寧可被人一劍殺了,又豈可摔個四仰八叉,貽笑天下!

  武則天站定,穩穩地站定,身如磐石,眸光亦定如磐石,唯一還在搖動的只有她發髻上的兩支步搖。她的眼睛也微微地眯起來,似乎想要看清楚這個將要取走她性命的人!

  武後遇刺,明的暗的侍衛們紛紛躍出迎敵,有人正在飛身奔躍追向刺客,有人正負疼呻吟,有的宮女終於因為恐懼而棄了宮燈,尖叫著蹲在地上,也有宮人和宦官在尖著嗓子喊人。

  上官婉兒則拉著武則天,神色間略略現出一絲猶豫,似乎想攔在武則天前面替她擋劍,又鼓不起足夠的勇氣。在所有人眼中,此刻看到的都只有那一個刺客,在那個刺客眼中,卻只有一個武則天。

  劍光如電,數丈距離,一閃即至!

  當刺客一劍刺向武後時,一劍橫空,仿佛光一樣迅速劃破了時空,劃破了距離,有人驚得面色如土,有人尖聲大叫,有人憤怒地吼叫著撲過來,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兩個人,兩個小宮女。

  那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隸屬於司仗司的小小宮女。她們頭梳螺髻,面目一樣的清秀,額頭一樣的繪著梅花妝,同樣身著朱色窄袖衫,肩繞白色帔巾,綠裙曳地,裙邊飄著“同心結縷帶”。

  折腰挺腹,亭亭玉立,就仿佛隨在武後身後的兩株會移動的楊柳,又似兩朵搖曳的蓮花,嫻婉柔媚,絲絲入骨。然而不管她們是風中的楊柳還是水面的蓮花,有武後站在前面,都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們。

  站在她們前面的,是把李唐皇室視若無物、天下英豪掌握手中,仿佛一輪初升紅日般的大唐天後,伴在天後旁邊的,是執掌北門學士,號稱巾幗宰相,容顏婉媚,皎如一輪明月的上官婉兒!

  誰會注意兩個年紀青澀容顏稚嫩的打扇丫頭?

  她們只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而已。

  她們手中分別持著一杆“障扇”,一杆扇柄只有拇指粗細,約丈二長度,以五色雉羽為扇面的“障扇”。

  天後出行,則為天後蔽日障塵,天後臨朝,她們就是天後身後的兩個擺設,和那兩柄“障扇”一樣的擺設,天長日久,誰都忽視了她們的存在。

  可有用的東西,和天天都用的東西是兩回事。

  藏劍十年,出鞘依舊是殺人的利劍。一把掃帚,天天使用,它還是一把掃帚。當那柄利劍凝聚成一點寒星,刺向武則天的咽喉的時候,一直在武則天背後當擺設的兩個人、兩柄扇突然一起動了。

  刺客如劍,劍似寒光,攸然便至,兩柄扇也攸然一閃,便到了武後身前,兩柄羽扇堪堪交叉,迎住了那道劍光。

  蓬然一聲響,兩柄羽扇炸裂,滿天羽毛飛揚。與此同時,鏗地一聲,劍與扇交擊處,崩起一串耀眼的火花。

  那個青衣人和他手中的劍飄忽如鬼魅,一直被人捕捉不到,可是他在距武則天只有三尺之遙的地方,卻被兩柄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羽扇擋住了。

  羽毛紛飛,被燈光映著,五彩的羽毛變幻出十色,在空中一閃一閃,極為好看。但是這美景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兩個小宮女一振臂,“鏗”地一聲,兩管失去了羽扇的羽柄各自彈出一截尺余長的鋒利尖刃,羽扇的柄立即變成了兩杆可怕的長槍,兩人擰腕一振,槍如靈蛇,便向那刺客刺去。

  刺客大為意外,他萬萬沒有想到,武則天最強力的護衛居然是這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這時他才注意到兩個小宮女的樣子。

  兩個小宮女,一個柳眉彎彎,嫵眉如虹。

  另一個一雙劍眉,又黑又亮,較大多數女子,多了幾分英氣。

  兩個小宮女眉心都飾有一點梅花,花成五瓣,映得人比花嬌。可她們手中的槍卻一點也嬌氣,槍如靈蛇吐信,點點不離刺客要害,只要挨上一下,刺客今晚一定會交待當場。刺客不得不放棄武則天這個目標,轉而與兩個小宮女纏鬥起來。

  因為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刺客失了先機,一直處在抵擋之中,只能步步後退。鏗鏘聲不絕於耳,夜色中綻出處處火星。所有的人這時才發現一個現實:這個刺客,直到這時,直到兩個小宮女出手,他的兵器才第一次與對手的兵器發生碰撞!

  而此前刺客與人交手那麼多回合,都是未等兵器相交,便即變招再刺,自始至終,那些侍衛的兵器都不曾與他手中的劍碰擊過。

  交手五合,僅僅五個回合,刺客便縱身一躍,斜刺裡撲入已被踩踏的有些稀落的花叢,震落了枝頭最後幾朵頑強挺立的花瓣,身形一閃,再一閃,已遙遙出現在十丈開外。

  甫一交手,刺客就發現武後身邊兩個打扇侍女武功極高,兩人聯手,他毫無勝算,其他甲士亦已圍攏過來,再戀棧不去他一定會被留下,是以閃身便走。

  但是他的速度雖快,卻終究快不過箭一般的速度,在他斜刺裡閃出去的剎那,一個小宮女已脫手擲出了手中的槍,細柳般的長槍仿佛一支巨長的箭,追上了刺客那道輕煙似的身影,刺穿了他的肩胛。

  刺客悶哼一聲,反手拔下肩上長槍往回一擲,身形再度一隱,便消失不見了。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50 AM

第十三章 騎牆兩兄弟

  “朕要活的!”

  武後沉聲一喝,擲槍的小宮女便飛身撲出,速度竟不比那消失的刺客慢上多少,身形閃了兩閃,她已出現在刺客中槍的地方,半途中她已抄起那把被刺客反手擲回的細槍,飛快地四下一掃,便躡著一個方向追下去了。

  另一個小宮女依舊退回武後身邊,手在扇柄上按了一下,“鏗”地一聲,那尖刺似的槍尖便沒入扇柄。她們的使命是衛護武後的安全,如果武後被刺,縱然能滅了刺客的九族也無濟於事。所以負責衛護天後的兩個貼身侍衛從來不會同時離開武後身邊。

  當晚當值的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跌跌撞撞地趕過來,還差著一丈多遠便“卟嗵”一聲癱跪在地上,一個頭重重地叩下去,戰戰兢兢地道:“臣護駕來遲!太後恕罪!”

  這時漫天飛舞的羽毛猶自雪一樣的飄飛、旋舞著。

  武則天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向上官婉兒問道:“今晚哪一衛當值宮禁?何人統軍?”

  上官婉兒欠身道:“羽林右中郎將王如風!”

  “今晚右衛當值軍卒,全部流配營州戍邊,自王如風以下,全部將佐入獄察勘。著羽林衛大將軍泉獻誠明日含元殿見朕!這件事,不得張揚出去,誰敢亂嚼舌頭,殺無赦!”

  武則天吩咐完畢,便拂袖而去。

  刺客的武功很高明,尤其是他那飄忽如鬼魅的身法,更是令人驚怖。可皇宮大內最嚴密的警戒處並不在宮內,皇宮大內就是帝後的家,是他們唯一可以放下面具休息放松的地方,誰會在自己的家裡草木皆兵,處處布陳重兵呢。

  外緊內松,皇宮的重要防御布設在外圍。

  帝宮九重,闕高攬月,宮牆內外百丈之內沒有一棵樹,連一棵草都沒有,人非飛鳥,如何逾越這一覽無余的百余丈距離而不被人發現?皇城外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俱都是精明干練的大內侍衛,刺客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地通過?

  刺客能在她面前逞凶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怎麼會出現在她面前?

  唯一的解釋只有一個:宮裡有人策應!

  武則天幾乎在被刺的一剎那,就想到了這個問題:“雖然李唐諸王幾已死絕,還是有人賊心不死啊!”

  方才,刺客逞凶時,在婉兒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口劍,而是那個持劍的人。同樣的,在武後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個刺客,而是那個控制著刺客的人。

  武後噙著冷笑,殺氣漸漸盈上修長入鬢的眉梢。

  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跪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乞求的目光望向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同樣沒有看他一眼,只把雲袖一拂,如一朵白雲般冉冉而去。

  兩名甲士走過來,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天後一怒,一場血腥的大清洗就要開始了。

  ※※※※※※※※※※※※※※※※※※※※※※※※※

  洛陽城就像一個方方正正的大棋盤。

  洛水就是棋盤中間的楚河漢界,將整個洛陽城一分為二,河的兩面也都是方方正正橫平豎直的,一條條街道就是棋盤上的線,而一個個坊就是棋盤上的格,這坊裡面的人,就是這棋盤上的子。

  宮城和皇城位於洛水北面,洛水北面除了皇宮還有二十八個坊,一個北市,洛水南面則有八十一個坊和一個西市、一個南市。大街小陌縱橫於一百零九坊之間,交通便利。除了洛水貫穿洛陽城,坊市之間也是河渠交錯,水陸交通極便利。

  洛陽城雖是四四方方一副棋盤形狀,內裡卻自有乾坤,這裡有天下第一高的大廈“天堂”,天下第二高的大廈“明堂”,或許那座建在“天堂”之內的一根小指上就能站數十人的巨大佛像,也是世上所有城市雕像中最大的一座。

  這裡有巨大、有壯觀、有華麗,自然也有小巧、精致和玲瓏。比如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楊帆藏身的地方,就有樹有鴉,有橋有水,還有人家,水上甚至還有一座幾乎純用作觀賞的水車。

  水嘩啦啦地流淌,水車翻動,發出撲撲的聲音,踞伏於土牆之上的樹蔭之下,可以看見大路、小巷所有出入的行人,而別人卻休想看得到他,籍助水聲,在此小聲說話,也不虞被人看見。

  今夜,楊帆和馬橋是出來做偷兒的。

  馬橋是個坊丁,坊丁的收入其實很微薄,所以他白天協助武侯維持坊內治安,晚上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小偷,避著武侯在坊裡偷東西。他偷東西並不貪得無厭,既不天天去偷,也不偷太值錢的東西,所以雖然盜案頻頻,武侯們卻從不上心,大多數時候,鄰居們只是站在門口叫罵幾聲了事。

  拉楊帆入伙,完全是因為馬橋憐惜這個小兄弟,看他一個人在洛陽討生活甚是不易,僅靠坊丁那點收入,勉勉強強能吃口飽飯,不要說攢錢娶媳婦,就是想吃口肉沽壺酒都困難,因此有心帶著這個兄弟弄點兒外撈貼補家用。

  於是,某一天晚上,馬橋切了半斤豬頭肉,沽了一壺綠蟻酒,跑到楊帆家裡推心置腹地做起了說服工作。其實馬橋對這坊裡是極熟悉的,一向單獨作案,根本不需要幫手,這就是變相地幫兄弟一把。

  盛情難卻的楊帆覺得這件事對自己常常夜間外出恰是一個很好的掩護,所以就一口答應了,於是重操舊業,跟著馬橋做起了很多年已不再做的小賊,偷的依舊是上不得台面的零碎東西。

  楊帆騎在牆頭,正等馬橋回來。他仰著頭,痴痴地望著星空,目光如那星光一般璀璨。星光下,他的鼻梁筆直,唇形清晰飽滿,如同女孩子般的秀氣,夜色中,如此明晰的容貌,勾勒出一個俊朗的輪廓,很難叫人相信,這卻是個小偷。

  “小帆!小帆!”

  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從小院裡鑽出來,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騎在牆頭沉思的楊帆回過神來,向他招招手,輕聲喚道:“我在這裡!”

  馬橋快速閃過來,到了牆下,小帆伸手一提,便把他拉上了牆頭。那牆是黃土坯成的,天長日久,風吹雨淋之下已然干朽,被馬六蹬下幾塊土胚去,好在附近就是溪水,溪水嘩嘩,掩住了土旮旯落地的聲音。

  馬橋在牆頭坐定,便即贊道:“小帆,你還真有眼光,挑得這把風的地方著實隱秘,連我出來都找不著你了。總有一天,你會青出於藍的。”

  小帆干笑道:“做一個青出於藍的小賊麼?我看還是算了吧。”

  馬六哼哼兩聲,問道:“不曾有武侯經過吧?”

  小帆道:“他們一向只在十字大街上巡弋,少有到巷子裡巡邏的時候,不用擔心。你摸到了些什麼,快取出來瞧瞧。”

  馬橋懷裡鼓鼓囊囊的,他在牆頭上坐穩,從懷裡掏出一疊敞口盤子,兩個插柳枝鮮花的瓶子,說道:“著實晦氣!原以為這黃員外如何富有,誰知道他是馬糞球、羊屎蛋,外光裡不光。瞧著闊綽,家裡也沒啥太值錢的物件兒,就只摸來這麼幾件東西。”

  楊帆嘿嘿一笑,把那盤子往懷裡一塞,說道:“這個歸我,瓶兒歸你。”

  馬橋道:“使得。”

  他探手入懷,又取出兩件東西,在楊帆面前一晃,得意地道:“你瞧這是什麼?”

  “什麼東西?”

  楊帆一伸手,從他手中奪過一個來,圓圓的,比鴨蛋大些,觸手有些軟,放到鼻子下邊一嗅,不覺欣然道:“柑子!”

  馬橋奇道:“咦,你倒識貨,既然吃過那就不要吃了,還給我。”

  楊帆嘿嘿一笑,擋住馬橋的手,將柑橘剝開皮,先將一瓣桔子填進嘴裡,橘肉多汁,微微有些酸意,一咬之下,汁水溢滿口腔,感覺到的卻只有它的芬芳甜美。馬橋眼巴巴地看著他,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楊帆掰了一半遞到馬橋手裡,馬橋輕輕掰下一瓣,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口,一臉的心曠神怡,然後把那瓣桔子放進嘴裡,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眉毛動了動道:“好吃!果然好吃!”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這柑子還沒放熟,有些酸,我不大喜歡吃,這兩瓣也給你吧。”

  馬橋道:“偏你挑剔,你若不吃早說嘛,何必扒開了。”一面埋怨著,一面接過了楊帆手中的桔子。

  像他們這種苦哈哈,吃到桔子的機會不多,雖然在柑橘大量上市之後,價格也不是十分的昂貴,依舊不是他們能夠買得起的,或者說不舍得花錢去享受這種奢侈品。

  眼下這個時候,柑桔還不曾大量上市,洛陽城裡能夠吃到柑桔的是皇室和官員。緊接著是有錢的士紳和商賈,他們這些小民是沒有這種口福的。

  楊帆並非不喜歡吃桔子,只是他知道馬橋這人雖然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是為人至孝,他自己留下的那顆桔子肯定是要拿回去孝敬老娘的,方才給他那半顆桔子,他不舍得吃,定然也是要孝敬母親,所以才聲稱不喜歡吃桔子,讓馬橋也能嘗嘗桔子的味道。

  馬橋至孝,孝到了楊帆無法想像的地步。馬橋的父親叫馬樂,因為名字中有個“樂”字,所以馬橋從來不笑,就如方才,他想笑一笑,就哼哼兩聲以示笑意,雖然別人聽著古怪,可他從小就用這種替換以示歡喜,使來倒極自然了。

  父親的名諱自然是要避的,不過避到這樣匪夷所思的地步,在楊帆看來很是有些無聊,不過他自己雖然做不到,卻很尊重這樣深具孝心的行為。至少,馬橋還有個老娘可以孝敬,而他呢?

  楊帆抬起頭,望著那神秘的天空,幽幽地發出一聲嘆息:子欲養而親不待!有一種遺憾,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楊帆感慨未定,驀然發現天空中出現了一幕奇異的景像,在點點星辰之間,有一道黑影背負長劍,衣袂飄飄,仿佛一只展翅的大鳥正要穿越天空!

  注:古時候,皇太後可自稱朕,《後漢書·和殤帝紀》載:“皇太後詔曰:‘今皇帝以幼年,煢煢在疚,朕且佐助聽政。’”

  這位在詔書上自稱“朕”的太後是東漢和帝劉肇的第二位皇後——和熹皇後,殤帝、安帝時期的鄧太後。另外,武則天不但當時已是太後,在此前當皇後,與高宗二聖並立時,即已稱朕。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1:51 AM

第十四章 仙女大梵天

  看到凌空而來的那道身影,楊帆的雙眼攸地眯了起來,一抹精芒攸然透眸而出,仿佛一雙無形的利箭,盯住了空中那道飛鳥似的人影。

  然後,他就嚇了一跳,因為他一眼望去,那個“鳥人”就掉下來了。

  莫非我的眼神竟能化為無形之箭?

  楊帆正驚詫於自己的特異功能,那只“大鳥”就撲棱棱地落下來,正掉在馬橋身後牆下。

  馬橋只覺腦後生風,嘴裡下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嚼了一半的桔肉哽在了他的喉間,馬橋打了個嗝,扭過頭去看了看,疑惑地道:“奇怪,好像有什麼東西似的?怎麼突然感覺到有一陣陰風刮過?”

  楊帆沒有回答,他正緊盯著馬橋身後的地面,雙手按在牆面上,十指箕張如鷹爪,雙腿微微內彎,雙腳腳面卡緊了牆面。如果不是衣衫的遮掩,且又夜色昏暗,或許旁人會發現他的臀部業已完全離開了牆面。

  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現在的他就像一只利爪扣緊了崖壁的蒼鷹,看似無害的眼神正銳利地盯著他的獵物,隨時可以撲出去。

  那個人影從地上緩緩站起來,看來他雖然從空中一下子栽下來,不過落地時還是有所准備的,所以並沒有摔得骨斷筋折。

  身形繃緊卻掩於袍服之下的楊帆,唯一顯得異樣的只有他繃緊的頰肉和張大的眼睛,不過這樣的表情看起來只是在發呆,似乎是嚇傻了,那個夜行人並未看出什麼疑狀。

  馬橋本來只是隨意地回頭一望,剛要扭回頭來,突然發現背後出現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大驚之下猛地一扭脖子,只聽“哢吧”一聲,他的腰和脖子已經扭曲了最大的角度,仿佛再扭下去就會嘎嘣一聲斷掉。

  從空中落下來的這個人一身青衣,青衣與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水融進了水,渾然一色,以致馬橋倉促間連他的形體都看不清楚,只看見一雙亮亮的眼睛從夜色中飄悠悠地浮起來。

  “鬼啊……”

  馬橋一聲尖叫,脖子上的汗毛都炸起來。可是他左手把一只細頸大肚的瓷瓶兒攬在肋下,另一只手托著兩瓣桔子,驚駭之下居然既沒扔了瓶兒,也沒丟了桔子,這份本事著實令人嘆為觀止。

  青色人影正是夜入瑤池殿,刺殺武則天的那個刺客。他肩上受傷,失血過多,後邊又有那個小宮女侍衛鍥而不舍地追殺,終因氣力衰竭墜地摔倒,此刻他雖能勉強站起,眼前依舊一陣陣的發黑。

  他看了看牆頭坐著的這兩個人,便大致猜出了這兩人的身份。城中是實行宵禁的,半夜三更在外游蕩的,非奸即盜,這兩個人騎在牆頭,除了小偷還能是什麼?更何況他們手裡正拿著贓物。

  刺客無暇多看,只是冷哼一聲,伸手一搭矮牆,騰躍其上,箭一般地飛奔而去。這道矮牆是土坯築的,風吹雨淋年久失修,只要輕輕一碰就往下掉土旮旯,可是這人狸貓般飛奔出去,一直到他完全沒入夜色,輕得如一縷煙,竟未碰掉一點塵土。

  馬橋繼續往後扭著脖子和腰,瞪大一雙牛眼盯著那個迅速閃沒的鬼影,發出一聲女人般的尖叫:“有鬼啊!”

  “閉嘴!”

  楊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壓低聲音道:“你想把武侯都給招來麼!”

  馬橋咿咿唔唔地指著背後,楊帆沉聲道:“那不是鬼,是人!”

  馬橋一聽,頓時安靜下來,說起來,馬橋的膽子也夠大的,鬼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比較害怕,可要是人,還沒見他怕過誰來。

  楊帆盯著那人消失的方向,輕輕地道:“咱們是小偷,那人卻一定是個大賊!不過,不論多大的賊,總歸還是賊,大家一樣見不得光,怕……甚麼?”

  楊帆說到“怕”字時,聲音忽地一頓,似乎聽到了什麼聲息,但他隨即就把話接了下去,馬橋並未察覺這細微的變化。

  馬橋驚魂稍定,正忙著把那細頸肥肚的瓶兒手忙腳亂地塞進懷裡,方才他差點失手把那瓶兒砸出去,如果不是他已經驚得魂都飛了,根本動彈不得的話。

  真是太危險了,這只瓶兒至少能給老娘換幾天的肥豬肉吃啊,可不能碰壞了。馬橋把瓶兒塞進懷裡,心驚膽戰地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快走吧!”

  二人手忙腳亂,剛要溜到牆下,便聽夜空中又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仿佛旗幡上的布條在風中獵獵發抖的聲音,又似晚歸的鴉兒撲棱著翅膀鑽進它們築在屋頂樹上的巢穴。

  馬橋那快扭傷了的脖子再度劇烈地向後一扭,忍不住又是一聲驚呼:“飛仙啦?”

  其實馬橋的膽子還真不算小,只是因為洛陽宵禁,晚上出門本該連個人影兒都看不到,今夜不但接二連三的出現人影,而且每一個的出場都是那麼拉風,居然一個個都不在地上走的,馬橋哪見過這個,自然一驚一乍。

  夜空中又出現的這個人影,只看一眼,楊帆就知道是個女人,是個仿佛大梵天仙女一般飄逸的女人,雲寰霧鬢,長帶飄飄,身姿曼妙,飄逸輕柔,與那飛行雲中,亦雲亦仙的飛天仙女簡直是一般神韻。

  唯一不同的是,她手裡不是反抱著琵琶,而是拈著一杆長槍,那杆槍的槍尖細細如絲,在淡淡星光下閃爍著一道雖然細微卻刺目的光芒。

  楊帆仰首看著天空,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方才那個刺客像中了箭的鳥兒一般從天上掉下來,這個仙女兒會不會也掉下來?

  仙女下來了,不是掉下來的,而是飛下來的。

  星光夜色中,這位小仙女的模樣雖然看不甚清楚,卻能隱約看出她的五官眉眼十分姣好。

  她身段十分窈窕,窄袖短襦和及胸高腰長裙,再配上肩臂上繞著的白色絲皂的帔巾,使得她亭亭玉立,如同仙子謫凡,只是一杆長槍被她反握身後,便有了一種柔中帶剛的颯爽味道。

  楊帆和馬橋都沒進過宮,沒有見過如此華麗飄逸的宮女打扮,見她這副形像,再結合方才飄落的姿態,簡直真要把她看成天上的仙子了。

  仙子開口了,嗓音不出預料的清脆甜美,同時又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味道:“你們兩個,可曾看見一個蒙面賊子遁向何處?”

  馬橋見了這嬌滴滴的小美人兒,色膽一起,登時沒了懼意,一雙賊眼在那小仙子的身上逡巡著,油嘴滑舌地問道:“小娘子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捉妖呢,還是京縣的少府(即縣尉(公安局長)的尊稱)辦案拿賊?”

  話音未落,他的肩上一沉,雪亮的槍尖已然壓在他的肩上,小仙女森然道:“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問我,快說!人往哪裡逃了?”

  馬橋嗅到一股從槍身上傳來的血腥味兒,這才知道這個看起來百媚千嬌的大姑娘竟然是真敢殺人的,他立即識相地閉上了嘴巴,屁也不敢再放一個。

  楊帆道:“姑娘,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就能把整個武侯鋪的人都喊來?”

  小宮女霍地扭頭看向他,冷笑道:“小子,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被你喊來的武侯就會砍下你的頭!”

  這一扭頭,楊帆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這小仙女的眉,小仙女的兩道眉毛又黑又亮,她的五官明明姿柔清麗線條柔美,可是因為這兩道眉,便透出了勃勃英氣。在她的眉心還有一朵鮮艷的梅花,令人一見便覺驚艷。

  匆匆一瞥,未能看得細致,視線從她臉上一掠而過,楊帆心中只生起一個感覺:略有妖意,未見媚態。

  楊帆狐疑地問道:“姑娘你……是官府中人?”

  楊帆對官府有一種本能的抵觸,但小仙女並未對他眼中的戒備之意有所奇怪,看這兩人的行裝打扮,還有那鼓鼓囊囊的胸懷,分明就是兩個夜行的小賊,他們看見官府中人心生戒懼那是理所當然之事。

  小仙女冷哼一聲道:“那夜行人被我追的甚緊,無暇掩藏行蹤,你們既在此處行竊,應該看得到他,快說,他逃向哪裡了?本官抓的是江洋大盜,還不屑碰你等偷雞摸狗的小賊!”

  楊帆挪揄道:“我們兩個小賊,哪有本事幫你抓大賊。姑娘在這裡再多耽擱些時間,那賊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你!”

  小仙女劍眉一豎就要發火,馬橋趕緊指點道:“我們方才看見一個夜行人,沿著土牆往這邊逃了。”

  小仙女冷笑道:“我怎知你不是在騙我?”

  嘴裡說著,她還是飛身掠過去,那刺客受了傷的,飛掠升騰處,不免有血跡留下,小仙女嗅了嗅味道,知道馬橋沒有撒謊,縱身一躍,便跳上了土牆,沿著先前那人消失的地方飛奔而去。

  馬橋看著小仙女消失的方向,茫然道:“小帆,你說這個俏美的小娘子……真的是官麼?做官的怎麼不抓我們?”

  楊帆向那轆轆的水車方向深深地瞟了一眼,低聲道:“恐怕……真的是官。不抓咱們,只是她無瑕顧及咱們這樣的小賊而已。”

  馬橋驚道:“真的是官!什麼衙門的官兒會做這種打扮?我要辭了坊丁,去她衙門應征,哪怕做個端茶遞水的僕役也好!”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6 02:11 PM

第十五章 從前有座山

  楊帆凝視著那小宮女消失的方向,並沒有搭馬橋的話碴兒。

  馬橋不知所以,他卻多少知道一些朝廷的秘聞佚事。

  他知道,深居內宮的武則天身邊,有一支秘密力量,名為梅花內衛。在武則天制造證據誅殺李唐宗室和剪除一些無法公開處治的反對力量方面,內衛出力甚巨。

  楊帆只從官方案牘中看到過一些有關梅花內衛只言片語的記載,並不清楚他們的打扮裝束,具體職責,可是方才看到那小仙女眉間的一點梅花,不知怎地,他就想到了這個神秘的組織。

  這時,先後從牆頭掠過的兩道人影和馬橋的兩聲鬼叫,已然驚動了巡夜的武侯。有人高叫著:“什麼人夜間上街?”遠遠便有一叢燈火招搖而來。楊帆和馬橋一見無暇多說,立即作鳥獸般散去。

  兩人在這坊裡早就走慣了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了如指掌,兩人一路行去,專門避開大路,不一會兒就擺脫了武侯,趕到二人居處附近,互相揚一揚手,便分別揣著贓物閃進了自家的院落。

  馬橋閃進自家院落,站定身子,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看,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那東西軟綿綿的一團,抖開來,似乎是一件絲織的褻衣。

  馬橋湊上去,深深地嗅了一口,自語道:“好香呀!黃家大娘子都三十多歲的婦人了,居然還穿如此艷麗的訶圍子,嘿!”

  馬橋將那團婦人的胸圍子揣進懷裡,躡手躡腳地上前一推門,老娘果然給他留了門,馬橋閃身進門,將門閂放下,門隙裡便透出光線來。

  馬橋家的燈光亮起的時候,楊帆所住的小巷裡鬼魅般地閃出一個人影,他靜默了剎那,觀察了一下左右動靜,見十字大街上靜悄悄的毫無聲息,便飛掠過去,投入另一條巷弄。

  這人影快的出奇,而且極為熟悉坊中地形,他在一條條坊間巷裡攸現攸沒。很快就回到了方才馬橋和楊帆所在的牆頭處。他低頭嗅了嗅牆頭的血跡,然後就像是尋找什麼似的,在周圍搜索起來。

  片刻之後,這人出現在那輛水車旁,低頭看著地上,喃喃自語道:“好精明!居然去而復返,遁身水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失血過多昏倒在這兒,如此這般等到天亮,還是不免被人抓去。”

  淡淡的星光照著這個人的臉,正是剛剛離開的楊帆。在他腳下,正靜靜地趴著一個黑影,這黑影大半截身子已經爬出溪水,可是兩條腿還垂在水中,看衣裝打扮分明就是方才那個刺客,他已昏厥在那兒,一動不動。

  楊帆低頭看著他,眼神不住地閃爍,似乎有些猶豫掙扎,可是看著他昏迷水中的樣子,酷似自己當年被人踢落溪水中的情形,楊帆便不想袖手而去。終於,他吁了口氣,彎下腰去,抱那半浸在溪水中的夜行人。

  人一入懷,楊帆便驚“咦”一聲,似乎有所發現,不過他的動作並沒有停,只是稍稍一頓,百十斤重的一個大活人便被他抱在懷裡,他的動作依舊敏捷無比,半人高的土牆一躍而過,迅速沒入夜色當中。

  ※※※※※※※※※※※※※※※※※※※※※※※※※

  落閂,點燈。

  燈光亮起,水一般瀉滿整個房間,照亮了平躺在榻上的那個人。

  楊帆一手擋在燭火前面,舉著燈燭緩緩走到他救回來的那個蒙面人身邊,蹲下,將燈放在案幾上,仔細打量著“他”。

  燈光昏黃,榻上的人水淋淋的,濕衣貼身,身體曲線在他的雙眼下一覽無遺,果然是一個女人,方才他剛把人抱起來,就發覺有異了,卻是此時才能一窺廬山真面。

  薄薄的綢衣綢褲濕透之後,裹在這夜行人玲瓏凹凸的身上,完全起不到遮掩的作用。那雙渾圓的大腿,修長、結實、飽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濕透的衣褲裹在身上,連下腹處也被濕漉漉的薄褲繃出了細致的形狀。

  楊帆的視線飛快地從那兒越過去,包括女刺客微賁的胸部曲線,他的目光都沒有多作停留。女刺客的胴體無疑很美,對一個少年來說尤其更具吸引力,但他並沒有用自己的目光褻瀆這女孩兒的身體。

  他看了看緊貼在少女臉上的濕透的面巾,微微皺一皺眉,便托起她的頸子,替她脫下了頭套。頭套脫下,露出一頭束成馬尾的秀麗青絲,把她放平,籍著燈光看她模樣,約摸十五六歲年紀。

  這少女相貌清秀,有種江南越女的水靈剔透。此時她還在昏迷當中,秀氣的眉毛在昏迷中微微地顰著,有種頗為倔強的感覺,可那蒼白的臉頰卻又透著一絲無助的味道。

  楊帆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片刻,便移到她的肩頭,那裡破了一個洞,此時已經沒有血流出來,衣洞處隱隱露出一痕肌膚,上面有一個傷口。

  楊帆皺了皺眉,走到屋角,打開一口破箱子,從裡邊捧了一口匣子出來,回到少女身邊,掀開匣蓋,從匣中拿出一把剪刀,輕輕挑起女刺客傷口處的衣衫,剪了下去……

  濕衣裹著玲瓏的胸膛,雖是稚齡少女的身形,卻有股說不出的女人味,楊帆克制著看上一眼的本能,將她傷口附近的衣服割開以後,從匣中取出一塊疊得平整的白疊布,用小刀豁開一個口兒,“嗤啦”地撕出長長的一條。

  如此這般,撕出五條白布帶子,又從匣中拿出一個小葫蘆,用嘴咬去葫蘆塞子,一只手插到女刺客身下,托起她微微側了側身子。

  昏迷中的女刺客似乎感覺到了痛楚,微微地發出一聲呻吟,楊帆將葫蘆嘴兒對准女刺客背部血肉模糊的傷口,飛快地點下一些褐黃色的藥沫,然後放下葫蘆,將一條准備好的白布帶子輕輕地貼上去……

  放平女刺客的身子後,楊帆如樣施法,給她正面的傷口也敷上了藥。女刺客被細槍一槍刺穿了肩頭,好在不曾傷了肺腑,及時救治,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是否會傷了筋脈,影響她的一身武藝,現在還不好說。

  楊帆敷好了藥,將布帶一圈圈纏好,然後再拿起第二條布帶,當他纏到第三條布帶的時候,額頭已隱隱地現出了汗漬,他雖然秉持著君子之禮,不去看那妙相畢露的女體,但心性是一回事,本能卻是另一回事。

  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時而托著少女的纖腰,時而托起少女柔腴的項背,時而裹扎傷口,再如何小心避閃著目光,那玲瓏的玉兔邊緣美好的形狀和曲線也不免要落入眼簾,他的身體已經起了些本能反應。

  “嗯……”

  這一番折騰,女刺客呻吟一聲,醒了。

  女刺客雙睫微張,燈光入眼,不免為之大驚,她疾伸手,本能地就去抓劍!

  楊帆悶哼一聲,整個人頓時僵在那兒。

  “你是誰?”

  女刺客的眸子迷蒙了剎那,迅速清明起來,有些凌厲地看著楊帆。

  “我……是……救你命……的人!”

  女刺客飛快地掃了一眼室中的情形,確信不是官衙,又問:“這是你的家?”

  楊帆臉上微微現出一絲難受和靦腆的神氣:“這樣……說話,好吃力!姑娘……請先放手!”

  “嗯?”

  女刺客微微一詫,目光一垂,這才發現她握著的東西硬則硬矣,卻並不是她的劍柄。她抓的位置居然是這男人的襠下,女刺客蒼白的臉頰“呼”地騰起一片驚人的紅暈。她的小手仿佛被蠍子蜇了似的迅速一顫,猛地松開來。

  楊帆長長地舒了口氣,由於角度問題,他的“槍”幾乎被這女刺客的纖掌拗成了九十度,還好,“槍的質量”很過關,只一松手,它就繃得筆直。楊帆彎了彎腰,有些難為情地道:“在下實無邪念,只是剪衣裹傷,難免……”

  “不要說了!”女刺客垂了眼簾,紅暈滿頰,用凶巴巴的語氣掩飾自己的羞窘,飛快地轉移話題道:“劍還我!”

  “呃,好!”

  楊帆側了身,趕到櫃旁,取了長劍回來。

  姑娘取劍在手,神情便輕松了許多,似乎一劍在手,她便有了最大的安全保障。

  她吁了口氣,臉上的紅暈漸漸散去,抬起雙眼仔細看了楊帆一眼,似乎有所發現,突然道:“你是……我方才遇到的那個小……小……”

  楊帆笑道:“是我。”

  女刺客眸中閃過一抹狐疑,問道:“你為何救我?”

  楊帆一呆,反問道:“為什麼?救人……也需要理由麼?”

  女刺客盯著他道:“我這身打扮,肩上又受了傷,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普通人,你一個做賊的,就不怕給自己惹麻煩?”

  女刺客這麼問,倒不是她不近人情。她做的案子,實在是非同小可,一個人或許會對一個倒臥路邊的傷患慨施援手,然而對一個觸犯王法的人,他還敢慷慨相助麼?更何況這施以援手的乃是一個小偷,她不問清楊帆救她的理由,是不敢在此多待一刻的。

  楊帆似乎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回答。

  姑娘目中隱隱泛起一道殺機,冷聲道:“說!”

  楊帆咳了兩聲,仿佛被人逼出心中秘密的普通坊間少年一樣,忸怩地道:“這裡是修文坊,在我們修文坊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有一戶姓蕭的人家,蕭家有個兒子叫千月……”

  女刺客聽得一臉茫然,詫異地道:“這跟我的問題,有什麼干系?”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7 01:04 AM

第十六章 我想撿個媳婦兒

  楊帆吞吞吐吐地道:“這個蕭千月呢,因為相貌醜陋,家中貧困,所以年近三旬,還娶不到婆娘……”

  女刺客挑了挑細細彎彎的柳眉:“那又怎樣?”

  楊帆鼓足勇氣道:“可是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在路上撿到一個姑娘,後來……那位姑娘就成了他的媳婦兒了。”

  楊帆說到這裡,便“很難為情”地低了頭去,他話中目的至此已是昭然若揭了。

  他那羞澀靦腆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被迫向人吐露心聲的少年該有的正常反應。楊帆對這般做作駕輕就熟,這可是他從小就用來應付那些熱情奔放、大膽活潑的南洋女孩兒練就的本事。

  女刺客怔住了。

  楊帆所說的事,在那個年代,絕不是一件很希罕的事情,幾乎在每個城市,每個鄉村,都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被人收留,然後做了人家媳婦,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甚至,這位女刺客在聽到楊帆這番話後,馬上就想到了她自己,當年,她豈不也是走投無路,差一點兒就做了別人家的童養媳?

  可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似乎挺耐看的小賊,救她回來的目的,竟然是想效仿他那位姓蕭的好鄰居,給自己討個便宜媳婦!他,准備把刺殺天後的女刺客撿回來,當他的媳婦!女刺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位仁兄異想天開的神奇想法,以至於愣在那兒,半晌沒有答話。

  楊帆見她不語,臉更紅了,他撓了撓頭,紅著臉道:“我當時……其實就是那麼稀哩糊塗地一想,並不真就要……咳咳,施恩不圖報才對,你放心,這種事我也勉強不得你,我只是這麼一想……”

  他當然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他救她,只是因為她是被官府追殺的人,而他本能地厭惡官府,所以與她同仇敵愾。他也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她無助地俯伏在溪水邊的樣子,像極了童年時的他,所以才觸動了,只好編了這麼一個還說得過去的理由。

  女刺客信以為真了,她也不知自己這時是該氣還是該笑,她凝視了楊帆半晌,才啼笑皆非地嘆了口氣,道:“足下對我有救命之恩,這個大恩,我自然是要報答的,不過……”

  看到楊帆眼中放出的光芒,女刺客趕緊追加了一句:“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我會報答你,我不喜歡欠人家的情。我現在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下,有什麼話明早再說,好麼?”

  “好,好!”

  楊帆學著馬橋被他老娘教訓,手足無措時的模樣,搓了搓手,憨笑道:“那成,那咱們就先睡吧,夜也深了,明兒一早我還要早起呢,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說。”說著,楊帆便在榻邊坐下,開始脫鞋子。

  女刺客驚道:“你干什麼?”

  楊帆茫然道:“睡覺啊,我就這一張木榻,你……不是要我睡到柴房去吧?”

  豈有此理!

  女刺客把俏臉一板,道:“你睡地上!”

  楊帆道:“姑娘,你講講道理成不成?這可是我家!”

  女刺客一按劍簧,“鏗”地一聲,利劍彈出半尺,楊帆嚇了一跳,趕緊“出溜”到地板上,放棄了跟她講理的打算。

  女刺客輕輕哼了一聲,還劍入鞘,抱在胸前。

  楊帆在地上和衣躺下,偷偷瞄了她一眼,“關心”地道:“姑娘,穿著濕衣服睡覺恐怕不太好,不過我就這一身衣裳,實在沒有衣服換給你,如果你想把濕衣服脫下來其實也沒啥的,反正燈一吹,啥也看不見。”

  女刺客不說話,只是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著他。

  她算看出來了,這小子就是個帶些無賴習氣的市井兒,既不是大奸大惡,也沒膽子真的做什麼大奸大惡的事兒,卻也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良家子,或者他依舊對自己有點賊心不死也說不定,不能給他好臉色。

  楊帆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抵擋不住了,便嘀咕道:“那不是還有一床被子麼,你蓋上不就成了……”

  楊帆說著,便吹熄了燈。

  油燈一滅,室內頓時……一片清明。

  今夜弦月如鉤,漫天星光燦爛,楊帆本以為滅了燈火會比較黑暗,誰知道室內居然清冷如霜。楊帆扭頭看了那姑娘一眼,正碰上姑娘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就連她的五官輪廓也依稀可辨。

  楊帆“誠懇”地道:“真的……看不見,我是雀蒙眼!”(俗話:夜盲症)

  女刺客還是不說話,只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著他。

  楊帆吃不住勁兒了,只好轉過身去睡下。

  姑娘的嘴角攸地抽動了兩下,她的肩上很痛,身上很乏,可是不知怎地,她居然有些想笑:“怎麼遇上這麼一個活寶……”

  ※※※※※※※※※※※※※※※※※※※※※※※※※※

  天剛蒙蒙亮,則天門上便鐘鼓報曉了。

  第一通鼓響時,女刺客便睜開了眼睛,雖然她依舊有些困倦,但是這麼響亮的鐘鼓聲,哪裡還能睡得著。她一睜眼,就發現那個睡在地板上的男人不見了,女刺客心中一緊,立即翻身坐起,因為坐起的動作太猛,牽動傷口引起一陣痛楚。

  她顰著柳眉,坐定身子,輕輕按住肩頭,警惕地四下打量起來。

  晨曦透過窗欞映進房中,尚有一種灰蒙蒙的暗意,房間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睡榻、一張幾案和貼牆的一口破舊箱子,余此別無他物,東西雖不多,卻給人一種亂到了極點的感覺,這是明顯的單身漢的特征,屋裡又髒又亂,除了屋主人經常觸碰的地方,其他地方甚至落了厚厚一層灰。

  女刺客走到牆邊,打開那口破箱子看了看,這是這個亂得像豬窩似的房子裡唯一的一件家具。果如那家伙所言,裡邊一件衣服都沒有,那家伙的全部行頭,似乎就只有他身上那一套。如果自己穿著這身夜行衣,大白天的走出去……

  女刺客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她不知道那個迄今為止還不曾通過名姓的男人去了哪裡,但是她並不擔心那人會去官府告密,如果那人有心告密,昨晚就不會冒險把她扛回家來,直接把她丟進武侯鋪就行了。就算他改變了主意,趁她昏迷的時候也完全可以去報信,而不會等到現在。

  可是她可以相信這個人,並借助這個人的地方養傷麼?這小子雖然油嘴滑舌的,不過看起來倒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不用擔心他會對自己不利。不過……

  女刺客微微沉吟起來。

  雖然她任務失敗,但是這方面她並不擔心,刺殺天後哪有那麼容易的,當初進宮行刺時,公子就預估過,成功的可能性並不是很高,但是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也要放手一搏罷了。

  如今雖然失敗,但羽林衛中自有公子的內應,她能順利潛進瑤光殿實施刺殺,就是內應的協助。她的失敗和逃走,公子一定都了如指掌,公子知道了這些情況,自然會知道該如何應變。

  眼下她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自保,而她唯一可慮的,就是不知道官府會不會大索全城,如果那樣的話,這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小賊會不會聽說了風聲,心生怯意,既而出賣她。

  轉念一想,她又踏實下來,這幾年來,武後將李唐皇室諸王一一鏟除,就連她的長子和次子成為她的絆腳石的時候,也被她毫不猶豫地殺掉了。她大肆任用酷吏,籍種種名目,清洗忠於李唐的大臣,又頻頻搞“獻瑞”為自己造勢,分明是想革李唐之命。

  此時的武後,費盡心機營造的就是那種“天下歸心”的氛圍,她豈會把遇刺一事張揚天下,從而助長反叛勢力的氣焰呢?

  ※※※※※※※※※※※※※※※※※※※※※

  “呸、呸呸!”

  沉思中的女刺客聽到院中隱隱傳來一些聲音,便合上箱子,朝門口走去。

  院子裡,楊帆正蹲在水井旁刷牙。

  牛骨的刷柄,豬鬃的刷毛,蘸了青鹽,刷得一嘴豬毛。

  楊帆“呸呸”地吐出嘴裡的豬毛,嘀咕道:“這牙刷子還是新的呢,剛用一回就開始掉毛,大娘這牙刷子做得實在不怎麼樣,這樣的牙刷子怎麼可能賣得出去!”

  這時候,大部分人還是用楊柳枝刷牙,把事先泡在水裡的楊柳枝,用牙齒輕輕咬開,裡面的楊柳纖維支出來,就成了一把細小的木梳齒,再不然就用絲瓜瓤子。不過牙刷子業已問世了,只是用茯苓等藥材制成的“牙膏”如今還不曾發明,依然只用青鹽。

  不過這年頭,牙刷子還是一種奢侈品,普通人家不會在這方面做花銷,楊帆是近水樓台,因為馬橋的老娘就是做牙刷子的,這才免費得了幾支,因之他也就成了馬氏牙刷子的首批試用人員。

  只是,看起來這馬氏牙刷子明顯就是假冒偽劣產品,刷毛不但帶著一股子豬毛味,而且牛骨制成的刷柄只要沾上幾次水就開始發黑,有些粗糙有硬碴的地方,還容易刮傷牙床。

  實際上,做牙刷子的都有一些自己的不傳之秘,諸如劈制牛骨、牛骨鑽孔、捆扎豬鬃,這些步驟只要一看就會做了。但是劈好的牛骨要用淘米水浸泡幾天以防腐,泡好的骨片要用麻衣銼銼平,再放到放了黃藤芯的木桶裡拋光,牙刷子做好後要用硫磺熏蒸來去味消毒,這些訣竅人家不說,你就不容易想到了。

  楊帆正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女刺客靜靜地站在那兒,仿佛一株生長在深谷的幽蘭,嫻靜時候的樣子全無一點女刺客的彪悍與殺氣。

  她站在門邊,憔悴的臉頰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過於蒼白,以致那本來就很白皙的臉頰因之有了一層半透明的質感,幾綹秀發就垂在她那蛋清一樣剔透的腮邊,愈發襯托得膚白如玉。

  楊帆笑了,向她揚揚手,道:“你醒了,出來吧,沒關系,這才敲頭一通鼓呢,這修文坊裡,沒有人會比我起的更早。”

  他的笑很燦爛,陽光般燦爛,笑時頰上還遽爾生起兩個淺淺的酒窩,女刺客看在眼裡,竟爾生起一種“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的感覺!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7 02:10 PM

本帖最後由 rickey1270 於 2012-10-27 02:11 PM 編輯

第十七章 楊帆的信譽

  女刺客下意識地向院外看了看,便扶著肩頭姍姍地走過來。

  她依舊是那一身夜行裝束,經過一夜,薄薄的綢衫綢褲已經烘干,質地極好的衣料依舊十分柔軟,不至於暴露了身體的曲線。

  女刺客在楊帆面前蹲下,睇著他道:“你怎麼起這麼早?”

  楊帆刷著牙,含糊不清地道:“因為我是這坊裡的坊丁,本月該我當值,一大早要去開坊門的。”

  女刺客訝然道:“你是坊丁?坊丁本是協助武侯防盜的,你怎麼……卻行偷盜之事。”

  楊帆撓了撓頭道:“這個問題……實在不好作答。你說當官的本該愛民如子,為什麼偏有那麼多當官的貪婪殘暴,視百姓如芻狗呢?”

  “嗯!沒看出來,你這傻……你這家伙說話還挺有道理。”

  女刺客想了想,點點頭道,她環顧了一下空蕩蕩的院落,又問:“你家就你一個人?”

  楊帆道:“是啊,我幼年時隨昆侖商船流落南海,呸!呸呸!直到成年才回來。呸!我到洛陽城還不到一年光景呢。”

  女刺客再度蹙起了她那秀氣的眉毛,狐疑地道:“你幼居海外,回到大唐還不到一年,就變成了洛陽人氏,還做了修文坊的坊丁?”

  楊帆乜了她一眼道:“難道你不知道,在咱大唐要弄一份戶籍有多容易?”

  女刺客啞然,她知道楊帆說的是實話。

  隋煬帝大業年間,中原人口有四千六百多萬,但是唐高祖時期全國人口僅有一千五百多萬,銳減了三分之二。

  固然,因為隋末天下大亂,死了很多人,但戰爭中死的人其實很有限,更多人的不是死於戰場,而是死於戰爭帶來的副傷害----對農業的破壞。當時,百姓因飢餓而死的數目數十倍於死於戰爭的人。

  可即便如此,唐初人口也不會銳減到如此巨大的地步,當時人口銳減的主要原因是因為瞞報戶口。戰亂期間,農民流離失所,破壞了原來的戶籍制度。當天下穩定之後,很多農民已托庇豪門,做了奴僕或佃戶,再想統計人口就非常吃力了。

  這些年來,朝廷不斷加大人口的統計,制度已經較早年完善許多,但還是有許多漏洞可鑽,所以,想瞞報戶口、或者想得到一個戶口,都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你叫什麼名字?”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突然心有靈犀地一起開口,這句話一出口,楊帆就笑起來,女刺客卻不覺得好笑,她繃著臉,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盯著楊帆看,直把楊帆看得覺得自己的笑點確實很低,這才收斂笑容,自我介紹道:“我叫楊帆,排行第二,大家都叫我楊二或者二郎,不知姑娘的芳名是……”

  女刺客略一沉吟,答道:“我叫天愛奴。”

  楊帆訝然道:“你姓天?好大的一個姓氏”

  女刺客搖搖頭道:“不,我沒有姓氏。我叫天愛奴,我的名字……就叫天、愛、奴!”

  天愛奴這個名字當然沒有什麼好稀奇的,那時女人通常沒有大名,只有小字。魏文帝曹丕的皇後叫郭女王。漢恆帝劉志的皇後叫鄧猛女。漢昭帝劉弗陵的皇後叫上官小妹。而本朝太宗皇帝的長孫皇後,叫觀音婢。

  皇後大多出身名門世家,乳名尚且如此,民間女子的乳名兒起的千奇百怪更不希奇。但是沒有名字的女人常見,沒有姓的人……,這怎麼可能?楊帆很識趣地沒有多問,他知道,在這個女孩身上,一定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或許就像他一樣。

  楊帆無心去發掘人家的秘密,便笑了笑道:“天愛奴!很好聽的名字啊!你要不要刷牙,我請!”

  天愛奴明麗的目光先是投注在他那支刷毛已然蜷曲的牙刷子上,蛾眉復又一挑,再睨向他。楊帆笑起來,道:“當然不是,我還有好幾枝新牙刷子呢。”

  楊帆起身走進房去,不一會兒便取來一支嶄新的牙刷子,順手還帶出了一只水瓢,舀了半瓢水。楊帆把瓢、牙刷子和青鹽遞給天愛奴,介紹道:“喏!這是洛陽修文坊馬氏牙刷子,做工精致,品質一流,四坊八鄉,有口皆碑。”

  紅日東升,騰躍到天邊一抹雲彩之上,從雲彩間的縫隙裡把一道道金燦燦的陽光投射到神都洛陽城上。楊帆家的小院裡,一男一女,分別拿著瓢和陶盆,面對面地蹲著,在陽光下刷牙。

  “我需要一套衣服,呸、呸呸……”

  “成,等一會開了坊門,我給你尋摸套衣服回來,呸呸、呸……”

  “謝謝,呸!”

  “不用謝,我家裡不開伙的,我再給你捎些吃的回來吧,我們坊裡有個江家湯面鋪子,做的湯面口感筋道、湯清味足,四坊八鄉,有口皆碑,呸、呸呸……”

  “這樣啊……其實我不太餓……”

  ※※※※※※※※※※※※※※※※※※※※※※※※※※※

  大清早,各處坊門剛開不久,幾個身著便服,胯下騎馬的人便急匆匆地走在趕向修文坊的道路上。

  若是有人認得他們,會驚訝地發現,這幾人中竟有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能讓這兩個人大清早的便走在一起,著實不容易,也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轟動九城的大案子。

  洛陽尉唐縱約有四旬上下,方面闊口,濃眉重目,頜下一部烏黑的濃須,顯得極具威儀。他這個年齡正是男人體力精神達至巔峰的時候,一襲長袍穿在身上,胸膛、臂膀撐出的曲線,可見其身材之魁梧結實。

  在他左手邊馬上的人就是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喬君玉也是個四旬上下的中年人,身材比起唐縱要單薄一些,臉頰上寬下窄,淺淺的皺紋給他清瞿的面容增添了幾分儒雅的氣質。

  策馬在他旁邊的是一個錦袍玉帶的美少年,這少年比喬君玉矮了大半個頭,穿著一襲玉色交領長袍,腰束七星帶,頭戴襆頭巾子,腰下一雙淺腰烏絲履,身材非常纖細,看年紀不過二八妙齡,容顏俊美,雙眉如劍。

  唐縱一邊策馬前行,一邊沉聲道:“喬參軍,洛陽人口百萬,魚龍混雜,要找一個人實在是難如登天,朝廷又不許搞出大陣仗來,那不是難為人麼?說實話,就算請楊郎中主持,我也不抱多大希望!”

  喬君玉輕輕嘆了口氣,眼角的魚尾紋更密了。

  要在偌大的洛陽城找一個人,難處有多大,他豈會不知道,更何況,還得悄悄進行,不能搞得滿城風雨,這實在是太難為人了,可是……

  喬君玉往旁邊瞟了一眼,見伴在他身側的那個玉袍錦帶的美少年聽了這話已面沉似水,心中不由一緊,連忙打個哈哈道:“那個人受了傷,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標志。犯人是在修文坊一帶失蹤的,咱們就以修文坊為中心,向四下裡搜查嘛。洛陽府若沒有足夠的人手,可以就地調動各坊的武侯和坊丁,讓他們一曲一巷逐坊搜查就是!”

  唐縱聽了更是大發牢騷:“喬參軍,你說的輕松。這天子腳下,溪邊隨便一個垂釣的蓑衣老者,可能就是某位致仕榮修的尚書侍郎,巷弄裡邊隨便一個正在蹴鞠的少年,可能就是某位皇親國戚。一座小小佛庵、一處小小道觀的供奉施主,說不定就是哪位王侯公子,查,怎麼查?翻,怎麼翻?”

  喬君玉眼角捎著旁邊的美少年,見“他”臉色越來越陰沉,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卻又不好出言制止:“這唐縱執法多年,經多見廣,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怎麼就看不出我身邊這女人的身份來呢,這可是內衛的人,你就算看不出她的身分,難道還看不出她是易釵而弁?

  內衛交辦下來的事,怎能推托得了。雖說找上門來的這位謝沐雯謝姑娘只是內衛裡的一個果毅都尉,可是就算刑部侍郎、刑部尚書,對她也不敢等閑視之啊。內衛是什麼?那是當今天後手裡頭的一口劍。

  這口劍要殺人,無須審訊、無須關押,甚至無須罪名,那可是掌有先斬後奏之權的,你沒見這位謝都尉一到刑部,就連周興周侍郎都把她奉為上賓嗎,立即就安排我送她來見楊郎中,由楊郎中親自負責此案,唐少府呀唐少府,你今兒這是犯了什麼毛病?”

  他卻不知,唐縱身為洛陽尉,主管洛陽司法,也是早就知道梅花內衛之存在的一個官員,這個易釵而弁的女人一直跟在喬參軍身旁,看似喬參軍的隨眾,但是喬參軍反而常去看她臉色,唐縱就已猜出她的身份了。

  這時唐縱故作不知,正是故意發牢騷給她聽。洛陽府的公人差役配員是有數的,以洛陽府那麼點公人,管理這麼大的一座城池,管理上百萬的人口,每日忙得焦頭爛額,容易麼?結果內衛隨便來一個人,就指使他調動大量人力,那整個洛陽城的日常治安誰來負責,出了亂子誰來承擔?

  唐縱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向內衛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那女扮男裝的謝都尉似乎察覺到他是向自己發牢騷,一雙劍眉攸地一挑,剛要反唇相譏,路旁突然跑上來幾個乞丐,拱手作揖地道:“幾位貴人可憐可憐小的,施舍些吃的吧……”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8 12:24 AM

第十八章 刑部司刑郎中

  “不開眼的東西,滾開!”

  騎馬走在外側的是刑部和洛陽府的公人,乞丐們剛一靠近,他們的鞭子就揚起來,毫不猶豫地抽下去,那幾個乞丐沒想到這些人這麼凶,頭前兩個乞丐躲避不及,挨了兩鞭子,疼得“哎喲”直叫。

  眼看這些人不是好相與,那些乞丐情知找錯了對像,當下不敢言語,轉身就想逃開。

  “慢著!不許打人!”

  謝都尉忽然大喝一聲,喝止了那幾個公人,一撥馬頭,走向那些乞丐,喬君玉和唐縱不知道她要干什麼,都勒住馬韁停在那裡,謝都尉撥馬到了幾個乞丐的面前,方才寒霜般的臉色已然柔和下來。

  幾個乞丐不明她的用意,神色間都有些惶恐,謝沐雯上上下下打量他們一番,便自袖中摸出幾枚開元通寶,手一舉,一個乞丐這才恍然,趕緊捧起雙手。大錢叮叮當當地投到他的手中,幾個乞丐受寵若驚,連忙點頭哈腰地道:“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謝都尉一雙極具英氣的眉毛攸地一挑,冷哼道:“瞧你們一個個手腳齊全、身強力壯的,尋些什麼活計做不能討口飯吃,偏要去做乞丐,真是沒出息!你們就是去偷去搶,也比做個伸手花子強!”

  幾個乞丐面對這樣的勵志語,點頭如小雞啄米:“是!是!是!貴人教訓的是!”

  謝都尉瞧他們答應的痛快,其實根本沒往心裡去,不禁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們一眼,撥馬趕了回來。

  洛陽尉唐縱、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這兩位負責執法的官員聽了她這樣的言語,不禁相顧苦笑。見她回來,喬參軍忙換了一副笑模樣道:“謝都尉真是慈輩為以懷,對幾個乞丐也能如此憐憫。”

  謝都尉淡淡地道:“若非不得已,誰願屈身為乞丐,縱不幫上一把,也不必轟狗一般吧。”

  喬參軍不好接這個話題,訕訕地咳嗽一聲,道:“都尉說得是,都尉請看,前方就到楊郎中的府邸了。”

  他們走的是洛陽城的一條主要干道,腳下是黃土壓實的路面,路兩旁是成行的榆樹、槐樹,樹後面就是深深的排水溝,溝後面就是高約一丈的坊牆,坊牆內有深宅大院、寺廟道觀的飛檐重樓。

  偶爾能看到一座氣派很大的宅院,在坊牆上開了自家大門直接衝著城市大街,門口列著兩排戟架,還有甲士豪奴看守。這是王公貴戚三品以上大員的家,經制度特許,才能對著大街開門的,一般人家的門戶卻只能向著坊內開。

  前面不遠,就是修文坊的坊門。刑部司刑司郎中楊明笙官職不到三品,他的府邸自然也是建在坊裡的。

  喬君玉等人走進修文坊的時候,並沒有引起什麼轟動,幾乎每座坊內,都有一些官紳居住其內,官紳交游廣闊,往來無白丁,有貴客登門亦屬常事。修文坊裡住的官員最多,一些有身份的人出出入入實屬尋常。

  今天百官不用上朝,官員間一早就有客人走動就更屬尋常了。大唐皇帝原本每天都要上朝的,不過顯慶二年五月的時候,宰相們啟奏高宗皇帝說,天下太平,沒有那麼多政事要處理,請皇上隔日一上朝,從此朝廷就改成單日上朝,雙日不上朝了。

  喬君玉一行人直接進了刑部司刑司郎中楊明笙的家。

  刑部司刑司郎中,那是僅次於刑部尚書、刑部侍郎的刑部第三號人物,凡是審理重大案件,要由刑部郎中以刑部侍郎的名義會同御史中丞、大理寺卿為三司使,三司會審。朝廷發布大赦令,則由刑部郎中代表刑部宣布大赦天下的名單,所以威權極重。

  刑部郎中楊明笙,僅有四旬上下,頭發卻已開始花白,臉上的肌肉也有些松馳,所以皺紋也就顯得格外深。他身材欣長,頸項也長,一只鷹勾鼻子,一雙銳利的眼睛,看起來就像一只顧盼覓食的禿鷲,令人望而生畏。

  尤其是他鼻翼兩側那兩道深深凹陷下去的法令紋,使得他的面容透出一種冷肅嚴厲的神氣。作為大唐刑部的第三把手,楊明笙一向不苟言笑,在刑部素以嚴肅酷厲著稱,刑部法曹參軍軍喬君玉與他共事這麼多年,也沒見他笑過幾回,

  此刻,他卻談笑風生,笑得老臉如秋菊,就連那絲絲皺紋,都像菊花瓣似的舒展開來。他的笑,當然是對梅花內衛果毅都尉謝沐雯謝姑娘而發的,面對天後內衛,一向不苟言笑的楊郎中也破了例。

  “請,謝都尉,裡邊請。”

  “郎中請。”

  這時候,“大人”這個稱呼還是專指至親長輩,所以官場上只相互稱呼官職,哪怕是一個縣令對著一個宰相,也是稱對方某相國,宰相稱其為某縣令,對答間都自稱“某”,縣令若是不肯謙稱下官、卑職,也不算失禮,所以謝沐雯與楊明笙都是如此相稱。

  楊明笙笑吟吟地把謝沐雯請進了內書房,喬君玉和唐縱便在客廳裡坐下來。楊明笙在內書房裡聽謝都尉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慨然道:“謝都尉放心,既然是太後吩咐,周侍郎指派,楊某一定盡心竭力,找出凶手。”

  謝沐雯欣然道:“茲事體大,那就拜托楊郎中了!”

  楊明笙“啪啪啪”三擊掌,揚聲道:“唐少府,喬參軍,進來說話!”

  二人進了書房,見禮坐定,楊明笙便望著洛陽尉唐縱,沉聲問道:“城門處可已遣派人員檢查?”

  唐縱道:“郎中放心,洛陽城所有城門,未曾開門前某便已派了人去進行盤查,但凡肩上有傷者,是一概出不了城的!”

  “嗯!”

  楊明笙點了點頭,因為抿著唇,所以鼻翼下面的兩道法令紋就更深了,好像是兩條沿著他的鷹勾鼻子撇向左右的兩道深深的溝壑,他靜靜地思索了一陣,徐徐地道:“喬參軍!”

  原本跪坐客席的喬君玉立即直接腰來,頓首道:“在!”

  楊明笙道:“你立即知會洛陽尹,遣派人員,對城中一百零三坊逐一進行盤查。府衙負責一百零三坊,每坊則由該坊的武侯鋪子負責,每坊坊丁各自指定一曲或一巷,逐戶排查,同時發出布告,有藏匿人口者,一旦查出,與匿藏人同罪!另,舉報者有賞!”

  “諾!”

  “還有,北城是倉城所在,那裡俱是糧倉,輕易不會有人進入,卻也最易潛藏,你立即著倉城官吏帶人逐倉盤查。還有洛陽三市,三市都是午後才開市,可以讓人先去把守市門,對進市的商販、行人逐一盤查,其他如客棧、酒肆、青樓、奴隸市等,亦多為藏污納垢之地,亦予嚴查!”

  “諾!”

  “唐少府……”

  謝都尉坐在一旁看著,楊明笙一一吩咐下去,有條不紊。謝都尉並沒有說出昨夜追捕那刺客時,曾經遇到過兩個小賊。她相信那兩個小賊跟那刺客全無干系,然而她一旦說出來,這兩個人卻必然要倒大霉。

  她的“阿兄”就是一個小賊,或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所以在介紹案情的時候,她只是稍一猶豫,便略過了那個夜盜的小賊。

  “阿兄……”

  謝都尉不禁沉浸到那酸酸甜甜的回憶當中,直到唐縱和喬君玉起身告辭的動作驚醒了她,謝沐雯忙斂了心神,隨之而起,道:“如此,就有勞郎中了,某靜候郎中的好消息,不多打擾,這就告辭了!”

  楊明笙笑容可掬地起身道:“楊某一定全力以赴,盡管放心便是。”

  謝沐雯霽顏道:“好,如果有什麼消息,還請郎中及時知會與某。”

  “呵呵,那是自然,楊某送謝都尉。”

  “不敢不敢,郎中客氣了。”

  “謝都尉,請。”

  二人並肩向外走,唐縱和喬君玉便隨在後面。

  這兩人至今依舊不知道他們要緝捕的人犯了何罪,為什麼抓人。不過他們久在官場,自然清楚但凡是內衛經辦的案子,大多是見不得光的,或者干系極為重大,所以也不多問,這種渾水還是少趟的好。

  楊明笙笑吟吟地將謝沐雯送到二堂門口,謝沐雯便回身抱拳道:“郎中留步,某這便告辭了!”

  楊明笙立在階下,雙手高拱,向謝姑娘揖了一揖,道:“慢走!”

  謝沐雯和唐縱、喬君玉向前院走去,管事老劉代替主人繼續相送,楊明笙並未走開,只是站在門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管事老劉送走了客人,趕回他身邊道:“阿郎(老爺),您還未用早膳呢,再擱下去可就涼了……”

  楊明笙擺擺手,道:“先擱著,某要想些事情,一會兒端進書房來吧。”

  “諾!”劉管事答應一聲,悄悄退開了。

  楊明笙獨自回到書房,撩袍坐定,手撫胡須,微微地沉吟起來:“刺駕,這是何等大事,刺客豈會還留在洛陽城裡,再者,城中哪裡不好藏,偏往官員宅院較多的修文坊來,只怕是有意禍水東引吧。”

  楊明笙目光閃動,沉吟有頃,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唇邊便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8 01:41 PM

第十九章 姑娘賴上你了

  抓捕刺客的事,楊明笙只略略地想了一下,便完全拋到了一邊。他執掌刑獄多年,當然清楚要在洛陽城裡搜一個人,其難度無異於大海撈針,他根本沒有指望真能抓得到這個刺客,他甚至懷疑這所謂的刺客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並不存在的一個人。

  “一個刺客,怎麼會放在太後眼裡,叫太後親自吩咐下來安排拿賊。太後派人去見周興,周侍郎又將這差使派到我頭上,恐怕……功夫在題外啊!”

  楊郎中用食指輕輕叩著桌面,思忖良久,雙眼攸地一亮,他想通了,太後這是要借題發揮,再度清理朝中那些不聽話的臣工啊!”

  楊明笙微笑起來,自覺已號准了太後的脈搏。抓賊,那是小吏的事,他已吩咐下去,能不能抓到時,那就看捕賊的那些小吏的本事了。官,要做官該做的事,官該做的是,就是順著天後的心意,讓天後滿意!

  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楊帆在坊裡轉悠了幾圈,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套女人衣服藏在懷裡,隨後便去江旭寧攤前吃面。楊帆借口今早較餓,買了兩碗湯面,端著湯面正往回走,忽聽巷子裡傳出一聲男人的尖叫,好像被人爆了菊花般凄慘:“天殺的!哪來的這般缺德的鼠輩啊,武侯在哪,我要報官!我要報官!”

  楊帆聞聲回頭,就見一個穿著銅錢紋員外袍,留著兩撇八字胡,身材十分圓潤的四旬男子,站在巷口跳著腳的罵街:“這缺德帶冒煙兒的小賊,偷了我剛買的瓶兒碟兒也就罷了,怎地把我給娘子剛買回來的訶子都偷了去,那可是上好的安吉絲織就的!”

  坊裡許多百姓聽了便吃吃地笑。洛陽尉唐縱從楊郎中府上出來,便先傳見了本坊的坊正,修文坊坊正蘇墨涵剛接了唐縱的指示,送唐縱離開,便聽到一通喊叫,他氣極敗壞地趕過來,吼道:“黃招平,你……你這大清早的,這是鬧的哪樣?”

  黃員外一見坊正來了,再一瞧武侯鋪的不良帥(派出所所長)也跟在後面,立時如見親人,搶上去訴說道:“坊正,不良帥,你們兩位都在,太好了!我家裡昨夜遭了賊,丟了一雙天木釉的雙耳花瓶,一疊三彩釉的敞口盤子,這且不論,還有我給娘子買的安吉絲的訶子也被偷了,這賊損吶……”

  楊帆捧著大木碗,眼珠轉了轉,心道:“馬橋這廝還偷了一件安吉絲的訶子麼,怎麼不見他拿出來,莫非……他還有什麼特殊的嗜好不成?”

  蘇墨涵哪有閑心理會這事,便揮手道:“夠了夠了!你瞎嚷嚷什麼,不就丟了幾件東西麼,回頭到武侯鋪裡報備一下,南西北三市裡給你注意著些不就成了,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一個大男人,學什麼潑婦罵街,回去!”

  訓斥完了黃員外,蘇坊正一扭頭,正好看見楊帆端著兩只大碗,又叫道:“楊二,你往哪裡去?”

  楊帆站住,隨口說道:“哦,蘇坊正,馬橋有些胃寒,我替他弄碗熱湯面回去。”

  蘇墨涵哼了一聲道:“就他事多,一天到晚不是腦袋疼就是屁股癢,你快些回去,叫他吃完了飯,跟你一塊兒到我家裡來,有事情吩咐你們。”

  “是了,坊正放心,我們一會兒就過去,不知是什麼事啊這麼慎重?”

  “案子!大案子!知道嗎,人犯就是在咱們修文坊失蹤的,刑部差派下來,可馬虎不得,趕緊的,一會兒到我家裡報到。”

  蘇坊正說著,便匆匆走開了,雷不良帥沉著臉跟他一起走開,片刻的功夫,蘇坊正的大嗓門又在前邊另一條巷弄裡響起來:“陳阿大,你去把各曲各巷的坊丁都叫來,到我家裡去,有事吩咐你們!快著些,”

  楊帆暗暗琢磨,這坊正十天半月也不點一次卯,今兒這番舉動,莫非……

  楊帆一下子想到了藏在自己家裡的那個女賊,心中不由一緊,當下加快了腳步往家裡趕去。楊帆匆匆回到家裡,先把湯面遞給天愛奴,說道:“你先吃東西,一會兒再換衣服不遲。”

  “多謝!”天愛奴接過飯碗,向他道了聲謝。

  楊帆在她對面盤膝坐下,沉聲問道:“姑娘,我有話問你,你到底做了什麼案子,怎麼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天愛奴端著大碗,剛剛夾起一箸面,聽了這話,乜著楊帆問道:“怎麼?什麼大陣仗?”

  她已經洗過臉,還整理了頭發,雖然身上依舊是那套皺巴巴的綢衣綢褲,可是已經恢復了幾分美人的模樣。美人畢竟是美人,就像一顆珍珠,哪怕是埋在泥垢裡,只消稍稍擦出一痕,就會散發出誘人的光暈。

  這時她乜著楊帆的模樣特別可愛,可楊帆現在當然沒有心思欣賞,他急急說道:“剛才坊正要我吃過飯後就去他那裡報到,我還看到武侯鋪的不良帥也在,我估摸著,一定跟你的事情有關。我不知道你到底犯了多大的案子,居然連不良帥和坊正都給驚動了,依我看,你得趕緊走。”

  “哦?”天愛奴的眸中攸地閃過一絲異彩,但她迅速掩飾住了,她很優雅地搖了搖頭,道:“如果真如你所說,恐怕我現在是走不了啦!”

  “走不了?”楊帆驚訝地看著她,問道:“怎麼走不了?”

  天愛奴道:“如果連這坊裡的坊正和不良帥都已接到了抓人的消息,你說,街巷要隘、各處城門,還能不加防備?”

  天愛奴輕輕嘆了口氣,輕得楊帆都不確定她到底是在嘆氣,還是在吹涼面皮兒:“如果連你們坊裡都驚動了,那麼其它的坊,包括客棧、酒肆、藥店……,所有的地方都會加強盤查,城門處更不例外,現在走,走不掉了。”

  楊帆失聲道:“你到底做了什麼案子?居然能轟動九城!”

  天愛奴很抱歉地道“這我不能告訴你。”

  楊帆盯著她道:“你不是早上還想換了衣服就走?”

  “我改主意了!”

  天愛奴理直氣壯地道:“女人隨時都會改變主意的,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楊帆:“……”

  天愛奴看看他的模樣,安慰道:“你不用擔心,偌大的洛陽城,想找個人談何容易。再說,你是修文坊的坊丁,而我就在你有家裡,坊正找你去安排查人,如此一來,我想藏在你家裡其實非常安全。”

  楊帆在屋裡踱了幾步,臉色凝重地道:“安全,恐怕不見得,你留下會很危險。”

  天愛奴道:“我知道,可我走了會更危險。”

  “我是說……你留下我很危險。”

  “所以呀,你一定要小心,千萬要把我藏好,別被人發現了。”

  楊帆道:“你就不怕我舉告你麼?”

  天愛奴優雅地挾起一枚面片兒,輕輕吹了吹,微笑道:“不怕!如果你舉告我,我就招認你是我的同黨。恩公,你大概還不曉得,我的案子一旦入官,但凡有所牽連者,統統都是要殺頭的……”

  “……”

  天愛奴放下湯碗,對他道:“其實你真的不用太擔心,想要徹查洛陽城,除非調二十萬大軍進來。如今官府既然連武侯坊丁都用上了,可見查也只是虛應其事,只求對上面有個交待而已,我留在這裡,有驚無險,我現在離開,才會中了他們的‘打草驚蛇’之計。”

  楊帆苦著臉道:“我救人,原本只是想……,哪曉得卻惹了這麼一個大麻煩回來,我這是何苦來哉。”

  楊帆既然伸手救了人,就做不出半途把人推出家門的事情,只是他連對方身份都不知道,自然不情願擔這不相干的干系,而且,這樣的態度才是他在天愛奴面前所扮的市井兒該有的反應。

  瞧著他那受氣小媳婦兒的委屈樣子,天愛奴沒來由的心中一軟,安慰道:“我說過,你的救命之恩,我必會報答。這樣吧,只要你能掩護我躲過官府的搜捕,我就送你一筆錢,一筆足以讓你娶個俊俏娘子過門的錢,你看怎麼樣?”

  “……”

  “唉!瞧你這家裡,亂的像豬窩一樣,這樣子怎麼能住人,我在你家的這些日子裡,每天幫你收拾房間好了,你放心,經我整理過的房間,保證一塵不染。”

  “……”

  “我還可以幫你洗衣服,怎麼樣?你放心,我洗過的衣服,就像新做出來的衫子一樣。”

  楊帆沒好氣地道:“謝啦!我就一套衣服,你洗了,我就只好光腚了。”

  天愛奴柔聲道:“那也沒關系,你可以扯幾匹布回來,我幫你再做幾套新的。你放心,我裁出來的衣裳,就算是洛陽城最有名的‘誠織坊’首席裁縫都比不上!”

  一個小美人兒這樣溫言軟語地央求著,楊帆一籌莫展了,他無奈地看著這位突然化身廚娘、針娘、浣衣娘的神秘女賊,看了半晌,咳嗽一聲,訕訕笑道:“既然如此,那麼……也包括侍寢麼?”

  天愛奴那兩道彎月似的蛾眉輕輕地挑了起來,攸然化成一雙吳鉤,然後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便微微地眯了起來,輕輕地道:“這個麼……你可以試試看。”

  楊帆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蠻腰上,她的劍已經掛回腰間。楊帆曾經看過那口劍,那口劍很鋒利,絕對是一口殺人的好劍。現在,一只纖秀美麗的手掌正搭在劍柄上。

  楊帆揉了揉鼻子,喃喃地嘆了口氣道:“不必了,我決定為我未來的娘子守身如玉!”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29 12:15 AM

第二十章 沒覺悟的修文坊民

  一個百媚千嬌的小女子,像個翹家私奔的小媳婦兒似的賴在你家裡不肯走,你能轟她出門麼?

  當然不能!

  所以,你不走,我走!

  楊帆毅然、決然地衝上了街頭。

  看著他走出門去,天愛奴眸中波光瀲灩地一閃。

  她不肯走,固然是因為官府這一招其實並不太高明,官府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徹查整個洛陽城,所以才動用這種“打草驚蛇”的手段,試圖促使她自己跳出來。不過這一招看似尋常,但是大部分被通緝的人都會上當。

  “事不關己,關心則亂!”一旦真的被人發現,是要身陷囹圄的,人會本能地想要離危險遠一些,誰能如此冷靜、大膽地應對官府的盤查?但是天愛奴做為能被派去刺殺武則天的一名超級刺客,她的膽量顯然不屬於這個大部分人的範圍。

  然而,不逃不代表必須留在楊帆家裡,洛陽城這麼大,尤其是官府的眾多衙門、官員的眾多府邸、各種倉庫倉房,想要藏人很容易,天愛奴也不是個喜歡恩將仇報、賴定了救命恩人的女人。

  問題是,當楊帆回到家裡,向她說起必須馬上離開時,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楊帆,到底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坊丁?或者說,曾經只是一個坊丁和小偷的楊帆,現在的身份是否依舊那麼簡單?

  她昏迷之後,一直到在楊帆房中醒來,中間的一切全都不記得,但是她記得,此前那名女宮衛可是追得甚緊,她既然看到了騎在牆上的兩個小偷,那麼追來的那名女宮衛看到他們沒有?

  楊帆的家老舊不堪,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屋子裡的擺設、混亂肮髒的環境,也完全與一個單身漢相符,包括家裡從不開火,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包括他那刷牙用的劣質牙刷,完全找不出一絲破綻。

  而且當晚她已經在牆頭看見了這個男人,所以他的身份當無可疑。不過,如果那個女宮衛搜到了昏迷中的她,並且看到了這兩個小偷,會不會設了一個局給她?

  當日,盛怒之中的武後,厲聲喝令要要抓活的,這句話她聽到了。

  武後之所以堅持要抓活的,是因為她在乎的不是這個刺客,而是指使刺客行刺的人。能夠受命刺殺武後的人,必然是一個極可靠的死士,用刑未必會逼問出他們想要的東西。那麼,官府會不會換一種更巧妙的辦法,叫她主動引領官府去找到她的幕後主使?

  這個念頭,方才在她腦海中只是電光般一閃,卻足以引起她的警惕了,她不敢冒這個險,她必須進一步確定楊帆的可靠,所以,她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

  ※※※※※※※※※※※※※※※※※※※※※※※※

  “咳!今天召集大家來,是因為朝廷走脫了一個重要的犯人,公人追捕的時候,這個犯人就在咱們修文坊內消失了蹤影,所以咱們修文坊是重點核查區域。”

  蘇坊正站在自己家的台階上,神情嚴肅地說著,奈何下邊依舊是亂哄哄的,坊丁們哪有什麼紀律性可言,平時大家各自負責一塊,沒啥機會聚到一起,現在權當是友誼聚會了,互相寒喧的,家長裡短的,拍拍打打的,沒個清靜。

  “咳!肅靜!肅靜!一會兒,老夫會帶你們去武侯鋪,由不良帥分派差使,武侯們帶著,按照你們平時負責的地段,逐家逐戶的進行盤查。你們記住了,在盤查期間,還要告知各門各戶,藏匿人犯者,一旦抓獲是要與犯人同罪的,而舉報者則重重有賞。”

  眾坊丁們聽完了解說,剛要轉身往外走,蘇坊正又來了一句:“最後,我再囑咐大家幾句……”

  眾坊丁們站住,蘇坊正又殷殷囑咐道:“查歸查,你們可不許擾民,官宦士紳人家,諒你們也不敢,可尋常人家也不可以,沒准張家的女兒就在侍郎府上當廚娘,李家的兒子就在尚書府上做管事,捅出漏子來,本坊正可不負責!”

  坊丁們根本不把朝廷的這件差事放在眼裡,一個個依舊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的,蘇坊正的“最後,我再說幾句”重復了好幾次,直到坊丁們說笑的聲浪完全壓住了他的聲音,這才無可奈何地放棄說教,領著他們直奔武侯鋪。

  修文坊的武侯鋪由一正一副兩個不良帥負責,共有武侯近五十人,不過洛陽城有一百零三坊,百萬以上的常住人口,平均一個坊就有一萬人,可以想像這一個坊的地段有多大。

  當然,任何一個城市都有鬧市區、居民聚居區,也有居民稀落的地區,洛陽城也不例外,太偏僻的坊甚至有些大片的地段是種著莊稼的,而修文坊正是市中心極繁華的一個坊,坊中居民有兩萬六千多人。這麼多人分住在不同的裡弄曲巷裡,以一個武侯鋪五十個鋪丁的規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搜索任務。

  突發事件一年也沒幾回,朝廷又不可能像養兵一樣平時養著大把的公差巡捕,如今要搜索人犯,靠這幾個人,犯人都不用出坊,只要在幾條巷弄間跟他們玩捉迷藏,就夠他們受的,所以,才把這些坊丁也都調來。

  不良帥霍明雷集合了全部武侯和坊丁,對他們做了詳細的分派,由武侯們把守幾條十字大街和各裡弄曲巷的關鍵路口,然後由坊丁們按照他們平時一貫的分工,分別對自己負責的地段逐門逐戶上門人口盤查。

  馬橋和楊帆正好是一組,負責他們住處所在的修文坊第七曲、第八曲的治安,負責帶隊的武侯馮緣也是他們極熟悉的人,三個人到了第七曲,馮緣往巷口一站,長巷對面業已站定了一個武侯,遙遙地向他招一招手。

  馮緣向對面招招手,對馬橋和楊帆道:“這坊裡都是鄉裡鄉親的,不過上頭既然交待下來,總是要查的。你們兩個原就管著這兩曲,對各家的情形都了解,誰家幾口人,都什麼長相,全都清楚。一家家的給我查下去,但凡有生人、客人的,全都叫他們到武侯鋪報備一下。另外,不良帥可是吩咐過了,萬萬不可擾民,一旦捅出什麼簍子,本人也是概不負責的。”

  馬橋懶洋洋地問道:“馮武侯,官宦人家也要查麼?”

  馮緣繃緊了臉皮道:“你們兩個不要嘻嘻哈哈的不當回事,這人犯干了什麼,咱不曉得,不過連刑部的官兒都過問了,想必這案子小不了。官員們的家,自然也要查,你們要用心些,真要得著那歹人的消息,你我俱都有賞的。”

  “馮武侯,我們兄弟倆做事,你盡管放心。”

  馬橋向馮緣拍著胸脯打保票,剛剛走開幾步,就輕聲囑咐楊帆道:“兄弟,別實心眼兒,官兒太大的人家,咱跟裡邊管事說一聲,在門樓裡多站一會兒,就當查過了。可別實心眼的真往裡闖,人家不樂意了,不要說馮緣,就是不良帥也不會保你。”

  楊帆笑嘻嘻地道:“曉得了!”

  兩人一人一根哨棒,先到了第一戶人家門口,那是一戶平民,馬橋也不抓那門環扣門,只將哨棒往門上“梆梆梆”地一敲,便高聲叫道:“馮大郎,開門啦!”

  查過了馮家,第二家就是楊帆的住處,不過馬橋怎麼可能查他的家,兩人到了他家,只在院中站了一站,便折身走出來。對於其他人家,普通人家查問倒還仔細,逐家逐戶的,房內房外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掃了幾眼,也對那戶主認真囑咐一番,有那熟識的脾氣也好,與他們聊著天進去,四下瞧瞧便又聊著天送出來。

  有那脾氣不好的免不了倚仗年老輩尊嘮叼幾句,兩人也不還嘴只管聽著,到了第三家閻錄事府上,這位官兒不大也不小,二人便也進去看了看,只是一進去就沒見著好臉色。

  閻錄事家的管家聽明來意,十分不情願地開了門,閻家娘子聞訊出來,站在階上,唬著一張臉,吩咐那高麗婢子道:“跟著他們,給我看緊了些,莫叫這兩個不良人,順走了我家的東西。”

  馬橋聽了大怒,對楊帆小聲道:“這婦人面目可憎,好不煩人,下一次動手就是她家了!”

  楊帆笑著答應一聲,道:“好!”

  兩人在閻家不曾搜得什麼,被那閻家娘子指桑罵槐地轟出來,灰溜溜地便又到了第四戶人家。這戶人家朱漆大門,銅環雙掛,門前雖無台階,兩株綠柳,倒也清潔,看那院牆白灰黛瓦,雖比不得閻錄事家,也算相當寬裕的人家。

  楊帆到修文坊才大半年,雖然有意結交,認識了坊中許多人家,這戶人家卻不熟。他只記得,這家戶主叫吳廣德。吳廣德是個行商,小門小戶人家,專跑洛陽到大梁兩地做生意,雖說兩地相隔不是甚遠,但那年代交通不便利,卻也不算近,因之吳廣德一年倒有半年功夫待在大梁那邊。

  這段時日,吳廣德正在大梁,洛陽家裡只有個娘子守著門戶。楊帆看過戶籍簿子,吳家娘子姓鮑,乳名銀銀。不過因為丈夫不常在家的緣故,這位鮑娘子平素不大在坊中走動,只是守著門戶度日,所以雖是鄰居,楊帆卻對她一點印像也沒有。

  馬橋到了門前,正了正頭上襆頭,伸手抓起門環,輕輕叩了三下,高聲喚道:“鮑娘子,鮑娘子,官府查緝逃犯,吩咐逐戶盤查。你且開門來,叫我與楊二進去,屋裡院外的瞧上一眼便走!”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0-29 12:33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2-10-29 09:07 AM 編輯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小婦人與小女僕

  片刻之後,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婦人俏生生地立在門口。

  這婦人穿一身黃色底子配綠荷花的衫襖,梳一個俏皮嫵媚的墮馬髻,額鬢旁散散地垂下幾絡青絲,腰腴頸細、皮膚奶白,臉蛋雖不甚美卻也有六七分姿色,身子雖然談不上窈窕玲瓏,卻自有一種豐腴的妖嬈。

  鮑娘子使一雙水汪汪的俊眼,冷冷地一掃馬橋和楊帆,滿臉厭惡地道:“好端端的,這是查的什麼賊?”

  馬橋板著臉道:“官府一句話,我等這般人物自然就要跑斷腿了。還請鮑娘子行個方便,叫我等進去前後瞧瞧,只消沒有外人,便好向上頭有個交待。”

  鮑家娘子冷哼一聲道:“奴家獨自守著門戶度日,家裡哪有閒人,你們要查便查。”說罷一甩袖子,扭著個圓潤挺翹的肥臀裊裊婷婷地走回去了,楊帆和馬橋對視一眼,便跟在主人背後進去。

  二人先查了鮑娘子家的左右廂房,又一起來到正房,正堂中放著一張矮幾,矮幾上放著一個敞口盤子,盤子裡有兩掛荔枝。鮑娘子揪下一個來,正細細地剝著皮兒,瞧見他們進來,眼皮也不撩一下,只是懶洋洋地問道:“可拿著賊了麼?”

  馬橋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娘子可莫有所不快。楊二,你去後院兒瞧瞧,若無異樣咱們馬上便走。”

  楊帆答應一聲,出了正堂由山牆處繞向後院,一到後院先見一樹櫻桃紅艷艷的,忍不住擼下幾粒放在掌中,一邊吃著櫻桃,一邊四下轉悠起來。那逃犯就在他的家裡,他豈會認真在別人家的倉房柴屋茅舍裡亂轉,只是虛應差事而已。

  正堂裡,楊帆剛剛離開,馬橋便從懷中摸出一件綉著戲水鴛鴦的肚兜兒來,獻寶似的在鮑娘子面前一晃,得意地道:“銀銀,你瞧這是甚麼?”

  鮑娘子也不再坐在那兒拿腔作勢了,她眼睛一亮,劈手搶過去,笑逐顏開地道:“是送我的麼?”

  馬橋點點頭,鮑娘子頓時眉開眼笑,湊過來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中,展開“訶子”細細一瞧,又喜悅地道:“哎喲,還是安吉絲的呢,這可不便宜……”

  馬橋“噓”了一聲道:“噤聲,快揣起來,莫叫楊二瞧見。”

  鮑娘子揣起“訶子”,在馬橋額頭點了一指,嬌嗔道:“算你還有點良心,知道唸著人家的好,怎麼好長時間不來我家了?”

  馬橋道:“阿母近來有些咳喘,煎了幾服藥吃,也不大見好,我放心不下,哪敢在外過夜。”

  鮑娘子知道馬橋至孝,旁的都好說,萬萬不能拿他父母雙親玩笑或者有所抱怨,聞言便道:“原來如此,你怎不早說?我家那死鬼從大梁回來時,曾帶回一種枇杷膏,說是治咳喘最是有效。”

  馬橋大喜,道:“當真?快快取來一些與我。”

  鮑娘子將那訶子揣進懷裡,水汪汪的眼睛向他一瞟,眉梢眼角春意盎然地道:“楊二片刻就回,我怎好去取與你,你且晚上再來便是了。”

  馬橋情知自己多日不來,這婦人曠得狠了,瞧她這模樣,自己縱不在此過夜,晚間來了,少不得也要一番雲雨疏狂,想起這婦人的風騷勁兒,不覺也是情動,連連頷首道:“使得使得,那便如此說定了。”

  這時候楊帆從後院轉了回來,一過山牆便叫:“馬六兒,後院無甚異處,咱們走吧!”

  馬橋在鮑娘子那圓滾彈手,飽滿得水蜜桃兒似的肥臀上重重地捏了一把,小聲道:“晚上記得給我留門!”

  楊帆出來,馬橋便若無其事與他又去查下一家,二人這一路查下去,只查了個雞飛狗跳,十戶人家倒有八戶家裡頭挨罵。

  這些老百姓哪有那個覺悟,自家過日子就好,管你朝廷拿的哪門子賊,官宦人家更不用說了,賊?賊能藏在我家麼?官小一些的,冷言冷語,官大一些的,家人直接“咣當”一聲把門關了,叫二人碰一鼻子灰。

  二人一番搜索,自然毫無所獲,二人趕回巷口報與武侯馮緣,馮緣正拄著哨棒在那兒打哈欠,打得兩眼淚汪汪的。這廝本就沒指望那種連刑部高手都抓不著的飛天大盜能落到自己手裡,或者出現在自己的的轄區,一聽沒得收穫,馬上拖起哨棒,懶洋洋地回去向不良帥交差去了。

  馬橋和楊帆又找到蘇坊正說了一聲,便也繳了各自的差事。楊帆見坊丁武侯們都不甚仔細,這才放心。楊帆回了自己的家門,甫一進去,便吃了一驚,房中窗明几淨,哪像他的狗窩。

  他還以為自己走錯了人家,趕緊又退出來。轉身再看院中,不覺又有些發怔,院子裡的一切都沒有變,牆角原有住家留下的久不收拾的雜亂雞窩,水井旁木桶擺放的位置,小小溝渠邊上早晨刷牙時“呸”了一地的豬毛……

  楊帆眸中閃過一抹疑惑,重新轉身,輕輕地打開房門,仔細地看看,沒錯,這就是他的房間,屋裡各色家什都在,東西一樣不少,只是有些疊了起來,有些換了位置,有些被擦去了上面的油漬和污垢。

  於是,掛著蛛網蒙著灰塵的窗子明亮了,几案上的油漬全然不見,現出了木材的原色,牆角的“蟑螂樂園”也不見了,那堆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豬骨頭、羊骨頭無影無蹤,木質的地板上一塵不染。

  楊帆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他腳下的地板是淡黃色的木料,低頭看去,能夠看見木料上淡淡的木紋。剛剛定居於此時買回來的一套粗瓷的餐具早就不知被他塞到了什麼地方,現在它們正乾乾淨淨地擺放在櫃子上面,發出瑩潤的光。榻上那床皺皺巴巴的床單已平整的像一塊鏡子,原本扭曲成麻花狀的被子疊成了豆腐塊兒……

  這個單身漢敬畏地看著自己的房間,雖然那被縟床單還沒來得及清洗,可是僅僅收拾了一番,那種整潔乾淨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了。讚歎了半晌,楊帆發現後門是半開著的,便下意識地跟過去,輕輕推開後門,探出頭去。

  後庭也煥然一新,這個地方他以前幾乎從來不來,因為院子裡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而現在院子裡乾乾淨淨,那滿地亂七八糟的什物也不知道哪兒去了。院角那棵原來掛滿藤蔓野草、奄奄一息的櫻桃樹也被清理出來,亭亭玉立。

  他看到牆角用木板隔出一個小倉間,那些雜亂的什物都擺到了裡面,而那本來當柴房的小屋門前,天愛奴已經穿了件青布的衫子,圍了條青布的圍裙子,頭上還包了一塊蔽塵的青布帕,身旁放著一隻木桶。

  楊帆愕然看著她款式別緻的圍裙,依稀有些眼熟,看了半天,才認出被天愛奴當成青布帕和衫子圍裙的布料正是他那床單的一部分。他的所謂床單,僅僅是一匹青布而已,沒有縫邊也沒有裁剪,買回來就往榻上一鋪,過長的部分就往榻底下一掖。

  此刻它們已經被剪下來,變成了天愛奴的裹頭布帕和衫裙。楊帆愕然看著眼前的小女僕,吃驚地道:“外邊在查你的下落,你不藏起來,居然……還收拾房間?”

  天愛奴白了他一眼道:“若真查到你家,我自然會溜出去,藏在你家一共就這麼大的地方,哪裡能夠藏人?”

  楊帆不禁語塞,看看整潔的小院兒,又道:“你肩上還有傷呢,這屋裡和小院,都是你收拾的?”

  天愛奴道:“不是我還有哪個?”

  楊帆左看右看,探頭又瞧天愛奴身後的柴房,這還是柴房麼?小房間收拾的乾淨俐落,雖然原始而簡陋,卻像山居隱士的書房一般乾淨優雅,小小的窗檯上還擺著一個有豁口的花瓶兒,瓶子裡插著清理園中雜草時擷下的一束野菊花。

  看起來,這樣一間小房子,似乎本來就該是這樣一種感覺,渾然天成。除了木榻上還缺一套被縟,似乎再往裡放什麼都是多餘的。

  這個小丫頭不僅僅是勤快,而且很有品味,她很清楚該如何利用有限的物什、如何利用所處的環境,營造最美好的氛圍。

  看著楊帆驚喜讚歎的樣子,天愛奴心中苦笑不已。她當然不是有意給楊帆做女僕,如此不留死角的打掃,只是想得到更多的證據,以驗證她對楊帆身份的判斷,可惜,除了隨手可見的垃圾,她什麼都沒有找到。

  “這柴房是……”

  “我的房間!”

  天愛奴道:“不過還缺一套被縟……”

  楊帆馬上道:“用我的!”

  “晚餐呢?”

  “面片兒湯。”

  天愛奴嘆了口氣,被楊帆吹得天花亂墜的湯麵,在她看來,實在不是什麼美味。

  楊帆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眼看家裡收拾得這麼乾淨,便覺欠了人家什麼似的,便道:“這個……,等明兒我抽空去南市一趟,買些食材回來,我可不會做飯,你若吃不慣面片兒,撿些自己喜歡的做便是了。”

  瞧家裡這副模樣,他不禁對天愛奴的廚藝也充滿了期待。

  家裡有個女人的感覺,似乎真的挺好!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0-30 12:06 AM

第二十二章 兄弟好忙

  天色晚了,今兒的晚餐依舊是吃面。楊帆呼嚕呼嚕地把一碗湯面吃完,擱在窗台上,而對面,天愛奴依舊吃得斯斯文文,那一碗面還是滿的,好像她還沒有吃過一根。

  楊帆不禁笑道:“到底是女人,這麼香噴噴的面,居然吃的這麼慢。”

  天愛奴憐憫地看著楊帆:“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香噴噴?”

  楊帆道:“難道不香,寧姊的湯面在這修文坊裡可是公認的好吃。”

  天愛奴搖頭嘆道:“井蛙不可語於海,夏蟲不可語於冰。”

  楊帆道:“你既吹噓自己的廚藝如何之好,何不一展身手,讓我瞧瞧。”

  天愛奴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讓我拿什麼一展身手?”

  楊帆笑道:“成,這個好辦,我明天買些食材回來,再見識你這位巧婦的本領便是了。”

  又聊一陣,街上梆子聲隱隱傳來,聽起來該是兩更天了。天愛奴起身道:“不跟你聊了,我回去休息。”

  楊帆也起身道:“你睡吧,我出去走走。”

  天愛奴警覺地問道:“你去哪裡?”

  楊帆道:“打葉子牌,不然明天拿什麼買雞鴨魚肉呢?”

  “你手氣很好麼?”

  “哈哈,你要是想明天換換口味呢,最好祈禱我的手氣會很好。”

  楊帆出了自家小院的門,在門下站了片刻,機警地四下一掃,便沿長巷向前走去,行了片刻忽然隱隱察覺有些動靜,楊帆暗自警惕,拐過一條巷角時飛快地向後睃了一眼,一道身影疾閃出黑暗之處,卻如驚鴻一瞥,被楊帆看到了那條纖細的身影。

  “天愛奴?”

  楊帆微微有些恍然,心中轉著念頭,腳下卻並不停下,依舊向前走去。

  天愛奴悄悄輟在後面,只見楊帆一路行去,鬼鬼祟祟、東張西望,最後來到一條長巷,左右看看,往掌心吐了口唾沫,退後幾步,輕“嘿”一聲,借著一股衝勁兒猛地竄向一堵坊牆。

  “嘩!”

  腐朽干裂的泥坯牆皮掉下來一大塊,楊帆很狼狽地摔到地上,他趴在地上不敢動彈,過了一陣兒,見沒有驚動什麼人,這才輕輕爬起來,“呸呸”的好像在吐口中的泥土。

  隱在暗處的天愛奴趕緊掩住了口,生怕笑出聲來。

  楊帆探頭探腦地四下看看,再接再勵地繼續爬牆,這一回他成功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披上了高高的坊牆,呼呼地喘息一陣,翻過了牆頭。天愛奴輕輕搖了搖頭,纖影一閃,掠回了他們的住處。

  楊帆裝模作樣地扮出偷東西的樣子,在人家院舍裡轉悠了幾圈,又從另一側牆頭翻出,在一條條巷弄間繼續穿梭,做出一副尋找下手目標的樣子,如此這般周旋了小半個時辰,確信天愛奴已然離去,這才加快步伐,向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趕去。

  楊帆晃過幾片宅子,來到了一處僻靜之地。這裡是一片住宅的街角,在巷子最裡端,左右兩戶人家,都是對著另一側大街開門,中間這條巷弄是死胡同,只留了後門,因此異常的僻靜。

  巷底生著一棵龍爪槐,樹高十余丈,枝繁葉茂。楊帆看看四下無人,突地騰身縱起,仿佛一只靈猿,猱身直上,飛一般竄上了樹頂,隱身於樹冠之中,四下更是無人看見。

  樹頂有一個幾根樹杈撐起的地方,放著一個油布包袱,楊帆打開包袱,就在樹上穿戴起來,很快,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副形像。

  一套青色輕裝,青色的頭套,裝扮停當,一柄短劍插進綁腿,一口短刀插在腰帶上最容易拔出來的地方,深吸一口氣,在樹頂向四下一掃,楊帆便飛身掠出樹冠,輕盈地落在一戶人家的屋脊上,穿房過屋,飛奔而去。

  ※※※※※※※※※※※※※※※※※※※※※

  “阿母,我出去啦。”

  馬橋家裡,馬橋站起身來,抻了個懶腰,對母親說道。

  馬橋的老娘嗔怪地道:“去吧去吧,你這孩子,老是晚上出門,小心叫武侯撞見,尋你的不是。”

  馬橋道:“阿娘不用擔心,我是坊丁嘛,本來就是幫武侯們做事的,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真要叫他們撞見,也不會把我怎麼樣,兒子只與楊二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們小聚片刻,打會兒葉子牌,很快就回來。”

  “嗯,你自己小心著些,玩牌歸玩牌,可不興賭錢!”

  馬母叮囑了一句,用針撓了撓頭發,又低下頭來,就著燈光,把一縷捻好的豬鬃小心地穿過牛骨上鑽好的小孔,又伸手取過備好的麻繩。進行捆扎綁定。旁邊有一套鑽孔工具和一大堆已經鑽好孔的牛骨頭,那是馬橋剛剛做出來的。

  馬橋只要回了家,總是陪母親一塊做家務,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那時候馬母常給人做鞋墊賺些錢養家,馬橋每天都會在家裡幫著母親把剪碎的小布頭一塊塊的拼成鞋墊的樣子,常常忙到日光西斜,才能出去與坊內的小伙伴們玩耍一陣。

  從小到大,他都幫著老母做事情,如今做了坊丁,有了工錢拿,雖說坊丁的收入非常低微,不過據他說幫著武侯們做事,時不時總有些意外之財,所以家境比起從前已經好了許多,不過老人家閑不下來,兒子長大了,該娶媳婦了,自然要幫他攢老婆本兒,所以依舊每日勤勞做工。

  馬母聽說市面上現在牙刷子既賺錢又好賣,便叫兒子花錢買了一支回來仔細琢磨了一陣兒,然後就買了些原材料回來,嘗試著自己做牙刷子。

  馬母知道兒子孝順、聽話,倒不擔心他去為非作歹,因此只是囑咐一句,便放心地干活了。卻不知在她眼中,兒子固然依舊是那個孝順聽話的好兒子,可兒子畢竟已長大成人,已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幼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長大成人的兒子,更不可能將所有秘密與老母分享。

  馬橋走出房門,將門掩好,在院中悄悄站立片刻,便向夜色中遁去。

  今夜無月,星光黯淡。

  馬橋鬼鬼祟祟地穿行在小巷裡,雖然晚間坊裡有武侯巡邏,但武侯們一般只巡弋大街,不會到小巷裡行走,所以倒不虞被人撞到。

  小巷裡黑漆漆的,他卻熟門熟路,馬橋並沒有看到,夜色中一道若有若無的身影,正攸然從一座座房頂掠過。那從房頂飛掠而過的人影正是楊帆,楊帆卻也沒有注意到小心翼翼貼著牆根潛行的馬橋。

  馬橋悄悄摸到一扇門前,回頭看看巷中無人,便探手一推院門,院門沒閂,“吱呀”一聲門開了,馬橋閃身入內,輕輕掩好院門,躡手躡腳地往正房走,一邊走一邊小聲喚道:“銀銀,銀銀……”

  房門開了,一個人影裹著一陣香風猛地撲到了他的懷裡,兩片灼熱肉感的豐唇隨即印上了他的嘴巴,狠狠地親了個嘴兒,那女子聲音便喘息地道:“你這小冤家,叫人等得好不心焦,怎地才來!”

  兩個人抱在一塊兒,一邊親嘴,一邊手忙腳亂地脫著彼此的衣服,以一種高難度的動作轉進了房間。房門一掩,馬橋屁股後面一片袍袂便夾在門縫裡,隨著一聲女人的嬌吟,那片衣角“唰”地一下不見了。

  片刻功夫,床榻的吱吱嘎嘎聲、肉體撞擊的劈劈啪啪聲和斷斷續續、支離破碎、意味難明的呻吟聲便從房中隱隱地傳出來,干柴烈火熊熊地燃燒了。

  “哼哼,哼哼……”

  這不是豬的叫聲,而是馬橋有異於常人的獨特笑聲。

  ※※※※※※※※※※※※※※※※※※※※※※

  楊帆悄悄出現在夏官衙門,夏官衙門,也就是大唐兵部。

  楊帆靜靜地候在牆角陰影下,等那一隊巡弋的兵丁走過去,便化作一縷輕煙,攸然閃到長廊陰影下,雙腳稍一沾地,就像飛鳥般撲出,沿著長廊,足不沾塵地消失在長廊盡頭,如同鬼魅一般。

  他已不是頭一回來兵部,對這裡的地形已經非常熟悉,楊帆輕車熟路地潛到後衙,遁入一處比較荒涼的院落,翻身掠進院子,回頭望了望,便拔身而起,躍到了二樓欄杆處,伸手一搭,靈巧地翻了上去。

  朝廷擁有無限大的力量,可是他們要做些事,也不可能洞察九地之下,正如一個刺客藏進茫茫人海,哪怕只是洛陽城一地,他們也沒有能力把這裡掘地三尺,找出那個刺客來,他們甚至要動用武侯和坊丁,才能完成一次全城的搜查。

  同樣的,居於九地之下的螻蟻,想要一窺九天之上的朝堂上的消息,甚至是在朝堂上諸多官員間也屬於絕大機密的一個消息,同樣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任務。楊帆只有一條線索,就是那個長著法令紋的凹目鷹鼻的酷吏。

  這個人在當年穿的是青色官袍,那只是一個八九品的小官,楊帆不可能畫影圖形,張貼於大街小巷地尋人,也不可能持著那人的畫像滿大街的問人,更不可能逐一潛入大唐官員的府邸,窺視他們的相貌,憑這一條線索,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

  更何況,這些年來,隨著武後權力的一步步集中,朝中官吏起起伏伏,風風雨雨,有太多的官員因為權力鬥爭的失敗而貶官甚至亡命。誰知道當年那個青袍小吏如今是青雲直上,還是貶謫邊疆,亦或是抄家砍頭了。

  即便是那個京中小吏如今已然外放地方為官,他就再也無從查起,所以盡管楊帆印像中最深刻的只有那個酷吏的模樣,卻並沒有把查訪的重點放在尋找這個人上,而是從那支軍隊著手。

  想找當年的一個長著深深的法令紋的八九品小吏雖然無異於大海撈針,但是要找一支出京公干的禁軍就要容易很多。從那浩瀚繁多的一捆捆卷宗、公函裡,總能找出一點珠絲馬跡的。

  楊帆潛入的是兵部庫部,儲放公函案牘的地方。禁衛軍三百余人出京公干,這麼多人馬的調動,如果是奉了朝廷的命令,兵部必有記載。如果屠村的命令不是出自朝廷,調動這麼多人馬出京,也必然要找個出京公干的借口,同樣要經過兵部,否則就是跡同謀反了。

  所以,楊帆相信,只要那支禁軍不是山賊土匪假扮的,就一定會留下記載。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0-30 12:11 PM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我有個秘密

  楊帆已經來過幾次,查閲了許多永朔二年的公函,目前還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卻知道了許多並不為民間所熟知的其它消息,比如梅花內衛的一些資料,就是從這兒得到的。

  這裡存放的都是舊公函,平時根本無人登樓,室中不管是書架還是公文,上面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楊帆在牆角摸出以前留下的蠟燭和火石,轉到幾層書架之後,打著火石,點起蠟燭,放到了公文架上。

  昏暗的燈光被一層層書架擋住,外邊毫無察覺。

  楊帆找到上次做了記號的地方,抽出一份公函,仔細地看起來。

  “永淳二年,**骨咄祿重建汗國,汗國甫立,即擾定州,霍王李元軌擊退之……”

  專注地看完全文,楊帆輕輕搖頭,將它放了回去,依次又拿出下一份:“骨咄祿擾媯州,圍單于都護府,殺司馬張行師。勝州都督王立本、夏州都督李崇義分道救之……”

  “骨咄祿擾蔚州,殺刺史李思儉,俘豐州都督崔智辯……”

  “骨咄祿掠嵐州,偏將楊玄基擊走之……”

  這一年,突厥王骨咄祿無異是一個重要的主角,如許之多的兵部案牘全是關於他的,楊帆眉頭緊鎖,卻不敢跳躍著抽檢,他之所為,本就是剝絲抽繭的耐心活兒,容不得一點馬虎,焉知這個題目下,沒有與他想要找的東西有關的線索呢。

  一份份看完,他又拿出一份,這一份卻是關於大唐名將薛仁貴身故,兵部奏請撫卹追賜的。仔細看完全文,放回去,又拿出一份,楊帆一份份認真地閲讀著,也不知道又看了多少份,當他再拿出一份時,寫的卻是武后將廢太子李賢遷禁巴州的消息,仔細瀏覽一下,一行刺目的字跡赫然躍入眼簾:

  “著龍武軍派兵押送。”

  楊帆的心急跳起來,迄今為止,他已查閲了不下三百份公函,這是唯一一份提到龍武軍出京消息的。可巴州在蜀中,他要查的那群人卻是出現嶺南韶州,著實的南轅北轍,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關聯麼?

  楊帆凝眸思索良久,將這一頁公文小心地撕下來揣進了懷中,天色已經太晚了,他今晚只能查到這裡,否則天光一亮,他就無法安然離開了。

  楊帆將公函案牘一一歸位,吹熄蠟燭,塞回原來掩藏的地方,悄然離開了兵部庫房。

  ※※※※※※※※※※※※※※※※※※※※※※※※※※

  清晨,吱呀一聲,後門兒開了,天愛奴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楊帆已經起身,兩個人互相看著,楊帆的衣裳依舊皺皺巴巴的,而天愛奴的衣裳卻很整潔,甚至連衣角兒都沒捲起一絲褶皺。

  楊帆絶不相信僅有一套衣裳的她,晚上敢脫光了睡覺,所以對她如何將衣服保持的如此整潔非常好奇。

  “早,要不要刷牙?”

  這是楊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招待客人的東西,天愛奴想起那被楊帆吹捧不已的掉毛牙刷,眸中不禁微微露出一絲好笑的意味。

  “給!”

  楊帆順手遞過一枝嶄新的牙刷子,兩個人依舊走到院子裡,在晨曦下,在鐘鼓聲中,呸呸地刷著牙,這種在一起的感覺很是奇妙,但是楊帆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等他們刷淨了牙齒,牙刷子也就報廢了,牙刷子稍稍有些粗糙,以致牙齦有些出血,楊帆漱了漱口,咧開一嘴白得耀眼的牙齒,微笑道:“我去開坊門,順便給你帶碗麵片兒回來。”

  “嗯!”

  楊帆點點頭,轉身朝外走。

  “噯!”

  楊帆回頭,就見天愛奴俏生生地立在陽光下,似笑非笑地道:“昨夜贏了麼?”

  “啥?哦!呃……”

  楊帆乾笑起來,天愛奴搖搖頭,揚手擲出一件東西,空中划過一道弧形的金光,楊帆伸手一抄,入手竟是一支金釵。抬眼再看天愛奴,她已翩然回屋去了,楊帆吁了口氣,打開院門,揚長而去。

  “啊~~啊~~~啊~~~”

  楊帆和馬橋張著大嘴同時打哈欠,坊門一開,他們就被急於出坊的人衝撞的東倒西歪。等二人站定身子,互相看看,異口同聲地道:“你怎麼跟沒睡醒似的?”然後同時又打個大哈欠,異口同聲地道:“昨夜天涼,沒有睡好。”

  二人同時怔了怔,楊帆心虛地道:“我去吃麵,要不要一起?”

  馬橋心虛地道:“不了,我還是回家陪阿母一塊兒吃。”

  兩人各自走出三步,又不約而同地站住,欲言又止。

  楊帆道:“橋哥兒,我下午出去一趟,坊裡若有差使,你幫著應付一下。”

  馬橋奇道:“你去哪兒?”

  楊帆道:“家裡被縟叫耗子咬的全是洞,我琢磨著去買套新的。”

  馬橋道:“不巧,我也要出去,前些天阿母做了些牙刷子,托南市幾家賣雜貨的掌櫃幫忙售賣,我今兒去瞧瞧賣的怎麼樣了,把貨款收回來。”

  馬橋撓了撓頭,道:“既然如此,咱們一起去吧。反正坊裡平時也沒什麼大事,我跟馮武侯說一聲,叫他幫忙照應一下。”

  “如此也好。”

  楊帆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心下卻有些躊躇,他一個光棍漢,突然開始購置布匹柴米,必會惹得馬橋追問緣由,可是又不便拒絶同行,只能見招拆招了。

  到了面片兒攤前,楊帆又叫了兩碗湯麵,江旭寧奇怪地道:“小帆,你這兩天怎麼這麼能吃啊?”

  楊帆怕她起疑,靈機一動,便把昨日對蘇坊正扯過的謊又對她說了一遍,只說馬橋胃寒,要吃些湯麵暖暖肚子。江旭寧擔心地道:“他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知道照顧自己,嚴重麼?要不要請個醫士瞧瞧,可別有啥毛病給耽誤了。”

  楊帆道:“嗨,你不用擔心,就他那身子,壯得跟牛似的。下午他還要跟我一塊兒去逛南市呢,你說他能有啥事。”

  “你們下午要去南市?”

  面片兒雀躍道:“太好了,我下午正想去南市瞧瞧,買些首飾頭面,那咱們就一塊兒去吧。”

  楊帆一聽,不由叫苦不迭,當真是做人莫說謊,只要扯出一個謊來,就得用無數的謊去遮掩它。江旭寧和馬六兒青梅竹馬,自幼的朋友,若是同去,路上少不得便要問起馬橋的胃病,說不得,一會兒得先去馬橋家裡囑咐一聲,免得他在寧姊面前說漏了嘴。

  楊帆吃罷早餐,又把另一碗麵片兒帶回到家裡交給天愛奴,便急匆匆地趕到馬橋家裡。馬橋娘已經吃完了早飯,馬橋卻是個大肚漢,已經盛了第三碗粥,還在那兒呼嚕呼嚕吃個不停。

  “劉大娘早啊。”

  楊帆一見馬橋娘,便扮起了乖孩子,規規矩矩地向她問早安。

  劉大娘挺喜歡楊帆的,這孩子瞧著就順眼,一看就是個規矩本份的,當然啦,能跟自己兒子玩到一塊兒的朋友,那品性還能差得了?

  劉大娘笑眯眯地道:“早早早,吃早飯沒有,要是沒吃,就跟橋兒一塊吃點。”

  “謝謝大娘,我吃過了,你忙著,我就跟馬六說說話兒。”

  “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還有啥話兒要背人的,真是。”

  劉大娘嗔怪地說著,端起一簸箕豬鬃往院子裡走,忽又站住,問道:“對了,小帆吶,我送你那牙刷子好用嗎?”

  楊帆陪著笑道:“好用,好用,自打用了大娘做的牙刷子,我家的絲瓜瓤子就不知道扔到哪兒去了。”

  劉大娘開心地笑起來:“那就好,你們聊著。”

  見她出去了,楊帆趕緊湊到馬橋身邊,盤膝坐下,小聲道:“橋哥兒,咱們下午不是要一起去南市嗎?”

  馬六嘎吱嘎吱地嚼著咸羅卜干,眨巴眨巴眼睛道:“是啊,怎麼了?”

  “是這樣……”

  楊帆咳嗽兩聲,揉著鼻子道:“我這兩天,一直都在寧姊那兒買兩碗麵。”

  馬六嘎吱嘎吱地道:“兩碗?不多啊,我一頓至少吃三碗,咋了?”

  楊帆乾笑道:“大概我正在長身材吧,飯量突然變大了,都怪不好意思的,就沒跟寧姊說是我自己吃,我說是你有些胃寒,所以要喝點面片兒湯暖暖肚子,下午她要跟咱們一塊兒去南市,你在她面前可不要說漏了。”

  馬橋嘎吱嘎吱地嚼著羅卜乾兒,眼中閃過一抹疑色:“不對吧,咱們哥倆多久的交情了,你一定有事瞞我,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兒?”

  楊帆道:“我瞞你作甚,真是這麼回事兒,你可不許給我說漏了。”

  馬橋唆了口粥,“哼哼”地道:“少跟我扯淡,你當我傻的不成,老實招供,到底怎麼回事?”

  這時,馬橋娘在院子裡說話了:“小帆吶,你跟橋兒昨天晚上打葉子牌打到半夜三更,太晚了,這月該你們倆當值,一大早的就要去開坊門,每天睡的太晚可不好。打牌不要緊,大娘不是反對你們玩,可不能沒早沒晚的呀……”

  “嗯?打牌?”

  楊帆疑惑地看向馬橋,眉頭慢慢挑了起來。

  馬橋哽了一下,立即挺起胸膛道:“咱們兄弟就跟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似的,這般交情有什麼事我不能替你擔待的?不就是說我胃寒,買了面吃麼,小事一樁,你放心好了,小寧那裡,自有我擔待。”

  楊帆玩味地看著馬橋,嘿嘿地笑了兩聲。

  馬橋“哼哼”兩聲,心虛地舉起大碗:“呼嚕呼嚕呼嚕……”

  跟豬拱槽似的,他的一張大臉全都埋進了碗裡。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0-31 12:08 AM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繁華鬧市

  “咚咚咚咚……”

  南市開坊的鼓聲遠遠地傳來,楊帆、馬橋和面片兒依舊不急不忙地走著。

  日中開坊,開坊前都要先擊鼓三百下,現在鼓才剛剛敲響,離開坊門的時間還早著呢,一點都不用急。

  洛陽的商業較長安更為發達,富商巨賈頻繁貿易於三市。南市百行各業,共有三千多家鋪子,甍宇齊平,遙望如一,榆柳交蔭,通渠相注。珠寶店、書局、麩行、奴隷市,重樓延閣,互相臨映,招致商旅,珍奇山積。

  北市東連漕渠,天下舟船集於橋東,常有萬餘艘船人,填滿了河路,商賈貿易,車馬堵塞市間,胡商雲集,多出售香料、珍玩,採購絲綢、茶葉等商品,旅店、酒食店也多處於這一帶,鱗次櫛比,將洛水南北的兩市連成一片。

  西市與南市相仿,不過更偏重於批發,主要客戶是其他各地的商賈。大唐的“市”只有到了日中時分才開,當然,開在各個坊裡的小貨攤兒不受此限。

  “馬六,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就這麼不知道照顧自己呢?晚上睡覺的時候,被子要蓋好,可不能蹬被,天已經涼了,難道你還要大娘夜裡起來給你蓋被子不成?”

  “是是是……”

  “吃飯的時候別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要細嚼慢嚥,尤其是不能老吃涼東西,吃東西要準時,你的胃寒就不會犯了。”

  “是是是……”

  “你瞧你這副德性,能好好走道兒不?不准顫悠!好的不學,偏學地痞無賴!”

  “是是是……”

  三個人一路走,面片兒一路教訓著馬橋,馬橋一臉無奈,愁眉苦臉地道:“小寧,其實我……”

  楊帆馬上咳嗽一聲,拉著長音兒道:“劉大娘說,昨兒晚上……”

  馬橋立即閉緊了嘴巴,面片兒轉向楊帆,問道:“昨晚上怎麼了?”

  楊帆窺見馬橋告饒的眼神,嘿嘿一笑,道:“其實不止昨晚,這些天一直這樣,馬六晚上口渴,總是放著爐上燒開的水不喝,直接去喝缸裡的涼水,我估摸這胃寒啊,就是這麼落下的毛病。”

  面片兒聽了扭頭瞪了馬橋一眼,嬌嗔地道:“要不說你不會照顧自己,你還小麼,這麼大的人了,整天喝涼水!從現在起,一定得改掉這個臭毛病。”

  馬橋乾笑道:“好,好好,我一定改,一定改!啊,坊門開了,快點快點。”

  “市令”噹噹地敲響了鑼,坊市的大門緩緩打開,坊前早就簇擁了不下數千人,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馬橋一看不用江旭寧囉嗦了,如釋重負,趕緊招呼一聲,急急往前趕去。

  洛陽的每個“市”都有四個門,楊帆他們來的是南門,一瞧坊門打開了,馬橋立即加快了腳步,面片兒沒法繼續教訓他,便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楊帆跟在後面走著,眼珠微微一轉,忽然哎喲一聲摀住了肚子。

  面片兒止步回身道:“小帆,你怎麼了?”

  楊帆道:“我忽然有些腹疼,得找個地方去方便一下,寧姊,你跟馬六先進去吧,一會兒我再去尋你們。”

  面片兒頷首道:“成,我和馬六沿十字大街往前走。”

  楊帆揚手道:“好,你們先行一步,一會兒見!”

  馬橋“哼哼”兩聲,仰天道:“老天有眼,惡有惡報啊!”

  得意未了,便傳來江旭寧訓斥的聲音:“又說甚麼瘋話?你就不能正兒八經的?你這個人吶……”

  兩人一路說,一路進了坊市,楊帆捂著肚子磨磨蹭蹭的拖在後面,候著二人進了南市,便也加快了腳步,進了南市的大門,就往左一拐,沿著一排橫向的商舖向前趕去。

  雖然剛剛開市,可以因為一天裡只能開半天的市,所以剛剛開坊,早就做好了準備的商賈們就賣力地吆喝起來,招攬著剛剛走入市場的洛陽百姓。

  李家漆器什物鋪,王家花果鋪子、蕭氏紙墨筆硯、劉家炭薪、陳家酒莊,牛羊肉舖,一路行去,綉旗招展,掩蔽天日。其間還有許多由胡人開設的珠寶坊和香藥鋪子。

  這時的胡人專指波斯、大食以及天竺、羅馬、粟特等西域人種,而突厥、吐番、回紇是不能稱為胡人的,否則他會認為你在岐視他。

  各種各樣的人,官紳士子、淑女佳人、大家閨秀、胡姬番女,販夫走卒,國人胡人,參差其間,騎馬的、乘車的,步行的,各行其路。

  放眼望去,美女很多,就算不想買東西,在裏邊隨便逛逛,瞧瞧美人也是很養眼的,但是“滿城儘是大饅頭”的旖旎景象你在這裡是看不到的。

  因為開胸裝只有兩種女人在兩種地方才可以穿,一種是命婦貴女、使相千金,可以在府邸和宮闈中穿。另一種是歌伎舞伎,可以在青樓妓坊中穿,其他女子連穿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穿到大街上現眼了。

  楊帆進了南市,徑往左邊一拐,直奔任家金銀鋪子。他得把那支金釵換了錢,才可以去買東西,這個年頭,金銀還不是通用貨幣,不能直接拿來交易,這個時代買賣東西,通常是用開元通寶支付,如果是較大量的支付,就用絹布為一般等價物。

  楊帆手中這支金釵重量不到一兩,頂多能換兩千錢,不過楊帆看這支釵子做工精緻,造型精巧,一般金銀鋪子的匠師根本打造不出來,金銀鋪子收了他的釵子,根本不用燒融,直接就能轉手當成首飾售賣,是以楊帆執意要換三千錢。

  店主任老實又是貶低金子成色,又是嘲諷作工手藝,唾沫橫飛地說了半天,楊帆也不多說,只笑眯眯地說:“任掌櫃的,你要只換兩千錢也成,不過你得當著我的面把這釵子鍛成金條。”

  任老實二話不說就抄起鎚子,高舉過頭,橫眉立目地盯著砧板上的那支金釵,他瞪著眼睛看了半晌,便攥著鎚子瞪向楊帆,惡狠狠地道:“算你狠!兩千五百錢,絶對不能再加了!”

  楊帆道:“兩千八百錢,釵子歸你!不然,我去對面傅家金銀鋪子。”

  任老實右手把鎚子往砧上狠狠一敲,左手飛快地揣起釵子,咬牙切齒地道:“成交!”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0-31 11:23 AM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一生所托非良人

  楊帆離開任家金銀鋪子,先去陶瓷鋪子訂了鍋碗瓢盆,又到油米舖子訂了米面油鹽和各色食材,給了地址都叫他們閉市後讓夥計直接給送回家裡去,隨後便追趕馬橋和面片兒去了。

  楊帆在路上看到一個雜貨舖子,賣些笄釵簪子、各色雜物,想到家裡那位阿奴姑娘把簪發的釵子換了錢,連簪發的東西都沒有了,就停下為她選支釵子。

  楊帆本想找一隻蝴蝶釵,攤面上卻沒有,掌櫃的竭力推銷著一支鎏銀的桃心釵子,見他不大中意,又饒了他一張娃娃面具,楊帆這才同意。

  “馬六,馬六,你小子給我回來……”

  馬橋拉著面片兒的手逃得飛快,一個山羊鬍子的店舖掌櫃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呼”地喘息著停下,恨恨地把一捧牙刷子都扔到地上,使勁踩著,指著馬橋的背影高叫道:“你小子,以後再不要托我家幫你賣東西,沒得壞了我家的名聲。這樣的破牙刷子也敢拿來叫賣,真是豈有此理!”

  店老闆一甩袖子,憤憤地回了自己的店舖,楊帆趕到時恰看到這樣一幕情景,他自己就是馬氏牙刷子的受害者,如何還不明白其中緣由,楊帆心中暗笑,忙把面具往臉上一扣,追上馬橋,一拍他肩膀,叫道:“哪裡走!”

  馬橋扭頭一看,卻見一個嘻皮笑臉的胖娃娃,不禁嚇了一跳,楊帆把面具一掀,馬橋這才鬆了口氣。

  楊帆笑道:“怎麼了,急急如喪家之犬?”

  馬橋沮喪地道:“我剛才到丁掌櫃的店裡去問牙刷子售賣的情形,誰料他一見我來,便大發脾氣,說我家的牙刷子做得太糟糕,有的客人買回去刷了一嘴的血,而且一用就掉毛,不但掉毛,味道還大,唉!”

  楊帆瞧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安慰道:“此計不可行,再另謀生財之道就是了,何必這般沮喪。”

  馬橋道:“我倒無所謂,只是擔心阿母,阿母一門心思想要做些生意,賺錢給我娶媳婦,結果不管做啥生意都賠。這一次家裡買材料花銷不少,如今這牙刷子賣不出去,不但沒有賺錢,反而又賠了一筆,只怕阿母傷心,會壞了身子。”

  麵皮兒被他拉著一通跑,跑得臉蛋兒紅撲撲的,聽他這麼說,便道:“你生性至孝,大娘有你這樣的兒子,那就是老人家的福氣了。生意做賠了有什麼關係呢,在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就是。”

  馬橋哭喪著臉道:“可我老在那一個地方跌倒,我懷疑那是個坑啊!”

  楊帆忍著笑,從懷裡摸出幾十文錢塞到馬橋手裡,說道:“這些錢先拿回去,哄了老娘開心再說。你今天來,正好在坊間多逛一逛,看看有甚麼小玩意兒比較賺錢,自家又做得了的,回頭重打旗鼓另開張便是。”

  馬橋趕緊把錢推回來,道:“這可不成!你孤身一人在洛陽,沒親沒友的,攢點應急錢不容易,我哪能要。”

  楊帆道:“誰說我無親無友,寧姊是我阿姊,你不就是我的兄弟了?莫非你不認我這個兄弟不成?”

  “這……這……”

  馬橋想想獲悉真相後傷心失望的老娘,只好靦顏揣起了錢,把楊帆拉到一邊,小聲道:“改天咱們再幹一票,這回得了東西,全都歸你。”

  楊帆笑道:“成,就這麼辦。”

  面片兒睨著他們道:“背人沒好話,你們兩個說什麼呢?”

  馬橋道:“男人間的話,真要說給你,你也不會聽的。”

  面片兒哼了一聲,昂起頭道:“快走吧,別東拉西扯的,我還沒去看頭面首飾呢。”

  楊帆笑道:“走,咱們先陪寧姊去看頭面。另外,我家的被縟床單被耗子啃的實在用不得了,買完了頭面,寧姊再幫我去挑幾匹好布料。”

  ※※※※※※※※※※※※※※※※※※※※※※※

  三人有說有笑地向前走著,江旭寧忽然在一家頭麵舖子前邊停住了腳步,馬橋一瞧那家鋪子的門面,便對江旭寧道:“小寧啊,這家鋪子咱還是不要看了吧,這樣的地方可不是咱們花銷得起的。”

  那家鋪子門臉甚是堂皇,一看就是售賣上等頭面首飾的地方,可江旭寧依舊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神色有些異樣,楊帆和馬橋對視了一眼,發覺有些不對勁兒。

  他們順著江旭寧的目光向店裡看去,就見店中正有一位貴婦人在買東西,這婦人烏油油的頭髮,梳了一個烏蠻髻,穿一件小袖綠衫襦,罩一件淺藕色的半袖,肩上又搭了一條白印花的紗帔子,大紅的束腰裙,一雙深綠色的翹頭履。

  看她年紀,約有三十歲上下,姿色只算中下,身材已然發福。在她旁邊陪著一個男子,這人頭戴一頂黑紗羅的襆頭巾子,發腳處還插了一朵絲帛做成的簪花,身上則穿一領圓領大袖,看他的年紀也就在二十七八歲的模樣。

  這人眉目清秀,臉上還薄薄地敷了一層粉,頜下是一部修剪得極整齊的鬍鬚,瞧起來豐神朗朗,算得上一個俊逸男兒。

  那中年婦人正在挑選著首飾頭面,男子則在她耳畔站著,親昵地低聲說笑著什麼,似乎在點評她挑選的首飾。唐代首飾,最流行的髮飾,鐲子也有,至於項鏈、戒指、耳環一類的東西倒不流行,這婦人挑的正是一支金珠花的步搖。

  男子在她耳邊笑說了一句,逗得婦人一笑,嬌嗔地打了他一下。男人肩上,蹲著一隻貓兒似的動物,比貓還要大上許多,通體紅色,又有許多斑點,粗長的爪子緊緊扣在男人肩上,豎著耳朵左顧右盼。

  瞧見女主人打了男人一下,它也呲起鋒利的牙齒,抬起小爪子在男人頭上拍了一下,惹得婦人為之失笑。這是一隻猞猁,常被貴人當成寵物飼養,如果狩獵時帶在身邊,比獵犬還要警覺,速度如飛,俗名就叫“草上飛”。

  楊帆看看江旭寧的臉色,低聲道:“寧姊,莫非你認得那個男人?”

  江旭寧的臉色很難看,低低地答道:“那個男人……叫柳君璠。”

  楊帆奇道:“柳君璠,那是何許人也?”

  馬橋攸然色變,說道:“柳君璠?你那個未婚夫婿?年底便要與你成親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江旭寧默默地點了點頭,嘴唇已咬得發白。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1-1 12:04 AM

第二十六章 男兒當志氣

  江旭寧只有十六七歲,這姓柳的卻有二十六七,相差十多歲,不過在唐朝,這很正常。唐人習俗,男女婚配時特別強調男方要比女方年齡大,有“男大十歲,同年同歲”的說法。

  大城大阜的男人,尤其是讀書人,成婚都比較晚。因此這柳君璠比江旭寧大了十多歲,實屬尋常。

  眼見如此尷尬的一幕,馬橋忙勸道:“小寧,你別多想,也許那是他本家的姐妹,又或者街坊鄰居……”

  楊帆冷冷地道:“這兩人都是年過三旬的男女,相偕往頭面店裡購買首飾,舉止又是如此狎昵親密,若說二人之間無甚私情,你信麼?”

  馬橋向他連打眼色,解勸道:“男人嘛,偶爾逢場作戲罷了。你這是看見了,若是未瞧見呢?小寧,你一個姑娘家,是還未過門的媳婦兒,怎好理直氣壯地上前責問,不如……走了吧。”

  楊帆道:“走?寧姊就可以視若無睹,當它從未發生過麼?”

  馬橋趕緊把他扯到一邊,小聲道:“小帆,你今兒這是怎麼了,怎麼唯恐天下不亂的?你叫小寧怎麼做,還能上前與他爭吵麼?馬上就要成親了,且忍一忍,饒一饒,也就過去了。”

  楊帆正色道:“如此自欺欺人,何來幸福可言?”

  馬橋急了,道:“小寧跟他已簽了婚書的,雖未拜堂,已然是夫妻,你不勸和,還讓他們打得不可開交才好麼?”

  楊帆抿著嘴不說話了,只是緊緊地盯著江旭寧,看她態度如何。他可以容忍別人欺他騙他,卻不能容忍別人欺辱他的朋友,然則這畢竟是江旭寧的事,他需要一個江旭寧的態度。

  江旭寧心思百轉,雖然眼前這情形叫人憤慨悲傷,可自己一個未嫁的姑娘,難道還真能上前拿出正室夫人的派頭來詰問於他不成?江旭寧為難半晌,喟然一嘆道“算了,小帆,我們走!”

  不料三人還未舉步,店中又出現一幕情景,江旭寧看在眼裡,一張俏臉騰地一下,脹得發紫。

  原來那婦人沒有相中那枝步搖,舉步又走到另一張櫃面前,柳君璠連忙追過去,不想那只猞猁突然從他肩上竄下來,一溜煙兒地竄到地面,似乎想追上女主人,而柳君璠也正舉步向前,那猞猁快如閃電,他來不及反應,一腳便踏在猞猁身上。

  那只紅猞猁貓兒似的一聲尖叫,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撲到婦人身邊,嗚嗚咽咽的好不可憐。婦人攸然變色,抬起手來,一記耳光便狠狠地扇在柳君璠的臉上,叱罵道:“你這個不長眼睛的狗東西!”

  柳君璠捂住臉頰,訕訕地道:“我……它的動作實在太快,我沒反應過來。”

  婦人反手又是一記耳光,罵道:“連我的小貝都照看不好,你這個廢物還能干什麼!”

  婦人罵完柳君璠,俯身抱起猞猁,哄道:“我的小寶貝兒,快讓我瞧瞧,傷著沒有。哎喲,我的小寶貝兒,看把寶貝兒疼得,這個不長眼睛的廢物,阿娘都教訓他了,別叫了。”

  柳君璠陪著笑,諂媚地道:“是啊,小貝乖啊,是我不好,有眼無珠,傷著你沒有啊,來,我給你揉揉。”

  一只手剛伸出去,就被婦人一巴掌扇下去,白了他一眼,叱道:“拿開你的狗爪子,小貝不稀罕。”

  江旭寧看到這一幕,只氣得俏臉通紅,渾身發抖,她的男人逢場作戲也好,尋花問柳也罷,她都能忍得,可她的男人如此沒有骨氣,根本不像個男人,叫她如何忍得?

  江旭寧目中蘊著恥辱的淚水,馬橋一把沒拉住,她已甩開馬橋的手臂,昂然走進店去,站到柳君璠面前,沉聲問道:“柳君璠,這個婦人是誰,跟你什麼關系?”

  柳君璠看見是她,不由嚇了一跳,變色道:“旭寧,你怎麼來了?”

  江旭寧冷笑道:“我不來,怎麼看見你糾糾偉丈夫的如此氣概?這婦人是誰,和你到底是什麼關系?”

  那婦人看見江旭寧斥問柳君璠,也是為之一怔,隨即就鎮定下來,她乜著江旭寧,輕輕撫摸著猞猁的毛發,慢條斯理地問道:“君璠,這個潑辣的小娘子是誰啊?”

  柳君璠訕訕地道:“這位姑娘,姓江,江旭寧江姑娘。”

  江旭寧冷冷地道:“怎麼,你都不敢承認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

  “哦,這就是你說過的那個開面攤兒賣早點的姑娘呀。”

  婦人眉帶譏誚,唇抿冷笑,不屑地道:“走吧,逛街的興致一點都沒有了。真是掃興。”

  “慢著!”

  江旭寧伸手攔住要隨那婦人離開的柳君璠,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這個婦人是誰?”

  柳君璠狼狽道:“這位娘子,是……是跟我同住永泰坊的姚氏夫人。”

  江旭寧瞪著杏眼,沉聲問道:“她和你是什麼關系?”

  柳君璠惱羞成怒地道:“江旭寧,你還沒嫁到我家來呢,管得這麼寬?什麼時候輪到你來過問我的事情了?”

  這時那姚夫人已走出門去,門口一輛輕車,趕車的是個昆侖奴,旁邊還伴著一個高麗婢子。姚夫人挑起轎簾兒,慢條斯理地道:“柳君璠,你過不過來?你現在不來,以後都不用來了。”

  柳君璠跺了跺腳,繞過江旭寧就往外走。江旭寧也是真的惱了,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不依不饒地道:“柳君璠,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你跟她到底是什麼關系!”

  柳君璠氣極敗壞地道:“姓江的,你管的也太寬了,不要說你還沒有嫁到我家,就算我跟你入了洞房,做了夫妻,你也管不得我,放手!”

  江旭寧執拗地道:“你先把話說清楚!”

  “你放手!”

  姚夫人鄙夷地道:“真是個沒有用的廢物!你不說,我替你來說。”

  姚夫人挺起胸膛,睨著江旭寧,傲然道:“你問我跟柳君璠是什麼關系?我告訴你,他吃我的,喝我的,交些狐朋狗友的開銷,博戲賭彩的花費,全都是我的,你說我跟他什麼關系?”

  姚夫人捏著手帕,說一句,逼近一步,盛氣凌人地道:哦……,我還忘了告訴你,就連你們倆年底成親的花銷,都是我給他出的,你自己問問你的這位乘龍快婿,本夫人跟他到底是什麼關系?”

  柳君璠面紅耳赤,面對江旭寧羞怒不堪的眼神,他只能無奈地舔著嘴唇,把唇上薄薄的一層唇膏都給舔沒了,卻沒有勇氣說一句話。

  江旭寧氣的渾身發抖,指著柳君璠道:“你……你……,男子漢該頂天立地,可你竟然這般沒有出息!我知道你家境中落,這些年家中境況大不如前,可富人有富人的過法,窮人有窮人的過法,人窮,志不能短,你連臉面都不要了,居然做人面首,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你還知不知道什麼叫做禮義廉恥!”

  柳君璠被她罵的惱羞成怒,揚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摑在江旭寧的臉上,江旭寧捂著臉頰,愕然道:“柳君璠!你……你竟然打我?”

  柳君璠冷笑道:“你我雖尚未拜堂成親,卻已下了婚書,大唐律法承認的合法夫妻!我今日就要教訓教訓你這個不懂為婦之道的賤婢,怎麼著?你本良人,卻操持賤業,街頭擺攤,販賣面食,嫁入我家,就不辱了我家的名聲?

  我雖早有耳聞,可是念你家境困苦,此舉實屬無奈,所以從不曾登門詰難。我與姚夫人……皆好詩詞歌賦,往來切磋,引為知己。因見我家貧困,姚夫人常施援手,幫襯於我,僅此而已,不想你竟如此齷齪,不但橫加指責,壞我名聲,更污辱我的恩人和知己,我如何還能忍你,賤婦,你給我滾!”

  姚夫人聽了只是撇嘴冷笑,卻也沒有再拆他的台。

  馬橋趕上去道:“有許好好說,兩位都消消氣……”

  柳君璠瞪著他道:“我們夫妻說話,你是何人?”

  馬橋陪笑道:“我是小寧街坊,今日陪她一同來南市購買頭面……”

  柳君璠一聲怪笑,一把揪住馬橋,指著江旭寧道:“好哇!我與姚夫人同游南市,被你說的如此不堪,而你,一個待嫁的女人,不守婦道,居然與人同游南市,又叫他陪你選買首飾頭面,你們又是甚麼關系?奸夫淫夫!”

  江旭寧紅了眼睛,飲泣道:“你……你怎麼能這般無恥?你可知我每日起早貪黑,賣面賺錢,原也是知道你家境不好,本想著多賺些陪嫁,將來我操持家務,叫你安心讀書,考取功名,萬萬沒有想到,我江旭寧的夫婿竟是這樣一個人物……”

  柳君璠橫了心,怒罵道:“我是怎樣的人物?你這不守婦道的賤婢,今天我就好好教訓教訓你!”說罷左手去抓江旭寧發髻,右手便要再往她臉上摑去。

  楊帆忍無可忍,將袍襟“唰”地一撩,往腰間一掖,舉步便衝了上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 10:10 AM

第二卷 第二十七章 長相思,苦相憶

  柳君璠手剛伸出去,還沒挨著江旭寧的嫩頰,卻被一隻手橫空架住,柳君璠扭頭怒喝道:“柳某在此教訓妻子,誰人多管閒事?”

  轉眼一瞧,卻是一個笑眉笑臉的“娃娃”,不由得為之一怔。

  “娃娃”二話不說,砰地一拳正中柳君璠的眼睛,柳君璠“哇”地一聲大叫,仰面栽了出去,“娃娃”二話不說,一撩袍裾,提起靴子便沒頭沒臉地踹將下去……

  雙方鬧事的這家首飾頭麵店是南市一家極高檔的所在,每一件首飾頭面都不便宜,哪怕是其中最便宜、最不起眼的珠玉首飾,也值得尋常人家半年的口糧,所以平素十分的安靜。

  鋪面後面的帳房裡,掌櫃的陪著帳房管事,正在劈嚦啪啦地整理帳務,旁邊坐著兩位錦袍玉帶的少年公子,其中一位正是謝沐雯謝都尉,而另一個姓高,叫高瑩,亦是內衛的一個侍衛,平時輪值在武后身邊打扇時,她們兩人一直是一對,因此彼此交情極好。

  見謝沐雯認真地看著管事核算帳本兒,高瑩喚著她的小字,掩口笑道:“小蠻,像咱們這般年紀,要麼買些胭脂水粉、簪釵首飾,要麼買些綵衣綉裙,打扮個花枝招展,哪有你這樣兒的,小小年紀,好大一個財迷。”

  謝沐雯微笑不語,今天二人不當值,特意結伴到了這家首飾店。二人到這店裡來,卻不是為了選購首飾,而是因為這家店面就是謝沐雯開的,高瑩是陪好友一起來盤帳的。

  這麼些年來,謝沐雯省吃儉用,將她的俸祿、所受的賞賜,盡皆用來投資做生意,她是天子近衛,享有許多特權,因而這生意也就越做越好,當初那點本錢,滾雪團兒似的,幾年下來,在洛陽城裡,她已有了好幾家店舖生意。

  高瑩雖然取笑她是個財迷,可是心下其實還是挺佩服她的,也很羨慕她,大家掙多少錢,彼此都是相當的,自己的俸祿、賞賜左手進、右手出,這幾年下來一文也沒攢下,還覺得手頭挺緊的,怎麼人家就做成了這麼大的生意?

  高瑩輕嘆道:“你呀,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等你將來成了親,這麼多的財產,還不都陪嫁了人家,讓人坐享其成?瞧你清湯掛麵的,也不知道打扮打扮,可辜負了這如花的年齡,就憑你的身份和容貌,將來還怕不能嫁個如意郎君?何必如此辛苦的攢嫁妝。”

  謝沐雯還是微笑不語,她可不是為了攢嫁妝,只是這份心思,沒有必要說與高瑩知道,說一次,便多一份傷心、多一份失望,何苦來哉。

  不一時,那管事已將帳目理清,掌櫃的把帳簿接過來,雙手奉與謝沐雯,道:“東家,這是從本月初到現在的帳目,請過目。”

  謝沐雯接過帳目,先看了看結算下來的金額,便綻顏笑道:“雁高樓果然不愧是雁高樓,我聘你為掌櫃,可算是找對人了,這才大半個月,獲利就如此豐厚。”

  雁掌櫃的笑道:“這都是托東家的福,咱家的珠玉坊少有巡弋兵卒,差役公人上門叨擾,地方上的潑皮無賴也不敢登門生事,再加上珠玉多從廣州府購進,造型新穎別緻,有別於從西域傳來的珠玉,所以甚受京中婦人喜歡,客人自然也多,可不是我的本事。”

  謝沐雯笑吟吟地翻著帳簿,道:“憑我的身份,敢上門打秋風的人自然沒有。不過,咱們總不能強拉客人上門吧,雁掌櫃的經營得當,這份功勞是一點也不假的,你多用些心思,我是不會虧待了你的!”

  雁高樓連忙拱拱手道:“那雁某就先謝過東家了。”

  見二人談起帳目細節,高瑩雖是她的摯友,也不好與聞,便尋個藉口到後院兒裡去了,謝沐雯和雁高樓在帳房裡把帳目從頭到尾核算了一遍,這才合攏帳簿,問道:“掌櫃的,去廣州府購首飾頭面的夥計,可曾打聽到我阿兄的下落?”

  雁高樓欠身道:“雁某每次差人去廣州進貨,都再三叮囑,務必把尋找東家長兄的事情放在第一位,他們大街小巷,各處轉遍了,還託了廣州的珠寶商人們代為尋找,迄今尚無消息。”

  謝沐雯臉上的歡喜頓時被陰霾所取代,雁高樓瞧見她的模樣,也不禁輕輕嘆了口氣,雁高樓對東家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據他所知,這位東家本是廣州府一個乞兒,後來蒙貴人收留,這才入京,並被引介為那位貴人的師妹謝大娘,拜謝大娘為義母,成為宮裡的一個女侍衛。

  說起來,這位謝都尉對她兄長,當真是手足情深,她在東市、西市、南市開著幾家鋪子,都是為她阿兄置辦的產業。她名下的幾處產業,全都經營從廣東口岸輸入的商品,最初的目的只是為了差人尋她阿兄方便,不想卻是無心栽柳,因為如今大唐商賈主要是從西域購進商品,從南方購入的貨物少,反而令她的鋪子別樹一幟。

  憑著她梅花內衛果毅都尉的身份,她的店舖不從南方來的商賈手中購買貨物,而是免費搭乘漕船往返於南北,自行購買貨物,這一來購進成本便極低廉,而她派往廣州購貨的人,無一例外都承擔著尋找她兄長下落的使命。

  可惜,這麼多年來,廣州的乞丐全被找遍了,也沒找到他的下落。那負責找人的夥計一開始不知道保密,透露了口風,還有些年歲相當的乞丐冒名頂替,讓謝沐雯也不知空歡喜了多少回。

  可那些冒充者不管長得再怎麼像,再怎麼會能言巧辯,卻沒有一個能說出她的阿兄送過她什麼首飾,分別時說過怎樣的話。後來負責找人的夥計也知道守緊了口風,冒名頂替者才少了。

  在雁掌櫃的看來,恐怕她那兄長早就凍餓而死了,只是東家痴心一片,這個猜測他是不敢說的,自然也就無從勸起。

  謝沐雯卻不這麼想,希望雖是如此渺茫,可幸好還有希望。

  她沉默了片刻,點點頭,感傷地道:“有勞掌櫃了,人……還是要繼續找,一定要找到……”

  房間裡的氣氛一時有些沉悶,帳房管事見此情形,忙對雁掌櫃的打個眼色,道:“掌櫃的,東家難得過來一趟,咱們剛從廣州進的那批首飾頭面,何不拿來,叫東家挑選幾件稱意的。”

  雁掌櫃的鬆了口氣,連聲道:“不錯不錯,東家,待我把剛剛購進的首飾取來。”

  片刻功夫,雁掌櫃的便捧了一口大匣子回來,打開來,裏邊有四層首飾格,一一擺放在几案上,謝沐雯本不想佩戴首飾,塗脂抹粉,可她在幾匣首飾上隨意地掃了幾眼,突然發現一枚蝴蝶型的釵子,不禁雙眼一亮,道:“我要這只。”

  掌櫃的瞧了一眼那支釵子,不由暗暗搖頭:“掌櫃的雖是開珠玉坊的,這眼光卻實在不怎麼樣,這支釵子的式樣太過俏皮,只適合未及笄的女兒家簪發,做工雖也精緻,瞧那用料也不顯昂貴,在這批購進的釵子裡是屬於下品的。”

  掌櫃的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意思,謝沐雯卻搖了搖頭,盯著手中那支釵子,眼神柔柔的,輕聲道:“它雖不是最貴的,卻是我心中最美的,我喜歡這蝴蝶,喜歡這支蝴蝶釵子。”

  這時,前邊店麵裡鬼哭狼嚎的慘叫聲傳來,謝沐雯正緬懷著那難忘的時刻,忽然被哭叫聲打斷,大為不悅,便把雙眉一挑,暗惱道:“何人敢在我的店中喧嘩?”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1-2 12:06 AM

本帖最後由 rickey1270 於 2012-11-2 01:34 PM 編輯

第二十八章 人人喊打

  頭面鋪子前邊的空地上,柳君璠被踢得滿地打滾,尖聲咒罵道:“江旭寧,你這個賤婢,竟敢使人毆夫!竟敢使人毆夫!”

  姚夫人一見,連忙吩咐那昆侖奴道:“蠢材,還不救人?”

  昆侖奴溫馴聽話,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戴著娃娃面具的楊帆突然和他咕嚕了幾句昆侖語,那昆侖奴聽得一怔,手下力道便輕了幾分,楊帆順手一拳,拳頭還沒挨著那昆侖奴,那昆侖奴就大叫一聲,仿佛被掌風拍出去似,仰面一摔,“昏厥不醒”了。

  好在楊帆拳出得巧妙,這昆侖奴跌得及時,兩人的衣袖袍袂遮住了動作,旁人還道他是被楊帆一拳打出去的。柳君璠抱著頭,蜷縮如狗,凄厲地嚎叫:“江旭寧,夫為婦天,你敢使人毆夫,我斷不會放過你的!”

  “各位,各位父老鄉親,還請給我做個見證!”

  楊帆一腳踩在柳君璠的腰間,高舉雙手道:“某可不認得這人的娘子,更不曾受他娘子只言片語指使,某家不是路見不平,某因何動手打人,蓋因這人羞辱了天下男人!某家也是一個堂堂男兒,豈能受此奇恥大辱?”

  謝沐雯這時正好從帳房裡走出來,站在店中瞧著。

  楊帆把柳君璠的劣跡惡行添油加醋地向眾人宣揚一遍,大呼道:“這等畜牲,枉自托生為男人,所作所為,實實地污辱了男人這個稱呼,普天下男兒都因他而蒙羞,你們說,此人該不該挨揍?”

  圍觀百姓異口同聲地道:“該打!”

  楊帆道:“著實地該打!是男人的,還不動手?”

  “呼啦”一下,圍觀人群中的男子一擁而上,尤其是那些帶著女伴或者與娘子出游的,更是格外的義憤填膺,為了表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紛紛衝上來,用拳腳跟柳君璠這個寡廉鮮恥吃軟飯的臭男人劃清界限。

  “讓個地方,郎君給我讓個地方!”

  那些女人比男人還要氣憤,性情潑辣的當即就提起裙裾衝上去,加入了群毆柳君璠的陣營。柳君璠被楊帆一通踹,已經踹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再被這些人圍上來一通毆打,連慘呼嚎叫的勁兒都弱了。

  謝沐雯站在店中,將楊帆方才所言俱都聽在耳中,臉上頓時露出鄙夷厭惡的神氣。

  店裡伙計一見東家出來了,連忙上前討好地問道:“東家,你看,要不要小的把他們轟開?省得影響了咱家的生意。”

  謝沐雯曬然道:“沒出息的臭男人,以身乞食,比伸手討飯更惡心!連個乞丐都不如!由他們去!”

  瞧她樣子,若不是自恃身份,怕也要衝出去,狠狠踹那姓柳的幾腳,伙計一瞧,當即不敢再言。

  “各位,這奸夫無恥,那淫婦同樣無恥!就是她!你們看!”

  楊帆眼見眾百姓已被撩撥起來,突然大吼一聲,又將手指向目瞪口呆地站在路邊的姚氏夫人。

  “打她!奸夫淫婦!”

  “這對狗男女!”

  百姓們已被煽動起來,立即衝向姚氏夫人,姚夫人一見,嚇了一跳,趕緊跑上車子,吼那躺在地上裝死的昆侖奴:“賤奴,還不起來,快帶本夫人離開!”

  躺在地上裝死的昆侖奴蹭地一下爬起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跳上車子御車便走。柳君璠從地上狼狽不堪地爬起來追在車子後面,一邊跑一邊咬牙切齒地摞狠話:“江旭寧,你這賤婢,你等著!我絕不會放過……”

  “哎喲!”

  一句話沒說完,爛梨大棗各色雜物就像瓢潑大雨似的丟過去,柳君璠以袖蒙頭,逃之夭夭。

  這時市令帶著幾個維持市場秩序的市丁拎著鞭子走來,老遠就喊:“何人在此互毆,想到官府裡吃板子麼!”

  眾人聽了,方才紛紛住手,整理衣冠,平穩呼吸,扮旁觀群眾狀。有人便議論道:“瞧這小娘子端地俊俏,怎麼找了這樣一個男人,當真是新鞋褲蹴鞠-----可惜了的!”

  面片兒顏面無光,低著頭只管疾步而行,馬橋和楊帆見狀,忙一左一右陪她離開,謝沐雯見人群散了,便也拂袖回了後堂。

  離開了看熱鬧的人群之後,馬橋便埋怨楊帆道:“小帆,你今日實是太蠻撞了些,那軟骨頭挾忿而去,必會遷怒於小寧,小寧嫁過去後,還能有好日子過麼?”

  楊帆勃然道:“嫁過去?你居然還這麼想?長個卵子就是男人麼?這等齷齪廢物,寧姊,你真要嫁他?”

  江旭寧站定腳步,神情猶豫片刻,漸漸變成一片凜然,沉聲道:“吾雖女流,生於貧賤,也羞與此等男子為妻!回去後,我就稟明母親,請媒人出面,與他和離。”

  楊帆欣然道:“這才對,寧姊又俊俏又勤快,還怕找不到一個好夫君,我瞧馬六就不錯。”

  馬橋趕緊道:“不不不,我可不行,長這麼大,一事無成。我家境況比小寧家還要差了許多,小寧的娘親怎麼會同意呢。”

  江旭寧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小帆說笑的,你還當真了,就是你肯,我還不肯呢,我江旭寧既要與那姓柳的分手,將來的夫婿怎麼也要比他強上幾分,要不然豈不惹他恥笑。就你,哼!”

  馬橋趕緊道:“就是,就是,要嫁也要嫁楊二這樣的,起碼這小郎君俊俏的模樣,就比那柳君璠強勝百倍。”

  江旭寧拍了他一巴掌,嗔道:“你要死!小寧才多大的孩子,比我還小著兩歲呢,胡說八道。”

  楊帆挺起胸道:“雖說如今世道講究男比女大,不過女比男大也是有的,寧姊這樣俊俏,溫柔,勤勞,能干,我可是求之不得。姊姊只要點點頭,我馬上找人去你家作媒。”

  江旭寧“噗哧”一笑,抬腿便去踢他,楊帆打個哈哈,飄身閃開,江旭寧幽幽一嘆,道:“好啦,你們兩個不用變著法兒哄我開心,我已經想開了,柳君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我為他煩惱!”

  楊帆和馬橋聽到這句話,知道她是真的想開了、放下了,不由相視一笑,心裡也輕松下來。

  ※※※※※※※※※※※※※※※※※※※※

  天愛奴候楊帆離開之後,一顆心便激烈地掙扎起來。

  她裡裡外外看過,甚至冒險打開院門,向外窺探了一番,以她的眼力,看不到一個監視她的人,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誤解了楊帆?她想不告而別,可是想到可能的後果,她又不敢冒險。

  走,還是不走?

  到底有沒有暗中監視我的人?

  天愛奴取舍不定,好生糾結。

  直到房門打開,楊帆進來,天愛奴竟由衷地松了口氣,至少她不用再苦苦糾結於走與留的問題了。

  楊帆回來時,已是閉市時間,他回來只一會兒功夫,南市的伙計已把他定購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米面菜蔬各色食材都給送了來,楊帆叫伙計幫著,把東西都卸到堂屋,便看著屋裡小山似的一堆東西發怔。

  說實話,楊帆從沒下過廚房,看著眼前一堆的東西毫無頭緒,有些根本不明其用處,更不知該擺放在何處。等伙計走了,天愛奴從房裡出來,瞧見楊帆發傻的樣子,不禁莞爾,走上前道:“我來吧。”

  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各自規置,井井有條。

  對那小小的灶間,天愛奴似乎只是掃了一眼,便胸有成竹了,楊帆看著天愛奴忙碌,心裡很是過意不去,可他跟過去幫著收拾,結果東西不是放錯了地方,就是把常用的收起來,不常用的擺上去,天愛奴不悅道:“出去出去,越幫越忙。”

  楊帆訕訕地區退到一旁,道:“那……,你看我干些什麼才好?”

  天愛奴道:“去把你家那只八百年都不曾用過的木桶刷干淨,打桶水進來,再去後院劈些柴待用吧。”

  楊帆終於擺脫了吃閑飯的嫌疑,興衝衝地提起木桶就走了出去。

  楊帆哼著昆侖國的民間小調,刷淨木桶,打了滿滿一桶清水提進廚房,又趕到後院劈柴,後院裡有現成的舊木材和一些朽壞的家具,用那柄生了鏽的鐵斧,不一會兒就劈好了一堆柴,看著那小山似的柴堆,楊帆竟頗有一種成就感。

  灶間生起了火,自楊帆搬到修文坊之後,他們家的煙囪頭一回冒起了炊煙。

  又變得無所事事的楊帆倚在門口,看著天愛奴從小女僕搖身一變,又化為廚娘的全過程,目瞪口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 10:50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二十九章 我只能講我六歲之前的故事

  天愛奴洗淨手,走進廚房的同時,已把那替換下來的萬能床單改制的小圍裙紮在腰間。

  水盆裡,魚在跳、蝦在躥,案板上擺著一砣羊肉。

  楊帆眨了幾下眼睛的功夫,米已淘好下鍋,蔥、姜、蒜已剝好、拍扁、切絲以備用。

  楊帆又眨了幾下眼睛的功夫,一條魚已除腮、去鱗,清洗乾淨,放進一隻敞口盤子。

  蔥段、薑絲、料酒、醬油等配出的佐料往切了數條斜口的魚身上一澆,盤子往旁邊一推,天愛奴又抄起了刀。

  一口刀在她手中上下翻飛,儘管只用一隻手,不消片刻,羊肉便成了一砣鮮紅的肉片兒。

  “咚”地一聲,刀往案板上一紮,刀柄還在嗡嗡地顫著,天愛奴已俯身添了幾塊柴進火灶,在備好的一隻盆裡用皂角清潔了手,拿起幾隻大棗,靈活地剔去核,丟進米鍋。

  夥計送來時就已收拾停當的一隻肥雞再度清洗一下,腹內塞進各種佐料喂上味兒,棗肉沫糊粥已經煮好了,米飯的香氣撲鼻而來,這邊又把鮮魚放上蒸鍋,順手一抄,一把切好的薑絲蔥絲,便蓋滿了魚段。

  楊帆正盯著那蓋在蔥絲薑絲下全須全尾的大魚發呆,幾塊乳酪又丟進了水裡,天愛奴玉臂輕揚的動作,信手揮灑的姿容,就像一位書法大家正在揮毫潑墨,書就一篇絶妙好字般寫意自如。

  鮮魚不用蒸得太久,當那魚的鮮香和乳酷的奶香從鍋蓋邊緣隨著蒸氣流逸出來,饞得楊帆口涎直流時,肥雞又被送進了蒸鍋,而這時那盆蹦蹦跳跳的鮮蝦業已濾去清水待用了。

  倚在門邊的甩手大爺只覺得自己很餓,越來越餓,可他不捨得走開,他從不知道,做也可以如此的優美、如此的雅緻。男人是不下廚的,一輩子怕連廚房的門都難得進上一回,可要是廚房裡也有如此美景,便下下廚房又如何?

  楊帆盯著腰間扎著青布小圍裙的天愛奴,腰身細細,彷彿一棵水靈靈的小白菜。

  在楊帆看來,她無疑就是此間廚下最可口的一道菜,秀色,真的可餐。

  那盤可口的小白菜還在廚下忙碌著,不管是揮起炒勺,抄起菜刀、撒下蔥花,還是刀下如飛地切著羊肉,就連她俯身添柴的動作都充滿了藝術的美感,彷彿她不是在炒菜,而是翩躚起舞。

  似乎感覺到了楊帆的注視,天愛奴忽然頭也不回地問道:“你知道我最喜歡做的事是什麼嗎?”

  楊帆搖搖頭,道:“不知道!”

  天愛奴深深地嗅了口飯菜的香氣,振奮地道:“做飯!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做飯!!”

  楊帆微囧:原來,是個吃貨……

  ※※※※※※※※※※※※※※※※※※※※※※※※※

  蔥醋雞、乳酷蒸魚、光明蝦炙、小炒羊肉,棗肉沫糊粥,一一擺上了几案。

  楊帆和天愛奴分據几案兩邊,跪坐如儀,舉案齊眉。

  桌上的菜很豐盛,只是沒有青菜。

  楊帆好不容易改善一次生活,當然不會買青菜,天愛奴也沒挑剔他買回來的食材。因為隋唐以來,胡漢雜居,中原的文化、服飾、飲食等各個方面都受到了胡人胡風的影響,做了很大的改變,食下豪門權貴家的菜譜上本來就很難看得到青菜。

  楊帆吃的很香,肚子吃的很圓,一條一斤八兩六錢的肥魚、一隻三斤四兩的肥雞,半斤羊肉,一盤河蝦幾乎被他一掃而空,連那鍋粥都被他吃下去了大半。

  天愛奴捧著飯碗,看得空蕩蕩的盤子問他:“你是不是餓死鬼投胎?”

  楊帆捧著溜圓的肚子,嘆息道:“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不如……你就不要走了吧。”

  天愛奴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請得起我這個廚娘?”

  楊帆咳嗽一聲道:“一定……是做廚娘麼。”

  天愛奴小口地扒著米粥,從那被楊帆掃蕩一空的盤子裡挾著一點倖存的剩菜,壓根沒有理他。楊帆眼珠轉了轉,忽然嘿嘿地笑起來:“我來算算,哎呀,你到我家,今兒正好是第三天。”

  天愛奴揚起一雙剪水雙眸,詫異地“嗯?”了一聲。

  楊帆壞笑道:“新媳婦過門第三天,可是要下廚作飯的。”

  天愛奴“哼”了一聲,板著臉依舊不理他。

  楊帆揉揉鼻子,試探地道:“對了,你給我那支釵子,居然換了兩千八百錢,我對你真是越來越好奇了,從你的言談舉止,還有你隨隨便便拿出一支釵子就能這麼值錢,你一定出身大富之家,還需要做賊?”

  天愛奴停了箸,淡淡地道:“還是忍不住想要打聽我的身世?”

  “呃……你可以不說。”

  天愛奴搖搖頭,沉吟一下道:“說也無妨。不過……我只能告訴你我六歲之前的身世。”

  楊帆振奮道:“那也可以,你說。”

  天愛奴靜靜地想了一陣,輕輕說道:“我家住關中盩厔縣,家裡沒有什麼特別的,父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有十幾畝旱田地。永淳元年五月的時候,關中大旱,赤地千里,繼之以蝗蟲,莊稼本來就枯死了,又被蝗蟲啃個精光。”

  這個開頭,恐怕絶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楊帆不由斂了笑容,靜靜地聽著。

  天愛奴道:“官府籌措不到足夠的糧食賑災,為了活下去,阿爺(父親,當時最普通的口語稱呼)賣掉了家裡的十幾畝田,可那時米價已經漲到一斛萬錢,這點錢夠活幾天呢?很快,城裡鄉下,哀鴻處處,人多相食,死者枕籍於路。”

  天愛奴黯然道:“禍不單行,緊接著又發生了大瘟疫,災民們拖兒帶女,白天乞討,晚間就露宿街頭,不少人在睡夢裡就口吐黃水,陳屍路旁。當時有一首民謡說:“李四早上埋張三,晌午李四又升天。劉二王五去送葬,月落雙赴鬼門關……

  餓瘋了的饑民開始不擇手段。有人剛買的饃被饑民搶走,眼看就要追上,饑民就把饃扔進馬尿裡再踩上一腳,被搶者只好作罷,饑民再揀起饃,狼吞虎嚥。樹皮都被剝光了,露出白花花的樹幹,樹葉也被蝗蟲和饑民啃光。

  不少人開始吃觀音土,明知道吃了依舊是死,但是胃裡不填上東西真的餓的慌呀。我們村裡有個人賣光了地,又賣了妻子,最後把餓死的四歲的兒子用炕席捲了一埋,奔往他鄉逃命去了。

  還有一個寡婦,家裡有上百畝田,在村裡算是很富有的,這時也難以維持了,她有一兒一女,年紀都不大,為了養活兒子,保住亡夫的一點血脈,她親手把自己年幼的女兒摁進水盆裡活活溺死。”

  天愛奴抬起頭,看著楊帆,認真地解釋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些和我沒有關係?我說這些,其實只是想告訴你,當時到底有多慘,很多遠比我家富有的人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不管我的爹娘對我做了什麼,我都不恨他們,從來沒有!”

  楊帆的心輕輕一顫,凝視著天愛奴晶瑩的目光,有心叫她不要再說下去,可是迎著那樣的目光,竟連話都說不出來。

  天愛奴默然片刻,繼續道:“成群結隊的饑民一路東行,向關外、向洛陽去逃生。逃難的人多如牛毛,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走著走著,就有人倒下,荒野裡到處都是狼和像狼一樣兇狠的野狗,它們根本不怕人,甚至竄到十室九空的村莊裡,把殘存的人類當成它們的口食。

  隴西有許多人跑到關中來買老婆,但是他們不准帶孩子,我親眼看見一個隴西漢子,把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婦人抱上了驢背,卻奪過她懷中的孩子,扔在乾涸的陰溝裡。阿爺……”

  天愛奴的聲音顫抖起來:“阿爺無奈之下,也把阿母賣掉了,可是換來的糧都不夠吃三天的。管它呢,那時候,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只要能多活一刻,還有什麼是不肯做的?許多婦人被迫賣身,賣一次身子,只能換回一碗米湯。”

  天愛奴長長地吁了口氣,幽幽地道:“賣了阿母換回的糧食吃完了,阿爺就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那時我好怕,以為阿爺要吃掉我,結果……他只是把我叫到一口枯幹的井前,把我推了下去……”

  楊帆身子一顫,嘴唇翕動了幾下,卻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天愛奴道:“阿爺又丟了些磚石瓦礫下來,然後就不知往何處逃命去了。”

  楊帆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正在輕輕發抖,楊帆一握住她的手,她立刻反握住楊帆的手,死死地攥著,彷彿掉進枯井的人抓住了好心人垂下的一根繩子,再也不肯鬆開。

  楊帆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你不要再說了。”

  天愛奴輕輕搖頭,淒然道:“阿爺丟下的石頭,砸中了我的頭,我暈倒了。可我不恨他,真的不恨他,他也是沒有辦法,至少……他沒有吃了我……”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3 12:17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章 我想多吃一碗飯

  楊帆聽得心情無比沉重,他知道,天愛奴之所以一再地強調父親的無奈,一再地強調她不恨父親,恰恰是因為她童年時所受到的傷害太深,尤其是來自於親人的離棄,這如同一個夢魘,揮之不去。她不想恨,卻又忘不了,只好用這樣的辦法,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的心靈。

  天愛奴目中隱隱泛起淚光,幽幽地道:“可是,天不絶我,大概是因為那三天有了吃的,我居然有了點力氣,我醒了,攀著井裡磚石剝落的空洞處爬了出來,一個人隨著逃難的人群走鄉過縣,到處流浪,後來……我被一個磨坊主收留了。”

  天愛奴笑笑,道:“那個磨坊主對他娘子說,要先拿我當童工養著,等我長大了,就給他那傻兒子當婆娘,替他們家傳宗接代,他說這些話時,並沒有背著我,他知道我沒有選擇。其實我很開心,至少我能吃飽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磨盤高,骨瘦如柴,磨坊主給我那些吃的也僅能活命。我沒有力氣,不小心被拉磨的驢子撞倒,竟然沒有力氣爬起來,被矇住眼的驢子依舊一圈圈地拉著磨,把我踩得奄奄一息。

  治傷是要花錢的,磨坊主覺得划不來,就把我丟出了村子。饑民們綠著眼睛圍上來,想要把我生生地吃了,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馬上的人看起來很精神,衣裝很整潔,因為瘟疫橫行,他們臉上都蒙了厚厚的毛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其中有一個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也許一路上他們已經見慣了種種人間慘劇,我沒有看出他想救我的意思,我想,我馬上就要被人吃掉了,可是他明明已經從我身邊馳過,忽然又轉了回來。

  那幾個饑民呲著白森森的牙齒撲向我,想要生吃我的肉,這時候,那個人揮起了手中的鞭子,有氣無力的饑民在他的鞭子下面就像一個個紙糊的人兒似的倒下,我被救了。他給我治傷,給我飯吃……”

  楊帆問道:“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願意救你?”

  天愛奴沉默了片刻,答道:“後來,他告訴我,他一路上見到了太多垂死的人,有的人看他們經過,會露出乞求之色;有的人會恐懼死亡,哀嚎哭泣;有的人則麻木不仁,對他們視而不見……”

  天愛奴長長地吸了口氣,道:“而我……,他說他在這個六歲的小女孩眼睛裡,看到的是解脫的平靜,一個六歲的小孩子,能有這樣超脫生死的目光,他覺得很不尋常,所以……他救了我……”

  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天愛奴仰起了頭,過了許久,當她緩緩低頭時,眼睛雖然是濕潤的,淚水卻已消失,她終究沒讓眼淚流下來。她凝視著楊帆,一字一字地道:“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天愛奴,人不愛奴,天愛奴。”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仍然緊緊抓著楊帆的手,楊帆能感覺出,在那地獄般的日子裡,她所遭受的打擊,不僅僅是來自乾旱、蝗災、瘟疫,不僅僅是目睹慘烈的死亡,趁火打劫的災民,還來自她的生身父親。

  楊帆柔聲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不要總是記在心裡。”

  天愛奴輕輕抽回了手,手掌柔滑似一匹絲綢,手已抽出,滑膩柔細的感覺還蕩漾在他的指尖。她用劍,可是掌中竟沒有一個硬繭,這只有在有條件習武之後,細心保養自己雙手的人才辦得到。

  楊帆對這個身份成謎的女孩更加好奇了,但他並沒有想去深究,就像他也有自己的秘密,他理解並且尊重別人的秘密。

  天愛奴的嘴角輕輕勾起,帶些譏誚地道:“你不懂,雖然你的家境也不好,可是至少,你有平穩的生活,至少有個溫飽,你哪知道我所遭受的一切。”

  楊帆沉默了,其實他也有一個不幸,但是比起天愛奴所遭受的折磨,他覺得自己所遭受的至少是驟然的打擊,遠沒有那日以繼夜,永遠絶望的痛苦更深,所以他沒有反駁天愛奴的話,他沉默片刻,凝視著天愛奴的眼睛道:“你知不知道,我聽完了你的故事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

  “我想再吃一碗飯。”

  天愛奴:“……”

  楊帆柔聲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曾經不幸,並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是沉溺於不幸的回憶之中不能自拔,讓那不幸永遠影響著你。你現在還活著,活的還很好,這就是幸福!

  你知道自己曾經遭受過怎樣的痛苦,那現在就更要好好地活著,而不是一味的沉溺於痛苦的過去!懷念死者,就更要珍惜生者!這是一位年過百歲的老人告訴我的,我一直在按照他的話去做,所以,我過得很快活。”

  天愛奴眉頭微微一挑,道:“他的話,就一定有道理?”

  楊帆臉上露出了異常尊敬的神色,道:“他說了,我就信!再說,老人家活到這麼大歲數,遠比我們經歷了更多的人生,他的話就算不是這世間最有道理的,也一定比我有道理。阿奴,上天眷顧你,讓你活下來,你還活在這人世間,那麼就該努力尋找人世間的幸福,不要辜負上天對你的眷顧!”

  望著楊帆異常真誠的眼睛,天愛奴心中一陣悸動,楊帆真情流露的語氣,看不出一絲作偽,她更加懷疑自己的判斷了,但她還是不能確定。畢竟,她做的事,干係實在太大,而感動……

  那個磨坊主收留她,並且丟給她半個饃的時候,她比現在還要感動,人心隔肚皮呀。

  天愛奴輕輕地道:“我會的。”

  天愛奴細密的眼簾緩緩揚起:“我想……再吃一碗飯。”

  兩個人相視而笑,那笑如靜謐的午夜,攸然亮起的一朵燈花,在那一瞬間照亮了他們彼此,心暖和了許多,這是她第二次笑,她笑的很好看,楊帆覺得,她真應該經常這樣笑一笑。

  天愛奴盈盈起身,道:“菜都叫你吃光了,我再去弄點兒,你想吃什麼?”

  楊帆道:“我想吃菜,很清淡的菜,比如……野菜蘸醬!”

  “這個簡單,馬上就好。”

  天愛奴系好圍裙,款款地走向廚房,她的步態……很女人。

  楊帆追了一句:“醬要炸一下,放一個雞子兒!”

  天愛奴答道:“好!”

  她的倩影消失在廚房裡,片刻之後,一陣雞蛋炸醬的香味就撲進了楊帆的鼻子,楊帆閉上眼睛,深深地嗅了一口,品味著那炸醬的味道,當他再睜開眼時,他的目光亮晶晶的。

  這一回,楊帆吃的很慢,不再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他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天愛奴吃飯的樣子,她吃的更慢,動作很優雅,很好看。

  素手調羹湯,含羞侍君嘗。無論羹湯多麼珍饈,倘若沒有了後一句作陪襯,便失去了旖旎的景緻。人間煙火,總要有個仙女般的女人陪伴著,那平淡才生了一種難言的味道,於是,人更加好看,飯菜更香。

  這就是秀色可餐。

  平靜和溫馨很快就被打破了,院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二人還未及有所反應,那人便闖進門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3 10:05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一章 人們最喜歡相信的理由

  擅闖民居這種事本不該發生的,尤其是晚上,幾乎更不可能。

  因為在照明條件比較低劣的古代,人們對於黑夜有著本能的恐懼和行動上的客觀困難,夜間犯罪,主人無法事先判斷你是要偷東西還是要殺人,再加上私宅不受侵犯的傳統觀念,所以夜入民宅,非奸即盜的觀念深入人心。

  唐律規定:“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

  再加上宵禁的規定,所以夜間串門子,在那時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到了人家不敲門便登堂入室,更是絶不可能的事情,以致兩人全無防備。

  然而楊帆並不覺得意外,規矩是規矩,規矩定出來,就是給人破的。敢大模大樣闖進他家,壞了這夜不入民宅規矩的,除了馬橋還能有哪個?

  可馬橋平時輕易也是不會到他家裡來的,這個時間按常理說,馬橋本該在家裡陪著他老娘做手工才對,可是進來的,卻真的是馬橋。

  馬橋一腳踏進門來,就見房中整潔,一張几案,對坐兩人,一男一女,不禁“哎喲”一聲,忙不迭點頭哈腰地賠禮道:“對不住,對不住,我走錯門了……”

  馬橋一邊說一邊退,退到門口,剛剛退出一隻腳,已然看清了楊帆的模樣,不禁驚詫地站住。他捧著一個陶罐兒,張口結舌地看看楊帆,又看看天愛奴,結結巴巴地道:“這……這……,這位姑娘……”

  楊帆一伸手,按下了天愛奴欲暴起的動作,向她解釋道:“這是我朋友。”

  楊帆起身,把馬橋拉到院子裡,問道:“你怎麼來了?”

  馬橋道:“我不放心小寧,回來後去了她那裡一趟,聽她說你今晚沒去她那裡吃麵片兒湯,小寧叫我來看看你。我琢磨著,怕是你把錢都給了我去應付老娘,所以……,我就帶了半罐子粥過來,那位姑娘是什麼人?”

  “她呀……”

  楊帆眼珠亂轉,遲疑地說道:“哦,她是我的表妹,特意來探望我的。”

  馬橋以手撫額道:“兄弟,能換個更合適的藉口麼?”

  “怎麼?”

  馬橋無力地道:“你說過,你的老家在交趾,在中原沒有親人。現在你表妹來探望你?從交趾、孤身一人、萬里迢迢地趕到洛陽來探望你?而且你還要做賊似的把她藏在家裡,都不讓人知道?”

  楊帆臉上一紅,沒好氣地道:“你知道是藉口還說出來?問那麼多幹什麼,你就當她是一個賊好了。”

  馬橋捧著瓦罐,一臉木然地道:“你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做賊麼?”

  楊帆道:“奇哉怪也,漂亮女人怎麼就不能做賊了?”

  馬橋道:“一入青樓,衣食無憂啊。漂亮女人能走的路太多了,做賊?哈,哈哈,天大的笑話!”

  楊帆生怕天愛奴聽了著惱,趕緊往門口瞧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休得胡說,叫她聽見,定不饒你!”

  馬橋“哼哼”兩聲以示冷笑,說道:“看吧,我這麼說你不樂意了是吧?快招,她到底是誰?”

  “你煩不煩啊?”

  馬橋往門口瞧瞧,擠擠眼睛,小聲道:“你相好的?”

  楊帆心裡一動,這個理由……似乎說得過去,於是故作沉吟狀道:“嗯……”

  馬橋急不可耐地道:“果然是你相好的?天吶,這麼漂亮的姑娘,快說,這是誰家的女子,你怎麼勾搭上的?”

  楊帆情知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滿足這個好奇寶寶的好奇心,他是絶不會罷休的,便順著他的思路,慢吞吞地說道:“這位姑娘麼……,是我在洛河上認識的一位商賈之女。”

  “哦?”馬橋換了另一隻手抱著瓦罐,豎起了耳朵。

  楊帆道:“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行經洛河橋上,她正使船自橋下經過,我們兩人就此一見鍾情,一來二去,兩情相悅,便私訂了終身,可她父母嫌貧愛富,不願讓她嫁給一個坊丁,所以……她就跟我私奔了……”

  楊帆順嘴編出一個很濫俗的劇情來,可是越是這種濫俗的故事,無疑卻是最能滿足人獵奇俗心理的,所以馬橋信之無疑。他咂巴咂巴嘴兒,興緻勃勃地道:“那你們倆,打算以後怎麼辦?”

  楊帆蠻不在乎地道:“還能咋辦,讓她住在這兒唄,依咱大唐律,只要過了法定婚齡,男女兩情相悅,成就事實婚姻,便予承認,父母也干涉不得的。”

  馬橋捏著下巴,狐疑地道:“不對吧……,依咱大唐律,可是男滿二十,女滿十五,方才可以成親。你今年才十七,還差著三年呢。”

  楊帆道:“所以,我打算先這麼過著,等三年以後,我們兩個不但早就做了夫妻,連娃兒都不知道生了多少個了,她阿爺阿母還能反對不成?”

  馬橋翹起大拇指讚道:“這一招夠狠!”

  楊帆趁機對馬橋道:“如今她父母正到處打聽她的下落,因此這件事你清楚就好,切不可再告與他人知道。”

  馬橋連連點頭:“當然,當然。你放心,這種事,打死我都不會說與外人知道的。”

  楊帆吁了口氣,問道:“對了,寧姊那裡怎麼樣了?”

  馬橋道:“大娘聽了也很氣憤,她說,男人窮些沒關係,可要是這般沒志氣,那就真的一輩子沒有出息了,所謂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自己女兒若是跟了這樣一個男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了,她明天要親自去找媒人退婚呢。”

  楊帆欣然道:“這就好。”

  兩個人又聊了一陣兒,馬橋告辭離開,楊帆已經吃得小肚溜圓,那粥自然也是捧回去了。

  楊帆閃身進屋,就見天愛奴端坐案後,亭亭若初荷出水,一雙明亮的眼睛饒有趣味地盯著他看,看得楊帆心裡發毛,不由暗忖道:“她怎麼這麼看我?我倆說的話……不會是被她聽到了吧?”

  天愛奴盯的楊帆目光游移,不敢與她對視,這才高傲地揚起下巴,從鼻子裡輕輕地一“哼”,扶案而起道:“我困了,這些杯盤,你收拾了吧!”說完,便昂起頭,像一隻驕傲的孔雀般,裊裊婷婷地去了。

  ※※※※※※※※※※※※※※※※※※※※※※

  燈滅了,月光從窗櫺透入,流水一般瀉滿整個房間,地上,似一幅疏影橫斜的潑墨。

  楊帆又出去“打葉子戲賭錢”去了,這一回天愛奴自然不會再跟蹤他。

  上一次,楊帆在兵部案牘司查到了“著龍武軍派兵押送”這麼一句話,當時這支人馬押送的人是廢太子李賢,去處是蜀中巴州,這與他想查的嶺南韶州八竿子打不著,但這已是他能查到的唯一線索。

  今晚,他會繼續查閲還沒看完的有關永淳二年的公文,如果再找不到有關龍武軍出京公幹的其它線索,他就得針對當年赴蜀中巴州公幹的這支人馬進行調查了。雖說兩地風馬牛不相及,可是赴巴州公幹的人,未必就不能轉道去韶州幹些別的。

  又是整整大半夜辛苦的查閲,時間快到時,楊帆揉揉發紅的眼睛,長長地吁了口氣。到今天為止,他已經把永淳二年所有的兵部公函全都看遍了,那一年,龍武軍出京的唯一記錄,就只有押送廢太子李賢入巴州這一條。

  看起來,他只能從這條線索著手了。

  楊帆走到窗邊,微微啟開一道縫隙,用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向黑沉沉地天際望了一眼。天地依舊一片茫茫,但這已是黎明前的黑暗,晨曦就快出現了。

  楊帆長長吐一口濁氣,迴首看了看那些堆積如山的案牘,輕輕翻下樓去,像一隻夜鶯般投進了茫茫夜色當中……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4 07:59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二章 私奔風雲

  一大早,楊帆照常去開坊門,今兒是月末最後一天,明天起就要由他人輪值了。

  似乎一切如常,開坊門時,他依舊被人撞得風中蘆葦一般搖曳,被膽大潑辣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揩油,換來一天的好心情。

  走在街上,小吃攤主們依舊熱情地跟他打著招呼,只有經過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時,略略有些不同。那處棚子冷冷清清的,寧姊今天沒有一早出攤,楊帆知道,她今天一定是忙活退婚的事情去了,因此也不擔心。

  但是當楊帆回家吃過天愛奴調製出的清淡小菜、熬出的香甜米粥,趕到坊正府裡應了差事,開始今天的巡察游弋時,他發覺有些不對勁兒了。

  街頭巷尾,總有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一邊說一邊還不停地看他,神色相當的詭秘,可是當他走過去時,這些人卻馬上顧左右而言它,不咸不淡地扯起了閒話。

  楊帆有點髮毛的感覺,今天這是怎麼回事?

  “楊二。”

  “黃員外。”

  楊帆微笑著站住行禮。

  迎面走來的正是黃招平黃員外,黃員外極其圓潤的身子走得很是輕盈,彷彿一隻皮球似的,顫呀顫的彈到他的身邊,一張胖臉笑得天官賜福一般。

  楊帆有些意外,黃員外平素與他街頭碰見,一向不怎麼打招呼的,畢竟身份地位擺在那兒,今天這是怎麼了?莫非忽然做成了一筆大生意?

  黃天官笑吟吟地開口了:“楊二,怎麼兩眼都是血絲啊,昨晚沒有睡好麼?”

  “哦,黃員外,我……”

  黃員外根本沒想聽他的回答,馬上接笑道:“呵呵,年輕人嘛,不要害羞,某可是過來人了,這種事情,還是要悠著點好,要愛惜身體,啊?”

  “呃……員外說的是……”

  黃員外圓潤地從他身邊飄了過去,那步態,那風情,彷彿前方路上有一座山峰,山峰下有一道竹籬,竹籬內有一叢秋菊,胖胖的黃員外忽然搖身一變,成了五柳先生,正悠然行去,籬下采菊。

  楊帆望著黃員外的背影,如丈二金剛一般摸不著頭腦,他正覺有些古怪,擔著菜挑子出攤的宋二伯看見了他,便站住腳步,笑道:“楊二,聽說你家自己開伙做飯了啊,可要買些菜麼?”

  楊帆一怔,昨天傍晚時分自家飄起一道炊煙,這就有人注意到了?莫非這宋二伯乃是一位隱居不出的世外高人,有事沒事的就站在他家土牆上四下望氣?

  一身粗布衣裳,留著兩撇八字鬍的宋高人笑道:“菠菜、茭白,萵苣、蘑菇、苜蓿、薺菜、金針菜,都是新鮮的,你看看挑點兒什麼。”

  楊帆遲疑地道:“這個……,二伯,我身上沒帶錢,下回吧,下回再照顧你的生意。”

  宋二伯從挑子裡拿出一把韭菜,遞到楊帆手裡,很慈祥很得靄地道:“你現在花錢的地方多,想來是有些拮據的。需要了就跟二伯說一聲,怎麼也不差你那一口。喏,這把韭菜送給你,回去剁個菜餡炒個雞子兒什麼的,味道極好。”

  宋二伯拍拍他的肩膀,壓低嗓門道:“二伯跟你說,韭菜這東西,補腎壯陽喔。”

  “嗯?”

  楊帆正詫異間,宋二伯已帶著一臉蒙娜麗莎的微笑,挑著擔子揚長而去。

  楊帆慢慢地往前走,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了原因所在:“馬橋!這廝那張破嘴,就沒個把門兒的麼?”

  楊帆一俟想清緣由,憤憤然便去尋找馬橋,走了兩條巷子,還沒找到馬橋蹤影,迎面忽有一個綠衫少女姍姍走來,這少女髮梳百合髻,領一條大黑狗,“目不斜視”、“旁若無人”,楊帆一看正是小東姑娘。

  “不好!”楊帆欲待要躲,小東已然走到面前,楊帆正要欺她眼神不好,硬著頭皮與她擦肩而過,小東看一看他,卻遲疑站住,喚道:“可是楊家二郎當面?”

  “啊!啊啊!小東姑娘啊!”

  楊帆苦笑站定,打個哈哈,彷彿才看到她似的,笑臉迎上,說道:“正是楊帆,小東姑娘,你這是到哪兒去呀?”

  小東躡著貓一樣的步伐貼近了,直到楊帆能清晰地數出她鼻尖和兩頰的雀班數目,才眯著眼喜道:“啊,果真是二郎。”

  歡喜的神色一閃即逝,少女臉上又換了一副幽怨的神情,幽幽地眯著楊帆道:“二郎好不絶情,奴家對二郎一番情意,二郎心中當真不知麼?你平日裡裝捏作傻,奴家只道你不想太早成親,也不怪你,哪知你卻與一商賈女子勾搭私奔。”

  小東說著,抽抽答答,兩行珠淚便滾滾而落。

  楊帆慌了手腳,前後看看,慌張勸道:“小東,你不要哭啊,你這般模樣,叫人家看見,還以為我怎麼樣了你,你……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小東把淚一收,挺起平坦的胸膛,朗聲道:“二郎,此間沒有旁人,咱們把話說清楚,你說,人家容顏相貌、性情品性,到底哪裡不如那個商賈女子?你說!”

  小東先天近視,再加上常做針線活的緣故,還有些對眼,這時她的兩隻眼睛一致對內,雙眼焦點專注地交叉在楊帆的眉心,楊帆被小東姑娘犀利的眼神徹底擊敗了。

  他像一個始亂終棄,終被苦主找上門來的登徒子似的,慚愧的無地自容,低著頭,懺悔似地說道:“小東,你是一個好姑娘,勤勞、能幹,性格溫柔,心地善良……”

  楊帆不敢與之對視,稍稍抬起眼睛,盯著對方的鼻尖,數著點點雀斑,用最真誠的語氣道:“你的眉毛象天邊的雲一般高潔,你的眸子像霧夜的星辰一般明亮,你的模樣就像迎春的花朵一般俏麗,你的身材就像我手裡的這把韭菜一般稚嫩……”

  小東姑娘抹抹眼淚,質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喜歡她,不喜歡我?”

  楊帆嘆了口氣,深沉地道:“也許……這就叫緣份吧。小東姑娘,你我二人,是有緣無份吶。你看,你家境富有,而我只是一個坊丁,家徒四壁。你性情溫柔,勤勞能幹,而我好吃懶做、不學無術,我怎麼能配得上你這樣的好姑娘,自慚形穢,自慚形穢。”

  小東姑娘低頭看看自己平坦的胸脯,黯然道:“你不用哄弄我,我知道,我……太瘦了!”

  “沒有!沒有!絶對沒有!”

  楊帆趕緊否認:“小東,你可不要這麼想,你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姑娘,這坊裡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四坊八鄉,有口皆碑呀!你看……”

  楊帆一指那只正在小東姑娘膝下搖尾獻媚的狗狗,:“你瞧,連狗都喜歡你!”

  小東姑娘忿然道:“偏是二郎不喜歡我,有眼無珠,連我家大黑都不如!”

  楊帆連聲道:“是是是,楊某沒眼光、沒福氣……”

  小東姑娘拂身便走,楊帆一把拉住她道:“且住,那是一棵樹。”

  “不用你管!”

  小東姑娘甩開他的手,憤憤離去,楊帆暗暗吁了口氣,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走出去不過三步,已然走遠的小東姑娘突然站住,高聲道:“楊二,你給我站住!你說清楚,‘連狗都喜歡我……’,你是不是說我瘦得像一把骨頭?”

  楊帆拔腿就跑,後面傳來小東姑娘氣極大吼的聲音:“大黑,給我咬他!”

  “汪!汪汪……”

  楊帆抱頭鼠竄,一盞茶的功夫之後,花家針織坊的花大娘高亢尖鋭的咒罵聲就從她家院子裡響起來:“楊二這個缺德帶冒煙的死東西……”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4 03:22 P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三章 偏遇無賴小人

  被狗攆了四條街的楊帆氣喘吁吁,總算是擺脫了那只花家惡犬,這時瞧見前邊樹下有兩個坊丁正在下棋,楊帆向他們問了一下,才知道馬橋正在第四曲常瞎子家裡拔火罐。

  楊帆到了常瞎子家,常瞎子茫然地向門口看了一眼,問道:“來了呀,請稍候片刻,一刻鐘就好。”

  馬橋趴在榻上,光著脊樑,後背上滿是一只只竹筒,正咬牙切齒地忍痛,看見楊帆,招呼道:“小帆也來拔罐麼?看你那張烏鴉嘴,胃寒胃寒的,我現在受風了,呵!肩膀一動就疼。”

  楊帆哼了一聲,在旁邊坐下,板著臉道:“馬橋,你給我說清楚,坊間那是怎麼回事?”

  楊帆呼名道姓地叫他,這分明就是生氣了,馬橋聽了一臉茫然地道:“怎麼了,什麼事這麼生氣?”

  “什麼事?”

  楊帆怒不可遏地道:“咱倆昨兒晚上是怎麼說的?你不是親口答應我,絶不把我……把我家裡有位姑娘的事情告訴外人麼?”

  馬橋道:“對啊,我是這麼說的,怎麼啦?”

  楊帆怒氣衝衝地問道:“你敢保證,對誰都沒說過?”

  馬橋眨巴眨巴眼道:“對啊,我根本就沒對……,哦!我跟我娘說過。”

  楊帆瞪著他,馬橋理直氣壯地道“我娘又不是外人,你怕什麼?”

  “劉大娘,她的確不是外人……”

  楊帆有氣無力地道:“可是什麼事兒只要被你娘知道了,也就等於全坊所有人都知道了,你娘會在最短的時間裡,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所聽到的希罕事兒告訴她所遇見的每一個街坊……”

  楊帆欲哭無淚地道:“仁兄,令堂大人的性子,你不會不知道吧?”

  馬橋心虛地吱唔:“你……你怕什麼,不就是私奔麼,誰在乎呀?再說,咱坊裡的人還能不向著你?你放心,這事兒再怎麼傳,那也是坊裡頭的人嚼嚼舌根子,絶不會有人把這事說與外人聽的,真有外人打聽,大傢伙兒還得幫你遮掩呢。”

  常瞎子馬上豎起耳朵,認真傾聽起來,私奔這種事,太有趣了!

  楊帆聽得一陣無語,馬橋這話倒是實情,當時理學未興,民間對於情愛之事熱衷於傳揚、促合,即便是有些不合禮法,百姓們也只是津津樂道,少有人會去求全責備。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既沒有來自朝廷方面的責難,也沒有民間士民的聲討,李靖和紅拂女私奔,更是被唐人津津樂道,讚美不已。私奔在唐人眼中是一種很浪漫的愛情故事,根本不會有道德君子跑出來口誅筆伐。

  再加上,當時的人地域觀念極其強烈,街坊鄰居、同鄉故里,只要一俟知道這個身份,先就親近了幾分。楊帆這事,坊裡人肯定向著他說話。大家想想現代警察去山村解救被販賣婦女時所遭遇的阻力,就能想像當時人們是如何的幫親不幫理。

  問題是,楊帆這位“娘子”,可不是真的私奔女,楊帆當然心生顧忌。不過事已至此,從坊裡百姓們的反應來看,倒是沒人聯想到前幾天搜捕的那個朝廷欽犯身上。天愛奴在他家裡住著,就算從不出門,早晚也會被人發現,經此一事,說不定反倒成了掩護她真正身份的絶好藉口。

  想到此處,楊帆的怒氣也就消了,饒是如此,瞧瞧馬橋那副德性,楊帆還是忍不住道:“你呀,當真是成事不足……

  馬橋趕緊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敗事有餘!”

  面對這樣一個主動承認錯誤的人,你還能說什麼呢?

  楊帆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抓住他肩膀一個竹筒向上一拔,馬橋非常配合地“慘叫”一聲,賠笑道:“不氣了吧?”

  馬橋拔完了火罐,齜牙咧嘴地和楊帆離開了常瞎子家,剛剛走到十字大街,遠遠的就有一行三人緩緩走來,馬橋閃目一瞧,不禁叫道:“哎喲,小寧回來了,我去問問她退婚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楊帆扭頭一看,只見面片兒和面片兒娘一左一右,扶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正向坊中走來,忙也舉步迎了上去。

  “孫婆婆,王大娘!”

  楊帆和馬橋迎上去,先向孫媒婆和面片兒娘打聲招呼,然後雙雙把目光投向江旭寧,江旭寧輕輕搖了搖頭,神色黯淡。楊帆和馬橋心中一緊,因在路上,不宜多問,便跟在她們身後,往江旭寧家中走去。

  幾人進了江家的門,面片兒倒了幾碗涼開水端上來,孫婆婆和面片兒娘脫了鞋,盤膝坐到榻上,楊帆和馬橋挨著榻邊坐下,小心地問道:“孫婆婆,與柳家商量退婚的事,到底怎麼樣了?”

  孫婆婆年紀已經很大了,據說,就連面片兒娘和她爹當年的婚事,也是這老婆子一手撮合的,她是這修文坊裡資歷最老的一個媒婆。

  孫婆婆咂巴咂巴已掉光了牙齒的嘴,嘆氣道:“哎!老身做了一輩子媒人,不知說合了多少對夫妻,沒想到終日打雁,終被雁啄了眼,臨了臨了,瞎了這雙老眼,竟把寧兒許配了這樣一個畜牲!”

  老太婆說著,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面片兒娘沉著臉色,本來也是滿臉的不愉,不過一見孫婆婆這樣,趕緊拉住她,解勸道:“阿婆且莫如此,想當初訂親的時候,那柳君璠我也是見過的。

  那時他的父母還健在呢,瞧著這孩子挺好的一個後生,誰會想到今時今日他竟變成這樣一副模樣。阿婆,不只是你看走了眼,我也是看走了眼啊,阿婆無需自責,咱們如今,還是趕緊想個法子才好。”

  楊帆聽了這二人之間的對話,小聲問面片兒道:“寧姊,那姓柳的不答應退婚?”

  面片兒眼圈一紅,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她緊抿著唇,輕輕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馬橋急不可耐地道:“大娘,這到底是咋回事兒,你給我們倆說說呀,這麼多人,總能商量出個辦法。我跟小寧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小帆也當小寧是親姐姐一樣,全都不是外人,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面片兒娘嘆了口氣,說道:“今兒一早,老身就和小寧去找阿婆,說明了情況,阿婆聽了也很生氣,就陪我們娘倆去柳家商議和離的事情。結果到了柳家,那柳君璠堅決不肯和離,甚至當著小寧的面就說,就說……”

  面片兒娘說到這裡,渾身哆嗦起來,麵皮子鐵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孫婆婆接口道:“那小畜牲說,只等小寧嫁過去,就要往死裡折磨她。”

  楊帆和馬橋登時氣炸了肺,楊帆怒道:“這個無恥敗類!堂堂男兒,為人面首,伏在女人胯下搖尾乞憐,求些施捨度日,這樣的貨色,寧姊若嫁了他,豈不是一生一世都要受委屈。他不願和離,咱就離不得麼?”

  孫婆婆道:“小旭啊,你剛回大唐不久,有所不知。咱大唐律法,固然有夫婦和離這麼一說,可是和離和離,就在一個和字,兩下里都同意,那才成,要不然怎算是和離?那姓柳的恨小寧當眾刮了他的臉面,心中懷恨,怎肯放過小寧?

  再說,他這等沒骨氣的破落戶兒,雖與那姚夫人媾和,終究是姦夫淫夫,姚夫人肯為他生兒育女麼?他舍了小寧這樣的好姑娘,還到哪裡去娶一個稱心如意的小娘子?他自然是不肯和離的了。”

  馬橋追問道:“孫婆婆,那不肯和離,就再無分手的法子了麼?”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1-4 03:49 PM

本帖最後由 rickey1270 於 2012-11-5 12:04 AM 編輯

第三十四章 這是男人的世界

  孫婆婆搖搖滿是白發的腦袋,怏怏地道:“別的法子,都不成的,還有一個法子,就是由男方‘出妻’,你想,咱要和離他都不肯,他會主動休妻?再一個……就是經官了。”

  楊帆雙眼一亮,道:“著哇,他不肯和離,咱就經官!我和馬六都是人證,咱告上官府,我就不信,他這等賣身求食的乞索兒,在官府裡面還有關系。”

  孫婆婆搖頭道:“難!難!經官……難吶!夫是婦天,女要告夫,不管有理沒理,先判徙刑兩年,即便如此,也告不贏的,男人在外勾三搭四,不比婦人不守規矩,官府豈會判你分離?官府判離,只有兩條,‘義絕’、‘違例’,寧兒一條都不符合呀。”

  楊帆和馬橋面面相覷,這裡邊的道道兒,不是專業人士還真搞不懂,兩人一頭霧水,最後還是楊帆忍不住,率先問道:“阿婆,這‘義絕’和‘違例’是指什麼?”

  孫婆婆道:“‘義絕’,就是說,對對方的族人犯了毆殺、奸殺、謀害之罪。‘違律’,就是說違反了大唐律的婚姻,比如說律法不准同姓成親,而夫妻二人偏是同姓,如此一類的婚姻,便不合法,須得判離……”

  楊帆蹙眉道:“如此說來,這兩個法子確實用之不上,可那姓柳的如此齷齪卑劣,明明不是良配,難道……想離就離不了?”

  孫婆婆幽幽地嘆息道:“這天下,是你們男人的,也是向著你們男人的,婦道人家哪有說理的地兒。”

  現代人都說唐朝女子社會地位高,其實也只是相對於其他朝代而言的,她們的社會地位不可能高於男人或者與男人平等,而史書中得以留存的一些女人張揚跋扈的故事,恰恰是因為那不是普通現像,才成為傳奇。那些跋扈娘子,哪個不是有一個極硬氣的娘家?其中十之八九,都是皇家公主,普通女子比得了麼?

  唐律規定,夫妻互毆,妻子刑重。狀告丈夫的,不管有理沒理先判兩年。

  明清時候更甚,夫妻互毆,不管有傷無傷,妻子立杖一百,甚至,丈夫在追打妻子的過程中自己不小心磕碰而死,都要判處妻子極刑。而妻子告夫,先杖一百,判刑三年,然後才審你那丈夫是否有過,如屬誣告,妻子立即處以絞刑。

  丈夫在外尋花問柳,與人苟合,固然風評不佳受人鄙視,卻是沒有罪的,所以昨日江旭寧雖撞見柳君璠與姚氏夫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真鬧將起來也無從處置。

  可反過來,要是柳君璠告面片兒與馬橋不清不楚,屬實的話要判刑兩年,若是假的,這場官司打下來,她的名聲也要毀了,她一個尚未出嫁的姑娘,名聲一旦臭了,處境如何難堪,可想而知。

  二人聽罷孫婆婆的解釋,一顆心登時涼了半截,馬橋喃喃道:“如此,小寧就只得嫁了那個浪蕩無行的柳君璠不成?”

  面片兒激靈一顫,大聲道:“不!我寧可死,也不嫁給這樣一個男人!”

  面片兒一咬牙,急退兩步,一反手就從窗台上的簸箕裡抄起一把剪刀,王大娘驚道:“乖女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老太太想要搶過女兒手中的剪刀,可是見她剪尖已然抵著身體,生怕上前搶奪她立即自殺,急嚇之下,臉色已蒼白如紙。

  孫婆婆也驚站起來,面片兒忍了很久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泣聲道:“阿母,那日,女兒親眼看見他在那姚姓婦人面前毫無骨氣的樣子,他……若是在外尋花問柳,那也罷了,算是他男兒家的本事,女兒都能忍得,可他如此沒有出息,我難道要跟他一樣含羞忍辱,乞人口食不成?”

  面片兒把剪刀一立,沉聲道:“阿母勿驚,女兒不會自尋短見的,我只是要劃花了自己的容貌,諒他姓柳的,也不會娶一個相貌凄厲如鬼的女子。”

  王大娘驚道:“女兒萬萬不可,總有辦法可想的,你若劃花了相貌,將來還有哪個男人肯要你。”

  面片兒道:“阿母,女兒就算一生嫁不出去,又或嫁個山野粗漢,也勝似跟了一個這樣的男子,容貌便醜得像個鬼,女兒至少也能挺直了腰板做人,若是不然,縱有花容月貌,活著也似一鬼!”

  楊帆勸道:“寧姊,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咱們再商量商量……”

  話猶未了,他突然一個箭步竄上去,一把奪下了江旭寧手中的剪刀。楊帆這一閃身形雖然快極,但是眾人正唯恐江旭寧狠下心來劃花了自己面孔,注意力並未放在他的身上,再說少年人身手靈活也不希奇,因此並未生疑。

  孫婆婆又慚又羞,這樁婚姻是她一手撮合的,眼見鬧到這樣的地步,孫婆婆臉面上很是無光,便對江旭寧道:“寧兒,你可千萬不要做此想法,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咱們再商量商量。”

  孫婆婆思索了片刻,拉住江旭寧的手,對面片兒娘道:“蘇坊正家裡大郎的婚事是老身一手撮合的,在蘇坊正面前,老身倒還有些面子。既然咱們自己不能讓那姓柳的同意和離,老身就去一趟蘇坊正家,請蘇坊正出面,或許可以壓得那姓柳的回心轉意。”

  面片兒娘喜道:“這可好,那就麻煩阿婆了。”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手帕,打開來,從裡邊撿出一串大錢,塞到孫婆婆手裡。孫婆婆顏面無光,哪裡肯收,不禁連連推拒。

  面片兒娘道:“請托辦事,哪有不花錢的,阿婆且拿著,不管是買只雞鴨,提匣點心,總不能空著手登門!”

  如此推托再三,孫婆婆便收了錢,道:“既如此,老身就厚著臉皮收下了。事不宜遲,老身這就去蘇坊正家裡走一遭。”

  她看看淚痕未乾的江旭寧,輕輕嘆了口氣,又安慰道:“寧兒,你且安心等著,阿婆請蘇坊正出面,這各坊的坊正,本身都是坊裡邊有頭有臉的人物,相互間又通著聲息,如果蘇坊正肯出面,就能說服那永泰坊的坊正向柳君璠施壓,迫他就範。”

  江旭寧噙淚屈身道:“阿婆,寧兒的終身,就拜托與阿婆了。”

  孫婆婆點了點頭,顫巍巍往外便走,楊帆忙對馬橋遞個眼色,叫他留下安撫江旭寧,免得她再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自己則趕上去,攙了孫婆婆往外走。

  楊帆一路走一路問道:“阿婆,那姓柳的到底怎生說的?”

  孫婆婆聽了,臉上浮起一片怒色,說道:“老身說了一輩子媒,還沒見過這樣無恥的男子。那柳君璠根本就是個無賴,他說:要和離也成,等他玩膩了、把人玩殘了,自然就會休妻。這人根本畜牲不如,與他商量和離,是對屠兒說放生,怎麼可能?”

  楊帆聽了,心中攸地掠過一絲殺意,暗暗忖道:“若是孫婆婆能請得蘇坊正出面,叫那柳君璠好說好散倒還罷了,若是不然,我便宰了那個畜牲,也不教寧姊落入火坑,一世不得翻身!”

  楊帆一直把孫婆婆送到蘇坊正家裡,蘇墨涵倒是挺仗義,再說江旭寧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聽說她那夫家如此的不堪,蘇坊正心中也甚是鄙夷,當下一口答應,立即便去永泰坊,找那永泰坊坊正共同出面。

  楊帆得了准確的信兒,先送了孫婆婆回家,又趕回面片兒家,向她說明情況。聽說蘇坊正答應出頭,江旭寧重又萌生了希望,情緒這才緩和下來,楊帆和馬橋又婉言解勸了一陣,這才雙雙告辭。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5 11:32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五章 宰相門前七品官

  楊帆回到家裡,一推門便嗅到一陣飯菜的香氣,心中油然升起一陣幸福的感覺,便向廚下揚聲喚道:“阿奴,我回來了!”

  奇怪的是,廚下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楊帆奇怪地走過去,探頭往廚下一瞧,裏邊根本沒人,楊帆再一回頭,不禁嚇了一跳,天愛奴正幽靈似的站在他身後。

  楊帆駭然道:“你怎麼跟個鬼似的,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

  天愛奴瞪著他,道:“出事了!”

  楊帆怔道:“出了什麼事?”

  天愛奴嗖地一下閃到門口,貼著門縫向外看了看,又嗖地一下飄到他的面前,小聲道:“我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兒。”

  “哦?”

  “我發現經過你家門口的人,都會很好奇地往裏邊探頭探腦。”

  “哦?”

  “我還發現,那些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哦?”

  天愛奴臉色凝重地點:“你說,會不會我在你家的消息已經洩露了?”

  楊帆心虛起來,忙道:“你想多了,這坊間百姓各過各的日子,誰會多管他人閒事?”

  天愛奴搖頭道:“不然,你本單身男兒,家中從不起伙,突然開始自己生火做飯,落在有心人眼中,難免會生起疑慮……”

  楊帆乾咳兩聲道:“你不用擔心,我說過了,這坊裡絶不會有人多管閒事。再說你這副模樣兒,就是有人見了你,會相信你是個女賊嗎?”

  天愛奴猶自不放心,凝視著他道:“真的沒有事?”

  楊帆正色道:“絶對沒有事,我用我的人格擔保!”

  天愛奴嘆息道:“你這麼一說,我更擔心了。”

  楊帆鬱悶地道:“我的人格有這麼差麼?”

  天愛奴白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有人格麼?”

  楊帆瞪著她問道:“飯做好了麼?”

  天愛奴奇怪地看著他道:“你居然還吃得下?”

  楊帆道:“為什麼吃不下?根本不會有事,你想想,如果你在這兒的消息真的洩露了,我豈不也要受到牽連?我既然不怕,你擔心什麼。”

  天愛奴歪著頭仔細想想,展顏道:“不錯,這個理由著實令我放心許多,那麼……吃飯吧!”

  昨日他們和搬新家燎鍋底差不多,自然要隆重一些,今天就不可能大魚大肉了,不過哪怕是尋常的菜式,經過天愛奴那雙妙手烹調出來,也是色香味俱佳。楊帆一見滿桌佳餚,不由食指大動,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道:“來來來,吃飯吃飯。”

  天愛奴微微一笑,道:“不急,我還有一盤大菜沒上。”

  楊帆停了筷子,訝然道:“還有一道大菜?”

  天愛奴探手從矮幾下摸出一個包袱來,輕輕地推到了楊帆面前。

  楊帆狐疑地看了天愛奴一眼,放下筷子,將那包袱打開,燈光下,頓時騰起一片珠光寶氣,氤氳生輝。兩方翠玉、一掛明珠,另有金錠銀條若干,楊帆驚訝半晌,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天愛奴。

  天愛奴道:“今天,我出去了一趟,帶了些東西回來。”

  楊帆將包袱緩緩掩起,重新推回几案之下,鎮靜地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謝禮!”

  天愛奴道:“我說過,救命之恩,當有厚報。這是我給你的謝禮。”

  楊帆目光微微一閃,問道:“你要走了?”

  天愛奴輕輕頷首,楊帆道:“前日叫你走,你不肯走,今日怎麼突然又想走了?”

  天愛奴嘴角輕輕一勾,道:“我說過,女人隨時都會改變主意,哪裡需要什麼理由呢?”

  楊帆吁了口氣,道:“這坊中盤查雖然不嚴,可是京中卻不然,各處城門處對於出城的人盤查還是甚為嚴格,你肩上有傷,很容易暴露身份,不如等傷勢養好……”

  天愛奴截口道:“要養好傷,非是一兩日功夫能夠辦到的。只要我能行走自如,出城麼,對我來說,絶不是問題。”

  楊帆默然片刻,展顏笑道:“也好。既然明日就將分別,筵上豈可無酒。”

  天愛奴道:“好,我雖有傷,飲酒卻是無妨,我去取來。”

  楊帆伸手虛按,說道:“你且坐著,我去取酒。”

  楊帆欠身欲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自院中響起。今日街坊諸般詭異,已令天愛奴生起戒心,這時一聽腳步聲起,她的目光立即警覺起來。

  楊帆在看她持箸的手。

  她的手指修長、纖秀,當腳步聲響起的時候,持箸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蘭花綻放般一動,已由持握變成了反握,右手食指輕輕抵前,拇指按在上方,尾指勾住筷尾,筷尖斜斜指向楊帆的右胸心口,變成了一個標準的握劍姿勢。

  她當然不是想要對付楊帆,她微微側著頭,左耳正傾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楊帆相信,當她暴起反刺時,手中的竹筷將勢如閃電,筆直地刺入進門者的咽喉,她不只是殺魚很快,殺人更快。

  楊帆馬上問了一句:“誰?”

  門外的人這回沒有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他先說了一句話:“小帆,是我,馬橋!”

  聲落,門才拉開,馬橋邁步走了進來。

  一進門,依舊是一張矮幾,依舊是男女對坐,依舊是燈下用餐,情形一如昨晚。

  馬橋“哼哼”兩聲,道:“你們正吃飯吶,弟妹,打擾了啊。”

  天愛奴手裡的筷子“當”地一聲跌落桌上,張口結舌地道:“弟……弟妹?”

  楊帆趕緊站起來,搶過去擋住馬橋的視線,問道:“你怎麼來了?”

  馬橋繞過楊帆的身子,瞧瞧桌上的飯菜,連聲讚道:“哎呀,弟妹真是好手藝,這飯菜做得好香。”

  天愛奴瞪著楊帆,楊帆忙道:“馬六,別胡說八道的,我們還沒……那啥呢。”

  楊帆一邊說,一邊扭過頭去,擠眉弄眼地向天愛奴打眼色:“阿奴,你先離開一下,馬六來,有事跟我相商。”

  天愛奴緩緩站起,狐疑地瞟了楊帆一眼,姍姍走向後門,楊帆拉著馬橋坐下,問道:“你怎麼來了?”

  馬橋見天愛奴走了,臉上強裝的笑容頓時斂去,嘆口氣道:“還不是因為小寧的事麼。”

  楊帆動容道:“蘇坊正那邊有消息了?莫非姓柳的還是不肯答應?”

  馬橋道:“蘇坊正去了永泰坊,見到了那裡的莫坊正,莫坊正聽蘇坊正說明了去意,便大覺撓頭,說是此事甚不易辦。”

  楊帆道:“那是何故,那姓柳的混到這般地步,在坊裡應該沒甚能耐才是。”

  馬橋道:“不錯,那姓柳的的確沒有什麼能耐。不過,他雖沒甚麼能耐,他傍上的那位姚氏夫人,卻是大有來頭。”

  楊帆雙眼微微一眯,問道:“那個姓姚的婦人,她是甚麼身份?”

  馬橋道:“那姚氏婦人也沒甚麼身份,只不過是個孀居的商人婦,不過姚氏夫人的娘……卻不是一個普通的人物。”

  楊帆奇道:“商人婦的母親,能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馬橋苦笑道:“姚夫人的母親,曾經給一個人做過乳母。”

  “誰?”

  “太平公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6 12:05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2-11-6 12:06 AM 編輯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六章 一刀解厄

  楊帆大吃一驚,驀地睜大眼睛道:“竟有此事?”

  馬橋輕輕點頭道:“不錯!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太平公主的乳母,因為這層關係,少有人敢冒犯她,所以莫坊正便勸蘇坊正不要多惹閒事。”

  楊帆蹙起眉頭道:“那姚氏夫人……應該不會從中作梗吧,你想,那姓柳的若是退了這門親,豈不正好專心服侍於她?”

  馬橋冷笑道:“就算姓柳的成了親,還不是被那姚氏夫人想幾時喚去便幾時喚去?姚夫人會呷他這份乾醋嗎?再說,她也只當姓柳的是個玩物罷了,又不是要嫁給他。那日羞辱得她狠了,這婦人心腸歹毒,恨不得對小寧多加折辱呢。”

  楊帆默然片刻,緩緩地道:“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是了。如果當日不是我得罪狠了他們,或許寧姊退婚便不會遇到這許多麻煩。”

  馬橋道:“算了,別說這些,你也是真心把小寧當了阿姊,才肯為她出頭。當日縱然不曾羞辱他們,以他們的卑劣德性,又豈會輕易放過小寧?”

  馬橋沉默了片刻,又道:“蘇坊正倒是挺仗義的,雖知那姚氏夫人有這般身份,還是想試一試,就力邀那莫坊正出面,一同去勸說柳君璠,甚至還替小寧答應,只要他肯退婚,便許他一些錢財,原想著這人忒沒骨氣,許他些財物,或許他就肯了。

  哪知道,那位姚夫人當時就在柳家,她居然從內室裡走出來,恥高氣揚地譏諷說,一個賣面片兒湯的,那點錢豈會放在她的眼裡,小寧嫁那姓柳的是嫁定了,要蘇坊正不要白費心機,回來叫小寧準備做新娘子便是。”

  楊帆聽了,目中頓時掠過一絲厲色。雖然這番話馬橋只是平白的轉述,但是他能想像得到,當時那姚夫人該是何等的目中無人,對寧姊該懷有多大的恨意。

  這個婦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那柳君璠卑劣無恥、毫無骨氣,這樣兩個人湊到一塊兒,面片兒一旦真的嫁入柳家,何只是抬不起頭做人那麼簡單,簡直就要生不如死了。

  楊帆的手往榻上重重地一按,忽然觸及了包袱的一角,心中攸又一動:“寧姊家裡那點錢,他們看不入眼,我用阿奴餽贈的這些貴重珠寶,能否買出寧姊的自由身?”

  只稍稍一轉念,楊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如今此事有姚夫人從中作梗,就算柳君璠肯,她也不肯。自己只是一個坊丁,寧姊只是一個賣面片兒的,突然拿出這麼多財寶,那姚氏夫人只消往官府遞一張名貼,說他們涉嫌偷盜,這便成了大麻煩。

  再說那柳君璠是個唯利是圖,見錢眼開的傢伙,可他品性雖然卑劣,卻並不是一個白痴,如果有人肯拿出這麼多財寶贖買寧姊的自由,難保他不會利慾熏心,得寸進尺,想從寧姊身上搾取更多的財富。

  馬橋見他低頭沉思,臉上陰晴不定,知道他在為江旭寧想辦法,便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道:“小帆,不用為難,辦法我已經想到了。”

  楊帆霍然抬頭,喜道:“你有辦法?”

  馬橋頷首道:“嗯!我從蘇坊正家出來,就開始想辦法。那姓柳的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嫁了他,小寧這一輩子就毀了,她跟我從小一塊長大,無論如何,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跳進火坑,我思來想去……”

  楊帆恍然道:“原來如此,你要跟寧姊私奔?這倒的確是個釜底抽薪的好辦法!”

  “嘎?”

  馬橋的下巴差點兒脫臼,吃吃地道:“這……是好辦法?”

  楊帆眉飛色舞地道:“當然是好辦法,我早就看出,寧姊對你有些不同一般,想來心中也是喜歡你的。你今既有這個想法,那是再好不過,你們二人私奔,成了真正夫妻,他姓柳的想不離都不成了。”

  馬橋的嘴角猛地抽搐了幾下,說道:“兄弟,小寧現在雖未過門,婚書卻已簽下了,也就是說,她現在已經是人家的娘子!私奔?虧你想得出,那是觸犯王法的,就算我跟她逃了,娃兒都生了七八個,她依舊應該是人家的娘子,除非人家肯休了她。再說,她有一個老娘,我也有一個老娘,你說我們攜家帶口的,能逃到哪兒去?”

  楊帆這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不禁問道:“那你說的好辦法是?”

  馬橋發狠道:“‘義絶!’唯有義絶這一個法子可行!我明日登門,認下小寧的母親做乾娘,以小寧兄弟的身份打上門去,打斷他一條腿,不怕他不告官,只要他主動報官,再叫小寧提出解除婚約!”

  楊帆瞪著他道:“這就是你想出來的好主意?你知不知道,你毆傷人命,要坐牢的。”

  馬橋正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來找你。打得輕了,不起作用,怎麼也要打斷他一條腿,才算合了這‘義絶’的條件。如此一來,我自然要做兩年牢的,我馬家兄弟多,不愁沒人照料阿母,只是我那些堂兄弟都不住在本坊,阿母也不會舍了這幢宅子與我本房兄弟同住,我不在的時候,還請你就近多多照料一下。”

  馬橋說著,便站起來,向楊帆鄭重地一揖。

  馬橋身上有許多的缺點毛病,但是對父母,他至仁至孝。對朋友,他義薄雲天,他就是坊間一個普普通通的市井兒,可誰又規定,仗義負俠、慷慨赴死者,必須要有一身超凡脫俗的本領?有大本領者,未必就有這副俠義心腸。

  仗義每多屠狗輩!馬橋不識字,也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可是很多懂得大道理的人,在他如許行為面前,怕也要自愧不如。

  楊帆怎能讓他出頭,立即駁斥道:“糊塗!便是你坐了牢,就一定能判離?如果這件事,僅僅是寧姊和那柳君璠之間的事,其實反而好辦了,可如今不是有個姚夫人摻合其中麼?你想想,只要她一張名貼遞到府衙,官府的判決豈會如你所願?”

  馬橋呆了一呆,急道:“那怎麼辦?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小寧往火坑裡跳?不管如何,我要試試!”

  楊帆問道:“寧姊現在知道消息了沒有?”

  馬橋搖搖頭道:“還沒有,蘇坊正回來的晚,我一直守在他家的,問清了消息我就奔你這兒來了,還特意囑咐了他,先不要告訴小寧。”

  楊帆點頭道:“好!你先回去,讓我今晚好好的想想,或許我能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來,如果實在不成,再按你的法子試試也不妨。”

  馬橋苦笑道:“我馬橋是洛陽城裡本鄉本土長大的人,碰到這等潑皮無賴都無甚辦法,給你一夜功夫,你又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唉!那我先回去了,別忘了我的託付,如果……我被抓進大牢,我娘那裡,你多費些心思。”

  馬橋絮絮地叮囑著,被楊帆送了出去。

  天愛奴俏生生地立在房中,看著楊帆回來,問道:“他來找你,有什麼事?”

  楊帆抬起頭的時候,一抹殺氣已完全隱入了眸底深處。

  他輕鬆地一笑,說道:“沒甚麼,只是一點繁瑣的小事。明天我不當值,一早,我送你走!”

  夜色深沉,梆子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

  楊帆張開眼睛,月光透窗而入,窗櫺上疏影橫斜,尤顯靜謐。

  他開始準備起來,打開箱子,從箱底翻出一把解耳尖刀,輕輕插進腰帶,連夜行衣都沒有穿,今夜不是潛入兵部查閲檔案,闖入柳家,殺一個柳君璠如宰雞耳,用不著如臨大敵。楊帆收拾停當,正待離開,身形剛剛一動,忽又凝止,手已握緊刀柄。

  後院的門開了,清光瀉入,將一道人影映在地上,如窗上疏影,玲瓏浮凸。

  楊帆吁了口氣,鬆開了握刀的手,天愛奴緩緩走了進來。

  天愛奴背光而站,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清冷的月光自後照來,襯得她腰如約素,體態極美,更有一股說不出的雅緻秀麗。

  “又要去打葉子牌?”

  “啊!對對,打牌。”

  “打牌用帶刀麼?”

  “……”

  “你要去殺人?殺掉那個姓柳的?”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6 10:19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七章 奴家另有妙計

  楊帆不語。

  天愛奴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倒真是小瞧了你們兩個小賊,一個甘為青梅竹馬的童年玩伴去做牢,一個竟不惜為她去殺人,市井之間,果然多義氣之輩。”

  楊帆無法再遮掩了,輕嘆道:“阿奴,你回去睡下吧,明日一早,你就離開了,我的事,你不用管。”

  “我並不想管,可是不能眼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走上絶路!你那偷東西都嫌三腳貓的功夫,半夜三更的去殺人,真能成功?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楊帆笑了笑,道:“或許有,但我想不出!”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如非得已,我並不想殺人。其實,我本想用你贈我的珠寶,換回寧姊自由之身的……”

  天愛奴微微側了身子,有些意外地看著楊帆,那些珠寶的價值,楊帆這種市井兒不見得能準確地估出價值,但他一個做小賊的,多少能猜出它的大概價值,這麼一筆財富,他竟可以為了一個非親非故亦非情侶的女人而輕易捨棄?

  天愛奴微微地一剔娥眉,道:“我贈你的這些珠寶,雖非極其貴重,卻足以讓你擺脫貧困,步入小康之家,娶一房稱心如意的娘子,從此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你……捨得就這樣送出去?”

  楊帆淡淡地道:“阿奴,或許庸庸碌碌、忙於生計的小民,在你們這些能高來高去的豪俠眼中,是一些螻蟻般的存在。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就不重友情、不知義氣!明珠一斛,在我心中,並不比親友一笑更加寶貴!”

  天愛奴的眸光更加明亮,反問道:“那麼,為什麼你又改變了主意?”

  楊帆道:“因為,這其中有個姚氏夫人從中作梗。這個姓柳的,若是有志氣、有本事,就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叫他拿這筆錢做營生,很難!而這筆錢夠他揮霍多久呢?對他來說,那姚氏夫人才是一座隨用隨取的金山。

  這個無賴行子雖然毫無骨氣可言,卻談不上愚蠢無知。如果誘之以利,恐怕反叫他覺得奇貨可居,愈加不肯放手。更何況,有個姚氏夫人從中挑唆,這個法子,行不通!”

  “所以,你想殺了他?”

  “殺了他,人都不在了,婚姻自然解除。”

  天愛奴微微一笑,道:“說的是,可是真能如你所想這般簡單?你也知道那姚氏夫人的身份,如今你們兩次登門提出退婚,姓柳的不肯答應,於是他死了,姚夫人會怎麼想?如果她知會官府,你說官府會查到誰的頭上?”

  楊帆咬牙道:“那……我就連她一起殺了!”

  天愛奴輕輕搖頭:“你們一連兩撥人登門吵著和離,知情人除了姓柳的,是否只有姚夫人一個?姚夫人既有這樣一層身份,萬一她娘跑到太平公主府哭訴一番,官府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大動干戈,你想幫助那位小寧姑娘,結果反而要害了她了。”

  楊帆怔住,他實未想到這麼做竟然還有如此麻煩的結局。

  天愛奴凝視著他,緩緩說道:“殺人,就要利用你想殺的人精神最鬆懈的時候出手,動手時要找出他的破綻。才能一擊得手。對付一個人也是一樣,也要找出他的弱點,你要殺那姓柳的容易,卻無法避免後來的諸多麻煩。

  這姓柳的極其貪財,要想讓他改變主意,還是得從財字上著手。你本打算動用那些珠寶,這個想法沒有錯,只是,你用錯了辦法,直接賄之以利,那是行不通的。”

  楊帆目光一亮,脫口問道:“莫非……你有妙計?”

  天愛奴道:“先點了燈,好麼?”

  燈亮了,一室昏黃。

  天愛奴的半邊面孔映在燈光下,晶瑩似蛋清,幾綹秀髮輕輕垂在頰上,晚妝稍亂的她,似乎比平時的清冷多了幾分嫵媚的味道。

  她的眸子像天上的星辰一樣明亮,可是看著星辰,不會有看她雙眸一般的心動,她本就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小美人兒。

  月下看美人,更增三分顏色。

  燈下看美人,與月下看美人,有異曲同工之妙。然則月冷而燈暖,所以同樣的美麗看在眼中,便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景緻,月下詩情畫意,叫人品鑒欣賞的意味更濃,而燈下,卻容易生起愛慕佔有的感覺。

  楊帆盯著天愛奴的目光就很熱切,卻與男女之情全無關係。

  天愛奴見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只好開門見山地道:“眼下的問題是,那個無賴貪財好利,可是相對於取之不盡的姚夫人,你這筆錢雖能令他心動,但他未必就肯為此得罪姚夫人。而由於姚夫人的特殊身份,你想動武也大為不妥。”

  楊帆迫不及待地道:“阿奴可有良策?”

  天愛奴白了他一眼,誘導道:“如果有一個比姚氏夫人更有錢、更有勢力、也更美貌的女子垂青與那個無賴,甚至願意嫁給他,你說他會不會迫不及待地與你的寧姊和離,而且不惜得罪姚夫人?”

  楊帆洩氣道:“你也說他是無賴了,我上到哪兒找這麼一位瞎了眼的大家閨秀,願意下嫁與他?”

  天愛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道:“真是個笨蛋!你既然捨得將我贈予你的珠寶拿去換取江旭寧的自由之身,難道就不能由它變出一個豪富千金?”

  楊帆目光一亮,欣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錯!這個主意似乎可行,你讓我想想。”

  楊帆低頭沉思片刻,緩緩地道:“要用這些錢,變出一個豪富千金來,容易。奈何,要找這個裝扮豪富千金的人卻難。你想,尋常女兒家,誰肯拋頭露面陪我去扮一個騙子?再說那些小家碧玉,縱然願意幫忙,總不免有些小家子氣,又豈能扮得出一位大家閨秀的氣派來?

  那個姓柳的雖然是個卑劣齷齪的無賴行子,卻不是一個沒有見識的人,這樣的女子只要稍一接觸,焉能騙得過他?若是僱一個青樓艷妓……,裝裝豪富千金的派頭倒是使得,可她們那副煙視媚行的德性,又哪裡像個大家閨秀了,而且這等人不可靠,也不能用……”

  楊帆說到這裡,看著對面的天愛奴,雙眼一亮,熱切地道:“法子是好法子,可要有個合適的人選才能實施。阿奴,還請慨施援手。”

  天愛奴又好氣又好笑,嗔道:“本來是幫你出主意的,怎麼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我明天一早就要走的。”

  楊帆搓搓手道:“臨走之前,便做了這樁好事吧。阿奴,你也是女兒身,應該明白,此事關乎一個女兒家的終身幸福,相信你也不忍坐視她跳進火坑。”

  天愛奴沉吟片刻,頷首道:“也罷,那我就再幫你一回,此事一了,你的恩情,我可是都還清了!”

  楊帆長身而起,長揖道:“阿奴高義,楊某這裡代寧姊多謝了!”

  天愛奴冷哼道:“少說那些沒用的,咱們還是商量一下該如何行事吧!”

  一燈如豆,二人對坐,竊竊私語,將過三更時分,天愛奴掩口打個哈欠道:“成了,明兒咱們就開始行動,明天一早你先去安撫一下那位馬姑娘,叫她稍安勿躁,免得壞了咱們的計劃。”

  楊帆道:“好!只是……”

  天愛奴乜了他一眼,問道:“你還擔心甚麼?”

  楊帆稍一猶豫,才擔憂地道:“我忽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

  “什麼問題?”

  “你會勾引人嗎?”

  天愛奴杏眼一瞪,楊帆忙解釋道:“你不要生氣,事關重大,我不能不小心。我是擔心……你能讓他上鈎麼?”

  天愛奴怒道:“我怎麼就不能?”

  楊帆嘀咕道:“瞧你那張債主的臉……”

  天愛奴幽幽地道:“就他,還用勾引麼?”

  楊帆怔了怔,撫掌笑道:“不錯,這位仁兄只認得錢,只要金銀開路,就算是個母夜叉,他也一定千肯萬肯,是我多慮了……”

  天愛奴的一雙眼睛又變成了殺人的利劍,狠狠地瞪著楊帆。楊帆發覺不妙,趕緊往榻上一倒,說道:“睡覺,睡覺,明兒一早還要起呢。”說著一揮衣袖,便滅了燈燭。

  天愛奴冷哼一聲,返身往外走,拉開後門的時候,清冷如水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忽然綻開了一個笑容,她笑的極含蓄,先是紅唇微抿,笑意如湖水漣漪般由唇邊漾起,漸漸暈滿整個臉龐,直達眉梢眼角。

  在這靜謐的夜,那笑恰似子午時分的一朵曇花,優雅地綻放。
作者: rickey1270    時間: 2012-11-7 12:06 AM

第三十八章 地頭蛇

  四合連山繚繞青,三川滉漾素波明。

  春風不識興亡意,草色年年滿故城。

  煙愁雨嘯奈華生,宮闕簪椐舊帝城。

  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

  要知洛陽興衰,無異要看定鼎大街。

  此時的定鼎大街,繁華非常。

  平坦的青烏色的石板鋪成一片闊大的平面,把人的視野水一般傾瀉開去。

  遠處,黑色的屋檐、紅色的巨柱、黃色的城牆,構成了一副簡潔洗煉、莊嚴肅穆、氣像萬千的畫面,那是巍然傲立的的定鼎門。

  高大的墩台、三個門道、東西飛廊、東西兩闕和左右馬道,由曲尺型的飛廊連接在一起,進入這座莊嚴肅穆、氣勢恢寵的定鼎門,迎面便是一條寬一百五十米,長達四公裡的大街----定鼎大街。

  筆直的定鼎大道像一柄利劍,劍尖向外,直指龍門伊闕,四公裡長的定鼎大街仿佛筆直的劍刃,一直沿伸到宮城,劍鍔就是皇宮正門則天門,劍柄則是中軸線上的‘明堂’、‘天堂’等一座座巨大的矗立在宮城中軸線上的殿宇。

  “明堂”裡,是一座碩大無匹的木制佛像,鎏金飾玉,華美絕倫,大佛拈指,即便是那微翹的一根的小指上,也足以站得下十多個壯漢,這座以當朝武後的相貌為原型制作的巨大拂像,面帶慈悲的微笑,高高地俯瞰著從定鼎門走進定鼎大街的芸芸眾生。

  氣派無比的定鼎城門和這條寬敞平坦的定鼎大道,始建於隋大業年間,隋煬帝楊廣是第一個通過這座城門的帝王,而今,大隋不再,但是這座集中了無數人力、物力建造而成的恢宏建築,依舊發近著它的作用。

  販夫走卒、文人士子、行賈胡商,川流不息,車馬騾驢,西域的駝隊,共同構成了這繁華的盛世景像。堅硬的青石地面,因為天長日久的磨擦和輾壓,你低頭看去,會在上面發現一道道淺淺的轍印。

  你能想像剛剛結婚數月,就背井離鄉遠赴異地去做生意,這一去便是數十年不回家門,等到他的兒子長大成人,在異地與他相遇時,彼此尚未通名報姓以前,居然互不相識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你能想像一個人跟著一個小商賈去做生意,分文不取,盡心扶持,忠心維護,數十年如一日,直到那個小商賈成為富可敵國的大商賈,這才按照約定,劃割出一部分家產給他,從而由一文不名,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富甲一方的闊商,再延續他曾經主人的人生道路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你能想像,這種根本沒有官方契約的約定,那功成名就的富商卻絕不會毀棄前約,拖欠他的工錢,他也絕不會半途為利所誘,出賣他追隨的主人,這長達數十年的約定,居然全憑一個“信”字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你能想像托一貧如洗的賣者,托著一枚祖傳的珍稀寶石,標價一百萬錢,街頭叫賣,卻乏人問津,結果忽有一個識貨者看見,卻勃然大怒,說他如此低價,玷污了此等珍寶,硬是逼著他加價到一千萬錢才肯買下的事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這是一個充滿奇跡的年代!

  將帥的傳奇,政客的傳奇,游俠的傳奇,詩人的傳奇,女人的傳奇……

  以上種種,則是屬於大唐商人的傳奇。

  現在,天愛奴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富有萬金的西域巨賈。

  而楊帆則搖身一變,成了她身邊最忠實的僕人。

  富擁萬金的西域少女天愛奴與她忠實的僕人楊帆,此刻正站在洛陽最繁華的定鼎大街上。

  這條大街,行人如織,每個走在這條大街上的人,或進或出,都在尋找著生命的契機,博取著富貴與功名,一抒平生的志向。

  不管是達官貴人,王孫公子,還是販夫走卒、乞兒苦力,都在這條大道上走著,然後分別進入左右坊內的豪宅或者陋室,行走在同一個天空下,步入各自不同的人生。

  在這裡,一個紅發藍眼、形容粗獷,穿著土氣,牽著駱駝的波斯人,可能就是一個一擲萬金的富有商人;一個看起來衣冠楚楚、搖著羽扇的文人騷客,可能就是一個身手高明的神偷妙手;一個扶拐而行,白發蒼蒼的顫巍巍老者,也可能是一個年邁歸隱的游俠兒。

  大街上是不許做生意的,但是流動商販比比皆是,利用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長達四公裡的長道,和四通八達的大街小巷,與公人們躲著迷藏。

  天愛奴頭戴雕胡帽,垂紗蔽面,裊裊婷婷,雖然別人看不到她的容貌,可是僅那站姿、那舉止,分明就是出身大富之家,自幼熏陶出來的貴胄千金,雍容優雅、高高在上。

  楊帆現在已絲毫不懷疑她裝龍像龍、裝虎像虎的本領。

  天愛奴蹙眉道:“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置辦好全套的行頭,豪宅、輕車、女婢、男僕,以及一位貴胄千金應該擁有的一切,要置辦這些東西,需要找牙人,你帶我到這兒來幹什麼?”

  楊帆微微一笑,道:“若論智計百出,我不如你,可是,我畢竟在洛陽城住了這麼久,也算半個地頭蛇,說起這其中的門道來,你可不如我。找牙人?牙人是要驗看買主身份的,試問,是你的身份能見人?還是我這個坊丁的身分能見人?”

  牙人雖是幫助介紹雇工、聯系買賣奴僕、房舍及各種用具的掮客,不過他們擔的干係著實不小,比如說,士農工商是良人階層,良人是不可以買做家奴的,哪怕他自己願意,也不可以,如果牙人錯把良人當成賤籍賣與人家,一旦事發,官府追究起來,他就要擔責任。

  牙人還要負責檢查受人雇佣者的身份,有些人自賣自身,只是為了混進豪宅,等他進去,便偷了財物逃之夭夭,一旦發生這種情況,也要追究牙人的責任。另外,買家夠不夠資格使喚奴僕,可以使喚幾個奴僕,這都是有規定的,因此牙人必須對買賣雙方知根知底。

  兩人現在的身份當然不可能通過牙人,天愛奴不用說了,那身份見不得人,楊帆現在雖然有個正兒八經的身份,可他那身份是修文坊中一坊丁,突然成了豪門家僕,牙人都是經多見廣的人物,豈能不生疑。

  天愛奴聽了一怔,說道:“這倒是個問題,不過……,難道咱們要在這大街上一個個的詢問,問他們是否願意被咱們雇佣不成?”

  楊帆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怡然道:“這就是地頭蛇的本事了,跟我來。”

  胡帽垂帷下,天愛奴輕輕撇了撇小嘴兒,輕移蓮步,跟上了楊帆。

  寬廣的定鼎大街兩側,各植著一排高大的槐樹和榆樹,同後世一些市政官員今兒刨樹、明兒栽樹、後天再刨樹,暗藏私欲、如此折騰的行為不同,這兒的槐樹是從隋大業年間栽下就不曾動過的,因此高大、繁藏,枝幹虯結,一看就有一種古老、厚重的韻味。

  這裡除了晨起散步的人群,似乎是少有人接近的,在榆樹後面是一道三寬深的排水溝,排水溝後面便是高達一丈的坊牆,裡邊就是方方正正的一個個坊了。

  天愛奴跟著楊帆來到樹下,赫然發現,那高大的坊牆上居然亂塗亂畫地寫著許多字跡,在這個地方寫字的人自然不會是“某某某到此一游”,而是一些別具特色的小招貼。

  “玄空看房宅,六壬斷吉凶,摸骨算命,鐵口直斷,崇政坊十字南大街第三曲,劉瞎子!”

  “踏春秋獵、宴請佳賓,安能沒有佳人相伴乎?溫柔坊十字北第二家香凝姑娘,會唱曲,會暖床,身材婀娜美嬌娘,哪怕郎君色如狼,不到天亮不起床。”

  “嚴冬將臨,寒不可耐,上等木炭賤的嚇人,裡仁坊七曲二巷薛理,價錢公道,炭質優良……”

  長達四公裡的坊牆,成了兩面巨幅的廣告牌子,一路走去,上面寫的東西五花八門,內容無所不包,幾乎你想找到的一切服務,在這裡都能找到。

  天愛奴看得嘆為觀止。

  楊帆一路走去,左手拿著一張紙,右手拿著一支炭條,一一抄錄著他想要的東西,忽然,一條小招貼赫然入目,楊帆觀之,頓時囧然:“吾之賢妻,無故走失,年方二八,名曰小閔,黑面大口,暴牙眇目。若有尋回者,賞兩百錢,決不食言,立字人:修文坊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蕭千月……”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7 10:29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九章 楚狂歌

  集賢坊,十字大街,路邊有幾棵高達十餘丈,枝幹虯結的大槐樹。

  樹下,幾個袒胸露腹的漢子正在懶洋洋的坐著,東拉西扯地聊天。

  一輛輕車停下,從車上跳下一個錦衣胡帽的少年。

  樹下坐著的漢子睨了他們一眼,輕車華麗,壯馬雄駿,車上珠簾低垂,看不清裏邊坐著的是什麼人,在車轅上,倒是坐著個小姑娘,婢子打扮,容顏也極俏麗。

  幾個漢子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這等一瞧就是富貴人家的車子,車中主人不可能跟他們有什麼交集,也不會僱傭他們做什麼事情的。

  然而,那錦衣胡帽的英俊少年偏偏就衝著他們來了,少年很英俊,笑得很陽光,他淺淺笑時,頰上還有兩個迷人的小酒窩兒,於是一個大漢便盯著他華麗的衣袍,暗自腹誹:“一個大男人,笑這麼好看,不如去溫柔坊做個兔相公吧!”

  樹下這些人是一群閒漢,一些市井惡少,有時候他們會向店家敲詐勒索些飯食,東西不多,罪行不大,叫店家心中雖然不滿,卻也拿他們無可奈何,因為這樣的罪過判不了他們,一旦告官,只會給自己惹更大的麻煩。

  他們是遊走於違法、犯罪邊緣的專家,很會拿捏其中的分寸。

  有時候,他們也會做些真正觸犯刑法的事情,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替人拚命,充當一個廉價的打手,儘管他們是些人所不恥的市井無賴,但是只要接下了買賣,即便形勢再不利,他們這時也絶不會膽怯逃跑。

  君子重然諾,這些市井閒漢更重然諾,因為信和義,就是他們生存的全部價值,如果他們連“信義”都失去了,他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將連存身立足的根本都徹底消失。

  胡帽錦袍的俊美少年笑吟吟地看著他們,朗聲問道:“怎麼,你們都不做生意的麼,見了主顧上門,不打聲招呼?”

  坐在樹下石上的那條大漢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這個大漢無異是這些人的首領,一群人坐在那兒,你很容易就能看出誰是領頭的,領頭人未必生具異像,可是他總會有些異於常人之處,至少從他的舉止和旁人對他的態度上,就能看出些端倪。

  這些人都是些市井惡少,潑皮無賴,自然不是什麼有大本事的人,但是能從其中脫穎而出的混混頭兒,必然有其不凡之處。

  他看了楊帆一眼,懶洋洋地問道:“不知令主人要僱傭我們做些什麼呢?”

  他說話的時候,楊帆的目光已經越過了其他幾個目光飽含侵略性的大漢,投注在他的身上。眼前這條大漢身長八尺,黑黝黝的一身肌膚,看起來鐵一般結實。這等人沒有名師調教,或許沒有一身高明的本領,但是就憑這一身蠻力,這結實的身體,等閒幾條大漢怕也近不得他身子。

  他的兩條手臂足有常人的大腿粗細,兩行墨黑的大字就彷彿寫在廟宇門口亭柱上的一副楹聯,那是一副紋身,左胳膊上刺著“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著“死不怕閻羅王”。

  旁邊幾個閒漢身上大多也都有刺青,有文刺青,也有武刺青,可是不管文刺青的詩句,還是武刺青的豪言,不管是刺在臂上還是肩上、背上、胸上,不管是刺著花卉草木還是蛇蟲猛獸,只因為這大漢那一雙異常粗大的胳膊,便都顯得黯然失色了。

  楊帆微笑道:“只要價錢合適,你們應該什麼都做吧?”

  大漢眼中微微露出警惕之色,說道:“某與眾家兄弟,只是坊間一班苦哈哈的勞力,賺些辛苦錢養家餬口而已,憑的只是一膀子力氣,不敢為非作歹,也沒有為非作歹的本事,客人有什麼生意照顧,還請直言,能接的差使,某等自無不接的道理。”

  他沒有先問價錢,君子重然諾,市井兒更重然諾,他可不敢輕率許喏。

  不敢輕言諾,才會重言諾。

  這個人,坊間都稱他“楚大蟲”。

  大蟲就是老虎,不過大唐開國皇帝李淵的祖父名叫李虎,因此虎字便成了避諱,就連隋代名將韓擒虎,在唐朝修訂的《隋書》中也被刪去“虎”字,變成韓擒了。老虎被稱為大蟲,就是從這個時代開始的,

  所以,他就成了楚大蟲,而不是楚老虎,不過他那壯碩的身材、威猛的形態,活生生便是一頭猛虎,一頭盤踞在槐下石上的猛虎。

  楊帆目中掠過一絲欣賞,微笑道:“你放心,我們不會叫你去殺人放火,也不會叫你做一具長梯,爬到天上去摘月亮。我家小主人從西域來,要在洛陽城待一段時間,因此想僱幾個本地的使喚人,只要你們熟悉洛陽的大街小巷、風景名勝,會鬥酒、會狩獵、會騎馬蹴鞠,陪我家小主人散心解悶,那就成了。”

  “這倒使得!”

  楚大蟲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了笑容。

  他緩緩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微笑道:“若是旁的本事,某與這班兄弟確實拿不出手,可若說鬥雞走狗、喝酒蹴鞠,那就再也沒有人比我們更精通了。”

  他抱拳一拱,朗聲道:“某姓楚,名狂歌,請帶某與眾家兄弟上前見過主人!”

  ※※※※※※※※※※※※※※※※※※※※※※※

  楊帆對天愛奴欣然道:“豪宅華車、男僕女婢,甚至連放了龍涎的熏香爐都置辦齊了,這下夠了吧?”

  天愛奴淡淡地道:“不夠!這般寒酸,怎麼能扮得像一位西域大豪?”

  大槐樹下枝影婆挲,陽光斑斕地灑下,灑在少女的臉上、肩上,皎潔如玉,純淨無暇,遠處飄來桂花香氣,將芬芳與美色一起沁入人的心脾。

  這美女好大的口氣,出手又是如此的闊綽,楊帆越來越好奇她的身份了。

  此刻,天愛奴說話的語氣已然帶上了西域味兒,楊帆實不知道,她居然還懂得一手口技,極其高妙的口技。她不但讓自己的聲音帶上了西域人說漢語的生硬味兒,甚至還得意地向楊帆展示過她更神奇的口技:老人的聲音、兒童的聲音、蟲鳥的聲音、風雨雷電的聲音……

  楊帆其實也懂得口技,不過卻遠不及天愛奴高明,他只能把自己的聲音變幻成蒼老的、粗獷的等簡單的幾種男人的聲音,而天愛奴似乎沒有不能模仿的,楊帆實在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她不會的。

  聽了天愛奴的回答,楊帆忍不住驚問道:“這還不夠?那我們還缺什麼?”

  天愛奴道:“還缺一隻寵物。一個西域豪門的千金,身邊怎麼能沒有一個寵物?”

  青衣小帽的楊帆翻了個白眼道:“寵物?我現在扮的不就是麼?”

  天愛奴“噗哧”一聲笑出來,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麼,兩抹紅暈便從臉頰一直潤到眉梢,楊帆不禁看得有點呆了。

  天愛奴俏臉一板,嗔道:“你呀……,做事去!”

  看著楊帆走向楚狂歌一群人的背影,天愛奴的眼睛微微地彎起來,彎彎如新月,於是,便有一抹動人的靈韻,從她那似水的眸波里漾出來。

  天愛奴說還缺一隻寵物,於是他們就去買寵物。大唐權貴養寵物成風,所以京裡自有專門經營寵物的所在。

  楊帆和楚狂歌步行尾隨在輕車後面,一邊走一邊交談著。交談中,楊帆才知道,原來這楚狂歌本是禁軍中的一位低階將領,因為得罪了上司,受到鞭笞,然後趕出了行伍,楚狂歌不想對一個還不熟悉的人談起自己不幸的過去,楊帆知趣地沒有多問。

  幾句話交談下來,楚天歌反而盤起了他們的底細。

  “我家姑娘複姓夏侯,單名一個櫻字。祖上在漢朝時候曾經擔任過酒泉郡的部都尉,後來便世居敦煌,改以經商為業,數百年下來,已然成為敦煌大族。”

  “哦!那麼……姑娘何以只帶楊兄弟你一人來到洛陽呢?”

  楊帆笑道:“不然,我家阿郎與大郎君(阿郎-老爺,郎君-少爺)一同來了,不過他們去了揚州,當時因為小姐患了風寒,便不曾同行。如今小姐一人在洛陽閒居,無趣的很,所以才想到處走走,散一散心。”

  楊帆一面向楚天哥解說著“自家姑娘”的來歷,一面暗讚天愛奴心思縝密,當今天下,只要中等偏上家境的人家,都好用崑崙奴、高麗婢,而這兩種奴婢,不通過人牙子是雇不到的。

  可天愛奴把自己的身份設計為敦煌世家,就順利解決了這個難題。敦煌大戶人家偏居西域,還沒有養成用崑崙奴、高麗婢的習慣,而是常用一些孔武有力的粗獷大漢做隨從,如此一來,不通過人牙子,便很容易地僱到了扮僕從的人。

  這個姑娘,不簡單吶!

  他卻沒有注意到,微微側頭望著輕車的楚天歌眸中,也隱隱透出若有所思的意味。

  這個市井兒,同樣不簡單啊!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8 12:02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2-11-8 12:03 AM 編輯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章 太公釣魚

  楚狂歌指著前方一道門戶說道:“到了,就是這裡,咱洛陽城最大的一家寵物鋪子,就是這李俊家的了。”

  楊帆聽了忙把車子喚住,對楚狂歌道:“楚兄,叫你的兄弟們候在外面吧,咱們倆陪小姐到寵物鋪子裡去瞧瞧。”

  楚狂歌答應一聲,吩咐幾個兄弟守著輕車候在巷口樹下,天愛奴戴了雕胡帽,款款地下了車,後邊隨著一個青衣小婢,楊帆和楚狂歌一左一右頭前帶路,引著她步入那家寵物店去了。

  這裡是通業坊,在洛城東北角兒,因為在洛河以北,臨近皇城,屬於達官貴人們喜歡居住的地方,因此通業坊雖在城邊兒上,地皮卻比洛河以南大部分的坊都要貴些,儘管如此,這李俊的鋪子占地之廣,居然比起許多官員們的府邸還要大些。

  只不過權貴勛戚的府邸遠遠一望,便是鬥檐飛角,步入其中,更是亭閣處處,李俊的這家寵物鋪子占地雖大,宅院裡卻是空空蕩蕩,房屋稀疏,因為這裡建的最多的,是各色寵物的獸舍。

  李俊家的大門洞開著,沒有家人看守,任憑客人進出。三人進去時只見進進出出,不止有許多商賈行色的人,還有許多錦衣華服的男女貴人,在男僕女婢的侍候下或進或出,真是熱鬧非凡。

  李俊家裡只賣一種東西:動物。

  用現代的話來說,他開的就是寵物商店。

  這座“寵物商店”裡,到處建了獸舍禽室,大者如宮殿,小者卻只需巴掌大小,一陣風來,眾多飛禽走獸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著實不太好味,天愛奴和她身後的那個小丫環不禁掩住了鼻子。

  “小娘子是頭一回來吧?”

  一個挽著袖子的布衣老者快步迎了上來,笑容滿面地向天愛奴拱揖為禮,這人看起來五旬上下,花白頭髮,身材削瘦,眉頭眼角儘是淺細的皺紋,精神倒是極瞿爍。楚狂歌站在一旁介紹道:“主人,這人就是此間店舖的掌櫃,李俊。”

  天愛奴聽了輕輕頷首,帷帽輕轉,看向楊帆,示意叫他說話。

  楊帆上前一步,對李俊道:“我家姑娘想買一個稱心的寵物,煩請老丈介紹一二。”

  生意上門,李俊笑容滿面,連聲道:“自然,自然,小娘子是頭一回來,某為小娘子引路。”

  李俊引著天愛奴一路走下去,只見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有毒的、沒毒的,無所不有。蟋蟀蜘蛛、鸚鵡鷹鷂、各色金魚、耍猴鬥雞,兇猛的藏獒、乖巧的拂林犬、波斯的貓兒,還有鶴、鹿、龜,甚至驢和羊都有被當成寵物養的。

  “小娘子請看,這只猩猩奴如何?”

  “這猩猩好醜!”

  “呵呵,那小娘子請看這邊,這只長耳公如何?它的毛髮像一匹烏黑的緞子,油亮油亮的。”

  “驢的叫聲好難聽啊!”

  “哈哈,那麼這只雪衣娘乖巧伶俐,小娘子一定是喜歡的了。”

  “不好,我喜歡縱騎射獵,郊野散心,這鸚鵡可不合適。”

  天愛奴一路走去,只是搖頭,李俊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忍不住問道:“不知小娘子喜歡些什麼樣的寵物?”

  天愛奴側了頭想想,答道:“它要能平素時候陪在身邊消愁解悶兒,出城遊獵時又能陪伴捕獵,以供驅策的才好。”

  李俊舒了口氣道:“這卻容易,小娘子請跟某來”。

  李俊領著他們快步來到一處狗舍房,介紹道:“小娘子選一隻獵犬如何?此間獵犬,皆是東西各國的名貴犬種,俱都精心調教過的,通人性、識人語,打獵遊玩,最是良伴……”

  天愛奴淡淡地道:“我不喜歡狗,從來都不喜歡。”

  楊帆想起她那晚對自己說過的往事,家犬都變成了野犬,與狼一起游弋於村舍,以人為食……,不禁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李俊聲音一窒,心道:“這位客人倒是個不好應付的,只是既進了我家的門,若不叫她滿意而歸,豈不砸了我李某人的招牌。”

  李俊想了想,道:“既如此,請小娘子隨某到後進院舍裡去,那裡的寵物,價錢可要更高一檔了。”

  楊帆道:“老丈只管選只我家姑娘中意的寵物來,價錢麼,不是問題。”

  李俊引著他們進了後院,走到一處牢籠前,向內指道:“小娘子請看,這些猞猁如何?這猞猁尖牙利爪,最能捕獵,不但通人性,賣相也好,是京中貴人們極喜歡的寵物。只是……這猞猁只吃肉,不吃素,平素的花銷……未免大了些。”

  天愛奴輕輕搖頭,雖然臉上垂著淡淡的紗帷,可是誰都看得出,她瞧都沒瞧那籠中的猞猁,自打一進後院,她的目光就一直盯著院舍盡頭那幾座最結實的鐵籠。

  李俊見她盯著院舍盡頭看,便咳嗽一聲道:“那邊籠中關了兩隻獵豹。這豹子生性兇猛,若是已經成年,便難以去其獸性、調教使用了,所以某這兒的獵豹,全都是從小就捕了送來,進行訓養調教的,故此,輕易也賣不出去。娘子請想,這麼多年喂養,搭上的人工不算,調教師傅的工錢不算,光是它每天要吃十幾斤肉……”

  天愛奴擺了擺手,沒有聽他囉嗦,她徑直走過去,目光只輕輕一掃,便相中了那頭漂亮的母豹。李俊道:“小娘子,這只豹子,價值……”

  天愛奴豎起一支纖纖玉指,制止了李俊說話,然後緩緩前指,點向那頭體形修長、花紋妖麗的母豹,說道:“就是它了!”

  母豹就像聽懂了她的話似的,恰在此時仰起頭,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一口雪白鋒利的牙齒,發出一聲令整座牢籠震撼的咆哮,然後伸出細長血紅的舌頭,優雅地舔了舔自己的鼻尖……

  ※※※※※※※※※※※※※※※※※※※※※※※※※

  在唐代,胡人在大唐經商開店,開的最多的就是珠寶店和酒店。珠寶自不待言,西域珠寶無論是造型款式,還是珠寶成色,都較大唐本地的珠寶出色,而胡人酒家眾多,卻是因為胡人酒家有胡姬。

  男人是酒店最大的消費群體,年輕貌美的胡姬侍酒,自然會引得酒客們趨之若鶩。

  “摘蓮拋水上,郎意在浮花”,醇酒美人,相得益彰。

  漢家女子拋頭露面做酒店侍應的太少,沒有競爭力。因之,胡人酒店越開越大,檔次越來越高,成為達官貴人、巨商豪賈們最喜歡逗留的所在。

  故而長安、洛陽一帶的大酒樓,一般都是胡人開的。

  惇厚坊毗鄰北市,是洛陽極熱鬧的一處所在。惇厚坊內的“金釵醉”,就是洛陽城裡數一數二的胡人酒家。

  天愛奴帶著楊帆和青衣小婢走進去的時候,台上正有幾個胡姬在跳舞。酒店極大,卻只有一層,中間是一個圓形的兩尺高的表演舞台,舞台直徑數丈,四面八方的酒座都以這舞台為中心相向而置.

  如果有些酒客不想與其他人看見,夥計就會搬來座屏在他們的酒席外圍上三面。面朝舞台的正面會另置一副折屏,如果客人不喜歡看舞台上的表演,想要更加私密一些的環境,那麼就可以用折屏把正面也擋起來,這就成了一個四面不見人影的雅間了。

  但是到這裡來喝酒的人,很少有把四面全擋起來的,他們到這裡來飲酒,本就是為了醇酒美人,哪會把美人隔在席外呢,他們喝得高興了,還會跳上台去,與胡姬一同歌舞一番,甚或把胡姬趕走,來段獨舞呢。

  能出現在這兒的酒客,非富即貴,這等有身份的人如此行徑,放在其它朝代,必定難以想像。你能想像一位富甲天下的七旬老翁,亦或一位年近六旬、學究天下的士林領袖,又或者是一位年過半百、牧守一方的使君大人,在朋友、隨從、下屬,乃至完全不相識的人面前,醉態可掬地揮手踏足,歌舞自娛麼?

  可是在這個時代,很正常。不但對那些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來說很正常,就是對那些已經嫁人生子的婦人或者還養在深閨的姑娘們來說,也很正常,這無關於身份和地位,而是一種習俗。

  自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胡漢融合很密切,數百年下來,胡人的文化、思想、風俗、習慣大量被中原漢文化吸收融納,成為了它的一部分。高官貴族酒興到了,當眾歌舞一番,就成了一種很風雅很有品位的活動。

  當年李靖滅**的消息傳到京裡,大唐天子李世民大喜若狂,就轟開舞姬歌女,自己扭腰擺臀地在大殿上跳了起來,時任太上皇的李淵還搶過歌女手中的琵琶給兒子伴奏。大臣們也跟著起鬨,一起離席跑到殿上,載歌載舞。

  想像一下,一群穿著文武官袍,或絡腮鬍子、或白髮蒼蒼的大老爺們,在莊嚴肅穆的大殿上張牙舞爪,簡直就是群魔亂舞。十多年後太子李治喜得長子,做為爺爺的李世民又跑到兒子的東宮裡帶頭跳起舞來。

  皇帝如此、百官如此,在民間,這種現象更是司空見慣。

  酒店裡,人們都自得其樂著,誰也沒有注意到走進來的這一行三人。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8 11:54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一章 願者上鈎

  楊帆一路行去,飛快地掃了一眼酒店裡的情形。

  西邊有一席,七八個冠帶袍服的男子,喝得正自歡暢。在他們桌上擺著一具勸酒胡,這是一個不倒翁似的胡人瓷像,紅髮碧眼,尖尖的鼻子,一手前指。將瓷人轉動,待它停下來,手指向誰,誰便罰酒一杯,其餘人則鼓掌大樂,酒興十分濃厚。

  東邊也有一席,兩個商賈對面而坐,用坐屏圍了三面,只將舞台一面放開,桌上置了幾盤小菜,旁邊兩個身段修長,姿容妖嬈的胡姬正慇勤地布菜勸酒,對坐的兩個胡商淺酌低語,似乎在談著生意。

  楊帆無暇多看,陪著天愛奴到了一處最靠近舞台的位置坐了,先叫夥計搬來坐屏,把三面圍上,天愛奴才摘下帷帽,在席前裊裊地跪坐下去。

  楊帆在側席坐了,對天愛奴低聲道:“我們來的有些早了,姓柳的還沒有到。”

  天愛奴低低地道:“只要他今日肯來就成,就有法子引起他注意的,像他這樣的男子,只消引起了他的注意,還不是略施小計,便能叫他乖乖就範?”

  楊帆苦笑道:“略施小計?這幾日花銷可著實不少。就只那一頭豹子,這兩天吃的肉比我一年吃的都多。”

  天愛奴吃吃地道:“那些珠玉,本是我贈予你的謝禮,你既然這麼大方,非要拿出來濟朋友之難,我怎麼好意思不把它花光,以成全你義薄雲天的名聲呢?”

  楊帆做出一副很心疼的樣子,長吁短嘆地道:“如果你能替我省些下來,想必也不會薄到哪兒去。”

  天愛奴揚起下巴“哼”了一聲,道:“我平時擺譜的機會可不多,今日能慷他人之慨,我是絶對不會小氣的。”

  剛說到這裡,一個鼻子尖尖,雙瞳碧綠的胡人走進來,躬身微笑道:“貴客臨門,蓬蓽生輝,不知小娘子要點些什麼酒菜?”

  這年代是沒有菜譜的,那菜單是晚清民國時期才出現的,這時代想點菜就得看懸掛在酒櫃上方的水牌,再不然就是讓酒博士給你表演一下報菜名的本事了。

  天愛奴道:“酒博士,撿你店裡拿手的好菜,只管上幾道來,再搬一罈上好美酒。”

  楊帆眼觀鼻,鼻觀心,心中又是一嘆:“這個敗家娘們……”

  酒家裡看歌舞時各席都很安靜,只有那七八個聚於一處的地方時而會傳出一陣哄笑,想是那“勸酒胡”又指中了哪個人。等那胡姬退下,換了兩個優伶來表演“參軍戲”時,整個酒家的氣氛就輕鬆熱烈起來。

  “參軍戲”是五胡十六國時發明的一種戲曲,那時候有一個位居參軍的官員貪墨公款、收受賄賂,事發後被糾察,就有仇家令優人穿上官服,扮作一個參軍上台表演,讓另一個優伶在旁嘲弄。

  結果這種表演形式一出來便大受歡迎,有優伶受到啟發,便用別的故事繼續編了些類似的小段子進行表演,這種表演形式就此確定下來,並以它問世後的第一齣戲的主角,那個參軍命名,稱為“參軍戲。”

  這戲實為後代戲曲之鼻祖,雖然它當時的表演形式簡單,自始至終只有兩個人,風格上也是以滑稽搞笑為主,但是後來參與表演的人越來越多,角色上開始衍生“生旦淨墨”等行當,劇情也越來越複雜。

  這時候戲曲尚未大興其道,歌舞依舊是娛樂項目中的主要內容,因此這出“參軍戲”只是一個過場,因為眼看將到飯時,大批酒客就要上座了。

  台上正在演的這齣戲是根據牛郎織女的傳說改編的,出場的兩個人物只有兩個,一個是織女,另一個卻非牛郎,而是織女的情人。

  劇情很簡單,就是講織女時常下凡,與她的情人幽會。情人問她,扔下牛郎一人在銀河那邊可有不安,心下又擔心會被牛郎發現他與織女的私情,織女不以為然:“我的事,與他有什麼關係。”反過來安慰情郎不必擔心,說是銀河迢迢,牛郎不會發現。

  這出小戲對答詼諧幽默,間雜著許多色情意味的內容,只是說得比較含蓄優雅,畢竟在座的非富即貴,太粗俗的東西他們不會喜歡,然則不喜歡粗俗不代表不喜歡這種話題,四下的酒客每每聽懂了兩個優伶之間的對答暗喻,便會發出一陣會心的大笑。

  楊帆從不曾接觸過這些東西,是以看的津津有味。不一會兒酒菜上來,雖說天愛奴說過,只要拿手菜式儘管上來,可是酒家並沒有可著貴菜大菜擺佈滿席,而是依據就餐人數,適當地準備了幾樣可口的飯菜。

  通花軟牛腸,金粟平槌,羊皮花絲,八仙盤,雪嬰兒,仙人臠,小天酥,筯頭春,八個菜,又有生進二十四氣餛飩,那二十四個餛飩,花形餡料各異,二十四個便有二十四種口味,端地講究。

  這時講究些的地方,依舊按照漢人傳統,施行分餐制,因此楊帆和天愛奴面前各有一張几案,同樣的菜式,分盛兩套餐碟,分別端送到兩人的几案之上。

  酒是蘭陵美酒,酒中配有檀香、廣木香、公丁香,又以蜂蜜調味,其色金黃,酒味清香。清香遠達,飲之至醉也不覺頭痛,不會口乾,也不會腹瀉。這山東蘭陵的美酒,歷史極其悠遠,據說其地之水用以稱量,較他方之水為重,此處酒味淳美,蓋因水質使然。

  兩人吃著菜餚,品著佳釀,靜靜地等候著。

  酒客漸漸多了起來,二人的位置很好,在門的斜向方位,但凡進門的客人,必然落入他們的眼中,不一會兒,就見柳君璠陪著小心,奉迎著一位華服婦人進來,楊帆向天愛奴遞了個眼色,天愛奴的眼簾微微向下一垂。

  客已上足,九成有餘,一片喧嚷聲中,“金釵醉”的掌櫃東泠忽然笑眯眯地走上台來,向四下里團團施了一個羅圈揖,高聲道:“各位貴客,靜一靜,請靜一靜。”

  店中為之一靜,都向東泠望來,不曉得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波斯胡人要做什麼。

  東泠笑容可掬地道:“各位貴客,今日早晨,有人到本店來寄賣好酒一甌。照理說呢,某這‘金釵醉’裡,已然是匯聚了天下四方的好酒,哪需要幹些代人寄賣的事情。不過這甌葡萄酒,某家先品嚐了一口,嘿嘿,確是好酒!”

  “金釵醉”是洛陽城中數一數二的大酒店,而洛陽是大唐最繁華的地方,達官貴人雲集。換而言之,這“金釵醉”就是整個大唐數一數二的大酒店,東泠說他店裡匯聚了天下美酒,絶非妄言。

  然則在這種情況下,東泠掌櫃的居然幹起了鄉下小酒肆才會幹的“代人寄賣”的買賣,而且親自登場,向客人隆重介紹,可見這酒端地不同凡響了,在場的客人哪有不好酒的,一個個都打起精神,聽他細說端詳。

  東泠道:“這甌美酒,來自西域,是一甌葡萄釀,美味之極,遠勝本店所售任何佳釀……”

  話音未落,便在客人間引起一陣騷動。這時中原也有釀製葡萄酒的,但是品質最好的葡萄酒還是來自西域。即便是中原釀製的葡萄酒價格也極高昂,來自西域的葡萄酒則更甚。

  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

  這是在講一位出嫁的少女,帶著嫁妝往夫家去,她攜帶的嫁妝就是葡萄酒和金叵羅。金叵羅是純金打製的器具,言下之意,這上等葡萄酒之昂貴,直可以與金製器皿相媲美。

  “金釵醉”裡連當時最有名的劍南燒春、富平石凍春等名酒俱都有售,葡萄酒的品種也相當齊全。如今店主竟說這甌葡萄酒勝過店中所有名酒,自然驚動四座。那七八名士子所在處,已有人迫不及待地問道:“此酒到底有何好處,價值幾何?”

  一個女人聲音忽然響起:“把酒給我拿來!”聲音一出,四座俱寂,根本不詢價格,直接叫人把酒給他送過去,敢在“金釵醉”裡這麼說的,卻也不是隨便哪個客人都有這等魄力的。

  說話的正是姚氏夫人,姚氏夫人常來“金釵醉”,此婦好美酒,尤好葡萄酒,楊帆已將這些打聽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今日姚夫人將來“金釵醉”飲宴,他也是讓楚狂歌那些城狐社鼠的手下事先打探清楚了的。

  東泠欠身笑道:“姚夫人是本店的常客,但有所命,小老兒哪有不應承的道理。可有一樣,這位寄賣美酒的客人急等錢用,因此囑咐小老兒,此甌美酒,要當眾叫賣,價高得者,小老兒受人所托,可不敢私相授受。”

  那時無論經商買賣,還是為人處事,都特別講究一個“信”字,失信的人固然有,可特別重視信用的更是大有人在。東泠這番話聽得眾酒客頻頻點頭,姚夫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傲然道:“既如此,你也不要賣關子,這就開始吧,我倒要看一看,這裡誰比我出得起高價!”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9 12:04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二章 一甌酒

  東泠本人雖只是一個胡商,可他開著這麼高檔的酒店,真正的豪門權貴也不知見過多少,姚氏夫人這樣的暴發戶,其實並不太放在他的心上的,但他只是笑了笑,輕輕一擺手,便有一個緋衣胡姬,娉娉婷婷地走上台來。

  這個胡姬身材高挑,婀娜秀麗,金髮碧眼,充滿了異域風情,妙目顧盼處,有股水一般的柔媚盈盈欲流。兼之酥胸高聳,細腰一握,一襲火紅的石榴裙繫在那窈窕細腰上,把個禍國殃民的圓月美臀擺得搖曳生姿。

  在她手中,托著一個淡青釉面的細口酒甌,甌瓶口上插著胡楊木裹紅綢的塞子,胡女將這酒瓶高高舉起,在圓台上款款地繞場一週,那瓶兒的曲線與這美人妖嬈的身材倒有七八分相似。

  東泠揚聲道:“各位,某說這甌美酒希罕,就希罕在它的釀製之法,此酒釀法,大異於其它的葡萄釀,酒力較之尋常葡萄酒,高出兩倍不止,是以酒味非常甘醇,如此美酒,可謂有價無市,各位客人今天算是來著了,現在就請各位貴客出價吧。”

  東泠賣酒,本身就是一位有名的品酒大師,他說此酒美味超過他店中所有美酒,那就絶對不會有假,沒有人會對他的評鑒提出質疑,也不好提出先品嚐一下,本來就只有一甌酒,這店裡的客人一人品上一口,還剩多少?

  現在大家關心的是,這甌美酒究竟**。

  實際上這甌葡萄酒確實與市面上常見的葡萄酒不同,這時候一般的葡萄酒都是加熱滅菌後,再添加酒麴,從而發酵成酒,而這瓶酒卻是採用了罕見的蒸餾方法製作出來的葡萄燒酒。

  關於穀物蒸餾白酒的釀製,後世一直存在有唐、宋、元三個起源年代的說法,實際上隨著發掘古物,已經有實物證據,證明至少在宋代就已經有了蒸餾白酒,如果再大膽一些,甚至可以推測在唐代末期,它可能就已經出現了。

  然則再早就絶對不可能了,否則唐人留下那麼多吟誦美酒的詩篇,豈能沒有一點高度白酒的記載呢。可是蒸餾白酒此時還沒有,葡萄蒸酒技術這時卻是已經出現了的,只不過這種技術目前只存在於西域地區,掌握在極少數胡人手中。

  這些釀酒者知道這種蒸餾技術比傳統釀製葡萄酒的方法更好,但是一旦擴大經營,這獨家掌握的技術就必然流傳開去,因此都秘而不宣,這一來,小作坊經營,能釀製出來的蒸餾葡萄酒酒就極其有限。

  酒的運輸非常麻煩,產量又極少,所以這甌美酒出現在洛陽,就尤其顯得珍貴了。那幾個寬袍士子低低議論了一番,幾個人合夥湊了些錢,便由其中一人高聲喊道:“我們出一萬錢。”

  以這個時代來說,普通的官賣米酒三百錢就能買一斗,一萬錢的酒已是市面上最高檔的酒了。後來的詩仙李白,飲的就是萬錢一斗的好酒,而落魄不堪的杜甫,常喝的就只有三百錢一斗的劣酒了,這幾個人出的價還算是公道。

  姚夫人坐在席後,撇著嘴微微地冷笑。

  柳君璠掩口笑道:“這些人竟敢與夫人鬥富,真是自不量力。咱們不妨看看別人還能加價幾何,某再去把酒捧來,奉與夫人品嚐,免得一次次的加價,擾了夫人的興緻。”

  姚夫人頷首一笑,狀極高傲。

  這時,那兩位正在商量生意的胡商也興緻勃勃地加入了競爭,其中一人喊道:“一萬五千錢!”

  這個價已經極高了,而且這兩個胡商一加就是五千錢,別人也不好三百五百的往上加,僅為了一甌酒,至於麼,場面登時就冷了下來。

  姚夫人見這麼快就沒人加價了,不覺有些掃興,她把下巴微微一揚,柳君璠會意,便高聲道:“兩萬錢!”

  四下頓時傳來一陣沮喪的嘆氣聲,那個喊價的胡商微微蹙了蹙眉,稍稍有些猶豫,但他剛剛談成一樁大買賣,本想拍下這甌好酒與生意夥伴共享,這時自然不好露怯,便道:“兩萬五千錢。”

  這個價可有些離譜了,再好的美酒也不值這個價,柳君璠猶豫了一下,回頭看向姚夫人,姚夫人怒道:“廢物,難道我出不起價麼?”

  柳君璠立即伸出三根手指,得意洋洋地喊道:“三萬錢!”

  那胡商暗暗叫苦,雖說他極富有,可是拿出三萬五千錢來,只為買一瓶酒,還是覺得太過奢侈,然而貴客當面,又不好打退堂鼓,只好咬了咬牙,喊道:“三萬五千錢。”

  南面雅間裡,楊帆眉頭微皺,對天愛奴低聲道:“不妙,半路殺出個波斯胡,萬一他們兩個人爭持不下,姚夫人退出爭奪,咱們就不好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天愛奴往外面飛快地睃了一眼,低聲道:“應該不會,這姚氏夫人既然是個跋扈慣了的主兒,這價雖然有些高,她為了爭口氣,還是會買下來的。”

  天愛奴笑了笑,輕輕地道:“男人愛面子,其實女人比男人更愛面子的。”

  天愛奴話音一落,那邊柳君璠已惡狠狠喊道:“四萬五千錢!”

  看來姚夫人也擔心鈍刀子割肉,五千五千的加上去,雙方爭執不下,若是放手丟不起臉面,若不放手這錢花得肉痛,乾脆一下子提高了一萬錢,希望對方知難而退。

  那胡人也成騎虎之勢,他還要喊價,這時他旁邊那個商人卻拉住他,低聲勸說了幾句,這波斯胡便借坡下驢,做出一副悻悻然的樣子,不再出價了。

  東泠站在台上眉開眼笑,那位寄賣美酒的人非要當眾叫賣,他起初還不以為然,不過收了人家足足五百錢的“利水”,只是幫著叫賣兩聲,也就無所謂了,不想這一瓶酒居然就賣出四萬五千錢的高價。

  雖然當初談的是定價,賣的再高他也無法再從中抽份子,不過這個消息一傳開,無疑就等於打響了他“金釵醉”的招牌,這利潤可是實實在在屬於他的。東泠春風滿面地道:“四萬五千錢,姚夫人出價四萬五千錢,還有加價的貴人沒有?”

  四下里鴉雀無聲,東泠又喊兩遍,不見有人應答,便道:“如果沒有貴人肯再加價,那麼這瓶美酒,可就要歸姚夫人所有了。”

  姚芸又將下巴輕輕一揚,神色間無比倨傲。柳君璠連忙起身,快步向台上走去,一路走去,顧盼左右,得意洋洋。柳君璠跳上舞台,剛要從那脂光艷艷的胡姬手中接過酒瓶,從一處雅間裡突然傳出一個極其清脆悅耳的聲音:“六萬錢!”

  柳君璠的雙手剛剛摸到酒瓶,笑容便僵在臉上,他緩緩回頭,看向姚夫人。

  四下里的客人則紛紛向發聲處望去,

  姚夫人雙眉一挑,一股怒氣騰地一下升了上來,她那雙帶些稜角的眼睛狠狠地向四下一瞪,壓住了紛紛而起的議論,高聲道:“七萬錢!”

  幾乎是話音剛落,那個悅耳的女聲又起:“八萬錢!”

  “轟!”

  剛被姚夫人這一眼壓下去的嘈雜聲再也止不住了,驚嘆聲、倒吸冷氣聲、探頭探腦的詢問買主身份的聲音此起彼伏,姚夫人氣的渾身發抖,惡狠狠地看向那處雅間。楊帆側坐,又是下位,所以姚夫人根本沒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緊緊地盯在天愛奴身上。

  這是一個巧笑倩兮的小女子,比她年輕、比她漂亮、更比她富有。競爭,已使她憤怒,對方同為女性,更叫她敵意大增,而這個同性,各方面的條件又遠比她優越,姚夫人心中的妒意再也壓不住了。

  姚夫人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說道:“九萬錢!”

  “十萬錢!”

  “金釵醉”的掌櫃東泠就像一下子喝了一甌極品好酒,頭都些暈,手有些抖,身子都有些飄了。

  十萬錢,一甌酒!

  大唐女人,當真豪氣!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9 11:52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三章 胡旋舞

  東泠手舞足蹈,身形一退,一腳踩在那胡姬腳尖上,疼得那胡姬哎呀一聲嬌叫,東泠大驚失色,趕緊轉身扶住她手裡的酒甌,道:“小心一些,這可是十萬錢吶,若摔碎了,便拿你去抵債!”

  那胡姬聽了大驚,趕緊把酒甌緊緊地抱在懷裡,擺出一副甌在人在,甌亡人亡的壯烈樣兒來。

  “夫人,我看……還是算了吧,區區一瓶酒,怎值得這許多錢。”方才耀武揚威登台的柳君璠已然趁著大家都把注意力投向那邊雅間的機會,騷眉搭眼地下了台,訕訕地湊到姚夫人身邊小聲勸道。

  姚夫人不理,只是狠狠地瞪著天愛奴,攥緊雙拳,叫道:“十二萬錢!”

  遺憾的是,她一下加價兩萬錢,全場卻沒有一點轟動的效果,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那邊雅間,等著那少女加價。少女不負眾望,那脆生生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二十萬錢!”

  全場還是沒人喧嘩,不是這個價不夠高,而是因為太過意外的跳躍式加價,讓大家一時有些緩不過神兒來了。

  天愛奴當然不怕出價,這甌美酒本就是她拿來的,就算是喊出一千萬錢的價格,她全部的損失,其實也只有付給東掌櫃的那五百錢而已,她怕什麼?姚氏夫人臉色大變,本來挺起的腰桿兒,微微地矮了一矮。

  全場大嘩的聲音這才像一陣龍捲風似的在整個酒家裡傳開,也不知誰碰倒了酒壺,誰碰掉了酒杯,還有一處有人站起,眺目觀望,卻因立足不定,一跤撲到屏風上,把一扇屏風都撲倒在地。

  洛陽城裡鬥富的情形屢見不鮮,聽說夏日炎炎時,曾有貴介公子在洛水邊乘涼,順手就摘下腰上的明珠投進河裡,叫那精於水性的崑崙奴下水去摸,洛水既深且湍,明珠入水哪有那麼容易摸到的,十顆倒有九顆根本找不到了。

  可那畢竟是傳聞,眼下二十萬錢一甌酒,這可是親眼目睹的事情,這與拋珠入水有何區別?

  天愛奴微微一笑,吩咐道:“可兒,去把酒取來。”

  可兒就是她僱來的那個青衣小婢,這丫頭身材長相都還可人,只是智商似乎有那麼點兒……,所以沒人肯僱傭她做事。天愛奴倒喜歡留她在身邊,不懂事便不會多事,權當她是個擺設,與楊帆商議事情的時候,就不用過份小心。

  可兒答應一聲,走上台去,從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胡姬手中接過酒甌就往回走,下台的時候居然是虎愣愣地跳下去的,看得四處酒客提心吊膽,生怕她腳下一絆,二十萬錢就打了水漂。

  姚夫人氣得嘴白臉青,簌簌發抖。

  柳君璠陪笑解勸道:“夫人,一甌酒哪值得二十萬錢,咱們何必與這等人一般見識……”

  “滾開!聒噪不休,好生可憎!”

  姚夫人一腔怒火都發洩在他身上,劈面一記耳光,打得柳君璠眼冒金星,姚夫人戾氣滿面地道:“滾到外面站著去,老娘看見你就生厭!”

  “呃……好,你別生氣,我……我……”

  柳君璠狼狽不堪地走了出去,發生在雅間的這一幕,被整個酒家的喧嘩議論聲給遮住了,所以只有舞台正對面的幾個酒客和站在台上的東泠掌櫃以及那個胡姬看到。饒是如此,看到他們異樣的目光,柳君璠還是羞慚難當。

  他站在雅間門口,一身打扮卻又不似侍候的小廝,只好慢騰騰挪著身子,佯向左右,彷彿要離開一下去方便似的,以免引起別人的好奇。

  可兒把那甌酒抱回雅間,天愛奴接甌在手,輕輕地拈了一拈,伸手拔下瓶塞,頓時酒香四溢,天愛奴將醇香的葡萄酒注滿兩杯,推給楊帆一杯,楊帆取杯在手,細細一嗅,只覺芬芳四溢,微帶甘甜,確實好聞。

  天愛奴輕輕搖了搖酒杯,嗅了嗅杯中香氣,呷一口酒,閉上雙目品味片刻,方才一飲而盡,展顏道:“果然好酒!”

  閃目看向楊帆,見他正瞧著自己,便睨著他道:“怎麼不喝?”

  楊帆笑道:“這一口下去,就是幾百錢沒了,不忍喝呀。”

  “貴麼?”

  “難道不貴?”

  “不貴!”

  天愛奴搖搖頭,微微眯起了雙眸,說道:“昔日一碗米湯,尚且千金難求呢,如今萬里迢迢,運來中原一甌好酒,二十萬錢,貴麼?一點也不貴!來,喝酒!我還是頭一次陪人喝酒,也是頭一次叫人陪我喝酒。這甌酒,咱們喝光了它吧!”

  “金釵醉”掌櫃東泠賣出了一甌天價酒,心中歡喜不禁,又見姚夫人氣憤不平,為了緩和氣氛,下台之後就吩咐歌舞器樂趕緊準備,片刻功夫鼓樂大作,一個頭戴尖頂番帽、身穿細氈窄胡衫的胡兒便挾了一個碧綠色的漆盤上了舞台。

  碧綠色的漆盤直徑三尺,如同一隻張開的大荷葉,“荷葉”置放於地,那少年胡兒便一個騰身躍馬的矯健動作,跨上盤去,隨著羯鼓急驟的聲音舞蹈起來。

  這少年胡兒十五六歲,膚白如玉,鼻尖如錐,他勾手攪袖,擺首扭胯,提膝騰跳,時而東傾西倒,時而環行急蹴,每一個動作都應著鼓聲,充滿了動作的韻律美感,可是不管他的舞姿如何優美,雙腳始終沒有踏出圓盤一步。

  有那識貨的酒客見了這等高明的“胡騰舞”已然忍不住喝起采來。

  楊帆和天愛奴便賞舞,便喝酒,一甌酒,很快就被二人痛飲掉大半。天愛奴喝的這甌葡萄酒遠比尋常的酒酒力大了兩倍不止,後勁十分綿長,這時酒力隱隱發作起來,天愛奴玉一般明淨的雙頰上便像塗了一層胭脂似的,浮起了淡淡的紅暈。

  楊帆還是頭一回看她喝酒,萬萬想不到她喝酒如此爽利,根本不用勸的,便杯來酒干,十足一個女中酒鬼,忍不住便道:“不要喝那麼急,這酒雖然甘醇,不過那掌櫃方才也說,這酒的酒力較之他店中最好的酒還要超出兩倍,可不要喝醉了。”

  天愛奴攬杯在手,憨態可掬地道:“這麼點酒,怎麼會醉。這酒已經開了壇口,沒有冰窖置放,用不了多久就會變酸,還是把它喝光吧。”她說著,便笑乜楊帆,道:“怎麼,堂堂男子漢,還不及我一個女兒家能喝麼?”

  她側首乜目,望向楊帆時,眸中隱隱的,就像有一縷絲般勾人,楊帆到底還是慕艾少年的歲數,禁不住心中便是一跳,舉起杯道:“好!我雖不常飲酒,自信酒力卻不在你之下,你要盡興,我奉陪便是,幹!”

  兩下里遙遙一舉杯,雙雙一飲而盡。

  胡兒一曲舞罷,在滿堂喝采聲中挾起碧綠漆盤退下,幾名胡姬又翩躚上得台來。

  洛陽如今最流行的舞蹈是什麼舞?

  當然是胡旋舞!

  天下間什麼人的胡旋舞跳的最好?

  當然是胡姬!

  什麼人最愛看胡旋舞?

  當然是男人!

  男人本色嘛。

  於是,六名唇紅齒白、婀娜多姿的胡姬一上台,便先迎來了一個滿堂彩。

  天愛奴酒雖喝了不少,卻是越喝雙眸越亮,眼看著台上六名胡姬載歌載舞,楊帆目不轉睛,不禁取笑他道:“你是在看人還是在看舞?”

  楊帆回過神兒來,道:“我既沒看人,也沒看舞,我是在想,今日雖在那柳君璠面前炫耀了一下你的富有,可是如何更進一步?要做到自然而然,卻也不易。”

  天愛奴嘴角一翹,道:“原來你在愁這個,你是男人,所以覺得難,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楊帆道:“山人有何妙計?”

  天愛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輕輕擱杯於案,說道:“你看我的!”輕輕一甩衣帶,便向外面走去。

  楊帆正不知她意欲何往,天愛奴已經一步邁上台去。四下里正在觀舞的酒客們登時精神大振,知道這位女客喝得興起,想要上台一舞了。

  方才有些酒客已經見到她的容貌,只覺她俏麗可人,嬌艷欲滴,如同一朵迎風搖曳的花朵兒,若論容貌,台上幾個胡姬雖然占了異國韻味的便宜,卻還是明顯的遜她幾分。另外一些酒客只知這個雅間的女客出手豪綽,卻是這時才見到她的樣子。

  胡姬歌舞,天天都能看得到,像這樣出手豪綽、家境富有的良家女子,若非今日她飲酒醉了,想要觀她一舞卻大大的不易,是以眾酒客都連聲叫好。方才剛剛看過一場鬥富,如今再看事主之一展示舞姿,今日真是沒有白來。

  六個胡姬一見這位女客乘興登台,便很默契地邊舞邊向後邊退去,給她騰出了一大片地方。天愛奴似乎不勝酒力,腳下有些虛浮,楊帆看了不禁有些擔心,天愛奴站定身子,迴轉身來,瞧見他關切的目光,眉梢不由微微一挑,那神采飛揚的樣子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她隨著鼓點微微地晃動著身子,等候著下一段音樂的開奏,這胡旋舞的伴奏樂曲節奏明快,剛勁有力,是由羯鼓、梆子等打擊樂器構成的,台側樂師見客人上台,也來湊趣,忽然起了一個過門兒,胡旋舞曲重新奏起。

  心應弦,手應鼓,

  弦鼓一聲,天愛奴雙袖攸然高舉,

  翠袖滑落,露出半截皓腕,

  尚未叫人看清那雙纖秀動人的皓腕,天愛奴的身子已如疾風回雪般飄轉舞動起來,

  舞因為動而美,心因為舞而飛。

  天愛奴時而如雪花般在空中飄搖,時而像蓬草般迎風飛舞,那迷人的身體曲線,在她的旋轉中便完美地呈現出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0 12:05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四章 美人如酒

  節奏歡快的舞曲聲中,天愛奴衣袂飄飄,身形靈動而輕快,腰腿柔韌而有力,時而蹬踏,時而急旋,那張花一般的俏臉隨著她時而左旋時而右旋的倩麗身影攸現攸沒,唯其叫人捕捉不定,所以更增誘惑。

  不知何時,那六名胡姬已停止了舞蹈,悄悄自台側退了下去,這裡已成為天愛奴一個人的舞台。

  那舞台也像一張荷葉,一張由幾十上百張荷葉拼成的大荷葉般圓圓的,方才一張小小的荷葉盤,那個胡兒少年無論如何輾轉騰扭,雙足始終不離荷葉盤一步,彷彿那張小小的荷葉盤就是整個天地,而此刻這麼一張巨大的荷盤卻像是根本束縛不住天愛奴的美麗與張揚。

  她在舞台上攸前攸後、攸左攸右,左旋右轉,千匝萬周,所有人都看得如醉如痴,甚至忘了喝采,東泠驚訝地看著她的獨舞,如果不是還清楚地記得就是台上這個少女,方才剛剛用二十萬錢的巨款買了一甌葡萄酒,他幾乎馬上就要衝上台去,高薪聘請她留在自己的酒店裡當台柱子了。

  台上的天愛奴舞得奔放,舞得無人無我,所有人都痴迷於她的舞蹈,痴迷於她此時所呈現出來的烈焰般的美麗。

  只有兩個人沒有這樣的感覺。一個是姚夫人,她的心中充滿的只有羨慕嫉妒和恨,現在她只恨不得天愛奴腳下一絆,一跤摔死,哪裡還會感覺到她的美。

  另一個是楊帆,從天愛奴的獨舞中,他似乎品味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可他還太年輕,對於人性,他瞭解的還太少,他讀不懂那舞姿中想要表達的內心獨白……

  他也欣賞天愛奴的美麗,迷醉於她的舞姿,但是唯因他對天愛奴的熟悉,所以他的心中會有一點詫異的感覺,今晚的她,不像她一貫表現出來的性格。自從他把這個女賊救回家,她給了楊帆太多太多的驚奇。

  她可以像個小女僕似的不嫌髒不嫌累地把楊帆的狗容收拾的一塵不染,她能做得一手好菜,尋常的青菜豆府經過她的妙手調理,也能變成可口的珍饈美味,遠比王侯官宦人家重金聘請的廚娘還要高明。

  她會做衣裳,她說她裁剪的衣服比洛陽城最有名的“誠織坊”的首席師傅做的還要漂亮,手藝還要老到,楊帆雖還沒有見她為自己做出一套衣服,但是他已毫不懷疑她的能力。之後,他又見識了天愛奴小去即回,便拿回來的極其貴重的珍寶。

  現在,他又見到了天愛奴這令那些以胡旋舞揚名大唐的胡姬們也相形見絀的美妙舞蹈,楊帆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她所不會的,更不明白她擁有這麼多的本領,擁有這麼多的財富,為什麼還會做一個被官府通緝的人犯。

  突然,羯鼓急促起來,聲聲如雨,中間再無半分停息,這正是胡旋舞將要結束的時候,也是胡旋舞難度最高的一刻。舞台一隅,那些滿懷驚訝,難以置信的胡姬們頓時張大了她們那雙嫵媚的眼睛:

  她們承認天愛奴的舞蹈跳的比她們更好,但她們不相信天愛奴能完美地詮釋出最後一個舞蹈動作。她們從小經過無數次苦練,才能擁有這等高超的舞技,這個女客人縱然天姿甚高,可這最後一段舞蹈卻不是僅憑天姿就能練成的。

  它需要汗水,需要無盡的苦練。

  鼓聲到了最高潮,天愛奴雙足並起,腳尖點地,如陀螺般轉了起來,鼓聲越來越密,越來越急,她也越旋越快,旋轉如飛。所有人都屏息看著,直看到他們呼吸不暢,不得不大大地喘一口氣時,鼓聲戛然而止,而天愛奴急旋的倩影也突然定格在那兒。

  此時,她雙**叉踮起,左手叉著小蠻腰,右手高高地擎起,裙襬旋擺如弧,尚未完全飄落下來,纏在手臂上的織綬綵帶像被風吹著似的在空中飛揚,這一刻,她就像是從天而降的一位仙女,剛剛踏足人間的剎那。

  “好!好啊!”

  四下里掌聲雷動,天愛奴的胸膛起伏著,臉頰上的兩抹酡紅更艷更濃了,她笑盈盈地瞟了楊帆一眼,舉步向台下走來,不料她的舞姿雖然優美,也完美地完成了整個舞蹈動作,可這一陣急旋到底還是轉得頭昏眼花了。

  她明明是走向楊帆,可是腳下飄忽,竟然走偏了方向,天愛奴幾步來到台邊,腳下立足不穩,一腳踏空便向台下跌去,四下里的酒客們方才一見她走動便發現不妙,原還以為她能及時站住,這時見她一跤跌下台去,不禁響起一片驚呼。

  幾個性急的客人登時就想跳出來英雄救美,奈何卻沒有那麼快的身手,這時候,正在雅間門口罰站的柳君璠卻是近水樓台,眼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兒就要跌下台來,急忙一個箭步竄上去,扶住了她的手臂。

  天愛奴踉蹌站定,向他含羞一笑,道:“多謝這位郎君援手之恩。”

  柳君璠扶住少女手臂,只覺纖細綿軟,觸手生溫,鼻端又嗅到一陣淡淡幽香,頓時骨軟筋酥,再見這明眸皓齒的小娘子向自己含羞道謝,登時有身輕如燕的感覺,連忙故作斯文,撒手還禮,說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小娘子客氣了。”

  天愛奴整整衣衫,再施一禮,道:“奴複姓夏侯,單名一個櫻字,來自敦煌,未知郎君高姓大名。”

  柳君璠忙道:“小生姓柳,雙名君璠。”心中卻道:“原來她是來自西域的豪商,難怪出手如此豪綽。”

  當時的唐人,對西域乃至更遙遠的西方商人有種盲目的看法,認為他們個個都富有萬金。其實能千萬里之遙跑到大唐做生意的,當然都有相當的實力,大唐人能接觸到的這些西域和西方商人,哪怕是一身粗鄙布衣,身上也總有幾樣罕見的奇珍異寶。

  天長日久,在唐人心中便形成了這樣一個觀念:西人富有。尤其是當時的波斯人,由於政局不穩,許多王孫公子都逃到大唐做起了寓公,這些人都擁有許多珍貴的珠寶,更加深了西人富有的觀念,當時的唐人稱波斯為“富波斯”。

  由此及彼,在唐人心中,但凡能出現在大唐的西域、西方人,都是極其富有的,何況這位夏侯姑娘方才竟一擲二十萬錢,買下一甌美酒,先入為主之下,再聽說了她的身份來歷,在柳君璠心中,已然把這位夏侯姑娘定位為超級富豪了。

  雅間內,姚夫人恨得已快咬碎了一口牙齒,柳君璠暈陶陶的還未察覺。

  “夏侯櫻”再次道謝,翩然回返,柳君璠痴痴地瞧著她倩麗的身影消失在雅間裡,這才不捨地轉身,不料一轉身,就看見姚夫人那雙又妒又恨的眼睛,柳君璠心中咯噔一下,頓時發覺不妙。

  天愛奴回了雅間,楊帆翹起大拇指讚道:“這個法兒不錯!”

  天愛奴笑道:“何止不錯,你看我再去給他添一劑猛藥。”

  說罷,斟滿一杯美酒,持了杯便出去,柳君璠看見姚夫人要吃人的目光,駭得不敢進去,還在雅間門口逡巡著,思量著要怎樣哄得姚夫人消氣,天愛奴已然俏生生地走到他面前,笑盈盈地道:“方才搶了郎君的美酒,卻得郎君慨然援手,奴家好不慚愧,這杯酒,奴敬郎君,聊表謝意!”

  唐人大多性情奔放,見此一幕紛紛大笑,有人便道:“這真是不打不相識了,小娘子對你有意,還不快快喝了這杯美酒!”

  有人拍腿嘆息:“哎!若是我腿快一些,扶住了小娘子,這杯美酒,豈不就是我腹中之物了。”

  旁邊便有人笑罵道:“你這酒鬼,眼裡就只有酒,卻不知那美人猶勝醇酒三分麼?”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0 08:32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五章 山水有相逢

  天愛奴被人這樣說著,不免有些羞澀,兩腮羞紅起來,好似初綻的桃花兩瓣,說不出的嬌俏可愛,可她那雙明麗嫵媚的眼睛,卻火辣辣地看著柳君璠,彷彿真的對他有了幾分情意。

  柳君璠情知再飲她這杯酒,姚氏夫人那裡勢必更加不悅,可是美人情意綿綿,四下里男人們的羨慕讚歎聲更令他心裡頭飄飄然的,這拒而不飲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當下便把心一橫,接過酒杯,欠身道:“多謝小娘子。”

  說罷一仰頭,將一杯葡萄釀一飲而盡。

  天愛奴嫣然笑道:“郎君真是好酒量,性情也真爽快,奴家……很是歡喜!”

  這句話飛快地說完,又向他燦然一笑,好像羞不可抑似的,天愛奴提起石榴裙兒,竟然返身跑了回去。

  柳君璠聽見那樣動人的話語,再瞧著這般動人的身姿,心中便是一蕩,不由暗想:“我大唐女子素來爽直,敦煌女子卻是猶勝三分了,這樣的小女子,當真是太有味道了!”

  餘香裊裊,倩影在目,柳君璠心中痴痴,不捨地轉過身去,一眼瞧見姚氏夫人,那酒意頓醒,不由暗叫一聲:“苦也!”

  此時,姚夫人那張臉,已然黑得像是一塊烤糊了的鍋盔。

  ……

  輕車上,天愛奴倚在靠墊上,微微闔起了雙目。

  那甌酒著實很烈。

  她的身份很特殊,以前,她有心事也無人可訴,可是在楊帆這個一旦分手,很可能今生再會無期的陌生少年面前,她不需要把所有的心事都埋在心裡,只要不會暴露她現在身份的便可以說。

  她更不需要把所有的本性全都埋藏起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這讓她很放鬆,久久壓抑的情懷便有些放縱。她還是頭一回喝這麼多酒,再經過一番熱舞,此時酒力起來,她真的有了幾分醉意,可是,這微醺的感覺,真的很好。

  楊帆看著她酡紅的臉頰,將自己的靠墊從腰後拿出來,輕輕一搭她的肩頭,也給她墊到背後,讓她坐得更舒服些,這才輕聲責怪道:“你想接近他,佯醉即可,何必真的喝這麼多。”

  天愛奴閉著眼睛,讓窗外輕輕吹進的風吹著她的臉頰,絲絲垂下的秀髮在她頰上輕輕地拂動著,元寶似的耳朵時隱時現。聽了楊帆的話,天愛奴也不睜眼,只是輕聲道:“我喝酒,不是因為他。”

  楊帆問道:“那是因為什麼?”

  天愛奴似有若無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車輪轆轆,聽在耳中有些沉悶,見天愛奴倚在車角,似乎已經睡著了,楊帆便沒有再問她,他輕輕靠在座背上,閉上眼睛假寐。

  過了半晌,天愛奴輕輕的聲音才低低傳來:“我喝酒,我快樂,我學做最好的美食,學裁最好的衣裳,要讓自己住的地方儘量的舒適,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我不想讓自己受委屈……”

  楊帆輕輕張開眼睛,看向她。

  天愛奴倚在車角,彷彿睡熟了一般,她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聲音喃喃如夢囈,在她眼角,掛著隱隱的淚痕,她輕聲地說:“因為,我把每一天,都當成自己的最後一天過!”

  楊帆凝視著她,許久許久。一個如花少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慨,為什麼會這樣的想法?在她心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楊帆很想問她,當年那個從饑民口中救出她的人到底是什麼人,但他只是看著,終究沒有問出口。

  轆轆聲漸漸輕微,輕車離開了青磚平石的十字大街,駛入了幽仄狹長的黃土小巷……

  ……

  山水有相逢。

  山不去就水,水便去就山。

  只要有心,總會碰頭的。

  柳君璠忍氣吞聲,再三討好,撒嬌賣乖,最後少不得又在榻上使盡渾身解數,總算哄得姚夫人轉怒為喜,不再怨懟,柳君璠這才放下心來。

  為了哄得姚夫人開心,幾天以後,他又張羅請姚夫人與她私交甚篤的幾位貴婦人出遊,出遊的地點並不太遠,就在洛水邊上。

  消息很快就被楚狂歌手下那些城狐社鼠打聽到了,於是,“夏侯櫻”也來了。

  洛水悠悠,伴隨著許多神奇的傳說。

  諸如河圖洛書的傳說,諸如秦始皇巡幸洛陽,祭祀洛水,忽有“黑頭公”自水中出,向他大喊“來受天之寶”,激動的秦始皇手舞之,足蹈之,放聲高歌:“洛陽之水,其色蒼蒼。祭祀大澤,倏忽南臨……”

  武則天怎麼能讓始皇帝專美於前呢?

  於是,去年洛水中突然有人打撈出一塊石頭,上面刻著“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四個大字,洛水又出吉兆了!

  武則天大喜,立即封此石為“天授聖圖”,封洛水之神為“顯聖侯”,封洛水為“永昌洛水”,國號也就隨之改為永昌元年了。

  貌似從這個故事開始,大家已經聽到過很多元年了,難道已經過了很多年麼?

  非也。

  只因為武則天喜歡改年號。

  女人嘛,就算是從古到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既然是女人,也難免有情緒化的一面。

  今天的星星比較亮,武后很開心,要改個年號;明天的暴雨比較大,武后很不開心,她也要改個年號;後天武后長了一顆新牙,武后又開心了,她還要改個年號。

  如此下來,在武后掌握政權期間,一年要改兩次甚至三次年號,以致元年無數,光從年號上論的話,許多唐人想要說起某年某月的某件事,也要推算半天,才知道那年到底是距今的哪一年。

  老天爺是否相中了武媚娘,讓洛水之神顯現神蹟,以支持武媚延續秦始皇的豐功偉業,對老百姓們來說並不重要,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的肚皮能否吃飽。

  而洛水出現了“神蹟”,武后一高興,投桃報李之下,便下旨禁止在洛水裡漁釣,這可苦了居住在洛河左右的漁家,他們要麼放棄祖祖輩輩從事的捕魚之業,要麼就得遷離洛河,到他處捕魚為生。

  漁戶大量遷走,或者改從其它行業,倒使得洛水兩岸一片清幽,成為達官貴人們踏秋散心的一個好地方。

  這時候的洛水,還是浩渺無際的一條大澤,漕船絡繹,駛於河心,帆檣林立,遮天蔽日。河邊則岸柳成蔭,芳草萋萋。

  直通皇宮正門的一道長橋橫亙於洛水之上,橋上人車熙攘。這座橋叫“天津橋”,因為接連著皇城的正門,每天清晨,曉月尚高掛空中,橋上便車水馬龍,因此成為洛陽一景,被稱為“天津曉月”。

  洛水邊上,清靜安閒。

  一片空曠的河岸空地上,用竹竿插地,緊挨著河水圍了一圈布圍子,只放出臨河的一面以觀風景,布圍子裏邊吹著篳篥,撥著箜篌,隱隱傳出歌樂之聲,看起來是個大戶人家在此踏秋。

  百丈之外另一處地方,也圍了一圈布圍子,不過距河岸還有數十步距離,一些家僕下人正在布圍子外面蒸煮烹炙,調製各種美味,肉香迎風飄散,而布圍子正面的空地上,則有兩個力士正在相撲,帳圍之中,就是姚夫人一行人馬。

  這時,又有一群人來了,鮮衣怒馬,一看就是非富即貴。

  伴當的壯漢們一個個粗獷威風,中間簇擁著一雙少年男女,胯下也是雄駿的大食馬。

  這雙少年男女都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腳下蹬一雙黑色鹿皮小靴,緊腰修背,風度翩翩。

  少年身材修長,細腰猿臂,朗目如星,鼻如懸膽,只是一笑時頰上便有兩個酒渦兒,俏則俏矣,卻不免減了幾分男兒的俊朗豪氣。

  少女比他要矮一些,身材嬌小,明眸皓齒,因為身著男裝,反而顯得更加俊俏。

  這雙少年,正是楊帆和天愛奴。

  在他們旁邊還有一匹高頭大馬,馬背上卻伏著一頭金錢豹,馴獸師緊緊隨在豹子旁邊。

  他們在洛水邊停下,一副也要在此觀賞風景,聚會野餐的樣子。

  他們選擇的地點好巧不巧的,正在那兩處帳圍子中間的位置。

  P:注,唐代馴豹,隨主人出獵遊玩時,常伏於馬背攜之同行。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1 12:05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六章 尋釁

  楊帆和天愛奴一行人趕到洛水河邊停下,下人們便開始忙碌起來,幾個大漢拿了插竿開始插桿圍帳。另有人從車上卸下竹蓆氈毯、各色器物佈置起來。

  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姚夫人的注意,來洛水邊遊玩的人很多,誰有閒心去管旁邊是誰人紮下的圍帳。

  楊帆一行人紮下的圍帳在兩家踏秋賞水的遊人中間,他們右側是姚夫人所在,左側帳圍子,則是另外一群遊人了。

  那處帳圍子裡面,此刻正有三個婦人圍坐在氈毯上,玩著酒令遊戲。奴僕下人們在四下里恭立侍候著。

  三個婦人中間,放著一隻玉製的烏龜,碧色的烏龜背負著一個蠟燭狀的高筒,整個玉龜和蠟燭狀的筒子是由一塊完整的玉石雕刻而成的,筒上還鏤刻著蓮花狀的鈕瓣。

  筒內放了一把玉製的長籌,一個婦人抽出一支,看了看玉籌上刻的字,笑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放!哈哈,這一輪我不用喝了。”

  這個婦人雖然衣著錦繡,巧施脂粉,可是依舊掩飾不住她的老態,只是因為保養得宜,所以她的皮膚比較細嫩,再加上頭上戴了烏黑的假髮套,遮住了那一頭白髮,所以看起來年輕一些。

  然而歲月不饒人,畢竟是過了六旬的婦人了,她臉上的皺紋就像那龜背上的鏤刻一般清晰。另外兩個女子則不然,這兩個女子看起來都還只是雙十年華的模樣,芳姿嫵媚,艷麗無雙。

  其中一個妙齡少婦斜臥於榻上,身著一襲大紅牡丹衫子,外披一件白色的紗衣,下著粉色水仙散花綠葉裙,裙幅褶褶,被陽光一照,如雪月光華般輕瀉於地,襯得她那婀娜柔美的體態更加性感誘人。

  這個成熟嬌媚的少婦並未如那老婦一般身著盛裝,她那一頭烏黑靚麗的秀髮只是用一條髮帶束起,兩縷青絲便分垂於削肩之上,將她那因為略寬而顯得有些剛性的下巴掩得尖尖的,韻味便俏皮起來。

  她的額頭寬廣而白皙,如同鑲著的一方美玉,尤其是她的肌膚,似新生嬰兒一般雪白幼嫩,那雙紅潤飽滿的唇瓣便襯托得更加嬌艷欲滴。

  從洛河上吹來的秋風,送來了陣陣桂花香氣,也將她的裙裾時不時地輕輕掀起,讓那雙光潔美玉似的小腿偷偷地遛出來透透氣兒。

  另一個女子與這艷媚無雙的少婦又有不同,她的容顏、氣質和衣著似少女,似少婦,很難加以準確的判斷。

  她穿著一襲素白色的衣衫,系一條水霧綠草百褶裙,用一條白色織錦的腰帶將那不堪一握的細腰兒繫住了。墨玉般的青絲簡單地綰了個飛仙髻,只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由那頎長優雅的頸子襯著,既簡潔又高貴。

  她長得很清麗,本來也是一個美人兒,可是與旁邊那位嬌媚至極的紅衫少婦比起來,她的容顏便要相形見絀了,然而她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女人味兒,柔柔的,是那種能直接鑽進人心裡去的味道。

  最美的,不一定是最有女人味的,而她就充滿了女人味兒,她的五官和體態似乎是迎合著男人的口味而生長的,叫人一見便會油然升起一種想要去憐愛呵護她的感覺。

  白皙寬額的嬌媚少婦沒有理會那老婦的笑語,她微微抬起頭,側耳聽了聽圍帳外的人喊馬嘶聲,輕輕蹙起了眉頭,不悅地道:“怎地連這裡也不得清淨。”

  素白衫子的女子笑道:“你呀,理他作甚。秋高氣爽,遊人自然就多,我等自得其樂便是了。”

  說著,她素手輕伸,從那玉筒裡抽出一枚玉籌,仔細一瞧,刻的卻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上客五分。”

  素衫女子便嫣然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呵呵,這是天意呢。令月,你當自飲半杯。”

  紅衣少婦懶洋洋地拈起碧玉杯來,輕輕地啜了半杯葡萄酒,放下杯子,信手拈出一籌,似一隻波斯貓兒似的眯著媚眼向上一瞟,說道:“道不行,乘浮於海,自飲十分。噫!今日這酒算是認準了我家麼?”

  坐在她上首的那位六旬老婦哈哈大笑,舉起酒壺,慇勤地為她注滿了碧玉杯,笑吟吟地道:“今日這酒筵,本就是為你散心而設嘛,連上天也體察到我等的好意了,呵呵,既如此,令月當再飲一杯!”

  那紅衣少婦倒不怯酒,拈起杯來,又是一飲而盡。

  這時,楊帆那邊布圍子圍起,鋪好氈毯,放好坐席、靠墊、案几,打開食盒,將畢羅、胡餅等各色吃食擺上去,葡萄酒、三勒漿、乳酪等飲品業已放好。

  他們所用的酒器非金即銀。唐人喜歡繁華,穿衣不懼大紅大紫,器皿也不厭金銀財寶,生怕提到一個“金”字便沾染了俗氣的假清高,在唐人這裡是完全沒有市場的。

  飾有胡人形象的八棱金盃,刻有曲折繁厚的幾何紋樣的銀盤,往几案上一放,金光銀色交相輝映,顯得富麗堂皇。

  楊帆抱著雙臂站在帳圍子邊上,瞟著右邊姚氏夫人那邊的圍帳,笑吟吟地向楚狂歌問道:“楚兄,你們這些兄弟,最擅長的本事是什麼?”

  楚狂歌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便道:“這個麼……,實不相瞞,某這班兄弟,都是些雞鳴狗盜之徒,所習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兒,卻不知道老弟所指為何?”

  楚狂歌並不傻,楊帆借用他的人打聽姚夫人和柳君璠的一舉一動,如今又緊躡姚夫人行蹤而來,楚狂歌就知道他們必有所圖。就連他們西域大豪的身份,楚狂歌現在都有些懷疑了。

  不過,夏侯櫻是不是真正的西域豪門千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付給自己的工錢可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他們這些坊間潑皮,必要的時候替人出頭尋仇生事、消災解厄也是要做的,何必管她是何身份?

  因此,楚狂歌樂得裝糊塗,只要對方所作所為不是嚴重干犯國法,會連累他一班兄弟的行為,他是不會過問的。而夏侯櫻和楊帆似乎也看出他已懷疑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同樣沒有去點破,也沒有做進一步的掩飾,雙方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默契。

  楊帆悠然道:“某說一句話,楚兄且莫生氣。市井兒最擅長的本事麼,應該就是尋釁滋事,打架鬥毆吧?”

  楚狂歌微微變色道:“老弟何出此言?我等受夏侯姑娘僱傭之後,可從不曾惹是生非……”

  楊帆打斷他的話,朝那些正熱火朝天地烹炙著食物、相撲角力的人群揚了揚下巴,說道:“我可不是責怪楚兄的弟兄們惹是生非,我是看那些人自得其樂,無趣的很。不如讓你的人過去湊湊樂子,如何?”

  楚狂歌睨了一眼姚夫人那邊的人,心中不覺恍然:果然,楊帆這是要鬧事啊!

  楚狂歌眸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從容答道:“若是旁的事,某還真不敢拍胸脯,保證他們能夠完成。至於尋釁滋事,打架鬥毆……”

  楚狂歌輕輕嘆息了一聲,悠然說道:“某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會比他們做的更好!”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1 03:34 P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七章 挑戰

  沙地上,兩個力士正在相撲。

  沙地上鋪了一塊氈毯算做賽場,兩個力士腰間圍了一塊兜襠布,頭上戴著襆頭,余此再無一物。兩人身材肥碩,力大無窮,厚重的不易捲起的粗氈在他們腳下,也因為他們用力的動作而扭曲變形。

  旁邊有幾個家僕侍女興緻勃勃地看著,帳圍子裡面姚氏夫人和她幾個相好的貴婦人或坐或臥,一邊吃著瓜果,一邊嬉笑談論著觀賞表演。

  柳君璠與姚氏夫人的關係,這幾個婦人一清二楚,在她們面前,二人自然無需有所遮掩,是以柳君璠就盤坐在席上,讓姚夫人枕著自己大腿,剝了葡萄一粒粒地遞到她的嘴裡,侍候得無微不至。

  楊帆那邊幾個豪奴打扮的人得了楚狂歌的吩咐,漸漸湊到了角力場邊,談笑品評,指指點點,兩個力士一見增加了觀眾,鬥得更是賣力。

  這兩個人並不是專業表演相撲的力士,而是豪門豢養的家奴。

  這時節,打馬球、鞠蹴、相撲、遊獵等等都是豪門大富人家慣常的遊戲,所以主人僱傭伴當奴僕時,很注意挑選在這方面有特長的人物,而為人奴僕者為了邀寵媚上,平素也非常注意這方面的學習和鍛鍊,所以這些運動在東都洛陽非常普及,他們的相撲使來也是有模有樣。

  那幾個潑皮混混只看了一會兒,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來。

  “三郎,你瞧那個,下盤不穩,雙臂無力,這樣的貨色,也敢來相撲。某隻有一隻手,就能掀他三個跟頭。”

  “哈哈,你瞧另一個更差勁,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還占不了半分便宜,真他娘的丟人。”

  “這等軟腳蝦,要是在榻上,肯定連個娘們都壓不服,還好意思來相撲,算了算了,咱們不要看了,真是無趣!”

  兩個力士越聽越怒,忽地大喝一聲,左右分開來,其中那個高大的圓臉漢子怒視著這幾個出言奚落的潑皮,大喝道:“爾等既看不上我二人的本領,可敢下場與某較量一番?”另一個力士則緩緩退到場邊,抱著雙臂冷笑。

  楚狂歌早就隨著那幾個潑皮到了旁邊,就等這句話呢,那人聲音剛落,他就傲然一笑,解開上衣丟給一個兄弟,又踢掉鞋子,晃著肩膀走上氈毯,道:“怎麼,你不服氣?這等三腳貓的功夫,某便來教教你,什麼才是真正的相撲!”

  那個力士一見他身材雄壯,肌肉塊壘,目光不由一縮,謹慎地退了兩步,微微哈腰,張開雙臂,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的動作。

  帳圍子裡面的幾個婦人本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他們較技,這時看見換了對手,反倒來了興緻,紛紛坐起身來,向外觀看。

  姚夫人也從柳君璠腿上坐起來,一眼瞧見楚狂歌那一身壯碩的肌肉,雙眼便是一亮,饒有興緻地讚道:“好一條大漢!”

  柳君璠心生嫉妒,急忙閃身出了帳圍子,厲聲喝斥道:“你們是誰家的下人,這般沒有規矩,叫你們主人上前搭話!”

  姚氏夫人盯了眼楚狂歌塊壘虯結的肌肉,出聲笑道:“小柳,你站到一邊兒去,不要打擾了本夫人的興緻,叫他們比試一番又有何妨?”

  柳君璠無可奈何,只好退到一邊。

  那力士見楚狂歌體魄強壯,知道不易對付,而且原本要動手,也只是意氣之爭,如今連他的女主人也關注起來,不免要關乎他的飯碗了,心中不覺緊張起來,他張著雙臂,謹慎地等著楚狂歌動手,誰知楚狂歌居然毫不作勢,只是穩穩地站在那兒,向他勾了勾小指。

  力士一見楚狂歌如此輕蔑的舉動,不禁勃然大怒,暴喝一聲,便二目圓睜地撲了上去。楚狂歌的態度雖然看似輕狂,其實心下也是極謹慎的,一見他來,虎背立即一矮,暴喝一聲便加速迎了上去,“啪”地一聲悶響,兩座肉山撞在了一起,

  相撲說穿了其實就是角力摔跤的一種,楊帆在南洋時,也曾學習過摔跤之法,規則固然與相撲有些差異,卻也大同小異,眼前這兩個人都精通相撲,跤法十分出色,楊帆看得津津有味,結合自己隨師所習的跤法,很快就品出了這相撲的味道。

  相撲手身高體肥,力大無窮,固然是一個優勢,但是技術動作和身體的靈活才是致勝的關鍵因素,身高體肥者未必就一定獲勝,否則雙方也不用比了,只要秤一秤體重,量一量身高,不就決定了勝負麼?

  眼下就是這種情況,楚狂歌雖不如那力士體肥,可他同樣力大無窮,而且相撲技術比這力士更要高明。全身力道的動用、良好的相撲技術、能夠正確的把握時機,再完美協調地使用腿力、腰力,這些關鍵因素,使得他甫一交手,便占了上風。

  那力士雖然體形肥碩,胖得似乎能把楚狂歌整個人都裝進去,在他面前卻占不到一絲便宜,要不是楚狂歌尚不明白楊帆想把事情搞到多大狀況,不願速戰速決,這個力士早就敗了。饒是如此,這力士左撲右撲,撲得氣喘吁吁之後,楚狂歌也覺得不耐煩了。

  他倏地穿身上前,腳下反絆,雙掌一推,那力士站立不穩,踉蹌倒退了幾步,身子一歪,急急以右手撐住地面,這才穩住了身形。可是在相撲中,這就已經算是輸了,力士站起身,滿臉羞愧地抱拳道:“我輸了!”

  楚狂歌氣定神閒地站著,目光便睨向另一個力士。

  那力士見了楚狂歌的相撲本領,不禁暗暗吃驚,他的本事與剛剛落敗的那個力士相差不多,若是叫他上前,也只有敗的份兒,奈何自家主母和各位貴婦人都在帳圍子裡面看的有趣,這時收手不戰勢必會惹得主母不快。

  力士心中暗恨,可是對方挑釁的意味十分濃厚,此時若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自己就要不受主人待見了,無奈之下,力士只好硬著頭皮站上場去,大聲道:“方才爾等口出狂言,奚落我兄弟二人,如今我這位兄弟已經與你比過,是否該由我來挑戰你們其中一人了?”

  楚狂歌聽得一怔,方才一番較量,他雖輕易獲勝,卻也估量出了對方的實力,高明固然談不上高明,不過就憑自己手下那幾個歪瓜劣棗,恐怕也不是他們的對手,然而對方既然提出要自己挑選對手,他又怎好拒絶?

  楚狂歌心想:“反正楊兄弟只是叫我們挑起雙方衝突,又沒規定誰勝誰敗,目的既然達到,何必執著於勝負。”便爽朗地一笑,退到場外道:“使得,某的兄弟,任你挑選!你要與何人較量?”

  楚狂歌這句話一出口,他手下幾個兄弟立即挺起了胸膛,這些傢伙都是些好勇鬥狠的漢子,一見較技打架就手腳癢癢,只圖打個痛快,哪管勝負如何。

  不料力士這番話,卻引起了己方那些家僕侍女們的不滿,唐人崇尚英雄,力士這番舉動,分明有欺軟怕硬之嫌,讓他們覺得甚不光彩,他們又分別屬於不同的主人,根本不在乎姚家這位力士的面子,登時便噓聲四起。

  力士剛得到楚狂歌答應,心中正自暗喜,聽到自己人不斷奚落嘲諷,羞惱之下,卻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他本來還想從楚狂歌一方找一個身強力壯者較量,如果贏了,多少也能挽回些面子,這時一聽噓聲四起,明知無論輸贏,都已沒了面子,便只想著泄憤了。

  他的目光從楚天歌身邊眾人身上一一掠過,突然一指點出,大聲說道:“他,我跟他比!”

  楊帆正站在人群中笑嘻嘻地看著熱鬧,不想那人一根手指正點在自己身上,楊帆左右看看,方才詫異地道:“我?”

  力士咬著牙根,惡狠狠地道:“對!就是你!”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2 12:09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八章 推肉山

  力士此言一出,看客們登時為之嘩然,楊帆年方十七,身材修長,容顏俊美,看著就跟一個大姑娘似的,俊則俊矣,實在跟威武雄壯沾不上一點邊兒。反觀那個大漢,大腿都比楊帆的腰粗,這要動起手來,那還是較技麼?根本就是一面倒的蹂躪啊!

  “無恥!太無恥了!你怎好意思與那少年郎較量。”

  楚天歌一方的人還沒說話,力士背後的那些丫環侍女們先不幹了,瞧這可人的小郎君,俏得叫人恨不得和著水一口就吞到肚子裡去,若是被這肉山似的壯漢一頓蹂躪,小郎君得多麼悽慘啊?

  眾女子紛紛攘臂高呼:“王如風,好無恥,人家小郎君才多大,你也好意思邀戰!”

  “姓王的,不行你就認輸了吧,不要這般沒有麵皮!”

  這王如風行二,平時相熟的人都稱他王二,此刻幾位夫人家裡的丫環侍婢齊刷刷地反水投了楊帆,便對他直接點名道姓、毫不客氣了。楚天歌那邊的兄弟們正要出聲抗議,一見他們自己窩裡反了,反倒不說話了。

  王如風咬著後槽牙,繃著臉上兩塊棱子肉一聲不吭,只管盯著楊帆嘿嘿地冷笑。

  楊帆摸摸後腦勺,靦腆地道:“這位大叔既然要比,那……我就試試吧!”

  楚狂歌搶到他身邊,擔心地道:“這人身高體壯,你行不行?”

  楊帆看了看對面一座肉山似的王如風,王如風一臉橫肉,正噙著冷笑看他,楊帆緊了緊腰帶,抻了抻衣角,很沒信心地對楚狂歌道:“我看……應該沒啥關係吧,這位大叔面善得很,想來不會過於為難我的。”

  楊帆在楚狂歌面前可一向不曾裝成這副老實憨厚的樣兒來,楚狂歌自然不相信他楊帆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傻小子,一見他這副憨態可掬的模樣,就知道他必有所恃,便放下心來,道:“好!那你自家小心,上吧!”

  楊帆忙道:“不忙,楚大哥,小弟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楚狂歌道:“你說!”

  楊帆忸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問道:“請問,這相撲,可以怎麼做,不可以怎麼做,怎麼才算輸,怎麼才算贏呀?”

  楚狂歌:“……”

  王如風:“……”

  眾看客:“……”

  “咳!這相撲,幾乎身體的任何部位都可以用,頸、肩、手、臂、胸、腹、腰、膝、腿、腳全都可以……”

  眾目睽睽之下,楚狂歌對楊帆展開了突擊訓練:“你可以使用推、摔、捉、拉、閃、按、下絆子等動作以制敵,交手時,不能抓對方腰以下部位,不允許揪對方的頭髮、耳朵,不可以擰、打、踢、蹬對方。

  還有,交手的時候,絶對不可以離開比賽的範圍,除了你的雙腳,身體的任何部位挨著地面就算輸。如果兩人同時摔倒,先倒地者輸,如果你能把對方推出、抱出、摔出氈毯,更算是大獲全勝”

  楚天歌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你不曾習得相撲,體魄氣力上又吃了虧,不過勝在身手靈活,一會可以儘量閃避,多拖一時便是一時,如果實在不敵,馬上倒地認輸,不要叫他把你摔到賽區以外,那臉就丟大了。”

  眼看楚狂歌拉著楊帆殷殷囑咐,現場教授如何相撲,連王如風都有些啞口無言了。

  一個青衣小丫環義憤填膺地道:“王如風,人家根本不懂相撲,你還好意思跟人家較量?”

  王如風一臉尷尬,旁邊那個剛剛輸掉一場的力士幫腔道:“扯淡吧!咱大唐有幾個男兒根本不懂相撲的?這人如此做作,分明是膽怯畏戰,故意裝腔作勢罷了,要說可恥,他才可恥。”

  這時,楊帆已聽明白了相撲的規則,慢慢走上氈毯,四下里的叫罵冷斥聲立即靜了下來,楊帆也不褪衣衫,只向王如風合掌抱拳,朗聲說道:“王壯士,小子楊帆,請指教。”

  王如風大吼一聲道:“好!來哈!”

  王如風雙臂一紮,彷彿一頭巨熊似的向楊帆撲去,圍觀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在他們心中,輸贏已有定論,他們現在擔心的不是楊帆會不會輸,而是擔心這王如風一個俯衝,就能把這俊俏少年壓成肉餅。

  天愛奴此時趁著眾人都在關注著場上動靜走出了帳圍子,輕輕拍拍那頭豹子的腦袋,命令它回到帳圍子裡去,便姍姍地向這邊走來。

  姚夫人瞧見這走上場去的少年,不禁大驚小怪地道:“哎喲,好俊俏的一個小後生,他這是逞什麼能啊,我家王二一隻手就能把他扔出去,可不要臉先著地摔破了皮相,可惜了這小模樣兒。”

  旁邊一個婦人掩袖笑道:“看起來嫩嫩的,好像還是一隻童子雞呢,若是你相中了他,趕緊叫王二手下留情便是了。”

  姚夫人浪浪地道:“童子雞有什麼好吃的,中看不中用,就要老公雞燉得湯,喝著才滋補,吃著才筋道兒。”

  “嘻嘻,這就是你不懂了,童子雞大補!”

  “得了吧,弄得不上不下的,那才難過。”

  姚夫人說著,一雙水汪汪的媚目便瞟向緊盯著楊帆隨時準備赴援的楚狂歌。

  “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閻羅王!”

  瞧瞧,連紋身都是這麼的彪悍,要是被這麼一雙粗壯的胳膊摟在懷裡……

  姚夫人下意識地絞緊了雙腿,臉上已泛起一片潮紅。

  柳君璠站在外面,耳朵卻聽著帳圍子裡面的動靜,聽到這裡不由心中大罵:“無恥婦人!不說你如狼似虎,越來越難滿足,還怪我服侍不力麼?哼,你這等如狼似虎的年紀,換了哪個男人能受得了你!”

  柳君璠正咬牙咒罵,耳畔忽有一個好聽的女人聲音道:“啊!這不是柳家郎君麼?”

  柳君璠扭頭一看,面前一人,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足蹬一雙鹿皮小靴,肌膚潤玉,清水湛湛,芙蓉嫩臉,楊柳新眉,當真是清秀魅麗,不可方物,不由又驚又喜地道:“夏侯姑娘!你怎在這裡?”

  此時氈毯上,王如風大吼一聲,又向楊帆猛撲過去,雙臂一合,身上一座座肉山墳起,看那樣子,只要被他這雙手臂抱住,楊帆就能窒息而死。

  楊帆沒有學楚天歌跟他硬生生地碰撞,體重的巨大差距擺在那兒,武功可以讓一個人強壯,也能讓一個人靈活,但是並不能忽視這種體重體能的本來差距,楊帆既有武技在身,就沒必要用這種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的笨辦法。

  但是他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使出太過高明的武功,是以只是雙腿一彈,在王如風粗大的雙臂即將合攏的剎那,險之又險地避了開去。這已是他第三次避而不戰了,旁觀的那個力士噓聲連連,為王二壯著聲勢。

  在王如風看來,與楚狂歌相比,眼前這個楊帆根本不需要他展露什麼技巧,他只要把這個人抱起來,直接扔出賽區就行了,結果一連三擊,一推、一撞、一抱,都被楊帆仗著靈活的身手閃了開去,心中不由大急。

  眼看三擊之下,楊帆已被他逼到氈毯邊緣,王如風心中暗喜,猛地撲上去,趁著楊帆趨身再退的功夫,身形倏也一閃,牢牢地鎖住了他,這時楊帆已被逼到氈毯一角,王如風冷笑一聲,探掌抓去。

  依著王如風的意思,是想一把揪住楊帆的腰帶,把他扔出去。楊帆只想試試他的相撲技術,這時發覺他除了身大力沉,無論是技巧還是速度都毫無可取之處,也沒有耐心繼續磨下去了,竟也同時動手。

  此時楊帆依舊沒有暴露他的真實武功,他滴溜溜一轉,身形其滑如油,王如風的掌緣貼著他的衣襟滑了過去,楊帆身形一定,已然讓在側面,王如風探掌抓向他預判的站位,肋下空門大開,楊帆雙掌齊出,只是輕輕一推,藉著王如風奮力前撲的勁道,王如風那龐大的肉身就張牙舞爪地飛了出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2 07:16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九章 打馬球

  “哎哎哎……”

  王如風一陣怪叫,身子足足飛出一丈多遠,轟然落地,一座肉山迅速地一塌,地皮急顫了幾下,一時泥沙俱起,四下里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

  在相撲中,只要讓對方身子沾地,就算是贏,可是最出彩的制勝動作,就是把對方擊出場外。

  擊出場外的手法中,可以是抓住對方的腰帶,反身一旋,藉著慣性,把對方拋出場外,也可以是倚仗強大的實力,把對方抱起來,強行扔出場外。

  而最誇張的就是楊帆這種,通過掌擊或頭撞,以突如其來的一記“力撞”,把對方整個人直接打飛出去。

  雖說楊帆這一記“力撞”其實有取巧的成份,也就是借力打力,但它並不是違規動作,再說旁觀眾人中又有幾個能看明白?他們只看到王如風縱身撲來,楊帆一退一側讓,雙掌齊出,就把一座肉山扔出了“賽台”。

  “好啊!好啊!楊二,真是了得!”

  楚狂歌一邊的兄弟固然是連聲叫好,就連那幾名貴婦的奴僕家人,除了姚氏夫人家的奴僕,也是盡皆叫好。

  另一個力士見王如風如獅子搏兔,正得意洋洋等著看楊帆被摔個鼻青臉腫,誰想剎那之間,勝負易勢,狼狽不堪摔倒於地的竟然是王如風,弄得他目瞪口呆。

  楚狂歌手下那些潑皮兄弟口不饒人,趁機極盡譏笑嘲諷之事,他們說的儘是些市井俚語,哪有幾句好聽的,把那力士損得氣炸了肺,偏偏不知該如何應對,對方俱是口齒伶俐之輩,又有六七人之多,真要吵嘴,他也占不了便宜。

  那王如風躺在地上,摔得頭昏腦脹,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仰首望著幽遠明淨的蒼穹上一縷縷飄動的白雲,他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摔出來的。

  楊帆向旁邊睨了一眼,見天愛奴與柳君璠正有說有笑地向林下走去,便向楚狂歌遞了個眼色,叫他再拖延一時。

  楚狂歌會意,仰天打個哈哈,走過去拉起王如風,幫他拍著身上的沙土,笑吟吟地道:“較量技藝,難免失手,也沒甚麼,我這些兄弟向來牙尖嘴利、不肯饒人,王兄莫怪。”說著扭頭斥道:“還不閉嘴!”

  楚天歌這一放話,他手下那幫兄弟便齊齊閉了嘴。

  楚狂歌往帳圍子裡的幾位婦人作了一揖,說道:“各位貴人,相撲角力,原本就是為給各位貴人消閒解悶、圖個樂呵,如今這般較技,若能討了各位貴人的歡喜,那也就是了,還望各位貴人莫要見怪。

  某瞧諸位貴人此來,多攜有馬匹,想來於擊鞠一道也是極喜歡的,我兄弟幾人恰也喜好擊鞠,大家同在洛水河畔賞秋,也算一場緣份。不若兩家各出幾人,來一場擊鞠比賽,輸贏無妨,只是散心解悶嘛。”

  姚氏夫人見是她極欣賞的那個大漢說話,已然心中大悅,又聽他說的客氣,心中更是歡喜,一雙媚目在他結實的胸肌上溜了一圈,展顏笑道:“使得,本夫人出一千錢作為賞金,馮夫人、霍夫人,你兩家各出三人,我家出四人,與他們較量一番,如何?”

  那兩個婦人只圖樂呵,至於家中奴僕是輸是贏,是否丟了麵皮,是否摔斷骨頭,哪裡放在她們心上,立即紛紛答應,雙方便準備起來。

  楊帆不懂相撲,更加的不懂擊鞠,因為他自幼在南洋長大,那兒連馬都難得一見,他根本不會騎馬,又何曾見過擊鞠?因此便自動自覺地退到了一邊。

  奈何,那王二卻是盯上他了。

  ※※※※※※※※※※※※※※※※※※※※※※※

  那最左邊的帳圍子裡面,幾個婦人仍在鬥酒取樂。

  “後生可畏,少年處五分,呵呵,婉兒,這回可該你飲了。”

  紅衣少婦手持一枚玉籌,笑容滿面地對那素玉羅衫的女子說著,站在圍帳口的一個翠衫侍女忽地“噗哧”一笑,失聲道:“這一個狗吃屎,摔得真是悽慘!”

  紅衣少婦眉梢輕輕一揚,問道:“香凝,你在看什麼呢?”

  帳圍口的翠衫侍女連忙回身施禮,笑嘻嘻地道:“那邊有兩家賞秋遊河的人起了爭執,雙方較量相撲之術,其中一個胖得像隻狗熊,另一個卻瘦得比猴兒還精乖,奴婢本以為必然是狗熊獲勝,誰知猴兒偏偏贏了狗熊。”

  紅裙少婦失笑道:“你個笨丫頭,怎麼學個話兒都學不明白!”

  她懶洋洋地揮一揮手,吩咐道:“撤去右側圍幔,咱們瞧個熱鬧兒吧!”

  紅裙少婦一聲令下,帳圍子一側,立即緩緩撤開。

  擊鞠遊戲,盛行於唐。

  唐代輕騎盛行,朝廷注重訓練有高速機動性和有利長途奔襲的輕騎兵,李世民得知吐蕃人打馬球有利於訓練騎兵後,便在大唐促進開展這項運動。

  當時吐蕃使臣得知唐太宗喜歡馬球,還特意贈送了他一隻馬球作為禮物。不過李世民不想讓吐蕃人知道他的真正用意,便佯做不喜歡,把馬球給燒了。可是此後,馬球遊戲終究在不知不覺間,盛行於整個大唐了。

  如今,王公貴族、士子書生、軍中將士盡皆喜歡打馬球,就連許多大家閨秀包括皇城裡的宮娥都精擅馬球遊戲,不過平常人家買不起馬,少有騎馬的機會,故而馬術不精,於是就打步球。

  步球就是蹴鞠,馬球就是擊鞠。

  時下,皇家在各處宮殿中都建有馬球場,一些達官顯貴在自己的府邸附近也建有馬球場,他們建的馬球場比現代的標準足球場略寬一些,長度卻略小,總面積與一個足球場大小相仿,但建造質量極其考究,平望如砥,下看若鏡。

  為了讓地面平滑柔韌,夏天不長草,冬天不結凍,有些豪門甚至不惜靡費巨資,把一桶桶的油潑到球場上去。下這麼大的力氣,可見當時的上流社會是如何的喜歡打馬球,他們對馬球的痴迷,絲毫不亞於現代人對足球的酷愛,甚至尤有過之。

  眼下這個臨時球場,當然就不可能那麼講究了,他們用扎帳圍子剩下的竿子做球門,在沙地上劃線為球場,球場比正常的球場要小一些,如此就地取材,很快就佈置妥當了。雙方的球員也都穿戴整齊,準備入場。

  這時候打馬球雙方最多出場十人,但是最少卻沒有限制,也就是說,並不要求雙方隊員人數完全相等,你要是願意,一個人對付對方十個人也沒有人管你。

  楚狂歌一方人雖不少,但是滿打滿算,會騎馬打球的就只挑出來五個,楊帆和其他不會打馬球的人就在旁邊幫忙,把一個個馬尾打上結。

  王如風方才被楊帆摔得很慘,在他想來,楊帆一開始說甚麼不懂相撲,又讓姓楚的現場給他講解相撲規矩,根本就是故意示弱於己,誑騙自己上當。如今自己丟了好大一個臉,心中已是恨極了他。

  現在見楊帆並不準備備馬比賽,料想他是真的不精於馬術,王如風眼珠溜溜兒地一轉,便與一名同在姚府的馬球手低聲耳語了幾句,那人微微點頭,便牽著馬走過來,對楊帆道:“小兄弟,你的相撲之術如此出神入化,想必擊鞠之術也自不凡,某想領教領教閣下的球技,如何?”

  楊帆笑道:“慚愧,在下既不會騎馬,也不懂擊鞠。”

  那人仰天打個哈哈,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冷冷地道:“方才足下也說不懂相撲,結果還不是乾淨俐落地擊敗了王二,男子漢大丈夫,太過謙虛那就是虛偽了。”

  楊帆可不計較輸贏,偷眼一瞄,天愛奴和柳君璠正在遠處一排大樹下邊走邊聊,想著只要拖延時間,吸引姚氏夫人的注意就好,便笑了笑,很好脾氣地應道:“在下實在是不懂擊鞠,不過……既然兄台如此要求,那在下試試好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3 12:04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章 郎情妾意

  楚狂歌將他們的對話都聽在耳中,待那人走開後,馬上靠近楊帆,安慰道:“你不用擔心,這又不是一對一的挑戰,我們本來就只有五人上場,你雖不擅長擊鞠,多你一個也不礙事,你只管騎在馬上做做樣子就好,輸贏全與你沒有干係。”

  擊鞠開始了。

  擊鞠的球門分為單門和雙門兩種,單球門是在木板牆下方開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洞,洞後結有網囊,以各隊入球多少計算勝負,一般女子好使單球門,因為單球門的球場運動量較小,而雙球門的打法則與現代相仿了,雙方各立一個丈餘高的球門,以球擊過對方球門為勝。

  擊鞠所用的球呈鮮紅色,大小如拳,是用硬木製成的,球杖則是一根長丈許,頂端呈半弦月形的擊杖,楊帆也拿了一根球杖,翻身上了一匹馬,王如風持球站在中線,手中高舉紅球,睨著雙方,突然向上一拋,那紅球便先升後降,向地面落下。

  “喝!”

  紅球尚未落地,楚狂歌和對方一個球員便大喝一聲,雙雙策馬急衝上去,手中弦月木杖“呼”地一聲同時擊向那枚硃紅色的圓球……

  ……

  “家父與家兄去了揚州,當時我正患著風寒,所以沒有隨行,如今父兄遲遲不歸,我一個人在洛陽好生閒悶,便在城中各處走動,散散心情,不想……未曾見識到多少中原風光,倒是見識到了真正的中原人物呢。”

  “夏侯櫻”向柳君璠回眸一笑,脈脈含情地道。

  柳君璠被美人一讚,心中得意不勝,臉上卻故作謙遜,連聲道:“慚愧,慚愧,小娘子真是謬讚了。”

  “夏侯櫻”道:“才沒有,這些天,洛陽城裡我也是各處走過的,見識過一些風土人物,似柳郎這般風流倜儻、一表人材的,人家還是頭一回看見。”

  這“西域女子”似乎絲毫不掩飾她對柳君璠的欣賞和好感,如此的讚譽從這樣一個嬌俏、富有、高貴的女孩兒家口中說出來,簡直就是仙子綸音吶。

  柳君璠心中飄飄然,臉上清淡淡,很瀟灑地撣一撣衣衫,微笑道:“過獎,真的是過獎了,某聽說敦煌有十六大姓,其中便有夏侯氏,小娘子可就是……”

  “夏侯櫻”莞爾道:“郎君真是博學多才,竟連這也知道。其實,西域大姓可不只是十六家,千百年來,各大家族興衰不定,有的人家敗落了,有的人家崛起了,此起彼伏,從無定數。

  我家麼,如今在敦煌一帶勉強也算得上是一方大族吧,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親族人口多一些,土地牛羊多一些罷了。”

  “果然是敦煌夏侯氏,難怪能一擲萬金,二十萬錢買一甌酒。”

  柳君璠聽了大為興奮。

  那時商業發達,大唐商路主要就是絲綢之路,因此西域的風土人情是唐人最熟悉的。柳君璠曾聽人說過,敦煌有索氏、張氏、曹氏、李氏、殷氏、夏侯氏等十餘大族,俱都是富可敵國的人家。

  這些人家牛羊成群、戰馬過萬,僕從如雲。他們擁有大量的牧場和牧人,間接也就擁有了大量的軍隊。他們也經商,但是同中原商賈地位低下不同,他們在那裡簡直就是一方土皇帝。

  朝廷對這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大族,一向施以覊縻之策,恩威並用,因此這些家族在大唐也屬於地位極高的上流階層,享有崇高的政治地位,這位隱隱對自己萌生了情愫的美貌少女居然就是敦煌夏侯氏!

  柳君璠心中一熱,興奮地道:“某見小娘子,蘭心惠質,氣質不凡,便知是非凡人物,卻不想小娘子竟是敦煌夏侯氏族人,小娘子這般人物,如仙子謫凡,想必令尊大人在夏侯一族中,定也是個非同一般的大人物了。”

  “夏侯櫻”掩口笑道:“郎君真是好眼力,家父麼,正是夏侯氏的族長。”

  柳君璠聽了暗吃一驚,夏侯氏族長!換而言之,眼前這個小美人兒在敦煌地區,就相當於一個國家的公主了,這等身份的人物,居然對自己青睞有加?柳君璠受寵若驚,愈發地注意起自己的風度舉止來。

  柳君璠清咳一聲,文質彬彬地道:“其實洛陽立於河洛之間,居於天下之中,北據邙山,南望伊闕,東據虎牢,西控函谷,群山環繞、雄關林立,素有八關都邑、山河拱戴,形勢甲於天下之美稱。

  洛陽東壓江淮,西挾關隴,北通幽燕,南系荊襄,乃中原之龍脈,既稟中原大地惇厚磅礡之氣,又具南國水鄉嫵媚風流之質,故而奪天地造化之大美,成天人共羨之神都。風景名勝,那是有很多的。

  小娘子雖說走過了幾個地方,卻未見什麼名勝古蹟,想必是沒有嚮導,不知勝景所在的緣故,若是小娘子不嫌棄的話,小生願為娘子嚮導,伴同小娘子同遊洛陽,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呀?”

  “好啊!固所願,不敢請耳!”

  “夏侯櫻”笑靨如花,歡歡喜喜地道:“兒在敦煌時,便常聽人言,說中原人傑地靈,可是自到中原以後,結識的儘是一些滿身銅臭的人物,郎君是人家迄今所見,唯一入眼的青年俊彥。”

  夏侯櫻說到這兒,稍稍遲疑了一下,臉蛋兒紅了一紅,垂下頭來,小聲問道:“只不知郎君你……可曾婚配了麼?”

  柳君璠心頭怦地一跳,一個不敢想像的念頭頓時跳了出來,難道這位小櫻姑娘打算……

  柳君璠無暇多想,趕緊答道:“某自幼苦讀,一心求取功名,醉心於學業,是以迄今尚不曾娶妻成家呢。”

  這句話一出口,夏侯姑娘的表情一下子就輕鬆下來,臉上漾出一種極為歡喜的表情,雖然她立即就扭頭整理鬢邊秀髮,以此作為掩飾,那可聞而羞喜的神情已完全落入了柳君璠的眼中。

  柳君璠心頭急跳,強做鎮定地道:“請恕在下冒昧,小娘子……咳!可曾婚配了麼?”

  “還沒呢……,敦煌男兒,儘是些粗俗之輩,人家……怎麼看得入眼去……”

  夏侯櫻低低地說著,含羞答答地抬頭,柔聲道:“人家喜歡的,是像柳郎這般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

  這時候的女子雖然潑辣豪放,也不至於過度直白,夏侯櫻的話說到這種程度,已經是相當清楚的告白了,柳君璠聽了一顆心就像那球場上的馬球,被一桿打到了半天空,暈暈乎乎、飄飄搖搖,好半天都沒著沒落的。

  灘地上面,擊鞠比賽正如火如荼,他哪有心去看上一眼,他這一腔心思,全都撲到眼前這座千嬌百媚的金山上了。

  小柳未飲,已然大醉。

  ……

  楊帆的確不曾接觸過馬球,更不會騎馬,所以他到了場上,便當起了擺設,勒馬一停,一動不動,看起了熱鬧。

  擊鞠的主力是楚狂歌和他手下的四個兄弟,但是對方也看出他是最弱的一環,同時本就有心讓他出醜,因此借助人多的優勢,對其他人看得甚緊,以人盯人、甚至兩人盯一人的法子,只在楊帆一個方向露出一個空檔,逼著他們把球傳給楊帆。

  楚狂歌等人知道楊帆根本不會打球,哪肯傳球給他,以致連連失球,每失一球,雙方便交換場地再戰,無論怎麼換,楊帆都不用動,因為他根本就是騎著馬站在中線上。

  如此幾個回合下來,雙方比分已經變成了五比一,楚狂歌這一隊大比分落後。弄得楚狂歌也急躁起來,當他再次得球,拍馬直衝對方球門,卻被四名對手聯手截住去路的時候,迫於無奈,他只好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把球傳給了楊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3 10:56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一章 球神!

  那廂,柳君璠探明了姑娘的心意,不禁心花怒放,顫聲喚道:“小娘子……”

  天愛奴含羞低頭,輕輕地道:“這麼稱呼,怪見外的,郎君……喚我小櫻就好。”

  “小……小櫻……”

  即便是個呆子,這時也該明白她的心意了,更何況是柳君璠這種脂粉堆裡打過滾的男人。柳君璠差點沒樂昏過去,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夠得到這樣的豪富千金的垂青。

  他曾經聽說過,說敦煌女子遠比中原女子還要奔放,那裡的少女,可以不經父兄同意,自行擇選夫婿,只要郎有情妾有意,家族便會聽之任之。他還聽說,有些敦煌少女有了意中人還會先同居試婚……

  眼前這少女百媚千嬌,如花似玉,縱是與她結一段露水姻緣,那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更何況以她的家世,若能與她成就夫妻,他柳君璠可就是一步登天,成為敦煌一方豪門的駙馬爺了!

  這些從小頤指氣使、但有所求無不可得的富家少女,只要看到一個她喜歡的人或物,越是得不到越要不惜一切地得到,柳君璠最善於同這種負氣任性的女人打交道,他毫不懷疑,以他討女人歡心的本事,一定能得到這位小櫻姑娘的芳心。

  他,終身有靠了!

  “小櫻……”

  柳君璠激動地去抓小櫻的柔荑,堪堪碰到那雙白生生的小手,“夏侯櫻”卻突然把雙手一縮,似乎想起了什麼,狐疑地問道:“那日在酒家,小櫻曾見郎君與一個中年婦人在一起,今日又見你們同遊洛水,看年紀,她又不像是令堂,她……是你的什麼人?”

  “呃……”

  柳君璠心中“咯噔”一緊,見姑娘一雙妙目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心中更加惶急,此刻他腦海中儘是攀上豪門,美人財富一舉兩得的美妙幻想,哪捨得美夢就此成為泡影,情急之下,順口胡謅道:“

  哦,你說那個婦人啊,那是與我同坊而居的一位孀居婦人,姓姚,算是我的一房遠親吧。小生家境貧寒,求學不易,便一邊讀書,一邊在姚夫人府上做個管帳,賺些學資,姚夫人對小生甚是關照,看我一人生活不易,有時出遊也常帶我同來,見一見市面。”

  “夏侯櫻”鬆了口氣,道:“哦!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哎呀!你看,我家下人正與旁人擊鞠呢,好有趣,來,郎君與我同去一觀。”

  柳君璠大驚,正要找個理由推託,“夏侯櫻”已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便快樂地向前奔去。

  柔荑在握,柔柔膩膩,說不出的舒坦,這少女高貴的家世,富可敵國的財富,百媚千嬌的容顏,使她在柳君璠眼中,更增添了無窮的誘惑,他為了攀附豪門,不惜在姚夫人面前狗一般作賤自己,哪敢惹得這樣的美人兒不快。

  暈暈陶陶間,他就被“夏侯櫻”拉著,不由自主地奔向球場。

  ※※※※※※※※※※※※※※※※※※※※※※※

  楚狂歌把球傳來,楊帆見球到了面前,不能不出杖,不想一杖擊出,那球就飛了,一直飛到場外,險些打中圍觀的人,引得對方一陣訕笑。

  但是當楊帆一方的球員第二次被圍追堵截,迫於無奈把球傳給他時,楊帆又是一杖擊出,這一次卻球化流光,攸然穿過敵我雙方幾名隊員,準確地落在了楚天歌的馬前。

  這個球傳位非常準確,更難得的是,他選擇的人恰恰是正急急回返,以致遙遙落在敵後的楚天歌,楚天歌接球在手,趁著敵隊後方空虛,球應聲入門,比分變成了五比二。

  幾乎每個人都以為楊帆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因此當第三個球再次被迫傳到他腳下時,沒有人會想到他能再度打出一個好球,然而他一杖揮出,這個球又一次選準了空檔、選對了人,比分由此變成了五比三。

  這一下,每一個人都相信他是扮豬吃虎,所謂的不會打馬球是故意作態了。

  其實,楊帆真的不會打馬球,也真的不會騎馬。

  但是,他會打“色帕克”。

  楊帆自幼流落南洋,“色帕克”是流行於南洋諸國的一種球類遊戲。

  世界各國各個民族,都曾經發明過球類遊戲,只是玩法各有不同,規則各有不同,球也各有不同。南洋“色帕克”,是用藤枝編成的一種空心藤球,玩法極為隨意,可以用手擊打,用腳踢,也可以用木棍擊打。

  這種球戲競爭性並不高,而注重於技巧性,根本就是南洋百姓閒極無聊用來消磨時光的一種遊戲。但是由於這種球很輕,所以想要把球運用自如,就需要相當高的控球技巧。而楊帆恰恰是一個“色帕克”高手。

  第一個球打飛了,是因為楊帆還不瞭解馬球的重量和硬度,可是這個球打出去,他心裡就有譜了,第二次再得到球時,他就能迅速調整好自己的力度和擊球的角度。

  馬球也是一種運動,是運動就離不了身體的靈活性、柔韌性、協調性的運用和對力量的支配、對反應速度的要求以及對分析判斷能力的要求。這些方面,楊帆不管是作為一個“色帕克”高手,還是一個武術高手,都已達到了一個馬球手的最高標準。

  他所欠缺的,是不會騎馬和對球杖的生疏。可是就像一個八卦掌宗師掉過頭來去學劈掛掌,以他對武學的領悟力和已經達到的身體素質,現學現賣打出一掌,一個已經學了三年劈掛掌的學徒照樣望塵莫及。

  楊帆只消稍稍掌握一些這方面的知識,就遠遠超越了這些非專業球員,雖然他的馬術無法立即提高,不能策馬馳騁,搶球、帶球,進攻,但是以他的眼力,只要飛快地掃一眼,就能準確地判斷出全場形勢,找出對方的薄弱點,球到了他的杖下,就一定能又準又穩又快地傳給他想傳的人。

  楚天歌改變了打法,他們以佇馬中場,一動不動的楊帆為核心展開了反撲,進攻途中,任何球員受到攔截,都會立即傳球給楊帆,楊帆只要得球,球就能準確地越過對手,傳到最應該控球的球員馬前,卻不管那人是遠是近,在什麼位置

  一時間,整個賽場形勢陡轉,比分被迅速追上,緊跟著開始拉開,姚夫人那邊十個人被楚天歌一方的六個人壓著打,竟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楊帆立馬中場,既不前進也不後退,馬鞍上橫一球杖,球不傳到他面前,任你殺得天翻地覆他也一動不動,但是那枚紅球只要傳到他的馬前,甚至從他頭頂飛過,他都只是把球杖一揮。

  只要他一揮杖,你想斷他的球、裁他的球,搶他的球,那都不太可能了,因為他不會讓球在手中多停一秒鐘,就會立即傳到應該控球的隊員手中,到後來,對方球員只要看見他一揮杖,就會立即條件反射般地往己方球門跑,以便及時進行攔截。

  而楊帆,一杖揮出,便又像沒事人兒似的,橫杖於馬鞍橋上,冷眼旁觀地看熱鬧。

  誰人橫刀躍馬,唯我楊大將軍也。

  楊帆雖然不爭不搶,完全沒有融入到馬球激烈的競賽氛圍當中去,卻已搶盡了全場的風頭,每個人都希望看到他那神乎其神的傳球技術,以至於他一方的人得了球,觀眾馬上就放聲高呼:“傳給他!傳給他!”

  楊帆得了球,一杖揮出,便是一陣狂熱的歡呼,所有觀眾都被他這種神乎其神的傳球技術給征服了。

  唐人酷愛馬球運動,楊帆現在已變成了觀眾心中的球神,這場比賽發展到後來,雙方爭搶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為他彗星一閃般的神技做輔墊,狂熱的粉絲們只為楊帆一人喝采。

  “圍住他,圍住他,逼他帶球!”

  王如風站在賽場邊上,雙手攏成喇叭,氣極敗壞地向場上的人大喊,又是一個球傳到了楊帆腳下,對方幾名球員在球傳出的剎那,就已撥馬趕來,呼啦一下將楊帆圍在中央。

  對方其他的成員正緊盯著楊帆的同伴,由於這幾名對方球員的嚴密包圍,楊帆視線受阻,很難準確地把球傳到己方隊員腳下,他不帶球突圍,就只能揮杖將球從對方球員頭頂打出去,這樣的話,很難保證這個球到底傳到誰的腳下。

  觀眾們的吶喊聲停下了,所有的人都想看看,他們心目中的球神準備如何應對這個場面,他的“奇蹟之杖”是否會再度誕生奇蹟。

  他們希望“楊帆不會騎馬”和他不會打球一樣也是一個偽裝,如果這時楊帆突然策馬狂奔,帶球疾衝,過五關斬六將直接殺向對方的球門,他們絶不會意外,更不會唾罵,只會為他狂吼、歡呼。

  眾目睽睽之下,楊帆動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4 12:12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二章 公主中的公主

  楊帆沒有踹鐙策馬帶球前衝,他依舊是一揮杖,居然依舊是只一揮杖。

  楊帆一杖揮出,馬球便從包圍他的對方隊員頭頂掠過,化成了一道虹光,划著一道弧線,彷彿一顆彗星般橫亙於長空之中。

  所有人都仰起頭,向空中看去,目光追隨著那道紅光移動著,從這顆球一飛出去,人們就從角度上知道,它不是傳給任何一人的。難道是楊帆自知這一球無法準確地傳出,所以存心破壞,想要讓球出界?

  隨即,他們就目瞪口呆地發現,那團化作紅色流光的虛影,竟然徑直飛向了對方的球門……

  站在中場,直接射門?

  這個打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不錯,他們在沙灘上隨意劃定的這個球場不太規範,比標準球場的確小了一些,可也不是站在中場,就能直接擲球入門的啊!

  須知,這時的擊鞠用球都是實心堅木製成的,彈性有限,又比較重,站在中線位置揮杖,根本不可能把球打進對方球門,哪怕你是大力士也不可能,因為你的力道太大的話,只能使球杖的弦月形頂端折斷,或者那實心木球受力不住,一擊粉碎。

  但是,楊帆作到了!

  他一杖揮出,球化流光,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直接射進了對方的大門。

  這不是力大無窮就能辦到的,臂力要大,更要使得一手巧力,那球不是被擊出去的,是被球杖抄起來旋到一個最易發力的角度時拋出去的,唯其如此,才能解釋為什麼球杖好端端的,球也沒有碎,卻能打出這麼遠的距離。

  可是抄球時要柔,拋球時要剛,力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可不是懂得它的道理就一定能夠辦得到的。

  球飛進對方的球門,落在地上彈動幾下,一路滾出去,沿著沙灘滾向一直在另一側觀看他們擊鞠的那幾個女人的帳圍子。

  圍觀的人群瘋狂地歡呼起來,楊帆揮杖擊球,球化流光,球杖定格於空的剎那英姿,深深地印在了他們的腦海之中。

  在楊帆一方的賽場邊緣,每進一球,便會插上一面紅旗,那個負責“唱籌”(裁判)的人正插下一面新的紅旗,楚狂歌一方的旗已成林。

  對方球員繼續比賽的勇氣被楊帆這一杖徹底擊潰了,在山呼海嘯的歡呼聲中,他們無奈地承認:“我們輸了!”

  “二郎,真是好樣的!”

  楚狂歌大笑著向楊帆挑起了大指。

  楊帆笑了笑,翻身下馬,快步去追那顆紅球,自打上場就壓根沒跑過一步的那匹駿馬打了個很響亮的鼻兒,搖頭擺尾地走到一邊,自顧啃草去了。

  穿著大紅牡丹錦綵衣裳的艷媚少婦斜臥在軟榻上面,一手托著香腮,另一隻瑩白如玉的手掌上,正輕輕托著那枚紅球。

  她的五指修長,塗著荳蔻的指甲很長,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貴氣。此刻,那枚紅色的球靜靜地停在她玉一樣的手掌中,球被陽光照著,紅光似乎能映透她的掌背。

  她輕輕旋轉著馬球,仔細地檢查了一番,眸中不禁露出訝色,那就是一枚普通的硬木馬球,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那個站在中場的少年,一杖就把這樣一枚實木馬球射進了球門?美少婦詫異地揚了揚眉,凝睇看向那個朝她們走來的少年,

  楊帆剛剛趕到帳圍子前面,幾個錦袍大漢就倏地閃出來,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這幾個人看起來都是下人身份,但是一個個都是身著襕袍,錦帶纏腰,頭上戴著絲織的襆頭,透著一股不凡的貴氣。

  再看他們個個身材魁梧,目中精芒隱隱,顯然都不是好相與。由僕知主,幾個家僕已是如此作派,主人身份可想而知。楊帆曉得這些遊人必定是極尊貴的權貴人家,忙站定身子,長揖道:“在下失手,把球打進帳來,驚擾了貴人,還請恕罪。”

  斜臥的紅衫美婦淡淡一笑,托著那紅球的手掌輕輕地搖了搖,攔住楊帆的幾個錦袍漢子立即退後幾步,讓開了道路。楊帆舉步上前,隔著兩丈多遠,再度躬身揖禮道:“請貴人賜還馬球。”

  美婦人淡淡地笑道:“你的馬術可不精啊。”

  她的聲音微微有些低啞,帶著些微的磁性,說話時節奏矜持而舒緩,清麗如雲。

  楊帆笑道:“不瞞貴人,在下從未學過騎馬。”

  美婦目中異采一閃,詫異地道:“不曾學過騎馬?那麼,你的擊鞠是怎麼練的?”

  楊帆道:“擊鞠麼,在下這也是頭一回。”

  美婦目中微微露出一絲訝色,迴首對那素羅衫子的女子笑道:“婉兒,初次擊鞠,便有這般身手的,你見過麼。”

  素衫女子莞爾道:“從不曾見過。如果這位小郎君沒有說謊的話,當真是一位擊鞠奇才了!”

  美婦微微一笑,肯定地道:“他沒有說謊。”

  說著,她轉回頭來,一雙精亮的眸子往楊帆身上一照,問道:“你姓甚名誰,家住哪裡,現執何業?”

  楊帆微微猶豫了一下,便決定在這個美婦人面前說實話,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美麗的女人一雙眼睛似乎有洞徹人心的魔力,楊帆直覺地感到一種威脅感。

  對方本沒有必要問他的名姓,既然問了,必有目的,如果他隨便編個名姓,一旦對方使人去查,反而壞了他的事情。而對她直言卻也無妨,因為姚氏夫人的手下人都不在這裡。

  楊帆道:“在下姓楊名帆,乃是修文坊中一個坊丁。”

  紅衣美婦微笑道:“喔!原來是鄰居,某姓李,住在尚善坊。”

  尚善坊就在修文坊前面,緊挨著天津橋,距離皇城正門最近,許多第一等的權貴豪門都住在這個坊裡。

  當然,這麼大的一個坊,也不儘是達官貴人,依舊是以平民百姓居多,然則看她這副排場,又是住在尚善坊的,那就必然是極富貴的人家了。楊帆心中微微一凜,暗暗又提了幾分小心。

  紅衣美婦輕輕轉動手中的紅球,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紅球在她掌中輕輕轉動了一圈,她的剪水雙眸才輕輕揚起,微笑道:“你雖是初次接觸擊鞠,卻極有這方面的天分,一個小小坊丁,著實委屈了你。某有心召你入我府中,以後專心習練馬球,如何?”

  楊帆飛快地掃了眼坐著的這三個女人,暗暗揣測著她們的身份,謹慎地答道:“小可是個懶散慣了的人,不習慣到貴人府上當差做事。”

  紅衣美婦蛾眉一挑,尚未再言,旁邊那素衫女子已嫣然道:“小郎君,先別忙著拒絶。這位貴人可是真正的貴人,貴不可言的貴人,呵呵,你若能得她的青睞,與你可是一場莫大的機緣。”

  楊帆笑了笑,道:“打球是打不了一輩子的,在下雖只是一介坊丁,生活倒也安穩。在下胸無大志,不求富貴,但求溫飽,溫飽之餘,能得自由,足矣。”

  紅衣婦人眸波中微微漾出笑意,道:“小郎君莫急著表白,你不妨再考慮考慮,若是改了主意,可往尚善坊中去尋我。”

  一個眼神遞出去,一個錦袍大漢已向楊帆遞出了一樣東西,東西入手,沉甸甸的,楊帆定睛一看,卻是一枚黃銅打製的魚符。

  魚符刻成一條魚的形狀,上面鐫刻有字,是唐代用以證明皇親和官員等人身份的信物,也就是宋明時候所說的腰牌。根據身份的不同,魚符的材料也各有不同,太子用玉質魚符,親王用金質魚符,一般官員和侍衛則用銅質魚符。

  楊帆手中的這枚腰牌正是一枚銅質魚符,正面只刻著一個大大的“衛”字,背面卻是一行小字:“太平公主府行走。”

  楊帆霍然抬頭,愕然看向那位紅衣美少婦。

  剪裁得體、質料上乘的紅裳宮裙,裹著那具凹凸有致的誘人胴體,陽光灑在她隱泛流光的衣裙上,彷彿就是一尾臥於洛水邊上的美人魚。

  她,就是那位公主之中的公主,洛陽之花李令月?

  註:太平公主並無名字留於史書,李令月之名,乃是以訛傳訛,故事中為了方便,引用此名,實非太平本名,特此說明。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4 11:04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三章 花兒心中開

  太平公主不出所料地從楊帆眼中看到了震驚、欣賞和剎那的迷醉,她微笑著,正等著預期之中的驚喜和拜謝,然而他那目光只是剎那便又換成了一片清明,就像河堤下的那道洛水一樣,清澈明淨。

  “人各有志,安能強求?小子性喜自由,散漫慣了的人,實在難受規矩約束,貴人的好意,小子心領了。”

  楊帆沒有點破她的身份,只是將腰牌托起,恭恭敬敬地退還。三個婦人都有些詫異,那老婦人突地恍然,失笑道:“你這少年,想是不識得字,呵呵,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這位就是……”

  楊帆沒有讓她說下去,而是長揖一禮,打斷她的話道:“請貴人賜還馬球,在下不敢打擾貴人遊興。”

  老婦人微微一窒,神色間便有些恚意。太平公主意外之中,不免饒有興緻地掃了他一眼,方才她的目光雖然放在楊帆身上,實際上根本沒有把楊帆看進眼裡,能叫她看進眼裡的男人著實不多。

  這時仔細打量,卻看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楊帆的相貌很俊俏,俊俏的過於秀氣,以至都有些像個大姑娘。可太平公主卻一眼就品出了一些常人無法察覺的味道。他那鼻脊與嘴唇緊閉間的稜角,他那略顯瘦削卻沉毅有神的風骨……

  太平公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個男人,她唯一愛過的那個男人。

  記得初次與他相識,他穿著一身箭袖短打,從蹴鞠場上走下來,談笑自若,一臉陽光。那時的他,依稀便是這般歲數,這般模樣。

  那個男人,去年剛剛餓死在刑部大獄。

  太平公主心中一慘,她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手一揚,將那枚紅球拋了回去。

  紅球在空中划過一道紅線,準確地落在楊帆手中,楊帆退出三步,抱拳一揖,轉身便走。

  “慢著!”

  太平公主突然又開口喚住了他,楊帆止步回身,恭聲問道:“不知貴人還有什麼吩咐?”

  太平公主輕輕拈起一隻盛滿葡萄美酒的漆金木觴,慢慢放到身畔的洛水之中,那觴沿著曲折的河水漂流下去,一直飄到楊帆身邊。這是當時人的一種勸酒遊戲,臨河賞景,掘地為池,引河入流入,再放酒杯與水中,飄到誰的面前,誰便自飲一杯。

  太平公主嫣然道:“請酒。”

  楊帆向她拱一拱手,俯身拾起木觴,將一觴酒滿飲而盡,抱拳道:“謝酒!”

  他的笑容清爽而燦爛,與那照耀在洛水上的陽光一樣明淨照人。

  老婦人看看離去的楊帆,再看看仍然注視著他背影的太平公主,以袖掩口,輕輕笑道:“令月可是相中了那個小郎君麼?”

  這個動作本來是極優雅極俏皮的,若是年輕貌美的婦人做來,必定風姿動人,只是這老婦人實在是太老了一些,居然還要做此小兒女情態,未免就有些東施效顰的感覺。

  太平公主沒有看她,目光只是投注在那遠去的少年身上,淡淡地道:“每年擊鞠比賽,我大唐參賽的球隊雖多,結果卻總是由西番人獲勝,今年上元還是要賽球的,這少年若是好生調教調教,說不定能助我大唐奪一個魁首回來。”

  老婦人哪裡肯信,只當她是口是心非,微微垂下了眼睛,心中暗暗生起了一番計較。

  ※※※※※※※※※※※※※※※※※※※※※※※

  楊帆回到球場上的時候,一場好戲已經開始了。

  下人侍女們圍成一圈,翹首看著熱鬧,陪同姚氏夫人出遊的幾位貴婦人臉上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怎麼看都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楊帆急忙分開人群往前走,那些家僕下人一見是這位球場明星回來了,倒是甚為禮讓,楊帆走進人群,就見天愛奴與姚夫人對面而立,姚夫人彷彿一隻鬥架的公雞,怒髮衝冠,天愛奴卻是巧笑嫣然,一臉的心平氣和。

  柳君璠像一隻受氣的小母雞般夾在這兩個女人中間,麵皮脹得發紫,囁嚅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其實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姚夫人怒氣衝衝地罵道:“你這潑賤小娘,安敢如此欺我?你可知道,他的吃穿用度,諸般花銷,莫不都是由老娘供應著!”

  “夏侯櫻”道:“柳郎人品俊逸,才學出眾,只要潛心讀書,來日必定大有作為。從此以後,有我助他,何須再看你的臉色。”

  姚夫人冷笑道:“老娘用剩下的殘湯冷炙,你若喜歡,只管拿去便是,這等狗材,老娘早就厭憎了的沒用廢物,卻被你視若瑰寶,嘿!獠奴果然都是一些沒有見識的。”

  “夏侯櫻”淡淡地道:“你也不用拿話激我,本姑娘不會與你一般見識,在我眼中,你這婦人與那試婚女奴一般無二,何鬚生你的閒氣。”

  姚夫人一聽,登時脹紅了臉皮,原來那時西域大戶人家相中了哪個男子,並不即時成親,一般總要先遣三兩個家中的女奴去與之同房,待證明此人沒有隱疾之後,才將女兒許他。

  姚夫人說柳君璠是她用剩下的殘羹冷炙,“夏侯櫻”就反嘲她是替自己試婚的女奴,這叫一向自視甚高的姚夫人如何不惱。又見“夏侯櫻”去拉柳君璠,姚夫人立即對柳君璠厲聲道:“柳君璠,你這乞索兒、狗殺才,今日若隨了她去,從此莫再入我門來。”

  柳君璠心中搖擺不定,若是“夏侯櫻”明明白白表示要下嫁與他,他自然毫不猶豫,立即隨了她去,可眼下總覺得還不踏實,若是這邊與姚夫人徹底決裂,夏侯姑娘卻又不嫁他,豈不兩頭落空?

  他正暗自忐忑,“夏侯櫻”傲然道:“柳郎有我,今後富貴堪比王侯,何須寄人籬下?”

  姚夫人大怒道:“小賤人!真是氣殺老娘,王二,范七,給我掌她的嘴!”

  王如風和范彬兩個豪奴立即擼胳膊挽袖子就要衝上前去,楚狂歌一班人馬上一擁而上,橫眉立眉地道:“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我家小娘子無禮?”

  王如風、范彬等人已然知道楚狂歌的厲害,又見那深不可測的球神也及時趕了回來,登時便生了怯意,姚夫人帶來的奴僕雖眾,但是能打的健僕實在不多,而夏侯櫻一方除了那個本性木訥的婢女可兒,卻是個個魁梧強壯,兩下一比,高下立判,哪裡還用再打。

  一見手下人遲疑不敢上前,姚夫人只氣得直欲抓狂,破口大罵道:“先養了柳君璠這樣一個白眼狼,又養了你們這樣一群沒用的豬狗!本夫人養你們這些廢物,真不如養一個畜牲!小貝,給我咬她!”

  姚夫人把手向“夏侯櫻”一指,那只一直依偎在她腿邊的猞猁立即紮起毛髮,呲著鋒利的牙齒,自喉間發出一聲令人心顫的咆哮,作勢就欲往“夏侯櫻”撲來。

  “夏侯櫻”撮指一聲鋭嘯,不遠處的帳圍子裡登時發出一聲令人恐懼的咆哮,一道淡黃色的影子倏地從帳圍子裡竄出來,箭一般竄到夏侯櫻身前,拔背擺尾,頭顱高昂,張開滿口獠牙,發出一聲巨大的咆哮。

  它的咆哮捲起一股巨大的氣浪,吼得那猞猁渾身的毛髮都瑟瑟地抖動起來,站在猞猁後面的姚夫人和幾個家僕女婢被吹得髮絲後揚,衣袂飄擺。

  驚慌之下,幾個女婢家奴一哄而散,姚氏夫人踉蹌兩步,一腳踩中自己裙裾,摔了個四仰八叉。

  那只名叫小貝的猞猁發出一聲恐懼的嗚咽,扭頭就跑,一溜煙兒地遁去,昏天黑地不辨東西,直接衝向太平公主的圍帳。

  眾人這才看清,夏侯櫻身前站著的竟是一隻獵豹。

  貴人架鷹牽犬出城遊獵的情形,東都百姓時常可以見到,但是養得起獵豹的那都是真正的大富大貴人家,他們之中見過的可不多,偶爾見到一回,也是遠遠觀望,從不曾離得如此之近。如今這麼大的一隻山貓就在眼面,眾人都有些駭然變色,以致竟無人去扶那姚夫人一把。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5 12:09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四章 醉人間

  “夏侯櫻”輕蔑地瞟了他們一眼,拍拍那頭獵豹的腦袋,挽起柳君璠的手臂,嬌聲道:“柳郎,我們走!”

  柳君璠彷彿中了魔咒一般,腦袋迷迷糊糊,腳步騰雲駕霧,隨著“夏侯櫻”一路走去,身後姚夫人那惡毒的咒罵聲他是一個字都聽不到了。

  雖然姚夫人的母親是太平公主的乳母,但夏侯姑娘可是西域豪門世家,太平公主會為了她乳母女兒的一個情夫,與西域豪門交惡麼?

  太平公主無疑是天后最寵愛的女兒,可是還從不曾聽說在涉及政務的方面她會插手干預。再說,柳君璠跟了姚夫人那麼久,可是清楚地知道,她那位給太平公主當過乳母的老娘,在太平公主面前未必如何的受寵。

  畢竟,太平公主已經成年,早就嫁人生子,她幼時的一位乳母……,嘿!也只好拉大旗作虎皮,蒙一蒙外面的人。

  姚夫人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起來時,“夏侯櫻”一行人已傲然離開,原地只留下幾個在那兒拆卸帳圍子的下人。

  姚夫人自然不能自降身份,去跟一些賤僕下人耀武揚威,她正羞惱萬分,無處發洩的當口兒,那只猞猁“嗚嗚嗚……”地哀鳴著跑了回來,有條腿一瘸一拐的,跳到姚夫人身邊,便貼著她的身子,仰起臉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嗚嗚地做哀求狀。

  姚夫人一瞧,她的小貝仍舊蜷縮著一條前腿,好像是被人打傷了,順著猞猁逃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錦袍大漢正提著棍子走向那處帳圍子,那裡正是另一些賞秋觀景的遊人所在之地。

  原來這只猞猁驚恐之下一溜煙地逃去,直接竄向了那處帳圍子,太平公主府上的護衛恐它抓傷了主人,一棒子就把它揍了回來。

  姚夫人勃然大怒,她快氣瘋了,今兒真是事事不順,她氣勢洶洶地衝向那邊帳圍子,隔著老遠就尖聲大叫道:“是哪個混帳東西打傷了本夫人的猞猁,給我站出來!”

  一個襕袍大漢應聲而出,挺身站立,高聲道:“就是某打了你家的小畜牲,你待怎樣!”

  姚夫人“卟嗵”一聲就跪了下去,以額觸地,顫聲說道:“奴婢不知公主在此,冒犯了公主殿下,恕罪、恕罪!”

  原來她目光一掃,正要向主人發難,卻赫然看清了太平公主的模樣,去年太平公主23歲誕生辰時,她曾有幸隨母親去過一次公主府,為太平公主祝壽,見過一次太平公主的真容,這等叫她巴結了半輩子的貴人,見過一次之後哪裡還能忘得了?

  太平公主倒是有些詫異,仔細看了看,對她全無印象,不禁納罕地問道:“你認得我?你是什麼人?”

  姚夫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奴婢是韓氏之女姚芸兒,去年曾隨阿母赴公主府為殿下拜壽,有幸蒙公主召見,謁見公主玉顏。”

  “韓氏之女……姚芸兒?”

  太平公主側著頭想了想,忽然露出恍然之色,點點頭道:“嗯!我記起來了,原來是你,方才……是怎麼回事?”

  姚夫人吞吞吐吐,哪敢回答。

  太平公主見她吱吱唔唔的樣子,聯想到方才所見的那幕情景,已約略猜出了一些,神色便冷下來,緩緩說道:“你夫婿是朝廷的幾品命官,你敢自稱夫人?”

  夫人這個詞,在當時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自稱的,正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妻子,才可以稱夫人,姚芸兒的丈夫何曾當過官兒?

  被太平公主這麼一問,姚芸兒更加惶恐,顫聲道:“是,是是,奴婢狂妄,奴婢……有罪!”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道:“本宮記得,你阿母說過,你的丈夫已過世很久了,現如今你仍孀居在家麼?”

  姚芸兒伏地道:“有勞公主殿下垂詢,奴婢的夫婿已過世多年,婢子一直……一直孀居在家的。”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那就趕緊找個人嫁了吧,省得在外面惹事生非。”

  姚夫人面紅耳赤,唯唯喏喏,不敢作聲。

  太平公主冷冷地擺了擺手,姚夫人這才如釋重負,慌忙拜了三拜,起身急急退下。

  等她餘悸未消地回到自己扎帳之處,只見夏侯一行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們原先扎帳之處,就像狗啃過的骨頭,已然乾乾淨淨。

  姚夫人先在“夏侯櫻”面前吃了癟,遷怒於旁人時偏又撞見了太平公主,在女伴面前是丟盡了臉面,一時間羞愧不已,哪還有心繼續遊山玩水,當即草草收拾了行帳,灰溜溜地回了永康坊。

  姚夫人回到永康坊後先不回自己的家,怒氣衝衝地便去了柳君璠的宅院。

  柳君璠的父親原本是洛陽府的一個小吏,在武后把洛陽當成整個大唐的施政中心以前,就已在此置辦了宅院,那時節洛陽的房產比這時要便宜許多,因此置下的宅院倒也不小。

  只是後來父母辭世,家道中落,在沒有攀上姚氏夫人這條大腿之前,柳君璠坐吃山空,能典當的都典當了,以致家裡現在就只剩下那麼一個空殼子。

  姚夫人怒氣衝衝地闖進柳君璠的家,在堂上坐了許久,依舊不見他回來,心中怒火更熾,便指使家奴把柳家裡奇外外上上下下砸了個稀爛,這才稍稍泄了怒意,恨恨地回府去了。

  柳君璠此時卻在“夏侯櫻”的居處。

  “夏侯櫻”租住的這幢宅院府門是衝著大街開的,而不是開在坊裡面,柳君璠是個有眼力的,一看就知道這是朝廷三品以上官員的宅第,因為三品以下官員的宅子,府門是不可能直接面對大街開的。

  夏侯櫻向他略作解說,這裡果然是一位尚書的宅第。當時在京官員,多在京裡建有宅第,等他們致仕還鄉,或者外放地方為官的時候,宅第空置,便會轉租出去。又或者家裡宅子太多,空閒的宅子也會租住與客人。

  唐初時候京城裡的高官權貴大多都會這麼做,因為當時客棧業尚不發達,外地來京長住的有身份的客人,住那簡陋的客棧不方便,便專門租住達官貴人家裡多餘的房產,當然,越是豪綽的客人,租住的宅第也就越大,檔次越高。

  經過“金釵醉”千金買酒,洛水河畔豪奴比鬥,還有那只唯有第一等的貴人府邸才會豢養的寵物豹子,柳君璠已毫不懷疑“夏侯櫻”的身份,如今又見她租住的豪宅如此闊綽尊貴,儘管只是臨時租住,府中竟也僱了許多奴僕下人,日費不止千金,對她的身份更是毫無疑慮了。

  柳君璠隨著“夏侯櫻”下了輕車,一進府去,便有俏麗的侍女款款相迎,到了院中,只見重門疊戶,幾曲畫廊也幽深曲折,及至到了後宅登堂入室,就見珠簾低垂,坐屏肅立,房中陳設,莫不豪華。

  夏侯姑娘入內更換衣裳,再出來時,錦袍炫目,明珠步搖,雍容嫵媚,視之如天上仙子。夏侯櫻吩咐下人置酒宴款待郎君,只一聲吩咐,片刻功夫,水陸八珍便一一羅列,又有美婢數行,歌舞助興。

  柳君璠何曾見過這等排場,美人在側,傾意溫存,百媚舞女,宛轉歌喉,不知不覺間便醺醺然了。醉眼惺忪時,隱約聽見夏侯姑娘情深款款地在他耳邊傾訴,說等父兄從揚州回來,便稟明父親,與他成就姻緣,雙宿雙飛。

  柳君璠色授魂消,沒口子地答應,及至喝得酩酊大醉,便被俏婢扶下去,就在尚書府的客房歇息了。

  等他一覺醒來,已是次日上午,日上三竿,柳君璠睜開雙眼,就見錦幄如煙,稍一呼吸,便是一股香氣撲鼻而來,伸手觸去,床上絲帛柔滑如脂,唯一所憾者,就是缺了一個裸裎美人依偎於側。

  否則,此間便是天堂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5 09:49 AM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五章 黃粱夢

  柳君璠一起床,便有候在外間的俏婢聞聲迎入,侍候他洗漱淨面,穿戴衣冠,柳君璠問起夏侯姑娘,俏婢說姑娘醉了,此時還不曾醒來。

  柳君璠深諳欲擒故縱之理,此時兩人雖私訂了終身,到底還不曾真個做了夫妻,想要保持自己在夏侯姑娘心中的新鮮感,就不可一味地黏糊,便留下句話,暫且回家一趟。

  柳君璠與姚夫人相處已久,知她性情,料她不會善罷干休,柳君璠悄悄返回永康坊後,先在街角悄悄窺探一番,果然有姚府家丁候在他家門前,便又繞到後巷裡,翻牆進去,只見自己家的宅院已經如同遭了兵災一般,被砸得稀爛。

  柳君璠想起馬上就要去敦煌做那世家豪門的駙馬爺,卻也並不心疼。好在他的重要物件都藏在隱秘處,悄悄去翻,果然房契還在,柳君璠揣了房契,仍舊由牆頭爬出去,便一溜煙兒地奔了牙行。

  牙人接了柳君璠的生意,登門一瞧,只見他家中一片破爛,不禁大為皺眉,好在柳君璠許他的“抽利”豐厚,便花了點小錢,僱了幾個閒漢,到他家裡把一應破碎之物全都清理出去,只賣這空蕩蕩一座房屋宅院。

  不兩日牙人便為他尋到了一個買家,把他的宅院轉手賣掉,得了二十萬錢。

  柳君璠想想自家這幢宅院僅值二十萬錢,不過就是人家夏侯姑娘一頓酒錢,不禁大為感慨,感慨之餘,更是歡喜自己攀上了高枝。

  他把自家情形,委婉地與夏侯姑娘一說,人家姑娘倒是通情達理,一番好言安慰,便讓他就此住在了自己府上。從此,柳君璠在尚書府出入,侍婢下人皆以郎君稱之,每日花天酒地,醉舞笙歌,簡直快活如神仙。

  只是那夏侯姑娘雖是西域女子,性情直爽,敢愛敢恨,床闈之間卻不糜爛,雖與他山盟海誓,儼然夫妻,卻只限於一個名份,不肯及於亂。柳君璠只得強作君子,故意扮出一副不欺暗室的模樣來,以討姑娘歡心。

  忽有一日,夏侯姑娘接到一封書信,歡喜地告訴他說,她的父兄即將從揚州返回,如今已然在路上了,只等父兄一到,便稟明父親,與他結為夫妻。只是柳家已經沒了直系血親,在洛陽居住不易,話語間便含蓄地透露出想要他與自己同往敦煌的意思。

  做個上門女婿,那是很有些丟人的,難怪人家姑娘有些顧忌地試探於他,可是對柳君璠來說,卻是正中下懷。當下一口答應。欣喜之餘,柳君璠方才省起,自己與江家的婚事尚未了斷,一旦三媒六證地與夏侯姑娘成親,入官府登記時必定會露了餡兒,可不就毀了自己一生的前程麼?

  柳君璠暗暗慶幸想起的早,轉天一早便尋個藉口離開尚書府,偷偷趕去江家退婚。

  江旭寧自從得了楊帆的囑咐,說是叫她耐心等待,必有辦法叫那柳君璠主動退婚,江旭寧心中不免半信半疑,只是楊帆信誓旦旦,他又不是馬橋那般不著調兒的人,便捺下心情,在家裡耐心等待。

  這幾天楊帆早出晚歸,忙忙碌碌,江旭寧問了幾次,楊帆都說已經有了眉目,叫她安心等著,江旭寧不好再問,只好耐著性子候在家裡,不想這一日上午,柳君璠居然真的登門來退親了。

  這柳君璠一來,比江旭寧還要著急,急吼吼地去攙了孫婆婆來,又拉來蘇坊正作人證,立即與她解除了婚約。江旭寧按完了手印,拿著那一紙“和離書”緊緊貼在胸前,還怔怔的如同做夢一般。

  柳君璠得了和離的書貼,又請媒人證人一同趕往京縣衙門銷了記錄,一身輕鬆,歡喜而去。柳君璠趕回尚書府,夏侯姑娘正要出門,見他回來,便歡喜地對他說,父兄已經返回洛陽,今日就到,她要去城外迎接,因為他們兩人的事情還未說與父兄知道,不好讓他出面,叫他先在府上候著。

  柳君璠連連答應,等夏侯姑娘帶了楚大、楊二等一班豪奴打馬出城,便趕緊叫那侍婢丫環為他梳妝打扮,敷粉簪花,依著京中風流闊少們最慣常的打扮巧巧地收拾了一番,便候在中門,等著搶出去迎接老丈人了。

  柳君璠這一等,從日當正午一直等到太陽西斜,站得腰酸腿麻,都快變成一塊“望夫石”了,依舊不見夏侯姑娘和她的父兄回來,心中不免犯起了核計……

  ※※※※※※※※※※※※※※※※※※※※※※※※※※※

  清晨,朱雀大街。

  楊帆與天愛奴並肩行走在人群當中,天愛奴手中牽著一匹馬,今天她依舊是一身男裝。頭戴渾脫帽,身穿小翻領的窄袖袍,腳下是一雙透空軟錦鞋,微微露出一截條紋小口褲,顯得乾淨俐落。

  天愛奴站住腳步,回身對楊帆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就此分手吧。”

  楊帆站定身子,揮去心中隱隱的一絲惆悵,輕聲道:“一路保重!”

  天愛奴凝視著楊帆,欲言又止。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並不算長,可他們共同的經歷卻著實豐富,她一直認為楊帆只是她生命中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直到臨別之際,卻忽然有了一絲不捨。

  她思索了一下,說道:“此一別,或許再會無期了,臨行之際,我有一言相告。”

  楊帆微微有些意外,道:“你說。”

  天愛奴柔聲道:“以後,遇事當三思而後行,有些事情,不是刀劍就能解決的,多動腦子,說不定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切不可像這次一樣,頭腦一熱,便想豁出命去。”

  楊帆笑了,他點了點頭,道:“你的話,我記住了。臨行之際,我也有一言相告。”

  天愛奴道:“你說。”

  楊帆道:“不要沉溺於過去,更不要把它當成一個包袱。如果你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過,將看不到未來的路。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時很好看。可是除了你扮作夏侯櫻的時候,我還很少看到你笑。”

  天愛奴用她那雙清澈明淨的眸子久久地凝視著楊帆,忽爾燦然一笑,如同煙花乍亮。

  “你的話,我記住了!”

  天愛奴脆聲說罷,扳鞍上馬,繮繩挽了三挽,一磕馬鐙,便揚長而去,就此再不回頭。

  楊帆看著她的身影遠去,只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卻未看到她拐過兩條長街之後,忽然一撥馬,便閃進了一條巷弄。

  街上一陣喧嘩,吸引了楊帆的目光,楊帆向吵嚷處看去,就見幾個身著帛服的公人,鎖了一個青袍公子,罵罵咧咧地走過來,一路還推推搡搡的,看那青袍人,赫然正是柳君璠。

  柳君璠左頰上有幾道撓痕,右腮上一片淤青,衣衫皺皺巴巴,襆頭也被扯掉了,披頭散髮,狼狽不堪。

  “公爺,公爺,我冤枉、我著實地冤枉啊!”

  “去你娘的,還敢喊冤!”

  一個公人揮鞭就打,大罵道:“你他娘的連武尚書都敢騙,啊?你吃了熊心豹膽啦你,你租了武尚書家的宅院,僱了一幫奴僕下人充闊氣,足足欠了武尚書四十萬錢,你小子真是活膩歪了……”

  柳君璠哀嚎道:“公爺,我已經還了二十萬錢吶!”

  “啪!”

  又是一鞭子,抽得柳君璠一哆嗦,那公人理直氣壯地大吼道:“剩下的那二十萬錢難道不要生利水的嗎?你這個膽大包天的騙子,還敢頂爺的嘴!”

  “啪、啪、啪……”

  “哎喲,饒命啊,我不敢啦!我再也不敢了……”

  柳君璠倒在地上,抱住頭哀嚎起來。

  路人紛紛駐足圍觀,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武尚書?哪個武尚書?”

  “嗨,我朝還有幾個武尚書?定然是春官(禮部)尚書武三思了。”

  “嘖嘖嘖,這廝真是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竟連武三思都敢騙?當真是一條好漢!”

  “好個屁!此番入了官,縱然不被打死,也得流配三千里,戍守邊牆去,就這廝那麼單薄的身子骨兒,嘿嘿……”

  耳聽得這班人議論,楊帆淡淡一笑,從滿地打滾的柳君璠身邊走了過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6 12:07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六章 流言蜚語

  楊帆回到修文坊,先去了江旭寧家裡,江旭寧一見楊帆,就激動地道:“小帆,這一回可真是多虧了你,我昨天就想去向你道謝來著,可是天色將晚也沒見你回來,就先回家了,本打算今日忙完了就去……”

  楊帆笑道:“寧姊,你說這話可就太見外了,我是真心把你當了自己的親姐姐,姐姐有事,做兄弟的豈能袖手旁觀,這一個謝字可再也不要說了。”

  面片兒高興得滿眼淚花,使袖子不停地擦著眼睛,聽了楊帆的話,用力地點頭。

  馬橋在一旁就像小東姑娘家裡養的大黑似的,不斷地繞著楊帆轉來轉去,抓耳撓搔地道:“二郎,你快跟我說說,你到底用了甚麼法子叫那姓柳的退婚的?我看他火燒屁股似的跑了來,迫不及待地就跟小寧和離了,你快說說呀,這啞謎再打下去,我都要憋瘋了。”

  楊帆打個哈哈道:“說不得,不可說,寧姊不用把終身託付到他那種人身上也就是了,你何必刨根問底的。”

  面片兒娘從後廚裏邊走出來,拍打著圍裙,滿臉笑容地道:“二郎啊,我家閨女多虧了你才沒有跳進火坑。老身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了,馬上就晌午了,你坐著,大娘這就去沽壺酒回來,再切半斤豬頭肉,好好的謝謝你。馬六啊,你也一塊兒待著,在大娘這兒吃午飯吧。”

  楊帆忙道:“大娘,你就別忙活了,我拿寧姊當親姐姐,您老別拿我當外人啊。想當初我初到洛陽的時候,人地兩生,寧姐沒少幫我,我如今只是幫了你們一點小忙,何必總是惦記著。

  對了,這件事兒,咱們自己心裡有數就成,對外面可千萬別說,如果有人問起,只說那姓柳的不知為何,主動上門退婚,千萬不要說我從中動了手腳,要不然來日那姓柳的一旦後悔,難免再生事端。”

  事關女兒終身,面片兒娘哪能不謹慎小心,聽了連連點頭,把這囑咐牢牢地記在心裡。她正想再勸楊帆留下吃午飯,蘇坊正卻從院外踱了進來,一進院門兒便高聲喊道:“老嫂子,老嫂子,在屋呢麼?”

  面片兒娘聽見聲音忙迎出去,蘇坊正道:“老嫂子,昨兒永康坊姓柳的不是主動登門來退婚麼?當時我就納悶兒,他是吃錯了藥還是怎的,怎麼突然良心發現了。你猜怎麼著,他還真是吃錯藥了,哈哈!”

  蘇坊正興緻勃勃地道:“今兒這小子讓官府給摟進去了,你說他膽子大不大,他居然詐稱西域富商,住進了當朝武尚書家的宅子,坑蒙拐騙,我尋思著,怕是他患了失心瘋,要不然,他能退婚?他敢詐騙武尚書?”

  房子裡,江旭寧和馬橋聽得清清楚楚,兩個人驚訝地看著楊帆,實在猜不出他到底用了什麼手段,不但讓那柳君璠退了婚,而且還讓他利令智昏,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楊帆笑著對江旭寧道:“寧姊,我跟馬六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噯,別走,在這吃頓午飯吧。”

  江旭寧一句話沒說完,楊帆就拉著馬橋出了屋,向面片兒娘打了聲招呼就溜之大吉。面片兒娘因為正招呼著蘇坊正,不好太過攔阻,二人順利地離開了江家。

  路上,馬橋依舊追問不休,想知道楊帆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叫那柳君璠主動退婚,而且還把那柳君璠送進了大牢,楊帆自然笑而不語。馬橋不依不饒,兩人正笑鬧著,小東姑娘忽然從對面姍姍而來,楊帆看見小東,趕緊退了一步,躲到了馬橋後面。

  小東喜歡楊帆的事,這坊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馬橋一看是小東姑娘來了,頓起促狹之心,他揚手喚道:“小東妹子,出去了啊。”

  小東姑娘正“旁若無人”地走著,聽見招呼,便眯起雙眼,湊了上來。

  “哦,是馬六哥呀……”

  小東看清他的模樣,臉上便露出笑容,馬橋道:“是啊,小東姑娘這是從哪兒回來?”

  小東笑眯眯地道:“哦,我娘剛做好一套衫子,我給主顧家裡送去,這才回來。六哥這是做甚麼去?”

  馬橋一閃身,就把躲在身後的楊帆拽了出來,道:“我跟楊二正巡街呢,你瞧你,楊二啊,見了小東姑娘,怎也不打聲招呼。”

  楊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硬著頭皮對小東道:“小東姑娘,你好。”

  小東瞧也不瞧他一眼,貼近了只顧打量馬橋,慢聲細氣地道:“馬六,瞧你這身衣衫,都破舊了呢,啥時有空上我家去一趟,我給你量量尺寸再做一套吧。手頭不方便的話也不要緊,只管賒著就是,咱們兩家的交情,阿母不會說啥的。”

  馬橋臉色大變,結結巴巴地道:“不……不用了,小東妹子,你太客氣了。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兩碼事兒,可不能混為一談,等我有了錢置辦新衣裳的時候,定然要照顧你家生意的,現在……哈哈,我們還要巡邏呢,小東姑娘,回見。”

  馬橋一面說,一面退,拉起楊帆,逃也似的跑開了。

  楊帆笑嘻嘻地道:“小東姑娘真是太有眼光了,一定是看上她的馬六哥了。”

  馬橋驚道:“你可不要胡說!我晚上會做噩夢的。”

  楊帆道:“這可奇了,人家小東姑娘還配不上你麼?”

  馬橋道:“小東是個好姑娘,自然是沒挑的,可她那老娘……”

  馬橋打了個冷戰,心有餘悸地道:“那位花大娘尖牙利齒,最是驕橫,豈是好相與的,想當初老高家的新媳婦嫌她做的衣服不好,被她堵著門罵了三天,整整罵了三天啊!最後罵得高家那新媳婦差點兒上吊!她們家只招上門女婿的,我若做了她的女婿,一生一世都翻不得身了。”

  楊帆大笑起來,道:“叫你坑我,這是作繭自縛!”

  可是,正應了那句老話:“莫笑人,笑人就是笑自己!”

  當天傍晚,楊帆就笑不出了。

  ※※※※※※※※※※※※※※※※※※※※※※※

  還是那條小巷,還是那棵龍爪槐,走來的還是那個黃員外。

  “楊二!”

  “黃員外!”

  還是一樣的相逢,還是一樣的對話,不一樣的是黃員外的目光。

  黃員外溫情地打量楊帆一番,溫和地道:“二郎啊,你近來……還好吧?”

  楊帆莫名其妙地答道:“承蒙員外關懷,在下一切都好。”

  黃員外嘆了口氣,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嘆息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吶,唉!我知道你心裡苦,可咱男子漢,輸人不輸陣!就拿我來說吧,上回丟了件安吉絲的訶子,娘子非說是我送了相好的,硬逼我跪搓衣板,天地良心!咳,你瞧我這是說哪兒去了。

  二郎啊,你不要往心裡去,也不要太難過,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強求不來。常言道:莫欺少年窮,別看你今時今日只是修文坊裡一個坊丁,來日未必就不能攀上枝頭變鳳凰,到時候,讓她後悔去吧!”

  “是,員外金玉良言,在下銘記心頭。只不過……,員外您到底在說什麼呀?”

  “你呀,還在硬撐。算了,我不說了,不能往你傷口上灑鹽不是,記著我的話,咱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就是不流淚,就是不低頭。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多往前看,多往後想,啊!”

  黃員外親切地拍了拍楊帆的肩膀,背起雙手,悠然見南山去了。

  楊帆望著黃員外一步三搖的圓潤背影,納罕地摸著後腦勺,自語道:“黃員外今兒這是抽的哪門子瘋?”

  “萵苣、蘑菇、薺菜,快收攤嘍,給錢就賣……啊!二郎在這兒呢。”

  宋二伯挑著菜挑子過來,忽然看見楊帆,聲音便是一頓,看那樣子似乎想要避開他繞道兒走,結果被他看個正著,稍一猶豫,就訕訕地笑著迎上來。

  楊帆道:“哦,宋二伯,你出攤回來了啊,呵呵,今兒生意不錯,就剩下這麼點菜。”

  “是啊是啊,今兒的生意……還成,呵呵……”

  宋二伯笑的很小心,他沒看楊帆,肩上擔了挑子,眼神微微向下,經過楊帆身旁時,還特意把挑子順過來,似乎楊帆是個紙糊的人兒,一刮就會破。

  楊帆注意到,宋二伯與他擦身而過時,還用眼角偷偷地瞟著他,眼睛裡流露出來一種憐憫和同情的光采。

  憐憫?

  同情?

  楊帆頓時犯起了核計,狐疑地想:“馬橋那夯貨又在背後說我什麼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6 10:22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七章 無心插柳

  “與楊二私奔的那位小娘子又跟別人私奔啦!”

  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具體出自何人之口已不可考,大概是剛過晌午不久的時候,消息開始在修文坊裡傳開,到了傍晚的時候,整個修文坊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每個轉播者都充份發揮自己的想像力,進一步對這個故事進行加工和潤色,從而讓它聽起來更加動聽、更加感人,更加八卦,也更加合理。最後,它已完美得無懈可擊,就算楊帆本人站出來振臂高呼:“我家小娘子沒有跟人私奔!”也是絶不會有人相信的了。

  經過人民群眾的集體再創作,這個故事目前的主流版本是這樣的:

  跟楊二私奔的那個商賈女年方二八,冰肌雪膚,嬌美無儔,可惜,水性楊花,多情而不長情。

  當初她與楊二私奔,只是一時意亂情迷,楊二雖然俊俏,家中卻很拮據,那富家女平日裡錦衣玉食、僕從如雲,養尊處優慣了的嬌怯身子,哪裡受得了這等清苦的日子。

  於是乎,趁著楊二在坊裡做事的功夫,這個商賈女被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子給蠱惑了,最後收拾收拾,隨那貨郎子私奔了。

  楊二家裡這幾天為什麼沒開伙呢?就是因為那個商賈女跟人跑了。

  楊二這幾天為什麼一天到晚不著家呢,白天的時候坊裡也沒幾個人能見得著他?那是因為他出去尋妻了。

  蕭千月丟了婆娘以後,一直不敢對街坊鄰居說起,尋找婆娘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說出去引起流言緋語,惹人笑話。這時候卻挺起胸膛,大張旗鼓地尋找起他那撿來的婆娘。

  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他蕭郎是走失了女人,楊二是女人跟人家跑了,這是本質的區別,他有什麼好丟人的?果不期然,當他張揚出此事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的非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楊帆娘子私奔的事給吸引住了。

  “可憐楊二痴心一片,偏偏碰著了這麼一個貪慕富貴、水性楊花的女人,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過得了這道情關,萬一想不開,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麼事來。作孽啊!”

  好心的嬸子大娘聚在一塊兒,說著說著便忍不住扯起衣襟擦著眼角,為他一掬同情之淚。楊帆的好人緣,這時體現得淋漓盡致。

  “別說了,別說了,楊二過來了!可別讓他聽見!”

  “啊,他劉嬸啊,明兒晌午陪我去逛逛南市吧。”

  “我說喬四家裡的,劉御史家還招廚娘嗎?”

  幾個婦人趕緊換了話題,等楊帆走過去,才又湊到一起竊竊私語起來。

  楊帆覺得很詭異,他一路走來,遇到的所有的人,神情都很詭異。他覺得那些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的人,說的事情一定跟他有關,可是每當他走過去,老遠就豎起耳朵的時候,聽到的永遠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事情。

  “馬橋這夯貨,死到哪兒去了!”

  楊帆開始有些惱火了。

  “馬橋!你給我過來!”

  在面片兒家那條巷口,楊帆終於看到了馬橋,楊帆立即擼胳膊挽袖子地迎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子,咬牙切齒地道:“馬橋,你又在外面說我什麼了?”

  馬橋變色道:“小帆,這你可是冤枉我了,這種事我能往外面傳麼?咱們是什麼關係,咱們兩個雖然不是一奶同胞,那也是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我能在外邊說三道四的傳你醜事?你把我馬橋看成什麼人了?你丟人,我臉面上就好看不成?”

  楊帆茫然地鬆了手,問道:“慢來,慢來,你先說清楚,到底是關於我的什麼事?”

  馬橋苦笑道:“小帆,咱們一世人,兩兄弟,對我你也瞞著?說實話,剛聽說的時候,我也不信,我每次見你們,都是親親熱熱的,她怎麼能這麼絶情,說走就走了呢,可我方才去過你家,她確實不在,我這才知道,竟然是真的。

  小帆,一個男人,出了這種事,的確是有些抬不起頭來,可你瞞是瞞不住的。依我說,你別把這事放在心上,這樣的女人,走了好!真要留下,早晚還是得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來。我剛才跑去跟小寧商量來著……”

  楊帆漸漸明白過來,神氣變得有些古怪:“橋哥兒,你說的……莫非是阿奴?”

  “對啊!”

  “坊裡的人……認為她跑了?”

  “對啊!”

  “……”

  “小帆,別難過了。你這樣子,我看了心裡不好受。我剛才跟小寧商量了,她有個表妹,今年剛剛十二歲,你看你也才十七,要成親還得等三年呢,到那時候她十五,你二十,正好般配。”

  “……”

  “劉大娘說了,改天把那丫頭先帶過來,讓你們倆先見個面,要是你覺著合適,女方家裡也同意,就給你們先把親事定下來。如果不成也沒關係,坊裡的嬸子大娘們都說了,只要見著合適的姑娘,一定先領來跟你相親。”

  “……”

  “小帆吶,別想著她了,她丟下你跑了,那是她沒福氣。像你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她這是有眼無珠……”

  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字一字地問道:“誰告訴你們,阿奴跟人跑了?”

  馬帆一臉驚詫,道:“她沒跑?她還在家麼?你說這事扯的,這些人真是,怎麼亂嚼舌頭!這可太好了,我馬上去替你分說,叫他們別敗壞你家娘子的名聲!”

  楊帆猛地低下頭去,雙肩劇烈地聳動起來。

  馬橋趕緊問道:“小帆,你怎麼了?”

  楊帆低著頭,忍了很久,才忍住爆笑的衝動,雙眼卻已忍滿了淚水。

  他緩緩抬起頭,眼淚汪汪地道:“你沒說錯,阿奴……的確走了……”

  馬橋看著他,忽然張開雙臂,把他結結實實地抱在懷裡,動情地道:“兄弟!我知道,你心裡苦,你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心裡就不難受了!咱男兒重情義,哭也不丟人!”

  楊帆……哭笑不得。

  但是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分說,天愛奴的突兀出現,被街坊們理所當然地當成了私奔女,而這個理由恰也成為坊間百姓們最容易接受和相信的理由,如今天愛奴的離去,也用私奔來解釋吧,這也省了許多口舌。

  所以,楊帆“承認”了這件事。

  如此一來,楊帆就成了修文坊第一悲情男,他必須得配合大家不是?再說如果若無其事的,也惹人生疑。

  於是,這位悲情男每天晚上換上夜行衣,潛入兵部查找當年負責押送廢太子李賢赴巴州的龍武軍將領名單,白天則走在大街小巷裡,擺出一副愁悶的苦瓜臉,接受著人們善意的安撫。

  不管男女老少,每個人都讓著他、哄著他,就連說話一向粗聲大氣的蘇坊正和武侯鋪的不良帥,吩咐他做事的時候都難得地慢聲細語起來。

  傳播小道消息是因為獵奇心理,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向楊帆表達自己的善意。楊帆也樂得用這種理由來解釋天愛奴突然出現和離去的原因,唯一叫他感到比較煩惱的是,他近來的相親多了起來。

  為了避免這些無謂的騷擾,楊帆只好以阿奴剛剛棄他而去,心情不好為理由來婉拒,一一謝絶了坊中嬸子大娘們的好意。

  這一來苦情男又升格為痴情男了,往日裡那些火辣辣地拋向他的媚眼兒,現在都滿是若水的柔情,彷彿他只要勾一勾小指,女菩薩們就會肉身佈施,用自己的身體和柔情來撫慰他受傷的心靈。

  這樣的眼神實在比媚眼還要可怕,以至於楊帆挾著哨棒穿行於小街小巷之間,清理水渠、巡視巷弄、維持治安的時候,只要看見人就低下頭匆匆離開,不願與之多加交談,而,自然而然地被人們解讀為“情傷難癒,黯然神傷。”

  痴情男搖身一變,又升格為情聖了。

  善良而八卦的修文坊百姓們,一廂情願並樂此不疲地一步步塑造著他們心目中的情聖。

  然而,正是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楊帆不曾想到,恰是因為這樁烏龍事,他苦苦尋找的仇家下落,就此有了線索!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7 12:10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八章 陽光下的秘密

  一連五天,楊帆娘子私奔事件的熱潮還沒有過去,楊帆本來是故意為之,有意利用大家的誤會把天愛奴離開一事遮掩過去,奈何被人安慰的多了,倒像是真的曾經發生過那麼一件事似的,弄得他的心裡也不自在起來。

  他這幾天已經聽到了太多的安慰和解勸,他很痛苦,他從來不知道聽人好言安慰也可以這麼痛苦。而這痛苦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便有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解讀,於是勸說的人也就愈發賣力了。

  此刻正在勸他的人是小東姑娘。

  人們對比自己更不幸的人總是會抱以同情,也更容易原諒他對自己的冒犯的。當小東姑娘聽說楊帆的娘子跟別人私奔的消息之後,她的滿腔怨氣便冰消雪融了,當她在門口看到楊帆的時候,她馬上停下來,拉住楊帆,像個小姐姐似的殷殷解勸起來。

  “二郎,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進去沒有?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被這種事擊倒,她不要你,那是她沒眼光,打起點精神來,不要這麼沒精打采的,叫我看不起你……”

  “是是是,我知道了,小東姑娘,你這是要給人送衣服去吧?還是快忙事情吧,我……一定會振作起來的。”

  楊帆努力地挺了挺胸,綻開一個陽光的微笑,只希望這位同情心太過氾濫的小姑娘趕緊放他走。

  “小東啊,還沒把衣服給客人送去嗎?這是跟誰在門口聊天呢?”

  隨著聲音,花大娘很不高興地從院裡走出來,定睛一看,面前站著的人卻是楊帆,花大娘不悅的神色登時一掃而空,馬上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小東啊,你快把衣裳給客人送去,別叫客人等急了,娘跟二郎說說話兒。”

  “哦!”

  小東答應一聲,終於結束了她的思想工作。

  小東捧著衣服,“旁若無人”地去了,花大娘親切地對楊帆道:“二郎啊,你家那點事兒,大娘也聽說了,你可別往心裡去啊,大丈夫何患無妻!就你這麼俊俏的小後生,還怕找不著婆娘麼?”

  楊帆在心裡慘叫一聲:“完了!又開始了……”

  他忙不迭挺直了腰桿,故作振奮地道:“花大娘,你放心,這幾天街坊鄰居的都沒少勸我,我也想通了,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姑娘有得是,這事兒,我不會再往心裡去的。”

  “這就對嘍!”

  花大娘一拍巴掌,眉開眼笑地道:“大娘跟你說實話,當初剛聽說有個商賈女私奔到你家來,大娘就打心眼兒裡頭不贊成。這些商賈子呀,跟咱們做工的人可不一樣,商人重利輕仁義!你想,那樣的人家里長大的孩子,品性好得了嗎?”

  “二郎,這商賈女,當真是不能作為良配賢妻的,你們還沒有名份,她走了也就走了,沒什麼好丟人的,何必這般垂頭喪氣呢。你要是真的娶了這商賈之女為妻,將來還不知道會碰到什麼難堪之事呢。”

  花大娘四下看看,伸手一拉楊帆,把他往門檐下面扯了扯,詭秘地壓低聲音道:“咱們坊裡的那個刑部司郎中楊明笙,你聽說過吧?”

  楊帆不知道她怎麼忽然又提起了楊郎中,可是花大娘凶名在外,他也是怕的,忙點點頭,很乖巧地道:“是,小侄聽說過的。”

  花大娘神秘地道:“大娘跟你說,楊郎中那位夫人祈娘子,就是一個商賈之女。她呀,年輕的時候跟她的表哥不清不楚的,楊郎中那個女兒,十有八九都不是楊郎中親生的,那孩子的眉毛眼睛,怎麼瞧與她表舅都有七八相似。”

  楊帆不耐煩聽這種小道消息,奈何花大娘興緻勃勃,又不好馬上就走,只好含糊應著,花大娘興緻勃勃地道:“你就說吧,找個商賈女做娘子,一個看不住,就偷人養漢,壞了夫家的名聲,再不小心一點兒,連孩子都是替人家養的。

  說起來,這楊郎中當年也是沒辦法,他雖然是個讀書人,家境卻貧寒的很,他讀書科考,都是夫人的娘家一力扶持的,後來步入仕途,又是夫人娘家花錢疏通關係,幫他在刑部謀了個好差使。

  我記得他那時候……,哦!對,掌固,那時他在刑部做得是掌固官。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他那娘子可不就為所欲為了麼?你說你要是娶了一個商賈女,有個有錢的老丈人,你在娘子面前抬得起頭來?還不是得乖乖任人擺佈。

  就說那楊郎中吧,當初在刑部做掌固,大小也是個官了,可在家裡侍候娘子比在衙門裡侍候上官還要盡心盡力呢,他那女兒來歷不清不楚,他也裝聾作啞地忍了。反倒是他那娘子,驕橫得很吶。

  我記得,當年祈娘子快要臨盆的時候,楊掌固正好離開東都往韶州公幹,千里迢迢的,這一去就是兩三個月,等到孩子快滿月了他才回來。結果祈娘子不依不饒,非說丈夫是聽了別人的閒言碎語,才藉故避出京去,一怒之下,就抱著孩子回了娘家。

  嘖嘖,她做了對不起丈夫的事,還敢如此驕橫,憑的啥?不就是娘家的勢力?可憐那楊掌固到了丈人家裡,向丈人又是下跪磕頭,又是請罪服軟,這才請了娘子回來。

  可是沒兩年,人家楊掌固就陞官了,從那以後一直就官運亨通,節節高昇,如今已做到了堂堂的刑部郎中,跟以前不一樣嘍,楊郎中位高權重,這幾年祈娘子和楊家那位大姑娘的日子可就不太好過了。”

  楊帆本來極不耐煩聽她拉呱別人的家長裡短,可是他在洛陽這麼久,一直在查的事始終沒離開一個“韶州”,對這個地名極其敏感,這時忽從花大娘口中聽到“韶州”這兩個字,心中頓時怦地一動,急忙問道:“大娘所言當真?”

  花大娘道:“怎麼不真?當初,大娘是在楊家做針娘的,楊家那點事兒別人不清楚,可是在楊家內宅裡做事的人,有哪個不知道啊?當時祈娘子是如何的威風霸道,楊掌固是如何的忍氣吞聲,大娘都是看在眼裡的。”

  楊帆忙道:“不不不,侄兒是問,楊郎中赴韶州公幹的事,這是真的嗎?楊郎中當時不就是個小小的掌固麼,朝廷要是有什麼公事需要派人千里迢迢的趕赴韶州,總不能派個九品小吏去吧?”

  花大娘道:“嗨!大娘一個婦道人家,哪懂得官場上的那些事兒,該派誰不該派誰的,大娘可不明白。不過,楊掌固離開東都兩三個月,這事兒絶對沒錯,我當時就在楊家做針娘呢,聽的清清楚楚。

  祈娘子向楊掌固發火的時候,大娘就在她身邊,親耳聽到楊掌固跟她解釋,說是奉了上司的命令,赴韶州辦一件極緊要的差使,這才回來晚了。他忍氣吞聲地解釋了好幾遍,大娘還能聽錯不成?”

  “哦……,大娘,那一年,是啥年份啊?”

  “那一年……,哎喲,這個可記不清了,朝廷的年號總是變來變去的,大娘連今年是啥年號都不曉得,嗨!反正是楊家閨女出生前兩個月的事兒。所以說啊,這商賈女真是娶不得,尤其是你既不是官,又沒有財,叫人家壓你一頭,娶個漂亮娘子活得也不快意……”

  “嗯,是是是,花大娘一席話,小侄茅塞頓開,小侄都記在心裡了。”

  楊帆沒口子地點頭答應,心裡暗暗記下了這件事。好不容易讓話嘮似的花大娘住了口,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楊帆便也急急離開了。

  他已經從花大娘那裡瞭解了些楊郎中的消息,如果再突兀地向花大娘詢問楊郎中的長相,或者追問楊家大小姐的歲數,一旦來日楊郎中出了事,難保她不會聯想到自己,所以他必須另闢蹊徑。

  楊帆在坊裡轉悠起來,主動拉著那些閒來無事聚在巷口聊天的坊間百姓東拉西扯地聊天,在他的旁敲側擊之下,他很快就打聽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楊家姑娘今年九歲,九年前是永淳二年,那年年底改的弘道元年,姑娘出生的月份是九年前的夏初,按照花大娘的說法,楊郎中是孩子出生兩個月前去的韶州,孩子出生一個月後回來,這三個月,與血案發生的時間恰恰對得上。

  這個楊郎中,是不是就是他要找的人?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7 10:46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九章 是你!

  大唐的官不好做,門閥世家此時依舊是朝廷官員的主要提供者。

  此時的所謂科舉,其大部分名額都是把持在門閥世家手裡的,多少名揚天下的大詩人、大才子,年過半百都還混不上個一官半職,縱然是入仕做官,沒有世家豪門為後盾,也休想做個七品以上的官。

  一介布衣想要出人頭地談何容易,可楊明笙在短短九年間,從一個小小的刑部掌固,居然做到了刑部第三把交椅!

  刑部司司刑郎中是何許人也?再升一步就是刑部侍郎,頭頂上只有尚書和侍郎兩個位置,那已算得上朝廷的重要官員了,楊明笙本身不是世家豪門出身,又不曾入贅權貴人家,要坐上這個位置如此容易?

  楊帆心中疑竇重重,可是僅憑這些,他還不能確定楊郎中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人,楊郎中當年是刑部掌固,是文官,而發生血案的當場,恰恰也有一名文官,除了龍武軍的將士,僅有的一名文官,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文官的樣子,他要先看看這位楊郎中的長相,以便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可是見過楊郎中的人並不多,坊裡的人大多知道楊郎中的家,卻很少有人見過楊郎中,就連武侯鋪的鋪長和坊正都沒有見過楊郎中本人,憑他們的身份,即便有事登門,也只配跟楊郎中家的管事搭訕幾句。

  司刑郎中位高權重,哪是他們這些升斗小民能看得到的?就算是楊帆、馬橋這等負責開坊門的坊丁,在上朝的日子每天開坊門,看到的也只有從楊府裡駛出的那輛駟馬高車。

  翌日,楊帆起了一個大早,這個月不是他負責開坊門,本不必起這麼早的。

  楊帆隨便找了個理由,先與那開坊門的坊丁搭訕了幾句,主動攬下了幫他買早點的事情,趕到江旭寧攤位前買了兩碗湯麵,往回走時堪堪走到楊府大門前時,楊府的朱漆大門準時開了。

  楊帆輪值開門時,每天都要迎送官員上朝的車馬,楊府就在剛進坊門的第一曲,府門正對著坊內的十字大街,所以楊郎中每天開門出坊的時間他很清楚。而楊郎中出門的時間一向準時,從來不早,也從來不晚。

  門開了!

  楊府大門的門軸一定時常上油保養,開門時無聲無息。

  朱漆的大門開啟時,陽光從門面上一閃而過,漾起一抹血色的光芒,楊帆不禁輕輕眯起了眼睛。

  楊家走出幾個家丁,抬起高大的門檻搬到一旁,一輛駟馬高車從院中緩緩馳出來。馬車在幾個挺胸腆肚的豪奴簇擁下朝坊門駛來,後邊的家丁將門檻重新放下。

  楊帆突然端起大木碗走過去。

  “哎喲!”

  楊帆叫了一聲,好像突然才看見楊家的馬車,想要躲閃,倉促之間在並不特別平坦的地面上絆了一下,身子向前一栽,一碗湯麵“唰”地一下潑出去,潑了一個豪奴一頭一臉。

  “可惡!你這小畜牲,真是豈有此理!”

  那豪奴勃然大怒,伸手就來抓楊帆,一爪探出,不知怎地,卻正扣在油膩膩的大碗裡。

  “咦?你這人好不講道理,我不小心絆了一跤,正要道歉,你怎就動手打人。權貴人家就可以如此不講道理麼?”

  楊帆抻著脖子叫起來。

  那豪奴一爪抓空,滿頭滿臉都是油湯,本就懊惱萬分,又聽他惡人先告狀,只氣得渾身發抖,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領,就要飽以老拳。

  楊帆立即扯開嗓子大叫起來:“快來人吶!鄉里鄉親的快來看吶!楊郎中家的人欺負人啦!”

  四下里“忽啦啦”圍上一群無聊的坊間百姓,甚有女人緣的楊帆馬上得到了那些大娘大嬸、姑娘媳婦兒們的熱烈支持:“太不像話了!怎麼可以這樣呢!有權有勢的人家,也不能這麼欺負人不是……”

  “住手!”

  那豪奴一拳打出,楊帆雙手抱頭,用小臂一迎,將那一拳擋了開去,那豪奴第二拳又要打下來,車轎中突然傳出一聲威嚴的喝斥。

  竹製的窗簾兒緩緩捲起,現出一副冷肅的面孔。

  楊明笙,四旬上下,頸項修長,一隻鷹勾鼻子,一雙鋭利的眼睛,他微微扭頭,向車外看著,那睥睨的眼神,就像一隻居高臨下,顧盼覓食的禿鷲,令人望而生畏。尤其是他鼻翼兩側那兩道深深凹陷下去的法令紋,使得他的面容透出十分的冷厲。

  楊郎中冷冷地問道:“什麼事?”

  “阿郎(老爺),這個痞賴小子,無端潑我一頭一臉的湯水……”

  那家奴好生委曲,向楊明笙急急說明了情況,未等楊帆說話,四下里便有許多人給楊帆幫腔:“人家只是不小心,還不是為了避讓你們的馬車嗎?這都已經道了歉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還要怎地?”

  楊明笙的眉頭微微地皺了皺,收回鷹隼般鋭利的目光,淡淡地道:“放開他,你回去換身衣服,清洗一下,今日不必伴我上朝!走!”

  竹簾緩緩放下,遮住了他那正襟危坐的身子。

  坊間百姓,與他而言,就是腳下的一隻螻蟻,螻蟻爬上腳面,彈去就是,誰會跟螻蟻生氣。

  車子軲轆轆地駛遠了,圍攏來看熱鬧的人也都散去,被楊郎中忽略了的那只螻蟻依舊死死地盯著他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

  那雙凹陷的眼睛,那隻鷹勾鼻子,那鋭利冷酷的眼神,那一絲不苟的頭髮,尤其是那兩道溝壑似的法令紋,像磁石般深深地吸住了他的眼睛。

  楊帆眸中漸漸漾起一抹血色的陰翳,眼前的景象忽而朦朧、忽而清晰,他彷彿看見了一片蒼翠的山谷,一個燃著大火的村莊,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一聲聲淒厲絶望的哭叫,他彷彿看到了阿姊牝鹿般奔跑在山野間,看著她的頭顱飛起……

  種種景象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裡轉換,背景始終是楊明笙那副無限放大的酷厲的形象:凹目、鷹鼻,兩道深深的法令紋。

  “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

  那狠厲陰森的聲音在楊帆耳邊不斷地迴蕩,聲音越來越大!

  那血、那火、那屍體,都被這越來越大的聲音沖淡了,最後只剩下那張凹目鷹鼻的面孔無限地放大,覆蓋了整個山谷,在血色的火焰中蕩漾著,深壑似的法令紋下,那張嘴巴一開一合地厲吼著:“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

  楊明笙,就是他。

  他就是楊明笙!

  楊帆一輩子都忘不了楊明笙的模樣,那時候他還小,他伏在草叢裡,身上披著一叢雜草,只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他看到的只有這個人,這個人的樣子從那時起就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中,不知多少次讓他從噩夢中驚醒。

  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很少再做噩夢,可是這副形象他沒有忘,從來都沒有忘。

  天可憐見,那個凹目鷹鼻的酷吏,終於被他找到了!

  誰說冥冥中沒有天意,這豈不就是天意?

  “阿姊!爹娘……”

  楊帆的眸中輕輕蒙上了一層淚光,他仰起臉,眨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淚光。

  然後,他就低下頭往回走,唇邊悄然漾起一抹令人心悸的笑意。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8 12:06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章 夜探

  當夜色降臨大地的時候,一道道坊門陸續關閉,除了不時巡弋於街頭的武侯,再看不見一個行人。

  修文坊裡有一些人家依舊是華燈高照,東南角的方員外家,正在宴請遠方來的貴客,西北角有一座妓坊,絲竹歌樂,在夜色中裊裊地飄蕩著靡靡之音。

  楊帆的小屋裡,一燈如豆,靜謐到了極點。一隻老鼠從牆角探頭探腦了一番,似乎也因為這種異常的靜謐而有些不安,它吱吱地叫了兩聲,最終放棄了打算,返身鑽回了牆洞。

  昏暗的燈光照在楊帆身上,楊帆跪坐於地,一身俐落的短打衣裳。

  鳥巢上的包袱已被他取回來,此刻就解開了攤在几案上,楊帆拈出一口鋒利的短刀,用指肚試了試鋒利的刀刃,插進腰間最易拔出的位置,然後又取出一口小劍,輕輕插進綁腿。

  最後,他又拿出一張面具,那張面具青面、赤眉,兩隻雪白的獠牙,在夜色下看來異常可怖。那是在街頭隨處都可以買到的驅儺面具,楊帆把面具輕輕放在膝上,揮掌熄了燭火,閉上雙眼,靜靜地等候著。

  “梆!梆梆!”

  敲更的梆子聲從遠處隱隱傳來,楊帆的思緒在血色中激盪:滿山滿谷奔跑逃命的人群,獵人般追逐捕殺著他們的箭矢和刀鋒,一具具倒下的屍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個凹目鷹鼻的青袍文官勒馬佇於高坡,冷酷地喝令:“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楊帆的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雙眼驀地張開,昏暗的室內彷彿倏然閃過兩道電芒,然後那精芒又漸漸斂去,變得平平無奇。

  上乘武道,修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心性。他的心性,已比大多數同齡人沉穩、凝重。

  “以謀為上,先謀而後動!”這是幼年時父親教他文韜武略時曾經為他講解過的一句話,那時這句話完全被他當成了耳旁風,可不知怎地,現在卻常常能夠想起。

  又過了許久,楊帆把面具輕輕扣在臉上,他就變成了一隻青面鐐牙的厲鬼。

  楊帆緩緩站起,幽靈似的閃出了房間。

  ※※※※※※※※※※※※※※※※※※※※

  一間古樸典雅的書房。

  兩側書架上放著一些古玩器具,還有一些文史典籍。

  牆下,一張曲足卷耳几案,案上擺著一盞罩紗燈,紙墨筆硯和一摞卷宗。

  案後盤膝坐著刑部司刑郎中楊明笙,他背後有一扇巨大的字屏,上面龍飛鳳舞,書寫著一行行墨跡淋漓的大字:

  “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以霸道輔王道……”

  楊明笙輕輕呷了一口茶,翻過一頁卷宗,繼續認真地看下去。

  茶湯並不清亮,因為這茶裡面加了鹽、花椒、姜、大棗、乳酪等調味品,大雜燴地一鍋燉出來的湯,那味道以現代人的口味來說實在是不怎麼樣,不過這時候的茶道就是如此。

  此時茶在大唐的上流社會還不是一種流行的飲料,除了巴蜀一帶的百姓,只有和尚道士這些出家人喜歡喝茶。蜀人是最早以茶為飲料的,味覺發達的四川人民早在西漢時期就開始喝茶,但這習慣僅限於當地人,楊明笙是蜀人,所以有這個洛陽還不流行的習慣。

  楊明笙將這一頁卷宗看完,端起杯子輕輕呷了一口茶,把青釉白花的茶杯輕輕推到一邊,微微眯起那雙鷹隼般鋭利的眼睛,看著面前那份合攏的卷宗,捋著鬍鬚,陷入悠悠的沉思當中。

  這時,一條人影鬼魅般地翻進了楊郎中家的院子。

  楊郎中家的宅院富麗堂皇,占地數畝,但是在夜間同樣靜寂一片,府中各處地方只在一些廊苑轉折處掛著燈籠,燈籠在晚風中輕輕地搖動著,發出黯淡的光。

  這時候許多大戶人家建造住宅還沒有一定之規,他們會依據不同的地勢地理,或者依照主人不同的興趣愛好來建造房屋,因此房舍的建築格局不盡相同,無法輕易地根據經驗來判斷主人的起居之處在哪裡。

  而且楊帆自幼遠赴海外,對中原大戶人家的豪宅格局更是不甚瞭然,但他有耐心,潛入楊宅之後,楊帆並沒有急於行動,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雖然與坊中的十字大街只有一牆之隔,可這楊宅裡面他還從未來過,他先熟悉了一下院中的景緻和佈局,這才矮了身形向後宅裡摸去。

  忽然,他在一叢花樹後停下了,他敏鋭地發現廊角有一盞燈,燈下有一隻大黑狗正懶洋洋地趴伏著。楊帆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楊家養有惡犬,這卻是個麻煩。

  狗的嗅覺和聽覺遠比人類敏感,隔著很遠就能察覺到陌生人的闖入,如果被它汪汪地叫上幾聲,引起護院人守夜人的注意,那就大為不妙了。

  楊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隔得還遠,那只黑狗便忽地抬頭,左右看看,警覺地嗅了嗅鼻子,似乎察覺了什麼異樣。

  楊帆立即站住,沒有再往前走,他本想弄死這只守夜犬,但是剛想行動,心中忽又一動,倏地想到一個問題:“楊明笙是刑部司刑郎中,主管刑獄訴訟,位高權重,他的府中防範不可能過於鬆懈。此處既有守夜犬,可有守夜人麼?

  ※※※※※※※※※※※※※※※※※※※※※※※※※

  花小錢站在桂花樹下,已經站了很久。

  夜風有些涼,他裹緊了披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樹桂花,甜香四溢,嗅起來頗為提神。

  花小錢是個合格的守夜人,他選的位置很好。

  這個位置在院落的一角,能夠看見整個中庭,任何物體移動都難逃他的眼睛,而不管從哪個方向進來人,都不容易發現站在樹下身著斑斕綵衣,與樹皮幾乎同色的守夜人。背靠大樹,他又不用擔心會有人從背後偷襲。

  街上傳來隱隱的梆子聲,花小錢側耳聽了一下,快三更了,再有半個時辰就該換班了,他已經站了很久,腳已有些酸乏。他想躍到桂花樹上去,坐在橫生的枝幹上歇一下,再熬過半個時辰,他就可以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了。

  一陣風吹過,一些桂花瓣從樹上裊裊地落下,花小錢鬆開握住刀柄的手,雙膝一曲,便縱身躍起。

  花小錢每隔一晚值夜一次,每次值夜兩個時辰,他選的位置永遠是這裡,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都會躍上這棵桂樹歇憩一下,所以他對這棵桂樹已瞭如指掌,他根本不用抬頭,就能清楚地知道這棵桂樹的樣子,知道那裡有一根橫枝,能夠承擔他的重量,坐在那裡還很舒服。

  花小錢的身手不錯,一個旱地拔蔥,就躍起一丈來高,然後他就伸出手去,手伸出去應該正好碰到一根橫枝,只消伸手一攀,便可引體向上,腰肢一扭,就正好坐在枝幹上,背倚大樹,嗅著花香。

  可是這一次有些意外,他的身子剛剛躍起,便感覺肩頭一沉,嘴被人緊緊掩住,準備攀抓樹枝的那隻手被一隻鐵鉗般的大手緊緊扼住,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拗向他的背後,稍一用力就會痛楚難當。

  他重新落回地面,背後已經多了一個人,月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地上出現了一雙人影。

  “噤聲!如果你不想死!”

  這是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花小錢只稍稍一動,就知道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連忙點頭示意自己願意合作。

  掩在口上的手稍稍鬆了一下,迅速滑到了他的喉間,花小錢的喉嚨被緊緊扼住,指上傳來的勁道非常大,他很清楚,只要自己高呼一聲,那隻手就能立刻捏碎他的喉嚨。

  “老丈何人,可知這裡是刑部司法司楊郎中的府邸?”

  花小錢立即亮出了自家主人的身份,他希望對方是個神偷大盜一類的人物,一時不明這座府邸主人的身份底細誤闖進來。

  賊不與官鬥,不厭麻煩與官府作對的賊畢竟還是少數,而楊郎中是執掌司法刑獄的官員,大盜竊賊們更加不願意與他打交道。

  可惜他失望了,蒼老低沉的聲音沙啞地道:“老夫正是為楊明笙而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8 10:43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一章 居官大不易

  花小錢微微轉動著眼睛,遲疑道:“老丈是?”

  蒼老聲音嘿嘿兩聲,道:“你以為老夫會告訴你麼?”

  花小錢道:“小人只是看家護院,賺口飯吃,還請老丈手下留情。”

  蒼老的聲音道:“老夫與你無冤無仇,豈會多造殺孽!老夫還想給兒孫們積些陰福呢。只要你乖乖聽話,老夫必不傷你,說!楊明笙現在何處?”

  “郎中已經就寢!”

  “寢於何處?”

  “後宅第二進院落的正房裡。”

  “好,你帶老夫去!”

  花小錢頓時默然不語,背後那人冷笑道:“如果你想盡忠職守,那也隨你,也許楊明笙會記得多予你家人一些撫卹。”

  說著,花小錢喉頭的一雙鐵指就倏然扣緊,花小錢大駭,趕緊道:“我說實話,郎中他……他還在書房!”

  蒼老的聲音低低哼了一聲,道:“我就知道你在撒謊,帶老夫去,帶到地方,老夫自然饒你性命!否則,必取你的狗命!”

  “好吧,小的答應老丈便是,老丈……且莫食言!”

  “老夫一向守諾!”

  花小錢欲往前去,喉間手指一緊,把他往後一帶,冷冷的聲音又道:“慢著,你先解決了那只黑狗。”

  花小錢苦著臉道:“小的該如何解決……”

  背後的聲音冷笑道:“不要告訴我,你跟它不熟!守夜人與守夜犬不熟,你只要稍一走動,它就會狂吠不止,豈非成了笑話!”

  花小錢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無奈之下,只得揚聲喚道:“小白!小白!”

  那頭黑狗居然名叫小白,站在花小錢身後的楊帆一陣無語。

  那頭大黑狗方才探頭四下望望,沒有察覺什麼異狀,已經重新伏下,這時聽到呼喚,一雙耳朵撲愣一下豎起來,聽清是花小錢喚它,便搖頭擺尾地跑過來。

  畜牲畢竟是畜牲,智商無法與人相比,雖然它的六識異常靈敏,哪怕是高來高去的遊俠兒也避不開它的耳目,但是此刻入侵者就在眼前,卻因為有熟人相伴,它就完全無法分辨敵我了。

  小白跑到花小錢身邊,低頭嗅了嗅他的靴尖,便仰起頭,搖著尾巴看他,或許在這黑狗心中,還以為是花小錢寂寞無聊,喚它過來玩耍呢。

  背後蒼老的聲音又說話了:“看樣子你和它真的很熟,既然你能控制它,那就最好,帶我去後宅書房吧,狗既不叫,殺它作甚!”

  花小錢聽了背後那人的話悄悄鬆了口氣,背後這人既然連一條狗都不願意殺,更何況他是一個人呢,看來只要他乖乖聽話,活下來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花小錢甚至想到:“或許這夜行人並非意圖對郎中不利,只是有冤屈要申訴吧,這些江湖人性情古怪的很,這個理由也不無可能。”這個想法讓有虧職守的花小錢心裡好過了些,他放緩了聲音,對那黑狗道:“小白乖,回去睡吧,去,去去。”

  黑狗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一溜煙地跑回去,伏在地上,依舊往這邊望來。

  楊帆扣著花小錢,緩緩向前走去,他們就從那只黑狗旁邊走過,繞到房側,沿著光線昏暗的長廊向前走。大黑狗沒有狂吠,還很友好地向他們搖了搖尾巴。

  兩個人走到後苑,穿過一個月亮門,在花圃叢中沿一條小徑又向左去,小徑盡頭出現了一座小樓,樓上隱隱露出一扇亮著燈光的窗子。

  花小錢站住腳步,道:“就是這裡。”

  “樓裡除了楊明笙,還有何人?”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不過平素郎中處理公事,身邊只帶一個書僮侍候茶水,取紙研墨的。”

  “好!如果你沒有撒謊,我保證你可以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話音剛落,花小錢耳後便是一震,整個人往地上一癱,完全失去了知覺。

  ※※※※※※※※※※※※※※※※※※※※※※※※

  楊明笙正在審閲有關英國公徐敬業的胞弟徐敬真一案。

  徐敬業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裡徐世績的孫子。

  徐世績破**、敗高句麗,與李靖並稱大唐兩大名將,歷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出將入相,被朝廷倚為柱石。

  後來高宗李治欲立武媚為後,長孫無忌等一班“關隴系”的權臣竭力反對,儘管武媚娘的家族也屬於關隴系,但是長孫無忌一班人認可的皇后人選是關隴大族王氏家族的女兒王皇后,當時又是掌握軍權的徐世績在關鍵時刻表態支持,這才使武媚娘順利冊封為後。

  所以當時武后與徐世績一家關係極好,如同一家人一般。可惜蜜月總會過去的,到後來武后威權日重,大肆誅殺李唐宗室,貶黜、殺戮忠於李唐宗室的大臣,徐世績的孫子,已襲爵英國公的徐敬業也被貶為柳州司馬。

  徐敬業途經揚州時,與同樣遭貶官的唐之奇、駱賓王等一班人正好碰到一起,一番商議,就打起匡扶李唐的旗號開始反武。結果沒多久就失敗了,徐世績的直系子孫除了少數聞風逃逸,隱姓埋名才得以漏網,其餘盡皆遭到誅戮。

  盛怒之中的武則天不但下詔追削了徐敬業祖、父兩代的官爵,還命人把徐世績的墳給刨了,棺木用利斧劈碎,用皮鞭笞其屍體,恚怒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楊明笙當然知道,太后雖是一個婦人,卻不是睚眥必報的狹隘小人,太后雄才大略,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用意,她不會無端地伸出她的利爪,只為炫耀她的威風,亦或只是為了發洩心頭的憤怒。

  她的一切作為,都有著極深遠的意義,以上種種,就是為了殺雞儆猴。近年來,武后動作頻頻,已有意革李唐之命,取天下而代之了,可是女人坐天下,曠古未有,難吶。不用酷厲手段,安能叫天下英豪雌伏?

  誅殺李唐宗室,甚至連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殺掉,是為了這一目的;誅殺李唐忠臣,同樣是為了剪除障礙;用嚴酷的手段打擊反對者,還是為了這一目的。而今,徐敬真被捕,押回京城受審,口供俱在,真相已明,何以太后還要叫刑部再審?

  太后的真正目的……

  如此慎重其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看來太后是想藉著徐敬真一案,對李唐這棵搖搖欲倒的大樹,再剪除一些枝葉根繫了!

  太后重用他們這樣的人,正是人盡其才,若是不能體察上意,利用徐敬真一案,做出些叫太后滿意的事來,如何能得到太后的恩寵?

  既然明白了太后的真意,楊明笙心中的思路就順暢了,他眯起眼睛,暗暗思忖道:“太后將徐敬真一案交予周侍郎,周侍郎又將此案交予我主辦,看來,侍郎大人也是想挾帶私貨啊,這件案子,是得好好利用才行,辦得好,我們就能壓‘來索’一頭,這個機會不容錯過。”

  如今太后爪牙裡面共有四大酷吏,分別是丘神績、周興、來俊臣、索元禮。表面上,這四人沆瀣一氣,同為天下公敵,但是他們內部又有派系。

  丘神績是唐初功臣丘行恭次子,一直身在行伍,如今是左金吾衛大將軍。秋官侍郎周興本是京兆長安人,也是一個世家子,少年時即學律法,後來入仕為官,歷任尚書省任都事,累遷司農少卿,得太后重用,成為秋官侍郎,執掌刑部。

  這兩個人都是官宦世家,是以彼此交好,結成一派。而‘來索’則是來俊臣和索元禮,這兩個人不過是市井無賴出身,倚仗告密媚上而得官,與丘周格格不入,表面客客氣氣,私下裡爭權爭寵的厲害。

  楊明笙是周興一派的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張揚己派勢力的好機會。徐敬真還沒押解到京時,他就已經在考慮如何利用這件事,大興牢獄之災。徐敬真的口供其實並不重要,有沒有口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弄明白太后的心意,再決定要動哪些人。

  楊明笙苦苦思索著……

  樓下,小書僮“木釘兒”拿著一把大蒲扇正在呼嗒呼嗒地煽著炭火煮茶,丟兩塊炭進去,稍顯黯淡的火苗便又重新亮起來,把個小泥爐都映紅了。

  木釘兒打了一個哈欠,睡眼惺忪地嘟囔道:“阿郎又開始熬夜了,害得人家也不得睡!”

  話音剛落,他的肩頭便出現一隻手掌,那隻手掌並掌如刀,斜斜一削,小書僮就睡了。

  他的身子一震,整個人向後倒去,後仰的身子被那雙手輕輕扶住,緩緩放到地上,然後一隻手就伸過來,從矮幾上抓起一塊抹布,捲了兩卷,裹住爐火上的陶釜把手,把一釜沸茶端在手中,緩步登上樓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9 12:21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二章 迫供

  楊明笙端坐案後,把武后和周興侍郎的心思揣摩通透,便撫鬚微笑起來。

  只要弄清楚上峰的意圖,這案子就好辦了。

  他很快就擬定了一份名單,太后革命之意已經越來越明顯,他擬選出的這些人或者是擁立態度不夠明確的,或者是高宗在位時提拔起來的幹員,忠於李唐的傾向更大一些,總之,都可以利用此案或殺或貶,削除革命障礙,討得太后歡心。

  然後,周侍郎的意圖也得兼顧,所以,一向政治態度比較曖昧的南陽侯、秋官尚書張楚金也被他列入了名單。

  秋官就是刑部,如今的秋官尚書是張楚金,秋官侍郎則是他這一派的頭領周興,張楚金一旦倒了,周興便可順理成章地成為刑部尚書,一府的堂官,想必這正是周侍郎所樂見的。

  對楊明笙來說,擬這份名單駕輕就熟,可是對其他人來說,就未必容易。因為朝中各派系勢力錯綜複雜,各個權臣之間並不像民間想像的那般壁壘森嚴,涇渭分明。恰恰相反,彼此之間是盤根錯節,今日為敵,明日成友,反覆無常。

  所以,牽一髮而動全局,哪些勢力不能碰,哪些勢力要拉攏,哪些勢力是太后想要剷除的,對哪些人下手不至於牽涉到其他的派系,不至於引起太大的反彈,這其中大有學問,對官場各個派系不瞭解的人,隨便拿出一個名單,那是要捅馬蜂窩的。

  張楚金就是一個既可以幹掉,又不至引起過多他方勢力干涉的人物,他跟太后畢竟還隔著一層,幹掉張楚金,取悅周興,這才是當務之急呀!

  想到得意處,楊明笙又伸手去摸茶杯。

  這時,楊帆端著熱氣蒸騰的陶釜走上樓來,正覺有些倦意的楊郎中嗅到一股濃郁的茶香,精神不由一振,他打算今夜挑燈夜戰,把這些人選名單全部確定下來,並且羅列好他們的罪名,明日一早就報與周侍郎決定。

  楊明笙手不釋卷地看著那些官員的履歷和他們與方方面面關係的資料,頭也不抬地吩咐道:“木釘兒,先斟一杯熱茶,再把燭火挑亮一些。”

  “木釘兒”沒有答話,他只是徑直走過來,一釜冒著蒸騰熱氣的茶湯就放到了楊明笙面前。

  ※※※※※※※※※※※※※※※※※※※※※

  “嗤!”

  又是一道帷幔被撕成長長的布條,這是一匹江南道潤州的水波綾絲綢,極其昂貴,但是在楊帆手中,卻成了捆人的繩子。

  被綁得緊緊的楊郎中眼中露出嘲諷之色,他已被捆得像個大粽子,這個戴著驅儺鬼面的夜行人居然還在裁剪布條,怕他破繭而出麼?

  楊明笙並沒有多少恐懼之意,事已至此,怕有何用。能夠經過多年的打拚,熬到今時今日的地位,他也不知見過了多少大場面,經歷過多少腥風血雨,豈會嚇得唇白臉青,不克自持。

  當楊帆把他綁起來的時候,他就更不擔心了,對方既然縛而不殺,顯然是有所求而來,既有所求,他就不必擔心生命危險,至少暫時不用擔心。

  楊帆見他眼中露出嘲笑的意味,便停下手裡的動作,認真地解釋道:“我不是怕你逃走,是怕你吃不住痛,掙脫了繩索。你執掌刑獄多年,應該知道,用刑的時候,受刑者的痛苦是非常巨大的,而這難以忍受的巨痛,可以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發揮出驚人的力量。”

  他的聲音依舊是蒼老的,全身上下唯一裸露在外的是他的雙手,而他的雙手亦已用薑汁塗抹過,薑汁干後皺巴巴的一層,就算是楊明笙這種在刑獄方面浸淫多年的老吏,一時也無法看出破綻。

  聽了楊帆的解釋,楊明笙心中一突,登時升起一股寒意,終於開始露出恐懼的神色,他太清楚刑罰的殘酷了,一個不怕死的人未必不怕刑罰的折磨,殘忍的刑罰足以摧毀一個百戰沙場、悍不可當的名將的意志。

  看著他眼中露出的濃濃的疑惑和恐懼,楊帆慢條斯理地道:“你別急,一會兒我會問你,如果你能有問必答,那就不必吃皮肉之苦!”

  說話的時候,楊帆正端坐在矮幾上,矮幾上的卷宗、筆墨都已被他掃到地上,他大馬金刀地坐在几案上,熱氣騰騰的陶釜擺在一邊,楊明笙跪在他的面前,雙手反縛,彷彿一個受審的囚徒。

  楊帆把布帶搓成類似繩索的樣子,用手抻了抻,對它的結實程度很滿意,這才起身走到楊明笙背後,把它勒在楊明笙臉上,左繞右繞,片刻間就做成了一個類似馬嚼頭似的東西,一端拉在他的手裡,另一端勒在楊明笙的嘴巴上,只要一拉緊,楊明笙就休想叫出聲來。

  楊帆的刀已收回腰間,他不敢握在手裡,只要尖刀在手,看到楊明笙那張酷厲森嚴的臉,看著他鼻翼下那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楊帆就有種一刀切下他頭顱的衝動。但是他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

  他知道兇手絶不只是楊明笙一個人,那個揮刀斬去阿姊項上人頭的將軍是誰?他們當年還只是小小的將校小小的文官,他們背後真正的主使者是誰?這一切答案,都要從眼前這個人身上尋找。

  他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人要屠滅他們的小山村,到底是為什麼?他們好端端地生活在那個山谷裡,與世無爭,不管是他的父母,還是小村裡的其他人,全都是那麼善良,他從未見他們害過什麼人,為什麼突然就衝出一群人來,殘忍地把他們殺掉。

  那不是一群山賊、不是一群強盜,而是一群來自於東都的貴人,所以當他們把村莊燒燬後,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卻清楚他們大有來頭的韶州府才會諱莫如深,才會以瘟疫爆發為名,把這個小村莊數百口性命的冤屈從人世間抹去!

  楊帆抬起腳來,抓地虎的靴尖狠狠地踏在楊郎中的肩頭,楊郎中悶哼一聲,便向前栽去,他的額頭還未重重地觸及地板,楊帆使勁一拉手中的絲帛嚼頭,他的身子就懸停在那兒。

  楊帆彎腰掏出他的塞口布,沉聲道:“你現在可以說話了,如果你想做個糊塗鬼,那就大聲喊,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你一刀!”

  楊明笙狼狽地彎著腰跪在地上,嘴裡套著嚼頭,一種牲口般受人驅使的感覺讓他感到異常羞辱,他強壓著心頭的憤怒,喘息地問道:“你是誰,我們之間有什麼仇?”

  “不共戴天之仇!”

  楊明笙嘶啞地一笑,道:“笑話!楊某為朝廷執法,作姦犯科之輩,落在楊某手中,自然要嚴懲不貸!若是普天下罪犯家眷都來找本官尋仇,哪裡還輪得到你?”

  “哦?”

  楊帆緩緩地道:“在嶺南韶州,東北方二十里處有一處無名山谷,山谷裡有一個小村莊,韶州府登記的該村的名字叫桃源村,莊裡面有百十戶人家,我想知道,他們犯了什麼罪,要受到屠村的懲罰,男女老幼,一個不留!”

  “韶州東北,無名山谷,桃源村……”

  楊明笙的聲音中充滿了疑惑,似乎幾百條人命的慘案,已經被他這個大人物忘得乾乾淨淨,他慢慢地重複了一遍,身子突然一震,失聲道:“啊!韶州、嶺南韶州!你是什麼人?”

  楊帆手上一緊,勒住了嚼頭,厲聲道:“是我在問你,說!”

  楊帆一鬆嚼頭,楊明笙的頭砰地一聲磕在地板上,他也不覺得疼,喘息著問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是……賀蘭敏之一黨?”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19 12:22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三章 放線

  “賀蘭敏之?”

  楊帆一怔,他並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那個小村莊還與什麼人有關聯,賀蘭敏之這個名字他還是頭一回聽說,他把這個名字暗暗記在心裡,厲聲道:“我是誰並不重要,你只要告訴我,是誰……派你去的?”

  楊明笙口中勒著繩索,含糊不清地嘶笑道:“某以為,已將那村莊夷為平地,所有……所有的人都被殺光了,想不到……竟然還有一條漏網之魚!”

  楊帆森然道:“老天留我一命,正是為了你今日的報應。楊明笙,到底是誰支使你去的,快說!”

  楊帆腳下用力,楊明笙被他踩得整個人跪趴在地上,臉頰斜挨著地板,口水禁不住地流出來,異常的狼狽。他呼呼地喘息著道:“為什麼要有人指使,難道就不可以是我要去殺人?”

  “你?”

  楊帆冷笑道:“你不配!你當時只是一條狗,一條受人驅使的狗!”

  楊帆狠狠地輾壓著自己的靴底,把楊明笙那隻鷹鈎鼻子踩得扭曲變形,寒聲道:“我已查過,那年,你楊郎中還是一個小小的掌固,你有什麼資格鮮衣怒馬,率兵出京?你有多大膽量,敢殺人屠村,一個不留!你有多大的本事,可以讓韶州府不聞不問,還要費盡心思為你們善後?”

  面對楊帆的一連串質問,楊明笙只是猙獰著面孔嘿嘿冷笑。

  楊帆冷笑道:“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他勒緊手裡的繩子,腳仍死死踩在楊明笙的頸背之間,讓他的頭高高地昂起,楊明笙馬上恐懼地發現,鬼面人手中已舉起那只熱氣蒸騰的陶釜。

  “招不招?”

  楊明笙臉上的肌肉恐懼的不斷抽搐著,但他依舊死死地咬緊牙關,當他知道對方來自何處時,他就知道今日之局不會善解。如果他不肯招出心中的秘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一旦招出真相,他就絶無幸理。

  楊帆冷笑著,手中的陶釜一點點地傾斜過來,楊明笙的眼睛越睜越大,瞳孔恐懼地縮成針尖般大小。釜中的沸湯化成一條線,從空中淋下來,泛著騰騰的熱氣撒向楊明笙的額頭。楊明笙霍地閉緊了雙眼,沸湯尚未及身,就恐懼地扭動、嘶吼起來。

  “噗噗噗……”

  沸水及身,發出“噗噗”的響聲,楊明笙痛苦的吼聲卡在喉嚨裡喊不出來,他被沸湯燙得渾身劇烈發抖,全身肌肉繃緊如鋼,楊帆手中的絲皂擰成的繩索非常結實,被他扭動的身子扯得吱吱嘎嘎一陣作響,卻沒有要斷裂的意思。

  楊帆的手微微一抬,沸水稍止。

  “誰指使你去的?”

  楊明笙緊閉雙眼,咬著牙搖頭,他的額頭和臉頰通紅一片,一片燎泡迅速從額頭浮起來,看著異常可怖。

  “不見棺材不掉淚!”

  楊帆冷笑,手微微一傾,沸湯又滾滾而下,楊明笙就像一條被他踩在靴底的鯰魚,不停地掙扎、不停地扭動,卻始終擺脫不了他的控制,沸水淋漓而下,把他額頭的皮淋得翻起來,血水和茶水淌得到處都是。

  “說不說?”

  “噗噗噗……”

  “說不說?”

  “噗噗噗……”

  沸水漸漸移向楊明笙的眼睛,楊明笙劇烈地掙扎了幾下,猛地大力一掙,幾乎要掙脫了楊帆的控制,然後他就身子一挺,暈死過去了。

  楊帆的手沒有停,他的手微微傾斜著,沸水繼續澆下去,澆在楊明笙的眼睛上,薄薄的眼皮被燙開,沸水便直接澆在他的眼睛上。

  楊明笙的身子本能地輕顫著,但是還沒有甦醒,又過了一陣,連那身體本能的輕顫反應都消失了,因為沸水澆處的肉體已經徹底燙熟,不再有任何知覺。

  ※※※※※※※※※※※※※※※※※※※※※※

  楊帆手中的陶釜完全翻轉過來,沸水已經澆光,煮爛的茶葉灑了楊明笙一臉。

  楊帆把陶釜放下,鬆開了他的嚼頭,緩緩坐回几案上,面具後面的目光微微地閃爍著。楊明笙的硬氣出乎他的預料,看來預作的準備果然是有用的,算算時間,現在也該差不多了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明笙呻吟一聲,悠悠地醒來。他一睜眼,就發覺眼前一片淒黑,心中登時狂喜:“那個賊人走了?”

  可是馬上,他的耳邊就響起了那個聽著很平和卻如魔鬼般可怕的聲音:“醒了?現在你肯不肯說?”

  楊明笙大駭:“那個惡魔還在!”

  他剛想放聲大叫,頰中便是一緊,又被繩索勒得緊緊的,一陣難以忍受的痛楚襲上心頭,如果他現在能夠看到自己的模樣,一定會活活嚇死過去,他的兩隻眼睛已經看不到眼皮,滿臉都是血泡,兩顆眼珠已被沸水燙熟,凸出懸掛在眼眶中。

  那絲帛的繩索韌力十足,已然勒進了他兩頰被燙爛的肉裡面,白森森的牙床露在外面,簡直如同一隻厲鬼,站在他背後的楊帆卻沒有感到一絲害怕。

  他殺過人,南洋小國雖然小,同樣有犯罪的人,同樣的反叛的人,他很小的時候就隨著師傅抓住盜賊、平過反叛了,可他從來也沒有虐待過人,但是在他的夢裡,早已不止一次用盡所能想像的所有辦法,虐待過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眼前這個人,這個曾經冷酷地吼出:“殺!一個不留,統統殺掉!”的命令的那個人,那一蓬血、阿姐那飛起的人頭,像沸油一般煎著他的心,讓他飽受煎熬,再也不復任何恐懼。

  滿臉沸水燙起的血水、膿水,各種體液糊住了楊明笙的臉,他臉上那兩道森嚴冷酷的法令紋已經看不到了,只有血泡、膿水和茶葉,此時的他不是厲鬼卻勝似厲鬼。

  “我的眼睛……”

  楊明笙從喉中發出一聲絶望的呻吟,他終於發現了一個無情的現實: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不是因為室內熄了燈,而是因為他的眼睛瞎了,被燙瞎了。

  瞎了,他瞎了,再也做不了官,他的前程徹底毀了。

  楊明笙眼前一片漆黑,心中也一片漆黑,身心的雙重打擊讓剛剛甦醒的他再次昏厥過去。

  ……

  “嗯……”

  楊明笙悠悠醒轉,他摸索著,絶望地慘呼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耳邊那蒼老冷酷的聲音又復響起:“血海深仇,百餘條人命,殺了你豈不是便宜了你!你說不說,如果你不說,我不介意繼續對你施加所有想得到的酷刑!你是司刑郎中,應該很有信心,沒有人捱得過所有的酷刑,是麼。”

  楊明笙渾身發顫,嘶聲叫道:“惡魔!惡魔!你是一個惡魔!”

  蒼老的聲音冷厲地道:“不錯!我是惡魔!楊郎中,這都是拜你所賜啊!呵呵……”

  笑聲未絶,突然傳來一聲氣爆的聲響,房門“砰”地一聲飛起來,撞到了對面的博古架上,砸得一片粉碎,兩個人影急闖而入,口中厲聲喝道:“賊子住手!”

  楊帆剛剛丟掉手中的絲帛繩子,兩個護院的家將便猛撲過來,手中樸刀卷如車輪,繞向楊帆的腰頸。

  他們來自西州,是楊明笙的部曲,武將部曲。能被楊明笙選為侍衛的,一身武功自然不凡,更何況他們長於西域,生性彪悍。

  兩口刀在他們手中大開大闔,霍霍生風。楊帆急急抽出腰間短刀,只聽“鏗鏗鏘鏘”一陣響,在兩柄剛猛狂烈的樸刀劈砍下,手持短刀的楊帆險之又險地避過一刀刀必殺的刀法,一路退去,退到牆角。

  楊明笙聽見兵器撞擊時,在地上興奮地蠕動著,強忍著巨痛,語無倫次地嚎叫道:“殺死他!把他給我剁成肉醬!我要活的,我要活的,我要親手宰了他!”

  書房內一場兇狠狂猛的惡鬥,劈嚦啪啦一陣亂響,書架矮幾、薄帷長幔紛紛糟殃,整個房間裡碎屑橫飛,好像剛被颶風吹過一般。

  “轟隆隆!”

  書房外又衝進十幾個執火明仗,持刀握劍的人,有的人搶去扶住楊明笙,有的人加入戰團,圍攻楊帆,楊帆朗聲長笑:“狗賊!你這條命注定了是老夫的,今日暫且寄下,來日再來取之!”

  說著手中短刀突然大放光華,舞出一團團耀眼的光輪,迫退逼近的幾員家將,倒身一縱,撞開窗子飛躍出去。

  “追!”

  那兩個家將銜尾急追,魚躍出窗,三道人影一前兩後,幾個縱躍便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汪!汪汪!”

  小白盡職盡責地狂吠起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0 12:07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四章 心甘情願上你的鈎

  當清晨的鐘聲鼓聲再度匯奏成一篇熱鬧非凡的樂章時,修文坊迎來了新一天早晨的太陽。

  今天修文坊裡的百姓並沒有急著上街,因為坊裡的氣氛有些異樣。

  坊門口立著幾個洛陽府衙的公人,一些公服佩刀的彪形大漢不斷地進進出出。

  今天雙號,不用上朝,可是那些一直就住在這個坊裡,坊中百姓卻十年難得見一面尊容的官員們卻都起了個大早,一個個神色嚴峻地走出來,紛紛往楊郎中家走去。

  就連坊裡那些平素吊兒郎當的武侯,今日也都衣著整齊,腰按佩刀,一臉嚴肅地在大街小巷中巡弋,既不交頭接耳,也不左顧右盼。

  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喬君玉腳步匆匆地走進了楊郎中家的大門,神色非常冷峻。

  坊正蘇墨涵站在自家台階上,向那些一大清早就被他傳來,一個個沒精打彩地打著哈欠們的坊丁們聲嘶力竭地喊話道:“都不要說話!靜一靜,聽我說!”

  蘇坊正扯著嗓門兒高聲道:“昨天夜裡,楊郎中家裡有大盜潛入,把楊郎中打成了殘疾,無法無天!真是無法無天吶!朝廷震怒,下令嚴查兇手!楊郎中是咱修文坊的人,咱們更得打起精神、賣賣力氣!侯癩子,你再說話,看老子不大嘴巴子抽你!”

  蘇坊正從大缸裡摸出個瓢來,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咚地喝了一氣,把瓢一扔,重新站回階上,雙手插腰道:“都聽好了,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武侯鋪,由武侯們領著,按你們平時負責的地段,逐家逐戶的盤查……”

  所謂的盤查,根本就是例行公事,其查緝效果可想而知。

  其實誰都明白指望不上這些武侯和坊丁,可是即然出了事,方方面面總要有所表示,以示我很在意,不過是場面上的做法。

  修文坊的不良帥霍明雷等蘇坊正趕到,向武侯和坊丁們分派了一下任務,叫他們各自去做事,亂鬨哄的剛把這些人打發出去,就有公人登門,叫他們馬上去見洛陽尉唐縱,唐少府此刻正在楊明笙府上。

  霍明雷和蘇墨涵趕到楊明笙府上,只見進進出出好多公人,還有許多穿公服或常服的官員,二人被楊府的三管事引到一間書房,洛陽尉唐縱正在那裡,刑部的喬君玉也在場。

  唐縱喚他們來,卻是因為一樁事情。那兇徒臨走時曾經放出狂言,說還要來取楊郎中性命。他既然這麼說了,官府就不能不予重視。但是他什麼時候來,誰又說得準呢?

  雖說朝廷上很重視楊郎中的這樁案子,刑部侍郎周興還親自過問了此案,但是誰也不能調撥大批公人,從此以楊郎中家為家,在這兒長期住下去。洛陽府抽調不出那麼多公人,說不得就要動用武侯和坊丁們了。

  唐縱向霍明雷和蘇墨涵說明情況,叫他們各自抽調十名武侯、二十名坊丁,入楊府協助守夜。二人自然不敢不應,回來之後便核計叫哪些人去楊府應差。

  替人值守家院可是個辛苦活兒,雖說有賞錢可拿,那些武侯也不願意,更何況聽說那楊郎中眼睛都被弄瞎了,這兇手手段如此狠辣,誰願意去楊家玩命?是以紛紛推三阻四,一時間這個腦袋疼,那個屁股癢,毛病全找上來了。

  霍明雷氣得牙疼,硬行指派了幾個軟弱好支使的武侯,看看名額還是不滿,便拿著剩餘人員的名單,仔細琢磨誰與自己的關係遠、誰與自己的關係近,誰家有些背景,權衡來去,仔細斟選。

  蘇坊正那邊更加的頭疼,修文坊一百多個坊丁的資料,他都一清二楚,要說背景,這些坊丁幾乎沒有什麼強有力的背景,不過總有些人跟他沾親帶故,又有些人平時沒短了孝敬,這時不加照顧,更待何時?

  他眯著眼睛,正在盤算何人可以派去,馬橋和楊帆晃著肩膀走了進來。馬橋扯著嗓門道:“坊正,我們兩個把第七曲第八曲已經翻了個底朝天,可沒見什麼異常的情況!”

  蘇坊正微笑起來,笑得天官賜福一般地道:“啊!既然搜過了,那就不必再理會它了。馬六、楊二,呵呵呵呵……,你們兩個,趕快回家去收拾收拾,一會兒去楊郎中府上報到,今後一段時間,你們只在楊府值夜,不必理會坊間的事情了。”

  楊帆聽了頓時呆住,這跟他的計劃可不太一樣,不過……這個意外,似乎是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了。

  ※※※※※※※※※※※※※※※※※※※※※※※※※※※※※

  “太后聽說凶頑入府行兇一事之後,十分震怒。周侍郎已奉太后口諭,著令有司嚴查此案,相信天網恢恢,兇手一定會被繩之以法的,楊兄且放寬心。啊,楊兄剛剛敷了藥,請好好歇息,我等這就告辭了,改日我們再登門探望。”

  “各位,慢走!”

  楊明笙嘶啞著嗓子抱拳相送。

  他的整個頭都被白布裹了起來,只在兩個鼻孔處和嘴巴的地方留了縫,以供呼吸和服藥、飲食,看起來就像一具硬梆梆的木乃伊。

  他的上身業已寬去衣衫,因為沸湯將上身皮膚也燙得多處潰爛,在這個時代一旦傷口化膿發炎,難免就有生命危險,所以縛藥後也被白布帶子牢牢地縛起來。

  如此一來,他的動作就變得十分僵硬,兩條手臂不能彎曲,要坐直或躺下都需要別人來幫忙,雖然楊明笙與其同僚的關係未見得就如何親密,可是畢竟同僚一場,眼見他被兇徒折磨成這副模樣,眾官員見了還是不免為之唏噓。

  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喬君玉起身代楊明笙送客,陪著各位前來探望的官員走出去,房間裡一陣腳步聲亂響,漸漸靜下來。楊明笙側耳聽著,感覺眾人都已離開,雙手便在榻上亂摸,揚聲喚著:“木釘兒,木釘兒。”

  “阿郎,小的在。”

  侍候在門口的小書僮木釘兒趕緊迎過去,攙住了他的手,楊明笙側著耳朵聽了聽,問道:“官員們都離開了麼?”

  “是啊,阿郎,他們都出去了,唐少府和喬參軍替阿郎送出去的。”

  楊明笙吁了口氣,又不放心地問道:“房裡……現在就只你在?”

  木釘兒被楊明笙的奇怪舉動弄糊塗了,答應道:“是啊,只有小的在。阿郎想要召見哪個,小的去喚他來。”

  “不不不,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楊明笙的手指也被繃帶綁住,無法屈彎,不能抓住木釘兒的手,情急之下便用兩隻手夾住了木釘兒的手臂,因為痛楚他還不敢太用力,木釘兒見他這般情狀卻也不敢抽出手來。

  楊明笙費力地喘息了一陣,壓低聲音道:“木釘兒,你出去一趟,到右奉宸衛,見中郎將蔡東成,你把我這的事都告訴他,對他說,我要見他,你就說,就說,桃源厲鬼,復仇!他一定會來的,記住,對其他任何人都不許說。”

  奉宸衛就是千牛衛。

  千牛衛,其名緣於千牛刀。

  千牛刀,鋭利可斬千牛。

  千牛衛執千牛刀,是為天子侍衛。

  唐高宗顯慶五年,左右千牛衛改稱為左右千牛府,龍朔二年又改稱為左右奉宸衛。奉宸衛設大將軍一人,中郎將兩人,千牛備身十二人,備身一百人,主仗一百五十人,俱都是高級禁衛武官,身手超卓。

  楊明笙現在眼睛瞎了,已經成了一個徹底的殘疾,官路前程毀於一旦,身心備受打擊之下,已經有些神經兮兮的,可他一旦定下神來,卻馬上囑咐貼身書僮去為他找這個人來,這個人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木釘兒連連點頭道:“阿郎,小的省得了!小的一會兒……”

  “去,馬上去!”

  “諾!小的這就去!”

  木釘兒急急答應著,轉身出了房間。

  楊明笙坐在榻上,一個人默默地坐了許久,從他那黑洞似的嘴巴部位發出一陣“呵呵”的怪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故意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放過我,他故意毀我的前程!殺我,他不甘心吶,他要用我做魚餌,替他釣大魚,呵呵呵呵……”

  楊明笙嘴巴里發出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像是在哭泣,可是那本該是眼睛的地方蒙著一片白布,沒有一滴眼淚流下……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0 10:15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五章 賊喊抓賊

  楊帆挾著哨棒,混在一幫不情不願、愁眉苦臉的倒霉蛋中間,同樣苦著一張臉,搖搖擺擺地進了楊郎中的家,遠遠望去,他們就像一群在海邊走來走去的呆頭呆腦的企鵝。

  楊帆臉上扮著苦色,心裡卻快要笑破了肚皮。他對追兇的後續方案設計了好幾種方法,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居然被派進了楊郎中府,叫他幫著楊家守夜抓賊。

  刑部和洛陽府的公人們佩著樸刀,神色嚴峻地在楊郎中府上匆匆地走來走去,明崗暗哨正在一處處地方進行安排佈署,楊帆一群人被帶到了正在緊張忙碌的洛陽尉唐縱面前。

  看看坊丁們挾著的哨棒,唐縱皺了皺眉,吩咐道:“把刀配發給他們!”

  幾個公人捧著一口口樸刀出現,手持哨棒的坊丁們立即騷動起來,這些好勇鬥狠的少年人平時的傢伙僅僅是一根哨棒,雖說到楊府當差他們心中不情願,可是見到那做工精良、鋒寒犀利的樸刀,他們還是不免有些見獵心喜。

  一口口樸刀發到了他們手中,楊帆握緊手中的樸刀,仔細端詳著鋒利的刀刃,指肚輕輕搭上去,沿著那道弧形的血槽輕輕向上一划,寒光爍爍的刀面如同一面纖毫可鑒的鏡子,映著他的目光,一如那刀鋒般凌厲。

  楊帆眨了眨眼,收斂了眼中的凌厲,耳畔,一個粗獷的聲音大聲呵斥著:“拿著!一刀在手,就當自己是長安俠少了麼?啊~~我呸!抓這種高來高去的江洋大盜能指望你們這群廢物?少府要的是你們這雙招子和這張嘴巴,看見賊你就喊,曉得?”

  訓斥聲停止了,唾沫星子還在空中紛紛揚揚,楊帆拾起袖子,擦一把臉上的口水,看著眼前那個一臉絡腮鬍子的粗壯公人茫然問道:“啥?”

  “這個,拿著!”

  一個鼓槌塞到了楊帆手中,然後一個拴著麻繩的銅鑼掛到了他的大拇指上,大鬍子撇著嘴、搖著頭,走到第二個坊丁面前,沒好氣地道:“呆頭呆腦的,儘是這樣的貨色,給你,拿著,對你來說,這才是保命的傢伙!”

  楊帆一手拿著鼓槌,一手拎著銅鑼,瞧瞧左邊那個坊丁分到一隻腰鼓,而右手邊那人正舉著個竹哨兒發呆,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武器裝備分發完畢,他們就被帶去安排歇息的地方,雖然值夜,也不可能一撥人徹夜不眠,兩班輪換的話,就需要有個歇息的地方。

  楊府本來是有客舍的,不過客舍只有幾間,已被留守在楊府的幾位有職司的公人占用了,剩下的公人就可著一切能住人的房間隨意占用,等到這批武侯和坊丁被分配來時,又要依照地位高低安排一番,最後輪到楊帆和馬橋,卻被分配到了一間柴房。

  地上有張破草蓆子,丟下自己的鋪蓋,這就是他們今後的窩了。

  兩人丟下鋪蓋捲兒,還沒坐下來喘息一聲,公人們又大呼小叫的讓他們集合,說是差派事情了。

  唐縱站在台階上,眉頭緊蹙。

  對這些吊兒郎當的武侯和坊丁,他其實是極不滿意的,但是刑部和洛陽府人手有限,而且既不知道那兇手何時再來,也不可能調動大批刑部和洛陽府的公職人員長期駐守在楊郎中府上。

  沒辦法,只好調用本坊的這些武侯和坊丁了,這些武侯和坊丁再蠢,也總比那條大黑狗機靈些吧?到時候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弄個人海戰術,任你有通天本領,又如何無聲無息地闖到楊郎中寢居之處!

  眼見眾人極其緩慢地集結完畢,唐縱收攝了心神,向他們進行了一番訓導,向他們申明在楊府裡應該遵守的一應規矩,又教給他們一旦發現飛天大盜時該做何反應,該如何隱藏、該如何示警,一應事情講解完了,便開始給他們分派差使。

  他們的差使跟平常在坊間所做的事情差不多,還是巡邏放哨,只不過是由在坊裡巡邏變成了在楊明笙府上巡邏。

  兇手是個能高來高去的飛賊,要是真的被他碰到,說不定就要做他的刀下之鬼,所以做明哨顯然比做暗哨更危險,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當唐縱說到要安排暗哨的時候,眾武侯、坊丁們便蜂擁而上,紛紛請纓,其踴躍之態令人歎為觀止。

  “做明哨麼?到處遊走的明哨?”

  楊帆眸底飛快地閃過一抹詭譎,然後他也加入了競爭的行列。

  奈何,楊二終究是個少年郎,比不得那些壯漢們魁梧有力,等他扭腰擺胯、氣喘吁吁,使盡渾身解數終於擠到唐縱面前時,一仰頭,就看見洛陽尉唐縱那根粗如胡蘿蔔的手指頭正向他的前額點下來:“下面開始安排游哨……”

  ※※※※※※※※※※※※※※※※※※※※※※

  楊郎中的臥室內,滿屋子濃郁的藥味,楊明笙擁被而坐,慷慨激昂地道:“本官對朝廷忠心耿耿,承蒙太后、皇上信任,自執掌司法司以來,本官執法公正嚴明,嫉惡如仇,這些年來,也不知處治過多少貪官污吏、江洋大盜和以武犯禁的所謂遊俠……”

  喬君玉打斷他的話道:“也就是說,郎中並不知道入府尋仇者究系何人?因哪樁案子而來?”

  楊明笙沉默片刻,輕輕頷首道:“是,那人似乎對本官仇恨已極,制住本官之後,就一味的施虐泄憤,咬牙切齒地只說本官害得他家破人亡,卻從不曾說過他是何人,因為何事仇視本官。”

  喬君玉沉吟了一下道:“從兇手對貴府侍衛花小錢所說的話來看,那老者家中是有兒孫的,這一點與他蒼老的聲音也相符,這樣的話,曾受郎中執法制裁過的,應該是這老者的兒孫之一。

  刑部已調出郎中這些年來所經手的所有案子卷宗,著胥吏從頭到尾,進行認真梳理,那些上有父祖,家人受到牽累因而判決刺配戍邊的人家將予以重點查證。郎中放心,你這樁案子,連太后都驚動了,周侍郎聞訊之後也甚為惱怒,朝廷一定可以找出兇手的!”

  楊明笙呵呵地笑了幾聲,揚起硬梆梆的雙臂,喚著喬君玉的表字道:“子平,某受奸人迫害,這一生都毀在他的手裡,緝捕兇手、還我公道之事,就拜託足下了!”

  他的話雖真摯,可是那笑聲卻似乎隱隱帶著些譏誚和詭異,聽得喬君玉不禁皺起了眉頭。

  若是平常時候,這眉頭,喬君玉也是不敢皺的。楊郎中為官一向刻板方正,不苟言笑,刑部屬官平時在他面前絶不敢稍動顏色,但此時此刻你皺眉也好,白眼也罷,哪怕是衝他扮個鬼臉,他也是看不見的。

  喬君玉皺著眉頭站起身,扶住楊郎中的雙臂,沉聲道:“郎中儘管寬心休養,某一定盡心竭力,不負郎中所托!”

  舉步出了楊明笙的臥房,喬君玉便暗暗自忖:“楊郎中所言不盡不實,內中似乎另有蹊蹺!”

  楊明笙的官階太高,最先趕來的刑獄公人沒有資格向他詢問案情,直到喬君玉一行人趕來。喬君玉趕到以後,醫士正忙於為楊明笙診治用藥,等醫士忙碌完了,又有聞訊趕來的官員們過府探問,以致延誤下來。

  結果他沒有從楊明笙口中問到一點有用的東西,憑多辦案多年的經驗,再加上楊明笙驟經大變,情緒已很難再像平時那麼沉穩凝重,所以讓他隱隱看出一些端倪:“恐怕楊郎中有所隱瞞。”

  喬君玉暗忖:就按楊郎中所說,如實稟報於周興侍郎罷了,這番猜疑是絶不能講的,以周侍郎的精明,想必自會有所察覺,他若有心,自來詢問楊郎中便是,為官,莫趟不知深淺的水,亂髮好奇心,是會害死人的!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1 12:08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六章 扮豬

  “楊二,把這壺茶送到西廂房裡去。”

  “楊二,庫房裡剛搬出來的那四床被縟,你扛到側院裡頭去曬一曬,去一去霉氣。”

  “楊二,把這兩個食盒送到後宅裡去,這是刑部幾位差官的午餐。”

  楊帆在郎中府上忙得團團亂轉,成功地從一個游哨變成了一個流動打雜的。

  原因很簡單:他好支派。

  刑部和洛陽府的差官們是絶不可能親自動手幹這些活的,真要抓捕大盜,倚仗的是他們,這些位差爺,干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還能幹些低賤的活兒不成?

  調到郎中府的武侯們地位比他們低賤一些,可是自覺比坊丁們又要高尚一些,自然也不肯動手。坊丁們裏邊呢,大家又要論資排輩一輩,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蠕蟲,蠕蟲吃泥巴,最後楊帆這個年紀輕、資歷淺的“泥巴”就成了跑腿的。

  當然,這裏邊也不無楊帆的主動配合,這個身份,更方便他瞭解整個楊府的情形。

  “小帆,哪裡去?”

  迎面走來一個五旬老者,穿一身青布圓領長袍,戴一頂青色束髮巾子,身後還跟著一個佩刀的壯漢,楊帆抬頭一看,見是郎中府大管事劉痕劉老爺子,後邊跟著的佩刀武士卻是馬橋。

  楊帆提著食盒站定,先向劉管事規規矩矩地打一聲招呼,才對馬橋笑道:“丁武侯讓我給刑部的幾位差官送些吃食去。”

  馬橋不悅地道:“那些混帳行子,又指使你做事。小帆,你別太老實了,人善被人欺,憑什麼。”

  楊帆笑道:“嗨!也不是多大的事兒,我年紀輕,多走動幾步有什麼的。”

  劉管事滿意地點了點頭,讚許道:“嗯!你這少年不錯!”

  楊帆向他靦腆地笑笑,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渦兒:“承蒙管事的誇獎,我這就去了。”

  “好,去吧,一會兒就開午飯了,你到五梅亭陪老夫一塊兒用餐吧。”

  楊帆連忙欠身道:“謝管事,在下一會兒就來!”

  楊帆向劉管事欠欠身,又向馬橋頷首示意瞭解一下,便從他們旁邊繞過去了。

  劉管事眯著一雙老花眼看著楊帆的背影,讚許地點頭道:“這個孩子真是不錯,脾氣好,生得俊俏,又勤快能幹,不像其他少年人一般一身的臭毛病。”

  馬橋聽這劉管事誇他的兄弟,自豪地道:“不瞞劉管事,咱們這坊裡頭,做坊丁的大多是些偷雞摸狗、一身痞氣的不良無賴,偏這楊二是個異數,他是從鄉下地方搬過來的,孤身一人住在這兒,卻不沾染不良習氣,平時甚得坊間長輩們的疼愛呢。劉管事瞧著中意,家裡可有合適的女兒家,哈哈,小帆定是個好夫君呢。”

  敢情因為天愛奴“私奔”一事,這馬橋一得著機會,也迫不及待地向人推銷楊帆。

  劉管事笑道:“人是好孩子,可惜只是個‘不良人’,又無父母兄弟幫襯,老夫倒是有個小孫女兒,可是嫁了這樣的人,豈不跟著受窮麼。”

  劉管事搖搖頭,不無遺憾地嘆一口氣,頭前行去。

  因為府中上下處處安插了許多警衛,郎中府早就打破了內宅與外宅的分隔,這時代家眷內人本來就不避讓外客的,男女大防沒有後世那麼嚴重,打破內宅與外宅的分隔倒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楊家後宅較之前廳的生活氣息就濃郁了許多,這裡一方小亭,那裡一叢花樹,曲廊池水,假山疊翠,顯得異常的雅緻。

  池塘邊上有一個五角小亭,幾個刑部公人正在亭中歇息,有的翹著二郎腿坐在那兒口若懸河地吹噓自己緝兇捕盜的英雄事蹟,有的東張西望,遠遠的只要瞧見哪個內宅裡的侍婢丫頭衣袂自假山藤蘿間一閃,便眉梢一揚,輕佻地吹一聲口哨。

  楊帆提著食盒趕進小亭,把食盒放在桌上,垂手笑道:“幾位差官,該吃午餐了。”

  正口若懸河的、東張西望的,全都圍攏過來,打開食盒一看,飯菜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讓人食指大動。雖說不可能給他們炒幾道小菜,再弄一壺酒,不過府裡給刑部差官準備的飯菜明顯要比給武侯、坊丁們的飲食高上一檔。

  一個瘦長臉兒,腮下有塊青記的刑部公人手裡捲了一張帶肉餡的蒸餅,乜了眼楊帆,奇怪地問道:“怎麼你們這些府裡的僕役下人也都配了刀麼?”

  楊帆正機警地掃視著後園中的環境,聽見詢問,忙向那人謙和地笑笑,說道:“這位差官誤會了,在下是修文坊的一個坊丁,被調來郎中府裡協助值守的。”

  “噗!”

  那人忍俊不禁,一口餡餅噴到地上,哈哈大笑道:“我說前院裡頭怎麼喧喧騰騰的,原來是把你們這些人給調進來了,你們這等人能幹什麼?”

  他的神色之間充滿不屑,楊帆卻是毫不在意,依舊一臉淺笑,謙遜地答道:“若說拿賊緝兇,我們這些坊丁自然比不得各位差官,不過守夜巡哨,示警呼人,這些小事倒還能夠做得。”

  那人輕蔑地撇著嘴,上下看看楊帆,說道:“好,你過來,跟我王武略交交手,讓我瞧瞧你倒底有多大的能耐。”

  楊帆吃了一驚,慌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閣下是刑部差官,那一身本領,區區一介坊丁,哪裡能夠及得。”

  王武略哼了一聲道:“你若及得那就怪啦,來!我就一隻手,隨便試試嘛!”

  王武略說著,右手依舊拿著餡餅,大大地咬了一口,肉汁沿著嘴角流下來,他只舉左手,一步步逼近楊帆,楊帆連連後退道:“差官且請住手,這是郎中府上,你我怎好動武。”

  其他那些刑部巡捕看了紛紛起鬨道:“較量較量有何不可?你這小子,好歹也是個男人,怎麼這般沒有骨氣。”

  有人便笑道:“我瞧他生得這般俊俏,眉眼溫順的,倒似一個女人。”

  另有人道:“哈哈,我這一說,我也覺得是呢,咱大唐的女人大多彪悍潑辣,瞧他那模樣兒,不但像個女人,還得是溫馴聽話的高麗女人。”

  “喂,我說你不如學高麗女人跳段舞蹈,或者學女人走幾步路,扭扭屁股,那就不用比了。哈哈哈……”

  刑部差官們放肆地笑著,若擱在平時,他們在楊郎中府上是絶不敢如此放肆的,可是如今不同。楊郎中一張臉燙得比鬼還恐怖,兩隻眼睛據說全燙瞎了,他的宦途已然到此為止,這“人走茶涼”的反應最先就體現在這等人物身上。

  沒城府!

  反倒是做官的人,即便是再也用不到你,也絶不會這麼快就做出人走茶涼的姿態,至少表面上的熱忱不會稍減。

  “好……好吧!那就比……比一比!”

  楊帆十足一副好面子的少年形象,被他們一頓嘲諷,漲紅了臉,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強調道:“你說過的,只用左手!”

  王武略頷首笑道:“不錯,某隻用左手,絶不動右手,哈哈,來來來!”說著,還故示輕蔑地咬了一口蒸餅。

  “呀!”

  楊帆一記黑虎掏心,向王武略當胸擊去,喝!瞧那樣子,還有點功夫架子,應該是隨野拳師練過三五天功夫的。

  他這一拳堪堪擊到王武略身前一尺,靜立不動的王武略突然身形暴起,踏前一步,身形一側,後發而先至,一掌劈向他的胸口,楊帆這一記黑虎掏心,使得破綻百出,中門大開,被王武略當胸一掌,打得倒退三步。

  楊帆立足未穩,王武略又是一個箭步踏進,右腳插進他雙腿中間,左掌一把抓住他前襟衣裳,使左肘一拐,奮力一揚,大喝道:“去吧!”

  “哎……”

  楊帆手舞足蹈地摔進水池中,“砰”地一下水花四濺,波翻浪湧,小亭內外幾個差官哈哈大笑起來。

  “真真膿包,這樣的貨色只好做個擺設!”

  王武略咬一口蒸餅,得意洋洋地走回小亭,楊帆不敢在這邊爬上岸來,便向小池另一邊游去,用的居然是狗刨的姿勢,幾個刑部差官見了更是捧腹大笑起來。

  楊帆手足並用,狼狽不堪地游到池水另一邊,抓住一塊假山石,正要爬上去,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童稚的聲音:“他們為什麼要把你丟進水裡呀?”

  楊帆一抬頭,就看見假山石上有一雙絲帛的童鞋,白布襪兒,上邊是連珠對鳥紋錦的一件童裙。

  因為那人屈膝蹲在假山石上,可以隱約看見裙內是條紋窄腿的一條長褲,揚首再往上看,便見一件綠色的偏襟絹花小袖衫,夾領襯著一張俊俏小臉,頭上梳一個梢皮的雙鬟髻。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兒。

  這個小女孩兒大約有六七歲年紀,一雙點漆的雙眸正好奇地看著他。因為女孩所在的位置山石嶙峋,擋住了從小亭方向看過來的視線,所以身在小亭中不大容易看到她。

  “哦,他們……跟我鬧著我呢!”

  楊帆胡亂應答著,抹一把臉上的水,“嘩啦”一聲竄上假山。

  小女孩蹲著往後挪了挪,給他挪出了地方,皺一皺鼻子道:“你騙人!他們明明是在欺負你。”

  楊帆打個哈哈,蹲在假山石上一邊擰著衣服下襬的水,一邊扭頭問道:“小姑娘,你是什麼人?”

  小姑娘幽幽地道:“這裡是我家,你說我是誰?”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1 10:41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七章 老虎來了

  “哦!楊郎中的千金?”

  楊帆看她幾眼,瞧她鴨蛋清兒似的小臉蛋兒,眉目清秀,眸如點漆,這是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小姑娘,再想到楊明笙那副凹目鷹鼻,帶些胡人血統的樣子,楊帆不禁暗想:“恐怕那些大嬸大娘們的猜測不是空穴來風,這小姑娘的長相跟她爹還真是不太一樣。”

  楊帆擰著衣服上的水,問道:“那你在這兒幹什麼?”

  小姑娘道:“阿爺(口語:父親)被壞人打傷了,我想去看看他,可阿爺不讓我進房間,我很不開心。”

  楊帆安慰道:“或許……你爹是怕自己的樣子嚇到你吧。”

  小姑娘默默地搖搖頭,小小年紀,居然一臉憂傷:“阿爺對我不好,從小就不好。阿娘去看他,阿爺也不許她進去,其實……我從小就很少看見阿爺,他總是忙他自己的事情,捧著一大堆厚厚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小丫頭抿了抿嘴唇,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地道:“我聽人說,我不是阿爺的親生女兒呢。”

  楊帆愣在那兒,一時不知該如何答對她。小姑娘看看他,又輕輕嘆口氣,百無聊賴地托起下巴,粉腮被她的小手托起,顯得憨態可掬:“大家都是這樣,背地裡起勁兒地說你,你真想問問他們時,就一個個嘻嘻哈哈,什麼話都不肯說了。”

  楊帆看著這個似乎不太成熟,比起她的年紀,似乎又太成熟的女孩兒,輕聲問道:“令尊對你不好,旁人又說你不是令尊的親生女兒,那麼他受了傷,你擔不擔心他,會不會恨那個害他的人?”

  “當然會啊!”

  小姑娘的眼簾忽閃忽閃的,認真地答道:“不管阿爺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總是他養大的呀,我不擔心他又去擔心誰呢?壞人害了阿爺,我當然要恨那個大壞蛋啦!”

  楊帆沉默了一下,重重地點點頭,道:“是啊,就算沒有生育之恩,還有養育之恩呢。做人,恩,要報!仇,要還!”

  “嗯!”

  小姑娘用力點頭,向他甜甜地笑道:“雖然你的本事不怎麼樣,不過你說話很對喔!我叫楊雪蓮,你呢?”

  楊帆笑了笑,輕聲答道:“我姓楊,我叫……楊帆!”

  ※※※※※※※※※※※※※※※※※※※※※※※※※

  楊帆回到前宅五梅亭的時候,馬橋正把飯菜擺到几案上去,他挺會來事的,哄得劉管事開心,陪在他身邊做事,活兒清閒,吃的也比其他坊丁好些。看見楊帆一副落湯雞似的模樣,馬橋趕緊迎上來,驚訝地問道:“這才多大功夫,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楊帆嘆口氣道:“唉!我到後宅送飯去,刑部的那幾位差官見我佩著刀,非要跟我較量較量武藝。”說著從腰間摘下樸刀,拔出刀來把刀鞘一倒,“嘩”地一下,腳底下又是一汪清水。

  劉管事持箸正要夾菜,聽到這句話把筷子往案上重重地一擱,怒聲道:“哼!這些小人,這是知道我家阿郎大勢已去,才敢如此放肆!在我楊府,居然還惹出這樣是非,要不是阿郎現在需要靜養,老夫一定……”

  他語氣一頓,看看楊帆,又嘆口氣道:“你這孩子,也是太過老實。不惹事生非固然是好的,可也不能由著人欺負呀。”

  楊帆靦腆地笑笑,還適時的撓了撓頭,一副憨態可掬的鄉下孩子模樣。

  劉管事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道:“你這孩子,真是叫人又心疼又生氣。這都深秋時分了,你這樣濕淋淋的還不著了風寒麼,可有帶來換洗衣裳,去換了衫子再吃飯吧。”

  楊帆道:“小的年輕,身子壯,不礙的!”

  馬橋卻清楚,他是根本沒有衣服換,便道:“走,我剛好多帶了一套換洗的衣裳,咱們回去換換!”

  馬橋拉著楊帆回了柴房,取出自己的換洗衣裳給他換上,除了稍顯肥大,倒也還算合身,兩個人又回到五梅亭,劉管事已經快吃飽了,看見他們回來,招呼道:“快坐下吃東西吧,再擱一會兒就涼了。”

  楊帆和馬橋道了謝,在几案兩邊分別坐下去,剛剛拈起筷子,一個家丁就急急地趕進來,稟報導:“劉管事,右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大將軍,前來探望咱家阿郎。”

  “哦?”

  劉管事剛剛吃完,聽了急忙放下筷子,站起身來道:“我去相迎,你快報與阿郎知道。”

  劉管事匆匆擦了擦手,起身向外便走,口中喃喃自語道:“奇怪!平素與阿郎來往的官員裡並沒有什麼武將啊,這位將軍聞訊即來,倒與我家阿郎很熟悉似的。”

  楊帆的耳朵微微動了動,把劉管事這句話一字不漏地聽進耳去。

  一會兒,劉管事回來了,笑容可掬地引著一位客人,馬橋和楊帆正坐在五梅亭裡吃東西,這亭子無窗,也是八面通透的,將路上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兩人都好奇地向那位大將軍看去,雖然就活在天子腳下的洛陽城,這麼大的官兒他們還是頭一回看見呢。

  劉管事微微欠著身,引著那位將軍正走在樹蔭下,兩行大榆樹,從正廳一直到前門,筆直的兩行,中間是砌著石板的一條整齊路面,樹蔭茂密,陽光透過樹蔭斑斕地灑到路面上,因為微風搖曳的緣故,枝條在空中婆娑起舞,陰影花了一地。

  楊帆一眼看去,目光自下而上,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黃牛皮的薄底戰靴,戰靴一腳踏來,一片樹葉翻捲著還未落地,正被他一腳踏在下面,靴再抬起時,落葉已粉身碎骨。戰靴抬起,再落下,踏出一種韻律的力感,楊帆的目芒不禁微微收縮了一下。

  目光繼續上移,飛快的掠過粗壯結實的身軀,直接落到他的臉上,這是一個赤紅臉膛的魁偉大漢,穿著一身奉宸衛的武官袍服,戰盔挾在他的肋下,頭髮挽起,自額頭往上,烏黑的頭髮緊緊地繃著他的麵皮,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劉管事欠身肅手,向這魁偉大漢做出一個請的動作,大漢稍稍一轉,便踏上了拐向後宅的道路,轉身之際,濃黑如戟的粗眉下,兩道鋭利的眼神向這邊亭閣裡掃了一眼,目光從楊帆和馬橋身上一掠而過,未做片刻停留。

  在這位奉宸衛中郎將的眼睛裡,坐在五梅亭裡的楊帆和馬橋,與他一眼掃過的石桌石凳、亭柱盆景、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當他轉身折向後宅時,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胸口的袍服被賁起的肌肉綳得緊緊的,手臂甩動間袖上皮護腕的鉚釘在陽光下揮出一道道金黃色的光線。

  “喝!好大的威風!”

  馬橋情不自禁地讚歎了一聲。

  “好大的煞氣!”

  楊帆在心裡默默地追加了一句。

  到郎中府來的所有客人,都是他懷疑的對象,而武將尤其如此。方才劉管事自言自語的那句話,已經透露了很多信息:這些年來,楊明笙結交的官員大多是文官,少有武將與他來往,這位蔡中郎將更是從不曾登過門,而楊明笙剛剛出事,他就來了!

  雖然,他是奉宸衛的中郎將,而非龍武軍,但是……安知今日的奉宸衛中郎將,不是當年的龍武軍一校尉?

  楊帆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鏗鏗鏗……”

  腳步聲鏗鏘,跟在蔡郎將背後的,還有四名軍將,蔡東成向後宅甬道一拐,他們正好併排而來,這是四個千牛備身,奉宸衛中共有十二千牛備身,亦屬高級武官,他們就是其中之四。

  四人並列而行,左首一人燕頷豹髭,虎背熊腰,第二人猿臂長軀,如同一頭敏捷的獵豹,

  第三人尖頜隆額,雙頰微陷,看著精瘦,但是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甚有英氣。第四個人,相比這三個人體態略胖,卻也絲毫沒有臃腫遲鈍的感覺。

  尤其叫人驚奇的是,這四個人一舉手,一投足,都形如一人,橫看豎看,猶如一人三影,甚至就連他們的眼神每一次移動,都準確地落在同一個點上。

  他們既身在行伍,或許當初確曾下過一番苦功練習隊列之法,但是現在他們所表現的,卻不僅僅是行列的整齊。更何況,在這裡他們根本不需要刻意的整齊,他們每個人都是在走自己的路,並沒有刻意地去配合他人,但是不管他們怎麼走,不管他們腳下是快是慢,都始終如同一人。

  甚至當他們沿那道路折向後宅的時候,內圈的人放慢了步子,縮小了步距,外圈的人邁大了步子,加快了速度,都是那麼的自然,看不出一絲刻意,如同一堵肉屏風,或者說……一面銅牆鐵壁。

  他們單獨拿出任何一個人來,都不如中郎將蔡東成赫赫威風,可是當四個人走在一起時,似乎連蔡東成都被他們比了下去,那種渾然一體,給人的感覺是無懈可擊。

  楊帆暗自思忖:“這四個人,一定相交多年,且擅長聯手合擊之術!”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2 12:05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八章 誘殺、殺誘!

  現在任何出現在楊府的人,都是楊帆的假想敵,更何況是這幾個疑點重重的軍人。

  一俟發現他們可能對自己構成威脅,楊帆本能地就想瞭解他們的身份來歷和長處、弱點。

  憑著他的好人緣,楊帆很快就從劉管事口中弄清楚了這幾個人的身份:奉宸衛中郎將蔡東。那四個銅牆鐵壁般的千牛備身,則是蔡東成麾下四大幹將:劉奎、沈家輝、吳少東、黃麒麟,這是他在右奉宸衛最重要的班底。

  楊明笙的寢居內,蔡東成跪坐在榻前,腰背挺直一線,給人一種標槍似的感覺。

  蔡東成注目看著五官難辨的楊明笙,沉聲道:“你是說,這人是當年嶺南韶州環山小村的漏網之魚。”

  “是!”

  蔡東成的目光緩緩地垂下來,思索道:“那小村中,一共有賀蘭、夏侯、楊、沈、李、趙、王、裘、方、馮、韓共十一姓人家,多是文人,沒聽說他們之中有什麼武技高超之輩,若有這等高來高去的本事,當初怎麼不見他們有所舉動?”

  楊明笙陰惻惻地道:“當初又不曾有人去滅他們滿門,為何要有所舉動?”

  蔡東成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雖然他們因為當年共同辦下那樁大案,彼此間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又同樣靠著這個秘密,他們的仕途一帆風順,如今楊明笙成為刑部舉足輕重的司法司郎中,他更是榮升為右奉宸衛中郎將,可他與楊明笙來往著實不多。

  文人與武人,就像水和油,能融合在一起的,實在不多。他所記得的,是當年楊明笙的性情,他不知道這幾年楊明笙官升脾氣長,本來就已變得這麼陰陽怪氣,還是因為成了殘疾才性情大變,總之,聽他說話叫人心裡很不舒服。

  不過看到楊明笙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蔡東成不想再與他計較,蔡東成仔細地想了想,又道:“只憑一個蒼老的聲音,便想查出對方身份,實無可能。除非能確定對方的身份才有一線希望。”

  楊明笙道:“這十一姓人家被貶謫嶺南,同去的有他們的家眷、還有部曲和奴僕,他們在那山中住了十多年,生老病死之下,還剩下多少人,我們並不清楚。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此人年紀已經不小了,當初至少也過了中年。”

  蔡東成冷冷地道:“這個線索,有等於無!或許……查出對方身份的關鍵是……他為什麼現在才找上咱們。”

  楊明笙道:“也許他剛剛才查到咱們。”

  蔡東成冷笑:“查?怎麼查?他能從哪兒查到咱們?”

  楊明笙默默地坐著,一言不答。

  蔡東成看著那張被白布完全裹起來的臉,突然想到了什麼,臉上刷地一下變了顏色,過了半晌,他哈地一聲笑,道:“楊郎中,你不會是懷疑……那個人吧?這不可能!怎麼可能!如果是那個人想殺我們,只要動動念頭,我們就灰飛煙滅了,何須如此大費周張。”

  蔡東成此時的神情非常不安,他的氣勢本來就像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無人可掠其鋒,可是此刻竟顯得異常的惶恐,以致他問了楊明笙一句,甚至不等他答覆,便立即匆匆否定了這個可能,心中實已不安到了極點。

  楊明笙緩緩說話了:“你想到哪兒去了,我當然不會懷疑那個人!如果是那人派來的刺客,刺客一刀殺了我就是了,何須如此折磨?”

  蔡東成鬆了一口氣,似乎只要不是那個人,他就再無任何畏懼,那無堅不摧的犀利氣勢重新煥發出來:“那你在想什麼?”

  楊明笙道:“我在想……他此刻應該正在看著我,躲在某個離我很近的地方盯著我,盯著所有會接近我的人。”

  楊明笙一面說,一面扭動頭顱,向左右“張望”,雖然他什麼都看不見:“或許,查出他的關鍵,根本不需要任何線索,我們只要坐在這兒靜靜地等他就行了,他一定還會來的……”

  蔡東成先是眉頭微皺,繼而恍然大悟,他霍地站起身來,又驚又怒地道:“你是說,他故意放過你?他以為你餌,誘我出來?而你,就如他所願,把我找來了?”

  “不要吵!”

  楊明笙微微側著頭,好像在傾聽什麼聲音,靜了一靜,才正了身形,對蔡東成道:“蔡郎將,我楊某人並不是沒擔當的人!我並沒有對他招出你的身份,當我以為我一定會死的時候,他卻沒有殺我,可他若想殺我實在是很容易的。

  我想了很久才想清楚,他這是要以我為餌,找出其他的仇人!我一個人的命,顯然是不能抵消他的仇恨。呵呵,楊某現在已經是個廢人,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唯一的願望,就是殺死他!所以……”

  他緩緩仰起頭,黑洞洞的鼻孔彷彿眼睛似的盯著蔡東成,熱切地低吼道:“引他來殺你,你來殺死他!”

  ※※※※※※※※※※※※※※※※※※※※※※※※※※※※

  夜晚的楊郎中府非常的平靜,至少表面上看,非常的平靜。

  由此,也可以看出郎中府宅院之廣,如許之多的家丁護院、坊丁武侯以及巡捕公人,雖然說要一日三班,輪換值守,所以夜晚活動的只有三分之一,可是撒開了去居然看起來同平常一樣,依舊是那樣的幽靜、那樣的空曠,非得是如此闊宅不可。

  晚上有霧,秋霧裊裊,所以巡弋值守的人更加的謹慎,生怕那個膽大包天,竟敢刺殺司刑郎中的大膽刺客抽冷子從夜霧中冒出來給他們一刀。所以他們腳下走得都很小心,微微地躬著背,謹慎地打量著四周,注意著任何一點動靜。

  楊帆同其他巡夜人一樣,小心翼翼地走著,腰裡挎著刀,手裡拿著鑼,腳下輕得像貓兒似的,唯恐被人聽到。

  “噓!噓噓!”

  楊帆循聲望去,只見一叢花草後面,馬橋頭上頂著樹枝編的草帽,探出頭來,向他招著手。楊帆走過去,馬橋小聲道:“你別老這麼轉悠,小心真撞上那個要命的煞星,隨便應付一下就得了,沒人的時候偷偷懶,找個地方磨蹭磨蹭。”

  楊帆心中一暖,頷首道:“我省得,你也小心點兒。”

  “嗯!我曉得,有人來了!”

  馬橋答應一聲,嗖地一下蹲了下去,楊帆轉身往路上走,迎面兩個刑部的公人並肩走來,看似隨意間,雙目炯然掃動,已將四下事物盡皆看在眼中,他們的手,一直緊緊地攥在刀柄上。

  楊帆在路邊站住,候著兩個公人過去,才又踏上道路。

  後院書房一樓,此刻大門洞開,燈光從房中流瀉出來,照在房門外三尺遠的台階上。

  在原來木釘兒烹茶的地方擺了一條胡凳,一個燕頷豹髭,虎背熊腰的大漢正坐在胡凳上,於燈下拭刀。

  刀是千牛刀,雪亮如秋水,大漢用鹿皮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著,時而舉起,眯起眼睛瞧瞧,然後繼續埋頭擦著那並不存在的污垢。

  他很愛惜這口刀,千牛刀能解千牛,自然是一等一的寶刀。

  蔡東成手下的“銅牆鐵壁”四大高手,以他為首,他叫劉奎。

  劉奎不知道蔡郎將為什麼要帶他們來楊府,而且還留在楊府過夜,叫他們兄弟四人守在府裡,協助劉郎中抓捕刺客。

  他們是軍人,而楊郎中是文官,就算郎將與楊郎中私交甚篤,擅自調用軍將幹起了巡捕公人的差使,也是極不妥當的。

  不過,劉奎並無怨言,蔡郎將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大哥。他們這些兄弟,在軍伍中這麼多年,一起衝鋒陷陣、一起上場殺敵,早已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猶如兄弟一般。

  他擅長殺人,卻不擅長跟人打交道,更不擅長官場上的那些迎來送往、交際應酬。如今,他能在奉宸衛諸將士中脫穎而出,成為千牛備身,全賴蔡郎將的大力提拔,劉奎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奉宸衛十二千牛備身,可不儘是憑浴血沙場的本事拼出來的,其中有憑家世關係的,有憑諂媚阿諛的,如果不是蔡郎將慧眼識人,他二十年戎馬生涯,現在可能還只是一個隊正,最多混一個校尉。

  他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拜蔡郎將所賜,所以他從不質疑蔡郎將的任何決定,郎將既然叫他們幹護院的差使,那他就要把這個差使幹好,他們兄弟四人,分別守在楊郎中寢居四周,東南西北各據一方。

  有他們在,那便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台階上響起腳步聲,劉奎拭刀的手一停,抬眼向台階上盯了一眼。一個青衣小帽的少年肋下挾了鑼,小指上勾著木槌兒,晃悠悠地邁步上了台階。

  劉奎見過他,這是內院的十名游哨之一,姓甚名誰他沒有記在心裡,不過這人的模樣倒是有些印象。

  少年似乎不曾想到這裡有人,一副吃驚的樣子,逡巡著就想退回去。

  劉奎沉聲道:“什麼事?”

  少年猶豫了一下,訕訕地道:“小的想尋點水喝,沒想到是將軍大人駐守於此。”

  千牛備身雖是高階武官,卻還稱不上將軍,少年這句敬語讓劉奎心裡很舒坦,所以他的臉雖然依舊繃著,語氣卻柔和了些:“水在那兒,自己倒吧!”

  少年鬆了口氣,連忙躬身道:“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少年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便向旁邊一張矮幾走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2 10:18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九章 動如脫兔

  劉奎一手持刀,鹿皮抹布在血槽裡一遍一遍機械地擦拭著,同時冷眼瞟著少年的動作。

  少年走到几案邊,輕輕放下木槌兒,然後手掌貼著銅鑼,把它擱到几案上,這樣可以防止銅鑼發出聲音。

  几案上有一壺水和一盤倒扣著的杯子,旁邊還有一隻掀開的杯子,裏邊有半杯水,那是劉奎剛剛用過的。少年輕手輕腳地翻過一個杯子,倒了一滿水,然後又給劉奎把杯子斟滿了。

  劉奎眼中的冷漠稍減:“這是個懂規矩的年輕人。”

  劉奎自詡是一個訥於言而敏於行的人,所以特別在意別人的行動表現,這個小家丁,在他看來已經順眼多了。

  少年喝完水,輕輕放下杯子,對劉奎欠了欠身,微笑道:“多謝將軍,在下這就去巡邏了。”

  劉奎“嗯”了一聲,眼皮抹了下來,淡淡地道:“官府安排你們這些人來守夜,根本就是讓你們送死,自己小心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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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奎一向拙於言辭,對上官、同僚也不假辭色,如今卻對一個地位與有他天淵之別的小家丁特意囑咐了一句,實在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個少年的笑容有種很特別的親和力,叫人很容易就對他產生好感。

  少年笑得更加燦爛:“多謝將軍關心。楊郎中能請到將軍這樣神武的人物來府中坐鎮,想必那個飛賊根本不敢再來了,小的有什麼好怕的。”

  一抹笑意浮上了劉奎的眼睛:“你這小子懂得什麼,那人既敢把楊郎中傷成那副模樣,分明是有不共戴天之仇,還怕有人捉他麼?你還是小心些吧,真要碰上那個人,哼!你就自求多福吧。”

  少年想了想,怵然道:“不錯!將軍虎威,固然令人懼怕,可是那人與楊郎中有血海深仇,想必……想必是不會就此罷手的,我還是應該小心些才是,多謝將軍提醒。”

  “嗯?你等等!”

  劉奎停了擦刀的動作,抬起臉來,問道:“你知道那人與楊郎中有何仇恨?”

  說起來,劉奎還不知道楊郎中到底是被何人,因為什麼緣故而傷害的,人都有好奇之心,聽到這句話,難免一句。

  少年有些驚訝地道:“我聽府上管事說,那個大盜潛進府來時,曾對楊郎中說過,他說他是為了永淳二年的韶州血案而來,所以與楊郎中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將軍受楊郎中邀請而來,居然不知道那個大盜是什麼身份?”

  “永淳二年……,韶州血案……”

  劉奎低頭想了想,臉色突然變了,他霍地抬頭道:“那人是韶州桃源……”

  劉奎甫一抬頭,雙眼便猛地一瞪,因為他看到那個本來還站在一丈開外的少年突兀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五指如喙,迅猛之至地向他的咽喉插來。

  “你敢……”

  劉奎怒喝出聲,掌中刀猛地揚起,

  少年疾退,倏然又站到一丈開外,還是原來的那個地方,彷彿他根本就不曾離開過那個位置。

  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劉奎掌中雪亮的千牛刀在空中揮起一片雪白的光輪,但是刀下的人已然不在,劉奎一刀揮空,驚怒的想要站起來,可他忽然發覺自己全身的力氣好像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他的雙腿已完全使不上力氣。

  他想張口大叫,可是口張得很大,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喉中咕咕地叫了幾聲,血便順著嘴角溢了出來。

  他的手中還握著刀,但他那雙鋼鐵般的手臂也忽然軟下來,原本擦得很亮很乾淨的鋼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沾上了一點泥土。

  那少年撮指如喙,以迅雷難及的速度點中了他的咽喉,又在他的刀揮起之前,飛快地退開了去。

  劉奎怒目圓睜,一雙眼球好像就要突出眼眶似的,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吐不出一個字來,因為他的喉骨被那一喙已然擊得粉碎,聲帶被碎骨刺成了一團肉糜,根本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

  劉奎憋得面孔像塗了雞血一般脹紅,他勉強地吐出幾個意義難明的音節來,身子便開始搖晃起來。

  少年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麼,他走過來,輕輕地走到劉奎面前,輕輕地彎下腰,拾起那口千牛刀,挺直腰桿,看著劉奎的眼睛,輕輕地問道:“你既然知道韶州有個桃源村,難道還不知道我為什麼動手?”

  劉奎喉中發出低沉的嗚嗚聲,那是氣浪穿過咽喉的聲音,他還是說不出話來。

  少年更不遲疑,倏然揚起那口刀,刀在空中一揮,便幻起一團光暈,雪白的光暈,瞬間變紅。

  劉奎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桃源村一百四十七個冤魂在等你,請上路!”

  一顆燕頷豹髭、怒睛赤面的人頭飛上半空,

  刀,的確是好刀!

  ※※※※※※※※※※※※※※※※※※※※※※※※※

  半柱香的時間之後,一個巡弋的坊丁就發現了劉奎的屍體。

  這個坊丁脖子上掛著一個哨,但他只用一聲尖叫,就完成了召喚使命。

  當許多人應聲趕來的時候,看見劉奎端端正正地坐在胡凳上,成了“一字並肩王”,他的項上空空,那顆人頭滾到了旁邊一根柱子後面。

  血濺了一地,從那血液濺射的情況看,劉奎並不是死後被人擺回坐位的,而是坐在座位上,就被人一刀砍下了項上人頭,而且……那人用的還是劉奎自己的刀,那個人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辦到這樣的效果?

  隨著劉奎的死,楊府中一片喧騰,幾個聞聲闖進書齋,結果目睹血腥場面的丫環吐得一塌糊塗,巡捕公人們則一個個陰沉著臉色,彷彿別人欠了他三百弔錢,

  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領著沈家輝、吳少東、黃麒麟三個千牛備身自打進了案發的書齋之後就沒有再出來。為了防止歹人調虎離山,楊明笙當然也被他們抬了進去。

  沈家輝三人悲憤的哭泣聲從書齋中隱隱地傳出來,打斷了武侯坊丁們的竊竊私語,整個院落中一片靜寂,唯有那隱隱約約傳來的悲痛的哭泣聲,驚飛了枝頭宿夜的烏鴉,撲愣愣地在夜空中盤旋。

  武侯坊丁們的臉色都不太好,來人能在如此嚴密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書樓,在劉奎絲毫沒有反抗的情況下取走他的項上人頭,這該是何等可怕的人物?

  那些負責游弋巡邏的坊丁武侯們都在暗暗慶幸和後怕著,就是那些潛伏在暗處的哨卡,想到刺客可能就是從自己身邊走過去的,而自己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也不免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不管是坊丁也好,武侯也罷,都沒有抓捕這種亡命大盜的覺悟,那些武侯拿著微薄的俸祿,平時只是管理管理小偷小摸、坑蒙拐騙、防火防盜一類的事情,而坊丁們做為他們的補充,頂多處理一下鄰里紛爭、街頭鬥毆一類的小事,什麼時候接觸過這麼大的案子。

  這是殺人血案,而且兇手連大唐刑部郎中和奉宸衛千牛備身這樣的文武高官殺起來都不眨眼睛,這等亡命之徒,又有這樣一身超卓恐怖的武功,叫他們送死,誰願意?

  他們默默地站在那兒,不是在哀悼劉千衛的逝世,而是想到那個刺客的目標是楊郎中,只要楊郎中不死,他就一定還會再來,一個不小心,自己就會被殺雞一樣地殺掉而惶恐。

  楊帆當然也是臉色發白,一臉驚恐。即便你認真觀察,也休想從他的表情上發現一點異常,更何況現在根本沒有人去觀察他們的表情,因為沒有人想到兇手就在他們當中。

  楊帆發現四名千牛備身擅長聯手合擊之術後,就決定一定先除掉他們之中的一個,他的太師父曾經對他說過,訓練有素的士兵聯手合擊,進退默契,就可以成倍地疊加每個人的力量,聯手合擊所發揮出來的力量,將數倍甚至十倍於這幾個單兵戰力的總和。

  這四名千牛備身明顯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他們聯手合擊所發揮出來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楊帆不清楚,他也不想費力氣去搞清楚,他要做的事必須步步謹慎,沒必要去冒那些風險。既然能夠利用自己隱秘的身份殺掉他們中的一個,達到自己的目的,那就可以了。

  這四個人的聯手合擊之術可能已經練了幾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彼此間的那種默契,使他們渾然一體,如同一人。殺掉一個,就破壞了這種默契。

  由於這四個人習慣了互為攻防、相互配合的手段,一旦殺掉其中一個,剩下三個人驟然改變了熟悉的攻擊方式,甚至還不如三個初次嘗試配合的人更圓轉如意,這就等於徹底瓦解了他們聯手合擊的可能。

  他進入書樓之後與劉奎的幾句對答,只是想確認劉奎是否也是當年韶州血案的參與者之一,當然,無論劉奎是與不是,他既然已經一腳踏進了這個漩渦,都必須得死。

  劉奎的話只說了半句,雖只說出半句,但是他神情的變化,說話的語氣,乃至脫口而出的桃源村的名字,都已證明,他就是當年環山村血案的參與者,至少也是知情者。

  劉奎如是,那麼“銅牆鐵壁”的另外三個人呢?

  那位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呢?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3 12:04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章 如臨大敵

  管事老劉臉色沉重地從書齋中走出來,幾個管事的立即迎上去低聲詢問了幾句,劉管事搖了搖頭,沉聲道:“行了,都別問了,這兒夠亂得了,你們就不要跟著添亂了,趕快把大家都安頓下去,各歸各位,各司其職,不要亂,也不能亂。老羅,明兒一早,你帶人去購置些東西,操辦劉備身的後事。”

  那羅管事瞠目道:“什麼?這……合適嗎?他奉宸衛的人死了,就在咱們府上辦喪事?這多晦氣!”

  老劉訓斥道:“劉備身的老家遠在千里之外,人是為了咱們阿郎死的,不在咱們這兒辦又能在哪兒辦?”

  他說完了回頭往書樓裡看了一眼,見書樓中似無人聽見,便急急走下台階,把老羅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你呀,就別嫌晦氣啦,那飛天大盜擺明了衝著咱們老爺來的,咱們還得指著這些兵將替咱們擋災呢!

  那個中郎將蔡東成和其他三位千牛備首,跟這個劉奎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咱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吶。這件事兒是阿郎同意了的,你可得認真著辦、隆重著辦,萬萬不可叫人挑咱們的毛病。”

  老羅連聲道:“原來如此,曉得了,管事放心,這事兒我老羅一定辦得叫他們沒挑兒。”

  “二十多年的老交情麼……”

  側耳聽見了這句話,一絲冷意從楊帆眸底倏然閃過。

  第二天一早,飛天大盜再入楊府,夜盜劉備身人頭的事情就在坊間傳開了,等到中午的時候,消息就已傳遍整個洛陽城。

  口口相傳、層層渲染之下,這個夜入楊府殺死奉宸衛千牛備身劉奎的刺客已被傳的神乎其神,據說這個刺客修有一口飛劍,可以殺人於千里之外,據說他有飛天遁地的本領,百萬軍中可取上將首級,據說……

  而楊府裡面,此刻正在為千牛備身劉奎隆重地操辦喪事,書齋兩層小樓整個兒變成了一座靈堂,一樓正廳裡擺香案設祭,貢獻三牲、時令水果,香爐蠟台等等,香案前又設了火盆,金銀錁子燒得本來很雅緻的小樓裡烏煙瘴氣的。

  劉奎的屍體由老羅去找了一個膽大的裁縫來,許之以重金,一針一線地給縫成了全屍,裝棺盛斂,置放於香案之後……

  其實楊郎中根本不需要這麼做來邀好蔡東成,他也是毀容瞽目之後,心神已亂,再不復昔日的精明沉穩。劉奎死在這兒,而兇手明顯還會再來,就算他往外趕,蔡東成、沈家輝等人也不會走了,他們與劉奎情同手足,這個仇豈能不報?

  楊帆依舊乾著夜晚打更、白天打雜的活兒,置辦靈堂的時候,他就在裏邊跟著忙碌,蔡東成帶著沈家輝三兄弟在劉奎靈位前咬牙切齒地發誓,一定要把兇手千刀萬剮,為兄弟復仇,可他們怎想得到,兇手就在他們旁邊。

  午後,突然有大批刑部差人趕到楊府,武侯坊丁和楊府下人,統統被趕到側院,從楊府正門經前廳直到後宅這處書齋,沿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書齋更是被刑部公人團團圍住,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一看這架勢,就是有重要人物將至,可惜就連作為二管事的老羅也不知道來的人是誰,因為就連他這個負責操持喪禮的人也被轟出書齋了。

  楊家後院的景色還是很秀麗的,雖然唐初園林並不怎麼精緻,不對環境進行太多的人為修飾,不設置太多的人文景觀,但是勝在野趣盎然。

  被轟趕到兩廂側院的武侯坊丁、楊府下人們知道將有大人物趕到,也沒人敢胡亂走動,院內便尤其顯得寂靜。

  馬橋趁機回家去了,因為有大人物過來,暫時不需要他們這些人的時候,馬橋向劉管事告了個假,要回去看看老娘。馬橋的孝在修文坊是出了名的,劉管事也知之甚詳。那時的人特別在乎一個“孝”字,反正府上暫時不需支派給他差事,所以劉管事很痛快地答應了。

  秋天的園林,隱隱帶些肅殺的味道,楊帆獨自一人行走於林中,一副東張西望的樣子,完全是一副初到豪門處處新鮮的樣子,實際上他卻是在熟記周圍的環境。

  很明顯,隨著劉奎的被殺,府中的戒備將更加嚴密,偷襲下手的機會將越來越少,他對府中的環境越熟悉,就越有利於他的行動。

  楊帆正東張西望,佯觀風景,默記著院中的道路樹木、假山花草的位置,忽然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喂!”

  楊帆循聲看去,就見路旁草叢中立著一盞路燈,楊家小姐雪蓮就站在路燈旁。

  路燈高及成人肩膀,呈石龕狀,頂部瓦蓋,六面設孔,罩之以細密銅網。這條路是通向書齋和後宅寢居之處的,因為楊郎中時常在書齋辦公至深夜,常常行走於這條道路上,所以道路兩旁隔不太遠就設一個路燈。

  楊帆走過去,彎下腰來,微笑著問道:“小小姐,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楊雪蓮道:“家裡要來一個大官,娘親陪著爹爹到書齋等候去了,我一個人好無聊,在這兒捉蟈蟈呢。”

  “哦,捉到了麼?”

  “捉到了!”

  楊雪蓮快樂地笑起來,回頭指著那根路燈道:“喏,你看,我已經捉了五個,都關在這裡面了。”

  楊雪蓮小心翼翼地打開路燈的罩網小門,一隻蟈蟈想要跑出來,她趕緊又把小門關上,咭咭地笑道:“想跑,哪有那麼容易。”

  楊帆笑道:“小小姐好厲害,一下子就捉到這麼多。”

  “唉!也不算多吧,現在蟈蟈越來越少了,再過些天就沒有了,秋天最討厭了,院子裡的蟈蟈聲越來越少,到最後你只能聽到一隻蟈蟈在叫,叫著叫著,不知道哪一天它的叫聲就突然沒有了。”

  楊雪蓮提著裙子從草叢中走出來,眨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楊帆,有些憂傷地樣子:“你說,天冷了以後,蟈蟈會到哪裡去了,是不是死掉了呀?”

  “這個……”

  楊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想了想道:“也許……是因為太冷,所以藏到洞裡去了吧。要是蟈蟈都死掉了,來年怎麼又會有蟈蟈的叫聲呢?”

  楊雪蓮歪著頭想想,高興起來,雀躍道:“對呀!你說的對,它們一定是跑回家藏起來了。”

  楊帆看著她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你常常一個人在院子裡捉蟈蟈麼?”

  楊雪蓮點點頭道:“是呀!爹爹不喜歡我,娘親又老是跟人打葉子牌賭錢,也不陪我,我從小就一個人在院子裡玩,我喜歡捉蟈蟈,有時候……”

  她回頭看看那正在路燈裡鳴叫的蟈蟈,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道:“有時候,我覺得我跟它們其實是一樣的,都是關在一個籠子裡。可它們至少還有個伴兒呢……”

  楊帆皺了皺眉,問道:“令堂常去打葉子牌麼?”

  楊雪蓮道:“也不老是打葉子牌,有時候還顛錢、打雙陸、擲骰子……”

  楊帆默然。

  小雪蓮睇了他一眼,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兒逛什麼呢?”

  楊帆道:“哦!這不是因為你家來了大官兒了麼,我現在沒事做,只好到處走走。對了,你知道來的是誰麼,怎麼這麼大的排場?”

  楊雪蓮道:“知道呀,聽我娘說,來的是我爹的頂頭上司刑部周侍郎,我娘說,周侍郎很厲害,雖然現在還只是侍郎,可是就連尚書都要看他的臉色呢,我家出了這麼多大事,周侍郎很不高興,今天特意上門來看看,親自部署抓賊,這位周侍郎那麼厲害,一定能抓得到那個壞人。”

  楊帆剛要說話,劉管事的身影便出現在小徑上,他一見楊雪蓮,便叫道:“小姐,你在這兒幹什麼呢,今天府上來了貴人,小姐可不要亂跑,夫人正在找你,小姐快去花廳一塊兒等著那位貴客。”

  楊帆欠身道:“劉管事。”

  劉管事看著楊雪蓮跑遠,回頭看看楊帆,叮囑道:“你最好不要跟小姐胡亂搭訕,雖然說我家小姐還是一個年幼的女孩兒,不過……你最好離她遠點兒,我們楊家的規矩大,阿郎給家裡女人定下的規矩一直……,唉!”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3 10:41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一章 天堂有路

  說到這裡,劉管事輕輕嘆了口氣,有些酸楚地道:“以後,怕是阿郎也不會管得這麼嚴了。”

  他意興索然地揮揮手道:“你去吧,好生在側院兒裡待著,不要胡亂走動。”

  “是,那劉管事忙著,小的回去了。”

  楊帆很尊敬地笑笑,轉身行去。

  “周興?”

  楊帆一路走,一路想著這個人,略作一番分析,他就搖了搖頭,否定了周興可能與己有關的可能。

  永淳二年,韶州血案的時候,周興還只是北方地區的一個縣令,直到近幾年,武后權柄越來越重,有望革李唐之命,改天換日之後,才開始重用酷吏,替她剪除奪權的障礙,周興因為酷厲狠絶的辦案作風,得到武后青睞,這才青雲直上,成為刑部大員。

  當年發生的那件事情,不可能與周興有所牽連,周興現在是刑部侍郎,事實上的一把手,不管是從關心下屬的角度,還是從神都出現這樣一樁重大案件的角度,他親自過問一下下屬的事情也正常。

  他已經打聽到,今日之蔡東成雖是左奉宸衛中郎將,赫赫將領,手握大權,但他當年是龍武衛的一個旅帥,此人十有八九就是韶州血案的具體實施者。傷了一個楊明笙,引出一個蔡東成,但蔡東成也是一個馬前卒。幕後元兇,依然不曾現身。

  看來,想要他現身,就得先吃掉蔡東成和他手下的四大金剛,才能迫使幕後首腦現身了!

  楊帆一路思索著,回到了側院。

  那天,楊明笙脫口說出了一個名字:賀蘭敏之。

  楊帆業已打聽過了,這個賀蘭敏之是武則天的外甥,他的母親是武則天的姐姐,也曾經受到過高宗李治的寵幸,受封為韓國夫人,他的姐姐賀蘭氏也曾受到過李治的寵幸,受封魏國夫人。

  而賀蘭敏之本人,則在武則天將兩個兄長流放之後,改其姓為武,入繼為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彟的後嗣,受封周國公,可謂富貴已極。

  然而後來武則天卻以賀蘭敏與外祖母楊氏媾和、貪墨公款中飽私囊、**太子李賢已選聘的太子妃楊氏等諸多罪名,令其改回原姓,發配嶺南,途中賀蘭敏之以馬繮自縊而死。這就是賀蘭敏之傳奇的一生。

  楊帆想不出這個賀蘭敏之與韶州小村有何關聯。

  賀蘭敏之此人據說放蕩不覊,風流好色,然而此人俊俏英朗,一表人才,而且博學多才,再加上他顯赫的家世和身份,所以在朝野中他都有許多朋友,這些人後來都受了他的牽連,紛紛被貶官發配。

  楊帆懷疑,突兀建起的桃源村,很可能就是用來安置那些受賀蘭敏之牽連而被貶謫的官員的所在,而村中十一姓家族,就是當年那些受牽累的官員。

  然則小村建於賀蘭敏之自盡之後一年,而屠村血案卻發生在十一年後,這就有些古怪了。

  如果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山村的村民就是當初受賀蘭敏之牽連的那些官員及其家眷,如果朝廷有意把這些人剷除,根本無需等待這麼多年,更不需要用瘟疫這樣的藉口來掩飾。

  更何況,韶州血案時,賀蘭敏之早就變成了一坯黃土,朝野間也早就淡忘了這麼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在十多年後,才突然對受其牽連者再施毒手?從他們詭秘的舉動和所動用的人員竭盡所能掩飾身份和行蹤這一點上來看,也不可能是朝廷所為。

  楊明笙是韶州血案的具體實施者,從楊明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可以證明,屠村血案的發生肯定與賀蘭敏之這個人有重大關係,這一點確定無疑。問題是:山村裡到底有什麼?這些“村民”到底有什麼秘密,以至於有人要用屠村這種滅絶人性的殺戮行為來解決。

  也許,只有弄清楚這個問題,才能找出真正的幕後元兇,楊帆思索良久,實無他策可想,看來只能以殺為餌,驚動那個幕後元兇現身了。

  蔡東成手下四大金剛已去其一,剩下三人即便聯手,也很難再發揮他們合手聯擊的本領,楊帆打算把四大金剛逐一剷除,最後再殺蔡東成,到那時候,如驚弓之鳥的楊明笙一定會向他真正的幕後主使求救。

  靈堂擺了三天,蔡東成手下三大悍將在靈堂裡守了三天,整個楊府嚴陣以待地挺了三天,拖得人困馬乏,筋疲力盡,可是那個神秘的刺客一直都沒有再出現。

  這世上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如此緊張的防範措施根本無法堅持太久,不要說那些武侯和坊丁,就算是刑部的公人和洛陽府的巡捕,三天下來都怨聲載道了,再這麼下去,不等刺客來殺,大家自己就垮了。

  蔡東成與楊明笙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二人商量了一下,不得不恢復剛一開始的巡夜制度,大家輪班守夜,都能有個休息。

  當晚,還是楊帆第一班巡邏,按照三班一輪換的規定,他們要四個時辰一輪換,也就是說,楊帆需要從入夜守到天明,一共八個小時,然後休息八個時辰,計十六個小時。

  “噓,噓噓!”

  當楊帆走過一片樹叢時,馬橋又從裏邊鑽出來,頭上頂了草帽,向他著招手。

  楊帆走過去,笑嘻嘻地道:“橋哥兒,藏得真是隱密。”

  馬橋把他拉到樹下,責備道:“你傻了!這麼賣命幹什麼,走來走去的,叫那刺客闖進來看見,一劍就結果了你,郎中府頂多送你一具棺材!”

  楊帆自然明白馬橋的好意,但他不能不走來走去,別人可以怠工,他不可以,他正在尋找下手的機會,只是府中的把守明顯比以前嚴了很多,他要殺人容易,要不露行跡地動手比較困難。

  看到楊帆只是靦腆地笑,馬橋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道:“你呀,就你實心眼兒!”

  說著,馬橋探手入懷,摸出一樣東西,遞到楊帆手裡。

  東西入手,沉甸甸的,是個弧形的鐵片,楊帆奇道:“這是什麼東西?”

  馬橋一邊解著腰帶,一邊道:“這是鍋底,我家有口鍋漏了,原還打算補一補接著用的,我娘聽說楊府發生的事兒之後,不放心,就把那口破鍋敲成了兩半。”

  馬橋說著,從後腰裡又拔出一塊鐵片,遞給楊帆道:“喏,你揣在懷裡,前胸後背各一塊,真要是……,說不定能有點用處。”

  楊帆連忙推辭道:“不成,我用了,你怎麼辦?這是大娘給你準備的,你快拿回去。”

  馬橋道:“嗨,我趴在這兒呢,你擔心個啥?再說,我家裡兄弟多,真要有事……,也沒事!一會兒,我找個更隱秘的地方去,往那兒一趴睡大覺,那刺客來也罷,不來也罷,我是說啥也不起來,更不會蠢到大喊大叫的,能有啥事兒?”

  馬橋系好褲腰帶,往樹叢裡一鑽,不放心地探出頭來囑咐道:“你別太死心眼兒,能偷懶就偷懶,哪怕是叫管事抓住,他頂多也就罵你一頓,還能怎麼樣?犯不著拿命去拼。”

  “噯!我知道了!”

  楊帆雖說用不著這鍋底盔甲,但是心裡還是暖烘烘的,他當著馬橋的面,把兩片鐵鍋塞到衣服裡,這才告辭離去。

  其實帶著這麼兩樣東西,身手必然大受影響,所以離開馬橋的視線之後,他轉悠到上次遇見雪蓮小姐的地方,前後看看沒人,就把鐵鍋片取出來,塞到了楊家小姐雪蓮藏蟈蟈的地方。

  “你,在這幹什麼呢?”

  楊帆把鐵鍋片踢進草叢,剛要系好腰帶,不遠處便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楊帆心中暗自一驚,這人竟能瞞過他的耳朵,好輕的步伐。

  楊帆緩緩轉過身,只見一個猿臂長軀,圓領長衫的人,頭戴飄巾襆頭,肋下佩一口千牛刀,手中緊握刀柄,佇立之勢沉穩如山。這人正站在小徑上看著他,身旁是一棵梨樹,黃澄澄的梨子壓彎了樹枝,似乎就要搭到他的肩上,

  “千牛備身沈家輝!”

  楊帆一眼就認出了他!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4 12:06 A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二章 一池血

  楊帆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哦!我……我看這兒沒人,方便方便!”

  楊帆擺出一副很難為情的樣子。

  有茅房不去,看看四下無人,就在人家的花園裡方便,被人撞見,當然不好意思,楊帆的態度無懈可擊。坊間市井兒不知規矩,隨處解手習以為常,他的舉動同樣不算離譜。

  沈家輝厭惡地皺了皺眉,冷冷地瞥他一眼,沉聲道:“警醒著些,一連三日那刺客沒有來,恐怕今夜就會出現,如果你能有所發現,要及時示警,一旦抓到他,必有重賞!”

  沈家輝的眼睛有點紅,這幾天他都沒有好好睡過,一連幾天憋足了勁等著尋那刺客廝殺,結果連人影兒都沒看見,他現在實已有些疲憊不堪了,如果不是一股為兄弟復仇的勁頭兒支撐著他,早就倒頭大睡了。

  “是是是,將爺放心,您沒看我這一直轉悠呢麼,小的可不敢偷懶。”

  沈家輝“嗯”了一聲,轉身剛要離去,楊帆忽然訝呼道:“咦?那是什麼?”

  “什麼?”

  沈家輝霍然回頭,刀嗆啷出鞘,刀吟聲未歇,他已躍現在楊帆身畔,身手果然極為敏捷。

  楊帆手指草叢,一臉驚疑地道:“將爺,您看那兒,那是什麼?”

  沈家輝縱目望去,疑惑地道:“哪兒?發現什麼……嗯!”

  一語未了,沈家輝便覺丹田巨痛,想都沒想,他就提肘向楊帆撞去,而楊帆一擊得手,立即飄身離開,沈家輝這一撞,幾乎是挨著楊帆的衣襟,送他飄飛到兩丈開外。

  沈家輝低頭一看,小腹鮮血汩汩,已然染紅了衣袍,沒有發現的時候,他身上還有些力氣,一看到自己身上的創口,頓時覺得渾身的氣力都沒有了。他霍然抬頭,狠狠地看向楊帆。

  楊帆肋下有一口佩刀,刀依舊佩在那兒,不知何時,他手中已經握了一柄短刃,刃口殷紅的鮮血正一滴滴灑落。

  沈家輝曾經盤問過楊郎中手下那兩個與刺客交過手的部曲,也同那兩個人印證過武功,結果自然是完勝。所以他認為,既然那兩個人能跟刺客打得難解難分,那名刺客的武功就不會太高明。

  如此一來,他一直搞不明白,在他兄弟四人中,刀法最沉穩、最凌厲,武功最高明的劉奎到底是怎麼坐在那兒不動,就被人一刀斬下頭顱的。

  現在他知道了,知道的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也走到盡頭了,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刺客的身份張揚出去,叫他的兄弟們知道,免得他們再步了自己的後塵。

  “刺客是……”

  沈家輝長吸一口氣,連一句廢話都沒有,直接嘶聲高呼起來。

  可他剛一張嘴,就發現那個遠在兩丈之外,好像站在燈下靜候晚歸主人似的小子,已然鬼魅般出現在他的面前。沈家輝一向以自己的身法輕靈而自傲,現在他才發現,這人比他更快,比他要快得多。

  “刺!”

  人躍現面前。

  “客!”

  短刀收,橫刀出,刀揚起,光暈如輪。

  “是!”

  “噗!”地一聲,人頭飛起。

  那人頭飛起的剎那,楊帆心頭好像被滾油燙了一下似的,說不出的痛,痛中又帶著一種難言的快意。他依稀又看到了阿姊那牝鹿般奔跑在山野間的身影,看到了那高高飛起的一腔血、一顆頭。

  “誰在喊,什麼……事……事……事……快來人吶~~~~~”

  不悅怒叱的聲音迅速變成了驚恐的綿羊音,從一個應聲趕到的刑部公人口中響起。

  楊帆早已脫兔般遁走,臨走前還在沈家輝小腹傷口又搠了一刀,讓那創口稀爛,再難分辨具體是什麼鋭器所傷,當他竄進草叢的時候,還沒忘記捎上那兩片鐵鍋底。

  平素對楊家宅院裡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閣認真的瞭解和記載,這時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楊帆兔起鶻落、形如魅影,頃刻間就走得不知去向。

  當後宅裡沸反盈天的時候,楊帆已在他表演過狗刨的那片池水中把刀洗淨,插回了腰間,池水微微漾起一抹紅,隨即就被整片池水消融了,淡淡的再也看不出那是血的痕跡。

  流不盡的仇人血,殺不完的仇人頭。

  早晚有一天,他會把這一池水,染成一片紅!

  ※※※※※※※※※※※※※※※※※※※※※※

  “刺客到底是誰,為什麼他能如此準確地找到我的人,予以剪除?”

  楊明笙的臥房內,蔡東成怒不可遏地質問道。

  蔡東成久在行伍,從一名小卒,一步步殺到中郎將的高位上,如今位高權重,不怒自威,偶一發作,那股煞氣,更是令人望而生畏。但是他那副怒氣勃發的樣子卻絲毫影響不到楊明笙,楊明笙已經看不見了,即便能夠看見,他也絲毫不懼。

  蔡東成的一身殺氣,是在軍伍中養成的,是在兩軍陣前浴血廝殺中拼出來的,楊明笙只是一個文官,他甚至沒有親手殺過一個人,但是他喝令一聲“斬!”從而人頭落地的人,幾乎沒有一個是販夫走卒、市井匹夫。

  楊明笙親自判斬的官兒有的是,其中不乏與蔡東成官階相當的官員,甚至官位尤在其上的官員,就連李唐宗室、皇親國戚,他都判過斬刑,監過斬刑,蔡東成如何嚇得倒他?

  楊明笙坐在床上,冷笑連連地道:“這個人既然能夠找到我,可見他下了多大的功夫。此人處心積慮,一定早早就在查我,將我的底細查得清清楚楚。而今,你的人那麼招搖,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堂堂的千牛備身。你在我的府裡大辦喪事,鬧得無人不知,試想,他如何還不知就裡?”

  “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完全說不通!”

  蔡東成在房間裡重重地踱著步,每一腳踏下去,地板都為之一沉,發出沉悶的一聲“嗵!”一連折損兩員大將,他心痛,真的是心痛了,這四個人不但是追隨他多年的兄弟,感情深厚,而且也是他掌控左奉宸衛的主要班底,四大心腹。

  心腹不是想培養就培養的,光是一個忠心就不易得。隨隨便便提拔上來一個人,能有追隨他二十年的老部下可靠麼?

  更何況,沒有足夠的能力,如何替他控制掌管著奉宸衛的那些驕兵悍卒?十二千牛備身,不知多少人盯著這些位置呢,一旦出了空缺,又豈是他想提拔,就可以再隨意提拔幾個自己人的。

  他像一隻困獅似的,眼睛都紅了:“就算如此,可他如何能準確地辨識我的人的身份?他們都已穿了便服,那人怎麼可能在府中準確地找到他們,居然沒有枉殺一人?”

  蔡東成霍地站住腳步,扭頭看向楊明笙,略現憬然地道:“不對!你的府上,一定有內奸!”

  楊明笙怒道:“放屁!某治家甚嚴,能在某府上做事當差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其中時間最短的,也已被某使喚了三兩年了,個個忠心耿耿!”

  蔡東成曬然道:“忠心?你居然相信忠心?如果人心可信,當年韶州桃源村一百多口,怎麼會被斬盡殺絶!”

  楊明笙反問道:“你不相信忠心,那麼你認為,劉奎、沈家輝一班人,如果利字當頭,也會出賣你?”

  蔡東成陰沉沉地道:“只要有足夠的好處,為什麼不會出賣我?”

  楊明笙嘿嘿地笑起來:“可惜了劉奎和沈家輝,冤魂不遠吶,如果聽到你這番話,他們一定會很傷心。”

  蔡東成臉色一變,道:“忠心耿耿的人固然有,然而身居上位者,如果把屬下的可靠一味地寄託於他的忠心,絲毫不加防範,那就是最大的愚蠢!”

  楊明笙輕輕點了點頭,讚許地道:“不錯!你這句話我倒是贊成,不過,我還是不相信內奸出自我的手下。府裡不是調來了許多刑部、洛陽府的巡捕公人,還有武侯坊丁麼,如果有人替那刺客通風報信,想必就出自他們之中。”

  蔡東成搖頭道:“不可能!刑部和洛陽府的公人,是案發之後,由上司指派的,事先誰也不知道自己就一定會被派來。而坊丁武侯更不用說,那是因為人手不足,臨時起意才調過來的,調來的人更是坊正和不良帥隨意安排的。

  刺客怎麼可能事先就同他們之中的人牽上線?等他們入駐你的府邸之後,幾乎寸步不離,就算曾經離開過,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不管是威逼利誘,都不大可能讓他們成為刺客的同謀。

  楊郎中,除非你仇家遍天下,讓刑部、洛陽府和這修文坊的不良鋪、坊正,所有人統統聯手想要對付你,才有可能讓他們串通一氣。所以,如果有嫌疑,一定來自於你的府中!”

  蔡東成的分析的確非常合理,楊明笙的信念不禁有些動搖了,他沉默片刻,問道:“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4 12:00 PM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三章 兩道籬

蔡東成微微眯起了眼睛,沉思片刻道:“對那個刺客,我們迄今找不到一點線索,也許這個內奸, 就是抓住他的關鍵,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設計,先挖出這個內奸來!我打算……”

蔡東成壓低了嗓音,和楊明笙竊竊私語了一番,楊明笙頷首道:“好!我也想看看,我這府裡頭, 到底是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做出背叛本官的事來!”

他仰起頭,儘管他整個臉上都蒙了一層層的白布,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習慣性地仰起臉 來,“看”著蔡東成道:“關於當年桃源村一案,有人尋仇的事情,要不要跟他說一聲。”

蔡東成嘿然冷笑道:“當年的事情,咱們做的如此不乾淨,居然留下一條漏網之魚,這事兒一旦讓 他曉得,安知不會加罪於你我?如今咱們被這條漏網之魚攪得焦頭爛額,那位主兒的脾氣你不是不知 道,叫他知道了又怎麼樣?

像他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物,會把這個人、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可是……都敢殺的!最後,這事還不 是要由你我兩人來解決,沒得白白受他一頓訓斥。”

蔡東成吁了口氣,看看楊明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譏諷道:“我一直很奇怪,你都弄成這副樣 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你還活著做什麼?如果你早一點死,對你的仇人和朋友,都是一件好事!”

蔡東成拂袖而去,走到屏風邊時,突然又站住,扭過頭來,惡毒地道:“甚至對你的家人來說,都 是一件好事。楊郎中,做人做到你這個份兒上,也算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人了!真是令人欽佩 之至!”

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楊明笙的雙拳忽地握緊起來,握了許久許久,又緩緩地鬆開,喃喃自語 地道:“為什麼……我開始希望那個刺客能成功呢?”

※※※※※※※※※※※※※※※※※※※※※※※※※

當天,蔡東成回了一趟奉宸衛,向上司繼續告假。

等他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三十名士兵,每個人都攜有弓箭。

調動軍隊,哪怕只是區區幾個人的調動,都是非同小可的事,絶不可能沒有軍令而私自調遣,以官 兵的身份去做巡捕公人的差使更是大忌,軍中一般不會同意,此例一開,軍隊還成其為軍隊麼?

刑部、大理寺和洛陽府也不願意,出了案子就要調軍隊,那他們豈不成了擺設,說明他們為官無能 麼?

不過,楊郎中府上的這件案子,動靜實在是太大了一些,先是一個堂堂的刑部司刑郎中被人弄成了 殘廢,接著兩個千牛備身在楊家身首異處,據說這件案子連高高在上的天后也知道了。

是天后親自過問了此事,奉宸衛才允許蔡東成借調了三十名士兵,並從武庫給他們配發了非出征做 戰和演武訓練時不得動用的弓箭。

據說因為這件事,洛陽府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可是管著這麼大的一座洛陽城,又實在抽不出更多 的公人,所以洛陽尉唐縱親自跑來,也帶來三十個人,都是從各坊抽調出來的精明能幹的武侯和坊 丁。

唐縱把他帶來的這些人和楊府的家丁護院、以及本坊的武侯坊丁們逐一配對,以舊帶新,共同執行 巡邏,以加強楊府的警戒。

當這些“坊丁、武侯”們被帶到楊府裡時,楊帆看看他們雖然故意錯開隊形,但是腰桿兒依舊挺拔、 神色依舊嚴峻的樣子時,楊帆眼中不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們沒有交頭接耳、也沒有擠眉弄眼的 嘻笑,果然不愧是“精明能幹的武侯和坊丁”啊!

這時,馬橋邁著一步三顫的不良坊丁步向他顛了過來,興高采烈地道:“一下子增加了這麼多人, 咱們就安全多了。”

楊帆看看馬帆像安了彈簧似的亂顫的腳,再看看那些新來的坊丁、武侯們無一例外的沉穩有力的雙 腿,輕輕笑了:“是啊,這一下……真是安全多了。”

晚間,楊明笙的府邸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武侯坊丁往來不息,人員雖眾,卻始終保持著絶對的安 靜,除了腳步移動時的沙沙聲,什麼都聽不見,這派森嚴氣象,簡直就像一座軍營要塞。

一座五角小亭中,千牛備身黃麒麟坐在石幾上,面前的石案上擺著一壺酒,一隻肥雞。足有五斤重 的肥雞已經被他啃掉了大半,面前一堆雞骨頭,全都啃得乾乾淨淨。

黃麒麟圓圓的身子,身軀雖然比較肥胖,不過卻沒有一絲臃腫遲鈍的感覺。在“銅牆鐵壁”四兄弟 中,他年紀最小,排行居末,可是因為比較肥胖的身材,看起來似乎比幾個兄弟年歲還要大一些。

在他左側坐著上一回單手就把楊帆打下水池的刑部公人王武略,右側則是楊府護院花小錢,楊帆和 一個新分來的坊丁倚著亭柱站著,

黃麒麟“呸”地吐掉一塊雞骨頭,抹一把油漬漬的嘴巴,冷笑道:“這一回,咱們調了軍兵來,我倒要 瞧瞧,那個刺客,他能不能快得過弓箭!”

花小錢自那晚死裡逃生後,一直有些驚恐無狀,聞言不禁擔心地道:“黃備身,那刺客來無影去無 蹤,這弓箭能對付得了他麼?”

黃麒麟“哼”了一聲道:“不用把他吹的那麼神,高手,黃某是見識過的,可是再厲害的高手,身形速 度也不可能快得過弓箭,你聽說過哪個所謂的高手在戰場上所向披靡,能以一敵百了?”

刑部掌固王武略忍不住問道:“黃備身,既然中郎將請了旨意,從軍中調來勁卒,弓箭也是特批 的,何不調些弩來,弩不是比弓威力更大麼?”

黃麒麟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你不曾在軍中待過,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王武略臉上一紅,拱手道:“正要黃備身賜教。”

黃麒麟丟下一根雞骨頭,抹抹嘴巴道:“弩比弓射程遠,射得準,殺傷力大,這是不假,不過弩也 有不及弓的地方。常言說,五箭一弩,就是說,對一個熟練的箭手來說,要射出五箭的功夫,弩手才 能發出一箭。

我們不能調來更多的兵丁,這府中又到處是花草亭閣,只消一矢不中,那刺客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用弩如何捕捉他的身形?再說,這兒不比兩軍陣前,弩比弓笨重、形體也大得多,單兵扛著走來走去 的也不方便!”

黃麒麟又拿起一塊雞肉,說道:“何況,對一等射手來說,弓的殺傷力也未必就不如弩。咱大唐名 將薛仁貴當年任鐵勒道行軍大總管的時候,要率軍出征西域,臨行時高宗皇帝賜宴為他餞行。

席間,高宗皇帝對薛將軍說:“久聞將軍善射,古人善射者,可一箭貫穿七層甲,你今日不妨以五 層甲試射一箭給朕瞧瞧。”

當時我就在校軍場上,站得離點將台最近,聽得清清楚楚。薛將軍聽了旨意,命人取來他的寶弓, 只一箭,就把五層皮甲射穿,高宗皇帝見了大驚失色,立即命人去宮裡取來自己的那套明光鐵鎧寶甲 給薛將軍換上,生怕薛將軍在戰陣之上受了冷箭。嘿!普通的鎧甲尚且無法擋得利箭,何況這全仗輕 身功夫高來高去的飛賊。這軍弓要對付他足夠了,只要他挨上一箭,就休想逃掉。”

花小錢和刑部公人聽了黃麒麟所言頓時驚嘆不已。

唐初軍制,披甲士兵要占全部士兵的六成,但是限於鋼鐵生產能力和不同戰場環境的需要,再加上 強悍弓弩的克制和遼闊戰場上有得是辦法避免與重騎兵正面衝突,耗資巨大、實戰效果不佳的重騎兵 已基本退出歷史舞台,所以當時的甲冑主要是皮甲、木甲、布甲、皂絹甲等,披掛鐵甲的並不是很 多。

那柔韌粗厚的皮甲疊起來一刀未必刺得穿,而且它們堆疊起來還會產生緩衝卸力的作用,可唐弓居 然一箭就能貫穿五層皮甲,在戰場上其威力可想而知。

楊帆聽著他們的談話,卻是暗暗冷笑不已。

他現在已經完全明白對方的用意了。

調弓手來,的確有加強楊府防範的目的,希圖利用弓箭殺傷刺客,但是那三十名所謂的坊丁和武 侯……

楊帆看了看他對面那位據說來自崇政坊的坊丁,這位仁兄叫段未峰,老段雙腿併攏,站得彷彿標槍 一樣筆直,雙眼平視前方,既便掃視左右時,態度也是非常的警覺,姿態也是非常的嚴肅。

楊帆不禁暗暗嘆息一聲,蔡東成真該找些兵**來,而不該調來這麼多精兵,一個訓練有素的精悍士 卒,一舉一動早就養成了習慣,哪有那麼容易冒充武侯坊丁?

很顯然,劉奎和沈家輝莫名其妙的死亡,已經讓他們產生了懷疑,他們懷疑楊府內就有刺客或者刺 客的同黨,所以他們用了一明一暗兩手。明著調進來三十名弓箭手,負責對付刺客,加強威懾作用。

而暗的一手就是那些冒充武侯坊丁的兵丁。如果刺客就在府中,或者刺客有同黨在府中,另外三十 名扮成武侯坊丁的士兵就負責把他揪出來。

楊帆暗暗提高了警覺,不能按部就班一點點地來了,必須得速戰速決。
作者: dcy1837    時間: 2012-11-27 08:16 AM

第七十四章 三岔口

   
    楊帆思索著,目光投注在前方一片樹叢上,這裡隱藏著一個弓箭手,這是楊帆看到的,問題是,對方既然已經開始懷疑刺客或刺客有同黨就在楊府之中,並且加強了內部人員之間的互相監督,那麼弓箭手的配備,是否會叫他們全然知曉?

     
  楊家宅院雖大,但是以弓箭的獵殺範圍,三十個人不需要過於分散,一個地方至少安排兩名弓箭手。黃麒麟高挑燈燭,在這裡喝酒吃肉,分明是以他自己為餌。那麼,這個位置甚至可能有第三名弓箭手?

     
  楊帆思索已定,向對面的段未峰笑了笑,小聲道:“段兄,小弟去方便一下。”

     
  “等等,我也去!”

     
  標槍似的站在那兒,一臉不苟言笑的段未峰一見忙也追上來,可是楊帆並未趕向茅廁,而是繞到亭左一叢花木後面。這小亭三面環有草木,一面是一條碎石小徑,他就大模大樣的走向其中一面,開始寬袍解帶。

     
  花小錢回頭瞧見,訓斥道:“你幹什麼呢?”

     
  楊帆回頭道:“小的方便一下。”

     
  花小錢大怒道:“當這兒是你家菜園子呢?不知道茅房在哪?這兒也是能方便的?”

     
  楊帆被他一頓訓斥,訕訕地系了褲子,灰溜溜地走開了。

     
  花小錢扭頭對黃麒麟道:“府裡頭壓根就不該用這些人的,都是一群沒用的廢物,一些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什麼規矩都不懂。”

     
  黃麒麟微笑道:“多雙眼睛、多雙耳目總是好的,除非那刺客會隱身術,否則這些人多少總會有些用處。”

     
  楊帆向茅房走去,那個叫段未峰的“坊丁”快步跟上來,楊帆扭頭笑道:“段兄也要方便一下麼?”

     
  段未峰依舊一臉的不苟言笑:“還是互相照應一下吧,那刺客說不定隨時會來。”

     
  進了茅房,楊帆佯裝解手,飛快地思忖著,方才他走向的花木叢中並沒有藏人,他看到的那名弓箭手就藏在小亭的右側,那裡視線寬廣,可以照應到三個方向,如果有第二個弓箭手,既然沒有藏在左邊,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藏在小亭後面的花叢裡。

     
  而這個方向已經不能再做一次試探了,現在他們已經對內部的人起了疑心,如果採用對耗的方式也不妥當,萬一他們把武侯和坊丁都趕出去,或者把楊明笙送往別處,勢必會給自己增加更大的困難。

     
  唯今之計,只能速戰速決。可速戰速決,能不能挖出他們幕後的真正主使呢?一步步地施壓,才會讓幕後元兇更容易主動現身吶……“”

     
  楊帆心中取捨不下,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天愛奴對他說過的話:“遇事當三思而後行,有些事情,不是刀劍就能解決的,多動腦子,說不定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眼下的事情,豈是動動腦子就能解決的?

     
  要引蛇出洞……

     
  引蛇出動……

     
  楊帆心中暗暗下了決定,留下楊明笙一條線就夠了,先把蔡東成一行人解決掉,只剩下楊明笙一個人,他勢必會主動向他的幕後主使求救,又或者……

     
  正想著,外邊傳來段未峰不耐煩的聲音:“楊帆,你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

     
  楊帆笑嘻嘻地走出去,摸著肚子道:“段兄不方便一下嗎?”

     
  段未峰強忍厭惡地瞥了他一眼,轉身就走,楊帆笑嘻嘻地跟在他背後,目光卻落在段未峰的佩刀上,刀在段末峰的腰間擺來擺去,那是與自己的刀一模一樣的一口制式鋼刀。

     
  兩個人回到小亭的時候,黃麒麟眼前已只剩下一堆雞骨頭,他打著飽嗝站起來,說道:“某也去方便一下。”

     
  花小錢和刑部公人王武略同時站起身來道:“我等與備身同去。”

     
  “好機會!”

     
  楊帆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機會,眼前幾人站位的變化雖只是一剎那,卻足以讓他把握。楊帆忽然驚“哎!”一聲,一掌便削在段未峰的後腦,同時縱身向前撲去。

     
  段未峰應聲便倒,黃麒麟抬頭,看見楊帆一掌砍昏了段未峰,訝異之色剛剛一閃,又見他縱身向自己撲來,不由為之大驚,馬上便伸手拔刀。

     
  他剛剛抽出刀來,楊帆已平掠而至,手中刀用盡全力,搠穿了黃麒麟的胸腹,手腕一抖,用力一絞,五指便如斜揮琵琶,斬向王武略的咽喉。

     
  速戰速決!

     
  如果失敗,楊帆也不怕就此暴露了身份,他這個坊丁的身份,本來就是為了探察仇人下落才選擇的,既然敵蹤已明,也就無所謂了。當然,如果繼續有這個身份為掩護,對他有極大的幫助,如非得已,他還是不願暴露的。

     
  王武略應聲便倒,與此同時,黃麒麟回刀反撩,左肘後撞,側身外翻,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黃麒麟雖然肥胖,身子卻異常靈活,輾轉騰挪,連攻帶守,片刻功夫就換了好幾個身形。

     
  但是當他退到石欄邊站定身子,氣力就已耗盡,他的肚子被一刀攮進去,又斜挑著劃出來,破了好大一個口子,腸子拖曳在地,也不知拖曳了多遠,暗影下看不清流出的鮮血,可他知道那正汩汩流出的淡黑色的東西,就是他的鮮血。

     
  “嗖!”

     
  一支利箭射出,是從亭後花叢中射出的,這裡果然埋伏有弓手,這弓手的反應果然夠快,然而就在小亭中方寸之地,楊帆的身形一直在動,平掠刺殺黃麒麟,一手撐石台,單掌擊碎王武略的咽喉,側身翻滾而出,兔起鶻落,一氣呵成。

     
  而小亭中,黃麒麟正倚欄站著,王武略與花小錢也站著,等於是在三個可能埋伏有弓箭手的方向都有一座肉屏風,弓手的反應不可謂不快,而且抓住了幾人站立間的縫隙,迅速射了一箭,可是要想射中楊帆,實也不易。

     
  楊帆舉手投足間殺了黃麒麟、王武略,猱身闖進花叢,花叢中一聲慘叫,楊帆又一頭撞進了另一邊花叢,緊接著又是一聲慘叫,弓箭手被人近了身,就只有任人屠宰的份兒。

     
  花小錢木雞般站在那兒,渾身冰冷,牙齒打戰,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也實在是太快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刺客就在府中,而且就在自己身邊,就是那個看起來很樸實、也很老實的楊帆。

     
  “快……”

     
  花小錢只喊了一個字,“來”字還沒出口,他的眼睛就突出了眼眶,此時,楊帆正自花叢後站起,手中拿著一張大弓。

     
  這時一支白樺弓,制式唐弓,弓身木質及裝飾用的樺皮都非常好,弓在未完全伸直的狀態下,長度為一米六十多,幾近一米七,比楊帆的身體也矮不了太多。

     
  弓弦正在顫動,顫動的速度極快,肉眼幾乎看不見,亭中燈光的照耀,只能讓人隱約看出弓弦的位置有一團光暈。

     
  花小錢緩緩低下頭,就看見自己的心臟位置插著一支箭,可摜五層甲的利箭,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心臟,三棱箭翼鉤住了他的心臟,六個血槽把他心臟泵壓出的強勁有力的血液,從傷口向外激射。

     
  花小錢茫然抬起頭,眼神渙散,他的嘴角抽搐了一步,雙膝一軟,就坐回石凳。楊帆快步閃過來,摘下他肋下的刀,又把自己的血刀,塞到他的手中。

     
  花小錢坐著,雙眼中隱隱有一層光澤在動,但那是被燈光反映出來的,如此你自己看,會看到他的眸中已全無生機。

     
  人聲四起,叱喝不絕,一個個身影從四面八方向這裡飛奔過來,楊帆立即倒掠回去,僕倒在段未峰身旁。幾乎與此同時,第一撥人便沖到了。

     
  他們看到,亭下掛著的氣死風燈在風中輕輕地搖曳著,黃麒麟仰面摔在圍欄上,一半身子倒在欄杆外面,腰部以下軟軟地懸在欄內,肚腹處一片血肉模糊,王武略側臥在地,一動不動。

     
  花小錢怔怔地坐在石案前,仿佛已經嚇傻了,對所有圍過來的人都視而不見,但是仔細再看他的心口,便叫人倒抽一口冷氣,一支利箭深深貫入了他的身體,他的身子微微前傾,之所以不倒,竟是因為那枝箭抵在了石案上。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人敢說話,燈籠、火把,靜靜地燃燒著,偶爾傳出“劈啪”的聲音。及時趕到的眾人當中,地位當然以千牛備身吳少東最高。

     
  吳少東尖頜隆額,雙頰微陷,看著精瘦,但是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看著甚有英氣。他緩緩走向黃麒麟,伸手想扶,終於還是收回了手,長吸一口氣,霍然轉身,厲聲問:“方才,誰先趕到的?”
作者: dcy1837    時間: 2012-11-27 08:17 AM

第七十五章 四面風

  馬橋旁邊的一個「坊丁」應聲跨出來,肩不搖,身不動,一副標準的軍姿,只是現在誰也沒有太注意。

  「吳備身,是我們先趕到的。」

  「你說,看到了什麼!」

  「這……,當時我們剛從花叢後面轉出來,馬橋是走在我的前面的,所以……」

  那個「坊丁」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卑職看到的,就是……您所看到的。」

  吳少東又看向馬橋,目光如箭。

  馬橋臉色蒼白如紙,像風中的落葉一般瑟瑟發抖,似乎現場的血腥已經把他嚇壞了,以至於他還沒有從驚憾中清醒過來,他看著吳少東,眼中焦距卻一片茫然,似乎根本視而不見。

  吳少東斥道:「膽小如鼠的東西,說!」

  「啊!」

  馬橋驚得一顫,語無倫次地道:「我不知道,小的什麼都沒看到,不是,小的看到了,其實沒有看到……」

  吳少東大怒,一個箭步躥到他面前,伸手揪住他衣領,把他提得雙腳腳尖都踮了起來,厲聲咆哮道:「說!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馬橋徹底清醒過來,他縮著脖子,眼神遊移飄忽著,瑟瑟縮縮,像一隻鵪鶉似的顫聲道:「小的……好像看到……看到一個黑影向那邊樹叢裡一閃就不見了,然後就看見亭子裡的人全都死了,小的……小的也不知自己是花了眼,還是真的有看到……」

  吳少東盯了他半晌,恨恨地放開手,這時有人上前探了探地上昏迷的兩個人,大聲叫道:「吳備身,他們兩個還活著,只是暈迷了。」

  吳少東把手一揮,沉聲喝道:「救醒他們!」

  ……

  堂上明亮如晝,蒙著一臉白布的楊明笙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左右坐著蔡東成和吳少東,楊帆和段未峰站在他們面前。

  蔡東成和顏悅色地道:「不要怕,你們說一說當時的情形。」

  楊帆似乎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大場面,所以顯得有些惶恐,他緊張地扣著指甲,道:「將軍,小的什麼都沒有看見,我當時就覺得腦後生風,接著眼前一黑,就昏過去了,等我再醒過來時……就……就在這兒了。」

  蔡東成沒有說話,目光又轉向段未峰,段未峰臉上一紅,頗為尷尬地道:「標下也是一樣,當時只聽到他一聲驚呼,身子就向前栽來,然後我的後腦也挨了一下狠的,就……昏倒了,等標下醒來時……」

  段未峰面孔漲紅,蔡東成的臉色卻黑下來,他緩緩地站起來,負著手在堂上沉重地踱著步子,踱了好久,才煩躁地擺了擺手,便有人把段未峰和楊帆帶了下去。

  「少東!」

  吳少東應聲而起,抱拳道:「卑職在!」

  蔡東成沉吟道:「從現在起,你片刻不要離開我的左右。」

  吳少東知道郎將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心中一暖,立即應道:「卑職遵命!」

  蔡東成霍地看向楊明笙,目中隱藏著熊熊怒火,恨聲道:「楊郎中,為了你,某可是已經折了三員大將!」

  楊明笙怪異的一笑,陰惻惻地道:「這與我有何相干?蔡郎將,當年的事,你我都有份的。」

  蔡東成拂袖而去,咒罵聲遠遠傳來:「這種廢物,還活著有什麼意思!」

  楊明笙聽見了,他慢慢仰起臉,兩個黑洞洞的鼻孔好像在空中嗅著什麼似的,沙啞地道:「誰說我活著沒有樂趣?我想知道他是誰!我想知道,到底是你們能殺得了他,還是他能殺得了你,我一定會知道的,一定會知道……」

  ※※※※※※※※※※※※※※※※※※※※※※

  蔡成東出了楊明笙的臥房,對吳少東道:「咱們被人這般牽著鼻子走,終非良策。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明日一早,就把咱們的人全都撤回去。」

  吳少東道:「郎將,兄弟們的仇,不報了?」

  蔡東成道:「當然要報,不過,不是在這裡,是在咱們的地盤。」

  他冷冷地瞟了一眼楊明笙的臥房,冷笑道:「那刺客既已知道我也是他的仇人,他會放過我麼?是我大意了,小瞧了他,才中了魔障一般,只想著以楊明笙為餌,孰不知,我也是那刺客必欲得之的目標,如此一來,我何必留在這裡。我倒要看看,軍營重地,他還敢不敢來!」

  楊郎中府上的氣氛空前緊張起來,四面風聲,八方鶴唳。

  前兩次,刺客只殺重要人物,普通的武侯坊丁們雖然忐忑卻還不是特別的害怕,但是這一次刺客大開殺戒了,死的不只是軍中將領,還有刑部的公人、楊家的護院,一時間人人自危。

  沒有人知道凶手是誰,不知道身份、不知道來歷,不知道動機,來無蹤去無影,於戒備森嚴的楊府中如入無人之地,這份本事,簡直是匪夷所思了。於是,大家看向吳少東的眼神就有些不太對,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不過,至少今晚大家能踏實一些,因為今晚已經死過人,那刺客就像一口不見血不回鞘的神劍,今夜已經飽飲了鮮血,想必也該歸鞘歇息了。

  但是,劍並未歸鞘!

  楊帆和段未峰被人一擊致昏,雖不致死,卻也頭痛欲裂,今夜的巡弋任務只能交由另兩人負責,他們回去歇息了。

  段未峰等一批新來的所謂坊丁因為晚到,另行安置了住處。馬橋陪著楊帆回到柴房,給他喝了些水,看著他歇下,便繼續巡邏去了。

  四更天,楊帆的酣聲忽然停止,悄悄地坐起來。

  他一直以來的習慣,的確是得手即走,另尋良機。但是這一回,他必須得提前了。

  楊明笙已經懷疑到內部可能有人與那刺客有勾結,他的處境日益艱難,同時,一再刺殺成功,使得防範更加嚴密,再想偷襲得手已然不易,對方如果再變更住處,將更加困難,此時動手,一則是打個出其不意,二來也是為形勢所迫。

  門口有樹,樹上有巢,巢中有衣。青衣短打、青色頭套,短刀短劍,抓地虎靴,都用油布包得好好的,當楊帆把它們一一換好,再把那張驅儺鬼面戴到臉上,整個人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這一回,他要正面作戰!

  楊帆伏在鬥角飛簷上,就像雕塑在那兒的一隻闢邪脊獸。

  他在飛簷上伏了已將近一個時辰。

  點點燈光,幢幢人影,雖然今夜刺客已經來過,依照常理,今夜已然平安無事,可是在誘敵無效,收縮防禦之後,防衛還是明顯變的更嚴格了。

  這本就在楊帆意料之中,他原也沒打算依舊能出其不意地斬殺敵人,今夜他本就要大開殺戒。楊帆緩緩抽出短劍,星光滿天,倒映在劍刃上,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楊帆作勢欲撲,兩個舉著火把的巡弋坊丁突然從牆角轉了出來,楊帆又伏下了,因為那兩人當中有一個是馬橋。

  幸好他們沒在原地多逗留,很快就走開了,楊帆知道馬橋還有一個時辰才會交班休息,而他轉悠一圈,至少也要三柱香時間。

  楊帆靜靜地等候著,當他估摸著馬橋已經走遠的時候,又有兩個巡邏的人從壁角轉出來,楊帆雙腿一彈,飄然落地。

  流哨是兩個人,原地還有兩個固定哨,草叢中有兩個弓箭手,弓箭手固然潛藏隱蔽,可是楊帆在簷上已潛伏了一個時辰,他們怎麼可能做到始終一動不動。所以每一個人的方位楊帆都已了然於胸。

  楊帆要對付的首先是弓箭手,對他威脅最大的無疑是這兩個人,箭矢之快,又是在夜間,他並沒有把握能避得開。

  兩個巡弋的人堪堪走來,楊帆倏然落地,從兩個巡弋坊丁中間一掠而過,彷彿一道黑色的陰影,徑直撲向一名隱在草木叢中的弓手。

  弓箭手被刺客貼近,就只能任人宰割,楊帆一刻不停,利劍一揮,隨即一腳,將那弓箭手的身體狠狠砸向另一處藏有弓箭手的角落,然後和身撲去,此時,他掠身而過的兩名巡夜人才撫著咽喉頹然倒地。

  「刺客來了!」

  兩個站在門口的明哨大叫,拔刀出鞘的剎那,楊帆已結果了第二個弓箭手,向他們縱身撲去。

  「好賊,還敢再來,看你今遭往哪兒跑!」

  吳少東本是和衣睡下的,聞聲立即出現在門口,一見一身青衣短打、面蒙青色頭套的楊帆,不由雙目赤紅,拔刀就衝了上來。

  刀風呼嘯,吳少東聲到人到,掌中一口刀剎那間一連劈出十幾刀,楊帆身遭周圍好像旋起了一道道光暈,吳少東的攻勢可謂悍猛異常。

  楊帆在兩名侍衛和一個千牛備身的聯手合擊之下仍然遊刃有餘,短劍如電,一名侍衛打著旋兒狂叫著摔跌出去。楊帆縱身撲近,短劍在另一名侍衛刀上一點,身形一矮一彈,靴筒中的刀已握在掌中,自下斜上,刺向吳少東的咽喉。

  「殺!」

  斜刺裡突然亮起一片刀光,楊帆這一劍雖能要了吳少東的命,自己的手臂勢必也要被斬下來,楊帆及時收刀,旋身避讓,身形倒縱間,反握劍柄一刺,另一個侍衛哀嚎一聲,仰面摔出,氣絕身亡。

  楊帆雙足剛一落地,兩口刀便罡風呼嘯、同時劈來。

  中郎將蔡東成到了,與千牛備身吳少東,合戰楊帆。
作者: dcy1837    時間: 2012-11-27 08:18 AM

第七十六章 以血還血


    梆子聲、鑼鼓聲響作一片,隱藏在楊府各處的遊哨暗哨們紛紛向這裡聚集過來,弓箭手張弓搭箭,緊緊地瞄著走馬燈般戰作一團的三個人,卻不敢發射。

    三個人走形換位元元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他們的眼力根本跟不上,這一箭射出去,指不定會射到誰的身上。

    蔡東成和吳少東和楊帆甫一交手,就發覺這個人的武功很高明。

    一寸短,一寸險,楊帆手中都是短刀短劍,緊緊纏住他們,招呼的盡是身上要害,他們也想退開,讓弓箭手把楊帆射成刺蝟,然而楊帆纏鬥極緊,他們根本脫不了身,現在只要一退,就會被楊帆趁隙刺中,他們只能不斷地變換身形,不斷地揮刀猛擊。

    表面上看來,兩口橫刀呼嘯縱橫,似乎已經把刺客完全籠罩在他們的攻擊之下,而實際上他們卻是有苦自家知,有心脫困,無力脫身罷了。

    而圍上來的侍衛們卻看不出此中的門道,他們都以為兩位將軍已經占了上風,是以只是緊緊地把住四下的門戶,防止這刺客逃走。

    楊帆與兩人越纏越緊,身形在霍霍的刀光下漸漸萎縮,似乎馬上就要被兩口鋒利的千牛刀切得粉碎,突然楊帆一聲長笑,矮下去的身形乍然暴起,手中的短劍突然爆出比蔡東成手中的千牛刀更加燦爛絢麗的光芒。

    他一刀緊似一刀,每進一步,根本叫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刺了多少刀,而蔡東成則在疾退,每退一步,手中刀都舞如光輪,拼命抵擋著楊帆的瘋狂反撲,在他們後面,吳少東搖晃了一下身子,猛地插刀於地,這才撐住了身子。

    一口短劍正插在他心口位置,直沒至柄,楊帆在關鍵時刻脫手將手中的短劍飛了出去,直接貫進了他的心臟,切斷了他的心脈。短兵器的防不勝防就在此處,楊帆很清楚,吳少東已命不久矣,所以才放膽集中全力,要拿下蔡東成。

    四下裡虎視眈眈,箭鋒所向,他也不敢稍有怠慢,只要蔡東成脫離戰團,他就危險了。情勢急轉直下,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所有的弓手都拉開了弓弦,箭簇前指,隨著二人急轉的身形移動,卻遲遲不敢射出這一箭。

    “韶州血案,一百四十七條人命!狗賊,納命來!”

    激鬥中,楊帆突然舌綻春雷,厲聲吼出了這句話!所有人都在猜測他的來意,所有人都在猜測刺客的目的,今日,他公開一戰,也公開了自己出現於此的原因,他是為桃源小村所有父老,為他的爹娘、為他的阿姊,討還一個公道!

    “來”字出口,楊帆突然倒縱出去,人影乍分,蔡東成依舊揮刀、疾退,一連退了三步,方才喘息站定,燈籠火把照耀下,傳出一片片驚呼聲,蔡東成身上到處都是血跡,汩汩鮮血殷殷流出,瞬間就把他的袍子染成了一件血袍,也不知道他在這剎那間已被楊帆刺了多少劍。

    楊帆的身影卻在滾身疾退,一直退到了挺刀僵立的吳少東身邊,吳少東已氣絕身亡,但是僵硬的身軀依舊拄著鋼刀不倒,楊帆兔起鶻落地閃到他身邊,一把搶過了他的千牛刀,吳少東的屍身失去支撐,向前僕倒。

    楊帆掌中刀白光一閃,一顆人頭便被斬落在地。

    不遠處,蔡東成兩眼無神地看著這一切,無力地舉了舉刀,便鬆開了手掌,掌中刀應聲落地,他的身體也慢慢地向後仰去。

    楊帆手一揚,掌中幻化出一道光輪,呼嘯著卷向蔡東成,與此同時,他的身影疾退,退向蔡東成和吳少東閃身出來的那間房子。

    只見一道淡青色的人影掠過臺階、掠過門扉,倏然閃到了房中去。人影進屋,兩扇門扉立即砰然合攏,幾枝適時射到的利箭篤篤地釘在門板上,上好的楠木大門被射穿。

    “呼!”

    旋轉如輪的刀輪從將傾未倒的蔡東成頸間掠過,將他的頭斬了下來。這刺客殺了人還不算,竟然還冒著被利箭射中的危險,執意要斬下對方的人頭,哪怕對方已死,也定要殘戮其屍,這是怎樣的忿念?

    仔細想來,似乎奉宸衛的一位郎將、四位千牛備身,竟然沒有一個不是身首異處,五個人,五顆頭,奉宸衛的這幾位將軍只是來為他們郎中助拳擒賊的,怎麼竟招來這刺客如此之大的冤恨?

    所有的人都拿著兵器,舉著火把站在那兒,望著地上的兩具無頭屍體,心頭一陣陣的發寒。

    他們正驚慌失措的當口,滾滾濃煙伴著火光從房中冒了出來,刺客縱火燒屋了。緊接著,一處處火頭起來,到處都是火光沖天,整個楊府在這一天的晚上,燦爛了洛陽城的夜空。

    整個楊府亂成了一鍋粥,救人的、逃命的、搶救財物的……

    哭嚎聲、咆哮聲、叫駡聲……

    坊丁、武侯、官兵、刑部公差、洛陽府公人、楊家的家將奴僕,這些人各有統領,互不相屬,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頓時沒頭蒼蠅般亂作一團,在各自上官的指揮下胡亂地應付著眼前的局面。

    刺客居然還沒有走,他左一閃,右一閃,不停地縱火,把整個楊府鬧得天翻地覆。官兵在他背後窮追不捨,可他時隱時現,在楊家這樣的環境裡如魚得水,弓箭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完全失去了作用。

    似乎在斬殺了要殺的人之後,那刺客大願得償,只想搗亂,雖在追兵逼迫之下,不能對楊家造成比較大的損害,他也不走,而是到處放火、傷人,被他刺傷的公人坊丁和官兵不下數十人,以至於到最後除了那些紅了眼的官兵,其他人只要一看見那刺客出現,就會一哄而散,根本不敢應戰。

    “救命啊……”

    “救火啊……”

    “快把裡面值錢的東西搶出來……”

    “抓刺客!”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中,楊帆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他的肩頭受了傷,一隻手緊緊地捂住肩頭,身上只穿一身小衣,披頭散髮,無比狼狽。

    因為執意要斬下吳少東和蔡東成的人頭,楊帆的動作還是慢了那麼一剎,在他閃身避進房間的剎那,一枝利箭穿過將掩的門縫,射中了他的肩頭。為了避免被人看出箭傷,他乾脆往自己的傷口上又刺了一刀,此前持刀傷人,正是為了這一目的。

    前邊一處房舍火勢洶洶,劉管事抓著一個人,就吼叫著趕緊救火,剛找人幫他裹好傷口的楊帆也被抓了壯丁,不知他從哪兒折了一段樹枝來,拼命地撲打了幾下,便趁人不備繞到火頭的另一邊,趁人不注意,閃進了一處尚未起火的房舍。

    片刻功夫,楊帆穿後窗而出,房中火苗已起。沒多久,楊帆又出現在另一處火場,一盆水潑向熊熊燃燒的數丈高火炬,然後拎著木盆再往回跑,在往水池去的路上殺死了兩個落單的士兵。

    一會兒,偏院的廚房也起了火,緊接著,楊明笙的寢居前一桶菜油摔在地上,變成了熊熊烈火。

    “哎喲,怎麼了,怎麼了?”

    楊帆正倉惶亂竄,迎面跟一個人撞做一堆,一起摔倒在地。那人慌裡慌張地爬起來,正是楊明笙的小書僮木釘兒。

    楊明笙現在讀不得書,也辦理不了公事,連茶都喝不得了,脾氣變得越來越怪異,所以木釘兒這幾天不用侍候他,他的宿處也借給了一位刑部巡檢,自己搬到前宅去住了,這時剛剛跑到後宅。

    木釘兒帶著哭音兒道:“刺客放火啦!殺了好多人,快救火,快救阿郎!阿郎的住處起火了”

    “快啊,快救阿郎出來!”

    劉管事一臉煙薰火燎地出現在楊明笙的寢室門口,帶著哭音兒喊道:“快著些,救阿郎出來啊!”

    這時的房舍多是木制,本來就容易起火,楊帆又在地上潑了一桶菜油,那火就更猛了,大火熊熊,封住了門窗,隔著三四丈遠,就得遠熱浪撲面,炙得面皮生疼,誰敢上前?

    劉管事舉手向天,大吼道:“快救阿郎出來!十萬錢,賞十萬錢吶!”

    錢這東西,有命掙也得有命花才成,那刺客到處殺人,現在就連楊府許多下人都東躲**,自尋生路去了,身邊幾個家人假惺惺地潑一盆水,撲兩下火還成,叫他們沖進火宅救人,誰肯?大家只當沒聽到。

    “一百萬錢!誰救阿郎出來,賞一百萬錢!”

    劉管事急瘋了心,混亂中也找不到夫人,乾脆就當了這個家,拿出了一百萬錢的重賞。

    火光熊熊中,楊帆挺身而出:“我去!”

    四下的家丁僕役侍婢們一起看向他,只“見”他站在錢眼裡,頭頂著“開”,腳踏著“元”,左手撐著“通”,右手扶著“寶”,一向靦腆、羞澀的少年形象,突然變得異常高大起來。

    劉管事激動地道:“好好好,你快救阿郎出來,我絕不食言!”

    楊帆搶過一床棉被,旁邊幾個家僕馬上抬來幾桶水潑在棉被上,楊帆把浸了水的棉被一裹,飛奔幾步,一頭撲進火堆……
作者: dcy1837    時間: 2012-11-27 08:19 AM

第七十七章 火中祭

房間裡的火其實不是太大,外間房裡絹制的坐屏已經被高溫氣浪燎著了,但是傢俱器物依舊無恙,此刻的房間,就像花果山的水簾洞,外邊一片水幕,內裡卻是別有洞天。

    楊明笙摸索著走到房間門口,儘管他的臉裹在厚厚的繃帶裡面,但是手腳受到的烘烤、呼吸吞入的熱浪,依舊使他清楚地意識到,房子裡起了大火,楊明笙忍不住大叫起來:“來人吶!快來人吶!”

    他曾經覺得已生無可戀,可是當死神真的走到他面前時,他還是感到了由衷的恐懼。

    “郎中大人不必著急,火要燒過來,還要一陣子呢。”

    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一個蒼老中帶著些沙啞的聲音,這個聲音楊明笙實在是太熟悉了,他這些日子也不知做過多少噩夢,夢裡都有這個聲音。楊明笙驚得一跳,差點兒一跤摔倒,但是被一雙手臂穩穩地扶住了。

    房間裡熱浪滾滾,楊明笙卻徹骨生寒,他永遠也忘不了這個人,就是這個人,用沸水殘忍地燙瞎了他的雙眼,燙壞了他面容,毀去了他的前程和希望,現在,他又聽到了這個聲音,楊明笙的身子劇烈地發著抖,突然嘶聲問道:“蔡東成呢?”

    “死了。”

    “吳少東呢?”

    “也死了。”

    那人輕輕地笑:“此外,還死了一些人,現在,你這幢宅子正在著火,等到天亮的時候,你的府邸就會變成一片白地。”

    楊明笙嘶聲大叫起來:“惡魔,你這個惡魔!”

    “稍安勿躁,楊郎中,我們的時間可不多。”

    耳畔的聲音很溫柔:“這場火其實一點都不大,燒掉的也不過就是你楊家的一幢宅子,對整個洛陽城來說,甚至對整個修文坊來說,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影響,不會影響到別人家,甚至對你自己的親人和家人,都沒有多少影響。”

    外堂已經開始燃燒起來,門窗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就象過年的爆竹一樣。

    楊帆道:“你們夫妻兩個並不和睦,我聽說,連你的女兒都不是你親生的。(請使用本站的拼音功能變數名稱訪問我們.零點看書)”

    楊帆貼近他的耳朵,小聲道:“那個小丫頭,我見過她,長得很漂亮。那眉眼五官,跟你確實一點都不像,郎中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她的確不是你的女兒,難怪你這麼不喜歡她。”

    楊明笙氣得渾身都發起抖來,眼眶處一處處的痛楚,應該是傷口繃裂了:“你給我滾開,滾開!”

    楊帆悠然道:“你死了,你的娘子可以改嫁,說不定就可以嫁給她真正喜歡的意中人,而你替人家養了這麼多年的好女兒,也會找到她的親生父親,她們都可以生活的更好,至少比在你身邊時快活。你
給丫“睡”錢最新章節
的家人奴僕,也可以收拾收拾,另投他人了。

    還有你這個宅院,等它燒成一片白地以後,你的娘子或許會把這塊地賣給他人,搬去與她的情人雙宿雙棲,又或者她會在這裡重新蓋一幢豪宅,畢竟,她的娘家雖然無權,卻很有錢的。他們可以在這裡蓋一處寢居,在你的屍骨上面,架起她的婚床。”

    楊明笙的身體在發抖,楊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深深地刺在他的心裡,楊帆所說的每一句話,無疑都有很大的可能會變為現實,正因如此,那種憤怒和悲傷,遠比他上的痛苦更叫他難以忍受。

    可他現在已不是威權極重,手掌生殺大權的刑部司刑郎中,熊熊大火中,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刺客隨時可以把他像一隻螞蟻般輾死。

    他在發抖,抖得像風中的一片落葉,楊帆的聲音漸漸冷下來,就像一陣蕭瑟的秋風,從他身上刮過:“而我呢?楊郎中,您放的那一把火,燒的卻是我的天,燒掉了我所擁有的一切!

    那天,是我從樹上摔下來,在家養了三個月後第一次出門。那天,我娘正在家裡給我熬骨頭湯,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還得繼續補養,我爹正在削一根戒尺,因為我不肯好好讀書,上一根教訓我的時候把戒尺打折了……

    那天,秀秀姊正在陽光下繡嫁衣,裘伯伯和方伯伯正在樹蔭裡下著棋,那是一棵槐樹還是榆樹我已經不記得了,實在是太久了……,那一天,鄰居家的三喜子正在野地裡放羊,我被一隻大白鵝追著,姐姐背著我逃上山……”

    楊帆眼裡漸漸蓄滿了晶瑩的淚水,他看著已站立不穩的楊明笙,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卻像映著一塊冰似的寒冷:“你一聲令下,我的親人全都死了,我的朋友、鄰居也都死了,那座村莊被冠以瘟疫之名,從此成為棄地,現在成了一片荒地。你害死了我全家人,我卻只找你一人尋仇,禍不及你妻女,你比我要幸運多了,你說是不是,楊郎中!

    “你……你不是一個老人!”

    楊明笙聽著他的話,突然回過神來。

    楊帆靜靜地道:“對,我不老,那年我才九歲,拜你所賜,從那一年起,我就成了一個孤兒!”

    他的聲音不再蒼老,恢復了清朗的少年人嗓音。

    楊明笙顫抖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他已經知道自己絕無生路,對方不會放過他,又何必再害怕?他畢竟不是一個普通人,這時靈識漸漸清明起來,回想著當初的一切,他已談不上再恨,畢竟對方有足夠的理由來找他復仇。

    雖然如果他有一線可能,他依舊不會放過置對方于死地的機會,但這本身與仇恨無關,可他也知道,這種機會也是絕不可能的了,他現在只剩下一個疑惑:這個人為什麼還要冒險闖進房來見他?

    “楊郎中,你的性命,就到今天為止了,我來見你,是想問清楚,到底是誰,讓你們千里迢迢趕到韶州殺人,幕後主使是誰,目的是什麼?”

    楊明笙發出一聲怪異的冷笑,嘲弄地反問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告訴你?”

    楊帆道:“因為,蔡東成幾個人都死了,你馬上也要死。如果你不告訴我,很可能我就永遠都查不出韶州血案的真相。”

    楊明笙冷笑道:“那又怎麼樣?難道韶州血案不能平冤昭雪,我就死不瞑目?”

    楊帆冷靜地道:“那樣一來,我就找不到真凶,我找不到真凶,就無法繼續查下去,我無法繼續查下去,那麼……對我而言,固然是一個遺憾,但是我就不會有任何危險,我可以買房置業、娶妻生子,好好地生活一輩子,而你背後的真正主使,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直到壽終正寢,我想,這些,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這些話聽著有些饒嘴,但是楊明笙聽懂了,所以他沉默起來。

    楊明笙沉默了很久,火已越燒越近,連楊帆都有了窒息感和灼痛感。時不時的,會有一塊燃料的木料從房上砸下來,火星子就撲到他們面前,這幢房子已經快塌了。

    楊帆裹起了被子,說道:“本來我想給你一個痛快,現在,你在火中慢慢地燃燒吧,火焰吞噬你的時,記得好好想一想,曾經有過多少無辜的人,就是這樣死在你的手下。”

    楊帆想要縱身奔出屋子,楊明笙突然叫道:“等一等!”

    楊帆站住腳步,楊明笙尖聲道:“苗神客、丘神績!”

    楊帆閃到他身邊,抬腳一踢,用一張方幾,撞飛了掉下來的一根木梁,漫天火星中,追問道:“苗神客、丘神績?他們為什麼要屠滅那個山莊?”

    丘神績的名字他是聽說過的,但是苗神客卻不曾耳聞。

    楊明笙瘋狂地笑了起來,笑聲聽著有些像是在哭:“我怎麼知道!哈哈哈,權貴眼中,我楊某人也不過就是個鞍前馬後的無名小卒,叫我做事,就得做事,我怎麼知道為什麼?哈哈哈哈,我也想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

    楊帆從火堆裡沖出去的時候,身後的房子搖晃了幾下,轟然塌了下去,火焰隨即大熾,烘得人一連退出十多步去,才能站得穩腳根。

    楊帆身上的衣服燎壞了多處,頭髮眉毛都燒焦了,劉管事一把扶住他,急問道:“我們阿郎呢?”

    楊帆搖搖頭,道:“火太大了,小的……沒有摸到郎中,後來實在是捱不住,就跑出來了。”

    天邊一抹魚肚白,漫天飛舞的火焰當中,則天門上的鐘聲敲響了。

    滿城鐘聲,掩住了楊明笙府上的哭喊聲……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7 09:25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2-11-28 12:18 PM 編輯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七十八章 姜神醫駕到!

  “你呀,楊郎中府上有那麼多的軍士和公差,什麼時候輪到你去逞能了,偏偏你要衝進去救人,瞧你傷的,這要是落個殘疾可怎麼是好……”

  江旭寧坐在榻邊,一勁兒地埋怨,她娘和馬橋站在一旁,話都讓江旭寧一個人說盡了,連他們都插不上嘴。

  面片兒是個未出嫁的大姑娘,而楊帆是個單身的小夥子,所以江旭寧平時不到楊帆家裡來,這一次聽說楊帆在郎中府上受了傷,情急之下,才拖了老娘趕來探望。

  楊帆靦腆地道:“寧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的傷是闖進楊郎中臥房救人之前就已經傷了的,那刺客在府中到處亂竄,放火行兇,我正在屋裡睡覺,聽到府中吵嚷,迷迷糊糊跑出去,迎頭就挨了一刀,虧我跑得快。只是可恨,那劉管事一開始明明喊給一百萬錢的,要不我哪能衝進火場玩命……”

  劉管事當時情急之下,喊的是賞一百萬錢,不過人既然沒救出來,這懸賞自然就理由很充份地縮水了,最後只給了他一萬錢。

  江旭寧在他額頭點了一指,嬌嗔道:“你呀,要是你衝進去,把臉燒傷了怎麼辦?燒得跟個醜八怪似的,那時候你哭都哭不出來了,真是要錢不要命!氣得我真想不管你來著,這是我娘一早就給你熬上的雞湯,快趁熱喝了吧。”

  她扶著楊帆坐起來,江母從瓦罐裡倒了一碗雞湯,楊帆接過來剛喝了幾口,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抬頭問道:“寧姐,這雞湯哪來的?你……把家裡那只老母雞殺了?”

  江旭寧點了點頭,楊帆惋惜道:“唉!那只老母雞很能下蛋的,怎麼就殺了,怪可惜的!”

  江旭寧白了他一眼道:“不然你哪有雞湯喝?一隻老母雞比你的性命還金貴麼?”

  江母在一旁道:“是啊!小帆,你就別跟我們客氣了。雖然你跟我們家非親非故的,可就跟一家人一樣親,上一次,寧兒那婚事,虧得你幫忙,要不然,她這輩子都沒好日子過了。大娘就這麼一個女兒,若是眼睜睜看著她跳進火坑,死了都閉不上眼。”

  她撫摸著楊帆的頭髮,和藹地道:“大娘沒有兒子,拿你當親兒子一樣看的。還有馬橋……”

  江母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馬橋,馬橋自打進屋就沒怎麼說話,偶爾偷偷看向楊帆的目光裡,會隱隱帶著一絲怪異的味道,只是因為面片兒一進屋就對楊帆數落個沒完,楊帆無暇他顧,也沒看出他的怪異來。

  江母道:“馬橋是我從小看著長起來的,跟寧兒也是極要好的朋友。大娘歲數大了,以後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街坊鄰居的住著,彼此要相互照應呀。”

  楊帆道:“大娘放心,我跟寧姐還有橋哥兒,雖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可這份情意卻不是假的,我們會相互扶持、相互照應的。以後,我們不管誰富貴發達、不管誰窮困潦倒,這份情意都永遠不會變。寧姐,橋哥兒,你們說是不是?”

  馬橋聽到楊帆這番話,眼中埋藏的一層疑慮像清晨的霧霾一樣被驅散了,他重重地點一頭,道:“對!不管咱們今後變成什麼樣兒,始終是好朋友、好兄弟!”

  說著,就涎起臉,對江母道:“小帆喝湯,我來吃肉吧,反正這肉味兒都燉出去了,柴得很,不吃可惜了的。”

  江母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呀,就知道吃!喏,拿去,把肉撈出來。唉,瞧這屋子裡亂的,大娘和寧兒幫著拾掇一下。這男人吶,家裡頭要是沒個女人照應著……”

  說到這兒,江母忽地想起楊帆的準新娘子剛跟人跑了,不由自悔失言,趕緊悶頭幹活,不再言語。這時候,外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裡是楊帆的家麼?”

  話音未落,門就已經被推開了,一個女人邁步走了進來。

  馬橋抬頭一看,不悅地道:“哎!這位大娘好沒道理,怎麼不經主人允許就撞進來了。”

  那女人一聽,臉頓時就拉長了,朝他翻了個白眼道:“什麼大娘,誰是大娘?老娘還是位姑娘!”

  這位還是姑娘的大娘大概有三十三四歲年紀,身材有些豐腴,模樣還挺耐看的,細皮嫩肉,只是薄唇微勾,杏眼微挑,怎麼看都有一種跋扈之氣。她穿著一身青衣,從髮式上看,也確實是未婚的姑娘打扮。

  這位青衣姑娘看看一旁的江母和江旭寧,瞪起眼道:“不是說楊帆獨身一人,沒有親人家眷嗎?你們是誰?”

  江母不知這女人是何來路,便解釋道:“哦,我們是小帆的鄰居,小帆受了傷,我們過來幫忙照顧一下,這位姑娘是?”

  這時楊帆也把湯碗放到了一邊,看著這位自稱姑娘的大嬸,有些疑惑地問道:“我就是楊帆,姑娘是哪位?”

  那位青衣姑娘繞過江母,看見楊帆坐在榻上,登時唇角一抿,眉梢一順,換了一副開心的模樣,那聲音都透著一股子膩人的甜:“這位就是楊家二郎了吧?啊!還好還好,雖然頭髮燎壞了,可是卻沒灼傷了皮膚。哎喲,這是傷著哪兒了?不要緊吧……”

  姑娘一面說,居然就動手動腳地想要替他檢查起來。楊帆莫名其妙,連忙躲開這位自來熟的大嬸,問道:“姑娘是什麼人?”

  青衣姑娘笑道:“奴家名叫彩雲,我家主人聽說二郎受了傷,特意讓奴家帶了醫士來給二郎瞧瞧。”

  唐朝時候,做醫生的被稱為大夫、醫師,到了五代末,北方仍稱大夫、醫師,南方則開始稱為郎中,到了宋代就被稱為醫生了。這個時代,做醫生的稱為大夫、醫師就沒有錯,但是能被稱為醫士的,則必定是在醫道上有所建樹的人,不說是杏林國手吧,也得是響噹當的一方人物,對方竟然請了一位醫士來,足見對他的重視。

  楊帆一愣,訝然道:“不知姑娘的主人是哪一位,素昧平生的,何以延請名醫,為在下療傷呢?”

  彩雲雙眸一飛,笑靨如花地道:“我家主人是楊郎中家族裡的一位遠房長輩,二郎冒險入火救人,雖然不曾救得郎中出來,可是此等行為我楊家還是感念在心的,那劉管事只以一萬錢相酬,家主人聽說之後很是不悅。

  楊郎中雖然不在了,可楊家還在,如此薄情寡義之舉豈能出自我楊家之手?因此上,我家主人才延請名醫,叫奴家領來,先為二郎診治一番,家主人正忙於為郎中處理後事呢,等喪事辦妥還會親自登門致謝的。”

  彩雲說罷,就像一隻喜鵲似的飛出去,站在門口喜孜孜地叫:“姜醫士,快請進來。”

  楊帆和馬橋面面相覷,江旭寧在一旁歡喜地道:“難得,這楊家的遠房長輩倒是個明事理懂人情的,要是他們楊家對小帆不聞不問的,還真要叫人戳脊樑骨,以後怎麼在修文坊裡住下去?”

  楊帆暗暗一蹙眉,心中總覺得那個叫彩雲的婢子所言有些不盡不實,楊家的一位遠房長輩,如此愛惜楊家名聲,為了不致叫人說他楊家寡情薄義,就主動延請名醫上門為他診治?他這麼做就不怕楊家不痛快?”

  “難道有人對我起了疑心,尋個藉口查我的傷口?”楊帆暗暗戒備起來。

  院門兒外面停著一輛馬車,隨著彩雲姑娘的一聲喊,從車上走下一個圓領大袖的青袍老者,頭戴湖絲襆頭,頜下一縷長髯,風度翩翩,儀度不凡,緊接著又從車中走下一個小廝,挎著一口藥匣,在兩個青衣小帽的家丁陪伴下走進來。

  那老醫士乃是洛陽城裡有名的醫生,姓姜名業淳,在杏林中很有些名望,綽號就叫“妙手回春”。只是這位郎中唯利是圖,如果你沒有錢,就算你馬上要暴死在他家門口,而他只要伸一根小指就能救你的命,他也是絶不出手的,因此醫德有虧,所以聲譽一向不大好。

  不過,這位姜醫士一身醫術確實極高明,平素一向出入的都是豪門大宅,如今鑽進這麼低矮的小屋,姜大醫士很是有些不情願,他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用手帕掩了口,睥睨著房中眾人。

  楊帆暗暗提著小心,說道:“有勞先生了,在下只是中了一刀,受了些小小的外傷,如今已經敷了藥,無需再診治的。彩雲姑娘,還請回覆貴主人,就說足下好意,楊某心領了。”

  楊帆話音剛落,姜大醫士便拈著手帕向他一指,叱喝道:“無知小兒,是你懂還是我懂?!小小外傷?無知!無知之極!磕碰扭挫、跌僕撞擊、乃至蟲蟻咬傷,燙傷、燒傷、凍傷等,無分大小,皆可致命,豈可等閒視之?”

  楊帆被罵的一愣,忍不住說道:“姜醫士,在下只是中了刀傷,不是跌打扭傷,也不是蟲蟻咬傷,更不是燙傷凍傷啊。”

  姜醫士吹鬍子瞪眼,又道:“無知小兒,是你懂還是我懂?老夫這麼說,是告訴你,一個不慎,小恙便成大疾,輕則瘀血腫痛、筋傷骨折,出血化膿,重則損傷內臟,昏迷抽搐、經久不癒,甚而變成痙症(破傷風)不治而亡!況利器創傷乎?”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7 10:08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2-11-28 12:17 PM 編輯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七十九章 妙手回春強探春

  屋裡幾個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是江母,平素磕了碰了刮道口子從來都不當一回事的,如今被姜醫師這麼一說,好像楊帆得了絶症馬上就死似的,一個個都駭得變了臉色。

  姜大醫師滔滔不絶地道:“再說燒燙傷,火毒入體,輕者損傷肌膚,創面紅腫熱痛,炙起火泡,重者肌膚燒成……”

  楊帆趕緊打斷他的話道:“姜醫士,在下沒有燙傷,只是被火燎了一下,眉毛頭發燒得捲曲了而已。”

  姜醫師眼睛一瞪,又大喝道:“無知小兒,是你懂還是我懂?這燒燙傷有明有暗,明傷燒在表面,熱毒外洩,肌膚潰爛,若是暗傷,熱毒內侵,中傷臟腑,輕者火熱內攻,體液滲出,煩躁不安、發熱口乾、尿少尿閉,重者亡陰亡陽,而致死亡。”

  江母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趕緊對楊帆道:“小帆,你可不要執拗,姜醫士可是咱洛陽城裡的七大名醫之一,姜大醫士的話總歸是不會錯的,你快叫姜醫士給你好好看看吧。”說完她又小聲道:“反正不是咱花錢。”

  姜醫士把大袖一抖,露出兩隻手來,朝身後一背,朗聲說道:“揚戈,準備診治!”

  他那小徒弟答應一聲,放下藥匣便往外趕人:“出去,都出去,我師傅要準備診治了。”

  江旭寧詫異地道:“我們只在一旁看著,並不說話,就不用出去了吧。”

  揚戈如他師傅一般,把眼一瞪,老氣橫秋地道:“糊塗!病患乃是男子,身上有傷,若要診治,難免寬衣解帶,你一個女子,如何方便待在房中?”

  江旭寧一聽也是道理,便與母親退了出去。

  馬橋說道:“我是男人,不用出去了吧?”

  揚戈又把眼睛一瞪,斥道:“糊塗!家師醫術,一向秘不外傳,我們怎知你懂不懂醫術,會不會偷學?難道不該避一避嫌疑麼?”

  馬橋聽了,狼狽而出。

  那彩雲姑娘也退出去,把房門一關,屋裡便只剩下楊帆、姜醫士師徒和那兩個青衣小帽的豪門家奴了。

  楊帆冷眼旁觀,隱隱覺得,這位姜醫士此來目的絶非如他所說,心中暗暗起了戒備,面上卻仍是一副任由擺佈的模樣,倒要看看他們究竟要玩什麼花樣。

  姜醫士走到楊帆身邊,俯身看了看他,點頭道:“嗯!頭髮燎掉了幾綹,眉毛也有些烤糊了,不過這沒有關係,將養些時日,也就長出來了。實在不濟,老夫還可以調治幾服藥物,內服外敷,保證毛髮濃亮如初。”

  楊帆乾笑道:“姜醫士,頭髮就算燎光了,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吧?您是不是……應該先給我看看傷勢?”

  “哦!對,對!你傷在哪裡?”

  楊帆指了指左肩道:“在下左肩中了一刀,好在不是要害,我感覺,活動起來並不太受影響,想是不曾傷了筋骨。”

  姜醫士鬆了口氣道:“只是傷在肩上?那就好,那就好!解開來瞧瞧。”

  那小徒弟上前給楊帆解開肩頭纏綁的繃帶,楊帆也不言語,只是任由他們擺佈,待傷口露出,姜醫士俯身仔細看了半晌,點頭道:“嗯!不錯,雖然傷口較大,卻不曾傷筋動骨,將養些時日也就好了。”

  他又嗅了嗅楊帆肩頭所敷的藥物味道,一臉不屑地道:“這也叫金瘡藥麼?至少缺了四種關鍵的藥物,傷口痊癒的必然較慢,如果換藥不及時,難免還會化膿腐爛,及便痊癒,也要留下一個大大的疤痕,不美、不美,殊為不美。”

  姜醫士仰起頭來,鼻孔朝天地道:“徒兒,颳去他傷口所敷藥物,給他換上為師自配的上等金瘡藥。”

  揚戈答應一聲,便打開了藥匣,取出一盒如玉白瓷的藥膏,打開蓋,一股濃郁的藥香頓時撲面而來。楊帆任他刮藥敷藥,並不拒絶。雖然他懷疑對方為他診病的用心,卻不懷疑對方藥物的真假。

  如果對方在傷處看出什麼破綻,大可敷衍一番,轉身便走,調來大批官兵包圍這裡,不可能事先準備做了手腳的藥物拿他,官府畢竟是官府,不是下五門的飛賊。再說,如果真是官府要拿他,直接把他抓進大獄再查他是否冤枉才是最可能的手段。

  藥物敷好,患處頓時傳來陣陣清涼,痛楚感覺頓時大減,看來這姜醫士雖然醫德不好,為人狷狂傲慢,但是確實有傲的本錢。待藥物敷好,換了上好的白疊布細細包紮完畢,姜醫士又道:“來,解去他的衣衫,老夫再細細檢查一下別處。”

  揚戈答應一聲,便給楊帆寬了上衣,姜醫士眼睛一亮,打量著楊帆兩塊結實的胸肌,和腹部壘壘板塊似的腹肌,嘖嘖讚道:“好!看不出,你相貌清秀,外表清瘦,身子竟是這般結實,嗯,不錯,相當不錯!”

  看他那副別具意味的笑容,就像一個老鴇子突然低價買入了一個自賣自身的絶代佳人,看得楊帆有種毛骨怵然的感覺。姜醫士笑吟吟地又道:“來來來,你們兩個也上去幫忙,解開他的下衣,讓老夫檢查一下。”

  楊帆大驚失色道:“姜醫士,我的下體並沒有受傷啊。”

  姜醫士捻著鬍鬚,慢條斯理地道:“這就是老夫方才所說的火毒的問題了。若是火毒內侵,不能外解,則損傷經脈,致經絡淤閉。女子屬陰,火毒攻心,則反映在臉面上,紅腫熱痛或有瘀斑。男子屬陽,火毒攻心,則現其表象於**,是故,要查下體。”

  楊帆可不是個沒讀過書的普通百姓,會被他這套玄之又玄的醫病理論輕易唬住。他不但讀過書,而且所習的功夫也不是普通的拳腳,而是極上乘的武功,上乘武功與經絡筋脈等醫學知識有相通之處,一個高明的武術高手,至少是半個郎中。

  可是楊帆不好反抗,只好拿出他最拿手的扮相來,一臉靦腆,拉緊腰帶執意不從,姜醫士不耐煩了,把眼一瞪,怒道:“病不諱醫,有病不要緊,諱疾忌醫才是大錯,你是男子,老夫也是男子,怕甚麼!給我摁住他,好好地查!”

  肅立一旁的兩個家丁一聽,一擁而上,將楊帆摁在榻上,揚戈撲上去,“唰”地一下掀開被子,又“唰”地一下,麻利地扯下了楊帆的犢鼻褲,“妙手回春”姜老爺子便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

  ※※※※※※※※※※※※※※※※※※※※※※※※※※

  房間裡的診治似乎時間並不太長,但是診治過程似乎挺複雜,江旭寧和馬橋候在門口,只聽見一會兒姜醫士大呼:“病不諱醫,你掙扎甚麼?”

  一會聽見揚戈大喊:“你不要亂動,小心碰裂傷口,剛敷了藥的。”

  “按住,按住,把他按住!”

  “不錯,哈哈,不錯!”

  江旭寧和馬橋面面相覷,一臉的莫名其妙。江旭寧不知就裡,也想不到別處,只以為楊帆的傷勢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簡單,心下很是擔憂。

  馬橋卻不免想得多了:“病不諱醫。他肩頭中了一刀,有什麼需要避諱醫師的?莫非是……,哎呀!那天愛奴居然跟人跑了,不會就是因為……”

  馬橋正越想越歪,房門突然大開,姜大醫士拍著手,從房間裡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江旭寧趕緊問道:“不知小帆傷情如何?”

  姜大醫士傲然自得地道:“他的傷固然不輕,不過有老夫的回春妙手,再重的傷也不要緊,老夫已給他留下了傷藥,白匣外敷,黑匣內服,每日服用一次、換敷一次,好好靜養,十天半月的功夫,就會生肌痊癒了。”

  姜大醫士捻著鬍鬚想了想,又道:“嗯,回頭老夫再著小徒把調理頭髮的首烏膏也送來,每日一服,叫他按時吃下。”

  “首烏膏?”

  江旭寧一愣,實在是想不出這位神醫聖手怎麼會從那麼嚴重的傷勢問題上突然轉移到頭髮眉毛的問題上來,楊帆是個大男人,又不是女孩子,用得著這麼在乎頭髮眉毛麼……

  姜醫士也不等她再問,便大搖大擺地往院門外走去,他的徒弟緊隨其後,兩個家丁扎撒著手最後出來,彩雲姑娘站在門口沖裡面說了一句改日再來探望的話,便急急跟在姜醫士後面走了出去。

  上了車,彩雲迫不及待地問道:“姜醫士,怎麼樣?”

  姜業淳搖頭晃腦地道:“其形也,如杵。其色也,嫣紅。頭大如菇,莖幹挺拔,觀其形,察其色,隱如龜伏,勃如怒蛙,體魄健壯,腎水充足,實乃大妙之物也。”

  彩雲姑娘聽得雲山霧罩,瞪著眼睛問道:“那到底好還是不好?”

  姜業淳道:“形態雄偉,本錢十足,於婦人而言,自然是一件絶佳的器物!”

  彩雲姑娘這回聽懂了,笑遂顏開地道:“這就成了,公主一定甚是歡喜!”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8 12:14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2-11-28 12:17 PM 編輯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章 先取苗神客!

  姜醫士一行人離開之後,劉大娘母女和馬橋回到房中,免不了很緊張地探問一番,楊帆胡亂應付過去,幾人幫著清掃了房間,又給他做好了明天早上的飯菜,這才紛紛離去。

  以往這時候,旁人可以走,依著馬橋的性子,卻總會賴下來與他多聊一陣,不過今天馬橋居然也走的甚是乾脆,說是老娘又研究了一樣賺錢的小玩意兒,要回家幫著幹活。

  楊帆心中有事,也未察覺馬橋的反常和眼神中時而露出的一抹怪異。等到幾人走後,楊帆靜下來,才思索起彩雲和姜醫士這些人的來意。他們所說的理由,楊帆是有些不太相信的,他們的診病過程,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那位不著調的姜神醫,似乎對他的傷勢並不是太在意,當然,這也可以說是他醫術高明,這些傷勢確實不放在他的眼裡,可是他居然會在乎眉毛頭髮是否能儘快長好,尤其是以荒誕的火毒理由,強行檢查他的下.體……

  楊帆一開始甚至懷疑這些不速之客是天愛奴派來的,那位神秘的女子,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似乎是無所不能的形象深入楊帆心中,可是因為這位姜神醫古怪的行為,卻又使他放棄了這一想法,天愛奴這樣一位年輕少女,豈會授意姜醫士幹出這等荒唐行為?

  這件事的來由毫無頭緒可循,楊帆自然百思不得其解,乾脆便把此事拋在了一邊,這些只是小事,只要能確定對方對他沒有惡意,事情就總有揭開的一天,倒不必刻意去探問究竟,他現在所要考慮的,還是屠村血案兇手的問題。

  楊明笙臨死前說出了兩個名字:丘神績、苗神客。

  他在洛陽磋砣了近一年的時光,眼下距真相終於踏出了重要的一步,他相信丘神績和苗神客即便不是真正的幕後元兇,亦已相差不遠了。

  丘神績這個名字,他聽說過,市井間關於丘家父子的的傳說很多。

  丘神績乃大唐開國功臣丘行恭之子。丘行恭於隋末天下大亂時聚眾起兵,後來依附了李世民,頻立戰功。在與王世充一戰時,李世民的坐騎“颯露紫”中箭,丘行恭把自己的座騎讓與李世民,手執大刀馬前開路,殺出重圍,從此成為李世民寵信的大將。

  貞觀十七年的時候,代州都督劉蘭成被告發謀反,判以腰斬,丘行恭負責監刑,竟然一時興起,當眾挖出了劉蘭成的心肝烹食下酒,引得世人一片驚駭,為此受到李世民的責備,此後便稍有疏遠。

  丘行恭生有四子,丘神智、丘神績、丘神福、丘神鼎。其中以第二子丘神績最具乃父之風,丘行恭的四個兒子裡面也只有他繼承了乃父的一身武功,如今依舊擔任武職,現任左金吾衛大將軍。

  這丘神績比起其父更加驍勇,也更加殘忍,他任左金吾大將軍時,曾奉命前往巴州監視廢太子李賢,丘神績趕到巴州,便立即勒逼廢太子李賢自盡,回京後卻說是因為誤解了太后的旨意。

  百官嘩然,紛紛彈劾,武后見眾怒難犯,便把他貶為疊州刺史,但是沒多久,就又讓他官復原職了,人們這才知道,所謂丘神績逼死太子,實為武后懿旨。人常說虎毒不食子,武后連軟禁之中的親生兒子都捨得殺,實是亙古少有。

  去年,李唐宗室王爺越王李貞、琅琊王李沖等反武后,丘神績奉詔平叛,等他率兵趕到時李沖已死,無叛可平,博州官吏素服出迎,向朝廷投降,丘神績便下令把乞降的官員全部殺光,又抄滅其家,受害者逾千餘家,其酷厲可想知。

  故而,丘神績雖是武將,卻與周興、來俊臣、索元禮等人並列,排為四大酷吏之首,名聲噪於京城。這樣一個人,要說是他幹出屠村血案,實在是尋常的很,然而楊帆卻不能確定楊明笙臨終所言是否屬實。

  還有,那個苗神客,到底是什麼人?

  楊明笙絶望地說出的那兩個名字的時候,苗神客的名字是排在丘神績前面的,那種時候,生死存亡、烈火焚身,一個人是無暇多加思考的,他說出的話就會最直接。這時被他排在前邊,第一個說出來的人名,必然是在他心中看來,比接下來的人更加重要的人物。

  比丘神績更加重要的人物,自己卻根本不曾聽說過,這個人能是什麼人?

  楊帆輕輕撫著受傷的肩頭,暗暗思忖道:“看來,得好好打聽打聽這個人的身份。一切,待我傷癒後再說。”

  楊帆正想著,房門忽然又叩響了,有人問道:“楊二,可在房中?”

  楊帆聽那聲音,似乎是蘇坊正的聲音,不覺有些驚訝,這麼晚了,他來幹什麼?

  楊帆坐起來,揚聲道:“可是蘇坊正嗎?請進來。”

  門兒吱呀一聲,蘇坊正走了進來,轉到裏屋,見楊帆正要坐起來,連忙上前道:“唉,你身上有傷,不要動了,躺著,躺著,老夫就是來看看你。”

  蘇坊正坐在榻邊,詢問了一番傷情,便從懷裡掏出幾弔錢來,對楊帆道:“楊二,你是為咱坊裡出公差受的傷,坊裡頭自然不能不聞不問,叫人家背后里戳脊樑骨,說我姓蘇的不地道。

  這些錢,是街坊鄰居們湊了一些,老夫自己也拿了一些,你且拿去安心養傷,再買些吃食補補身子。坊裡的事情你不用擔心,老夫已找了人來頂你的差使。”

  楊帆道:“多謝坊正,我這傷養上個把月時間也就好了,到時再為坊裡做事,這些時日,確實不宜勞動,只好麻煩坊正安排他人了。”

  蘇坊正打個哈哈道:“不不不,等你傷好了,也不由在坊裡做事了。咱們這小廟,哈哈哈……”

  楊帆微微變色道:“坊正這是要辭了某的差使麼?”

  蘇坊正趕緊擺擺手道:“噯,你可千萬不要誤會,老夫是那種人麼?你放心,只要你還願意做這個坊丁,你自然可以隨時回來,老夫歡迎之到。只不過……”

  蘇坊正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道:“你呀,否極泰來,攀上了貴人,這等差使,我怕你是再也不會幹嘍。”

  楊帆心中一動,忽地想起了下午突然出現的彩雲姑娘和那位姜醫士,連忙忙道:“蘇坊正,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在下什麼時候攀上了貴人,我怎麼不知道?”

  蘇坊正打個哈哈道:“有些事,來日你自然明白,老夫現在卻不好說的太多。總之呢,你到咱修文坊時日雖短,可街坊鄰居的住著,大家都很和睦,像是一家人一樣,不管你將來如何發達,可不要忘了咱們吶,哈哈!”

  蘇坊正說著,便站起身道:“好啦,我就不多坐了,你歇息吧,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隨時跟我說,老夫幫你安排。”

  蘇坊正說完就笑眯眯地離開了,丟下楊帆一個人更是納罕:“貴人?我幾時接觸過什麼貴人,蘇坊正何至於對我如此眷顧?”

  楊帆思來想去,不覺又想到了天愛奴身上。

  本來,因為姜醫士詭異的舉動,他已經否定了這個想法,可是與他有過交集,又能請得到見錢眼開的姜醫士登門,貌似只有這位身份神秘、神通廣大的女子了。至於說姜醫士檢查他的身體……

  楊帆突然想起了西域平民女子選婿時會試婚,而豪門女子選婿時會先遣女奴與意中人同房,以確定其沒有隱疾再締結良緣的事情,難道天愛奴是要……

  這樣一想,楊帆心中怦然一動,不覺有些心猿意馬起來。和天愛奴在一起的那段時光,雖然他一直裝傻充愣的,可是那無疑是一段很有趣、很值得回味的生活。那個身份成謎,無所不能的小丫頭,已然悄悄走到了他的心裡。

  楊帆此時當然還沒有成家立業的打算,當務之急是找到仇人報仇雪恨,再找到阿妹妞妞,至於其它的,他還年輕,大可一步步地來,現在的他即便有條件,也不會讓家室覊絆自己的身子。

  可是陡然想到有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姑娘,有意委身於他,那種感覺還是說不出的……舒服。楊帆正舒服著,房門又叩響了,一個細聲細氣兒的聲音道:“二郎在家吧,奴家進房來了。”

  “小東姑娘?”

  楊帆大吃一驚,趕緊鑽回被窩,閉上眼睛,變成一副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模樣。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8 12:16 P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一章 落花有意

  小東姑娘對他的情意,楊帆心裡很清楚。別人對他好,他就對別人好,別人喜歡他,他自然也喜歡人家,可是喜歡與愛是兩回事,不可能別人只要愛他,他就要愛上對方,他對小東姑娘,著實沒有感覺。

  然而小東姑娘一往情深的,又讓他覺得欠了對方的情,難免有些心虛情怯,聽說她來,不知該如何面對,只好選擇逃避了。其實,這也未嘗不是一個委婉的方法。

  門輕輕地打開了,小東姑娘邁著貓一樣的步伐,輕輕地走進來,即便以楊帆的耳力,不仔細聽都聽不到,她走路永遠都是這樣,輕輕的,像是擔心會踩死螞蟻似的。

  “二郎?二郎……”

  小東明明是想喚醒他,卻又像是生怕喚醒了他,所以聲音小小的,楊帆閉著眼假寐,努力保持呼吸的平穩,以免被她看出端倪。

  榻邊微微地一沉,小東在榻邊坐下了,楊帆依舊“昏迷不醒”。

  過了一會兒,小東姑娘的聲音幽幽地響了起來:“你呀,好好做你的差使就成了,逞什麼英雄,你說你要是真有個好歹,人家官府能管你一輩子麼?年輕氣盛的,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自己。”

  頓了頓,細細的聲音又起:“你沒醒著也好,要不奴家還真羞於和你說話。唉!人家知道,自己生得模樣兒一般,阿娘又是特別的厲害,我家只能招上門女婿的,二郎這麼出色的男子,怎麼可能……”

  “奴家知道,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有那個福氣,與二郎你做對夫妻的。但是……心裡一旦喜歡了一個人,那就是喜歡了,人家實在想不出要有什麼樣的道理才可以去喜歡,或者不喜歡……”

  兩行清淚輕輕地掛在她的眼睫毛上,她哭泣的時候,聲音也是細細的。小東輕輕用掌背抹去頰上那無聲的淚,低低地道:“二郎好生歇著吧,改日若得了空兒,奴家再來瞧你。”

  榻邊一輕,小東姑娘輕輕地向外走去,楊帆沒有聽到關門的聲音,過了許久,他悄悄張開眼睛,就見房門已經關上,關得極靜、極輕。

  楊帆的目光又看向榻前,榻前放著一隻竹筐,上邊放著一套簇新的衣裳,針腳細密,平平整整,輕輕拿起來,觸手卻有些溫熱,往筐中一看,原來下面卻是一筐紅皮的雞蛋,都煮熟了的,猶帶著一股暖意。

  楊帆拿著衣裳,看著雞蛋,一時有些痴了……

  ※※※※※※※※※※※※※※※※※※※※※※※※

  此後這些天,楊帆一直在家安心養傷,馬橋娘和面片兒娘每天輪流上門幫他做飯,馬橋和江旭寧則幫他換藥,陪他聊天,街坊鄰居也時常來幫著挑一缸水、劈一堆柴。

  這些普通的坊間百姓彼此交流感情的方式不是風花雪月、醉酒笙歌,他們的方式很樸實,雖然都是一些小小不言的舉動,卻很暖人心。

  在此期間,那位彩雲姑娘又來過幾次,每次都會帶來些坊間百姓平時聽都沒聽說過的高級補品,只是馬橋娘和面片兒娘根本不會做這些山珍海味,統統按著坊間普通菜餚的烹製方式做了鐵鍋燉菜,著實糟蹋了材料。

  眼見楊帆的傷勢一天天好起來,彩雲姑娘甚是高興。

  雖說這位彩雲姑娘有些勢利,對來楊家走動的坊間百姓一概用白眼仁看人,不過對楊帆畢竟態度不錯,楊帆對她不好露出厭煩的神色,知道她不願被稱呼老了,就一直稱呼這位三十多歲的大姐為姑娘,聽得彩雲姑娘歡喜不已。

  只是楊帆每次旁敲側擊地向她問起她家主人的情況時,都會被她顧左右而言它。能在豪門成為主人身邊得力使喚人的,個個都是人精,慣會察言觀色,聽音辨意,雖然他們都是一些小人物,你想把他們當呆子耍,那是根本不可能。

  直到後來,彩雲姑娘想到自家主人對這位俊俏小郎君極為看重,來日他一旦飛黃騰達,那就貴不可言,若能與他結下交情,將來總少不了自己的好處,這才違背了主人的吩咐,稍稍向他透露了一點口風。

  彩雲姑娘說:“我家主人吩咐在先,婢子現在不好透露什麼,只等小郎君養好了身子,我家主人自會邀你一會。小郎君且安心養傷,我家主人,那是高高在上,貴不可言,你若能得她青睞,前程不可限量,那時還望郎君多多提攜。”

  楊帆欲待再問,彩雲只是笑而不語。楊帆也曾想過跟蹤她的車子,查看她的去處,只是青天白日的,跟蹤不太方便,這人既下了大力氣與自己結交,早晚必會現身,倒不必急於一時。

  十多天后,楊帆的傷口已然結痂,雖還使不得大力,但是行走坐臥和一般的舉動,已經全無問題,楊帆便開始著手打聽苗神客的消息。

  他以久臥病榻,氣血虛弱,要出去散散步活動身子為由,離開修文坊,去了定鼎大街。定鼎大街兩側加起來長達十六里、高達一丈半的“廣告長廊”可是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其中自然“耳目人”的小招貼。

  “耳目人”就是倚仗人脈廣泛、耳目眾多,專門幫人打聽消息、尋親覓友的人。這些人的主要生意是幫著外地來洛陽投親訪友的人打聽親友下落,還包括協助尋找被拐賣的孩子和婦女。

  楊帆從眾多的小招貼中找到一個“耳目人”的聯繫方式,找到那個人,付了定錢之後,便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過了兩天,楊帆又離開修文坊,趕到了兩人的約定地點,一家小酒館。

  這個耳目人叫趙逾,三十七八歲年紀,微微有些發福,一張看起來很平庸也很和善的臉,平平無奇,沒什麼特徵。

  楊帆隨便點了幾樣酒菜,二人便在角落裡選了一張几案坐下,楊帆道:“趙兄,不知小弟託付你的事情,可已有了著落?”

  趙逾微微蹙起了眉頭,說道:“老弟,你這差使,不好辦吶!旁人要尋親訪友,總有個名姓、職業和原來的居處等等消息,我們訪其鄰居,查其舊籍,只要這人還活著,總能尋得到他,可你給我的消息實在太少了,只有一個人名。”

  楊帆笑道:“不錯,正因為難找,才麻煩趙兄麼。”

  趙逾搖搖頭道:“麻煩倒不算什麼,只是接了你這差使,我著實費了很大的力氣,託付了許多相熟的衙門胥吏。好在你要找的這個人名字較奇,不易與人重名,饒是如此,也費了我極大功夫,上下打點,託了很多人,這一遭我是賺不到你什麼錢了。”

  楊帆會意地道:“哦,若是趙兄查到確切消息,在下可以加付些酬勞。”

  趙逾苦笑道:“加是不必再加了,我還要退還老弟一半酬勞才成。因為……慚愧的很,趙某雖然打聽到了那個人的一些消息,卻也只是一些消息,至於他現在的下落,趙某無能,沒有打聽到。”

  楊帆怔了怔,略一沉吟道:“無妨!趙兄打聽到多少消息,便說多少消息。原有的酬勞不必退還。我不能讓趙兄白忙一場,你上下打點,都有哪些花銷,但請明言,也由在下支付。”

  趙逾聽了頗為意外,沒想到這個僱主竟是這般豪爽,當下又羞又愧,連忙起身道謝,楊帆按他坐下,道:“趙兄不必客氣,請坐下說話,你打聽到些什麼,還請詳細告知於我。”

  趙逾道了謝,坐定身子道:“要查這苗神客,其實也容易,因為他這名字好記,而且在官場上也有些名氣,那些官場胥吏大多知道此人,我說做了許多無用功,花銷了許多上下打點的錢,是指想要查他下落,結果費盡心機,毫無結果。”

  楊帆點點頭,道:“嗯,這苗神客,究系何人?”

  趙逾道:“這苗神客,是高宗乾封元年的進士,中了進士之後,就被任命為周王府戶曹參軍事。這位周王,就是當今天后第三子李顯,如今正發配房州。”

  趙逾顯然是真下了一番功夫調查的,說起來十分流利:“後來,苗神客遷升為門下省起居郎,再之後,又升至著作郎兼宏文館學士,仕途還算順利,卻也不算極重的權位。可是三年前……”

  趙逾臉上慢慢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緩緩地道:“三年前,突然就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了,某托請了很多在衙門裡當差的朋友,竟然沒有一個知道。更好笑的是,某向一些朋友問起時,他們居然先是一愣,然後才恍然大悟,看來若不是某問起來,這個人居然就這麼被他們給遺忘了……”

  楊帆微微蹙起眉頭,問道:“這意味著什麼?”

  趙逾道:“這就意味著,他是一點一點,漸漸消失於官場的。”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9 12:06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二章 逝者已矣

  第八十二章逝者已矣

  楊帆聽了不覺恍然,不錯,以苗神客的官職地位,如果是不幸病逝或者暴卒,朝野間一定會有些傳聞,如果是病逝,朝廷會有相應的撫卹,同樣不該默默無聞。

  如果這個人被貶謫、流放、致仕還鄉,或者陞遷,或者依舊活躍於官場,總會有人記得他的。只有他既平安無事,又在官場中漸漸無所作為,大家才會習慣於他的不存在,以至於把他忘到了腦後。

  也就是說,這個人從三年前受封男爵之後,就開始淡出官場,用了三年的時間,直到所有人都習慣了他的消失,徹底把他遺忘。

  趙逾道:“就是這樣,某問過許多人,他們依稀還能記起苗神客受封開國男爵之後,曾經出席過幾次其他官員的宴會,露出幾次面,之後就慢慢消失了,以至於現在問起來,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正在幹什麼。”

  “只有這些了!”

  趙逾愧然道:“某費盡心機,都再也打聽不到關於此人的任何消息。某甚至問到了他家的住址,特意去看過,那幢宅子空著,宅中蛛網高懸,野草叢生,竟是久不住人了,甚至都沒留個家僕打理。”

  趙逾對楊帆道:“這樣一個人物,本不會無聲無息就消失的,可是某找過許多人,確實沒有一個知道他現在的情況。某唯一能夠確定的事是:他沒有死,他還在神都,至於他的下落,某實在是打聽不出,慚愧之至。”

  楊帆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他拍拍趙逾的手臂,溫和地道:“趙兄不必羞愧,你打聽來的消息非常重要。僅是這些,就有很大的用處了,如果讓我自己去求證,這些消息也是不可能打聽到的,謝謝你!”

  楊帆說著,從懷裡摸出兩弔錢,輕輕推過去,說道:“這是剩下的僱金,請收下。”

  趙逾面紅耳赤地道:“不不不,這可不行!老弟這是臊我趙某人的臉了。雖然我是一個跑腿問路的江湖人,可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規矩,我沒完成你的託付,這錢就不能收。做生意嘛,本來就是有賠有賺的。”

  楊帆呵呵一笑,道:“趙兄不必客氣,你所做的,在下已誠感盛情!這些錢,請收下!”

  楊帆說罷,起身說道:“店家,算帳!”

  趙逾見狀不再客氣,說道:“那……,好吧,今天這頓酒菜,我請。”

  楊帆道:“成,那我就不客氣了。”

  趙逾會了帳,與楊帆一起離開酒館,楊帆抱拳道:“趙兄,小弟告辭。你是個實誠人,以後兄弟若有用得到趙兄的時候,還會來打擾你的。”

  趙逾拱手道:“慚愧,慚愧。”

  看著楊帆走遠,趙逾站在原地思量片刻,突然拔步追了上去,揚聲喊道:“老弟,請留步。”

  楊帆回過頭來,訝然道:“趙兄還有什麼事?”

  趙逾道:“老弟,在下手底下幾十口子人跟著混飯吃,要說摞下一切,專門幫老弟查這個人,確實辦不到,不過,我會囑咐手下的兄弟們,不管辦什麼差使,都會捎帶著打聽這件事,一旦打聽到什麼消息……”

  楊帆長揖道:“趙兄有心了!”

  趙逾道:“老弟再說這個謝字,某這張老臉可就沒處擱了。只是,一旦有了消息,卻不知該往何處通知你呢?”

  楊帆心中一動,他做的事情,還真需要常常用到一些耳目,於其每次都要尋找不同的耳目人,不如與這趙逾結交一番。看其品性為人,倒是一條可交的漢子。

  想到此處,楊帆便道:“每隔一些時日,在下就會去趙兄那兒一趟,就算是不做生意,做為朋友走動走動也是好的。”

  趙逾大喜道:“使得,老弟是個爽快人,趙某願意交你這個朋友,既如此,那趙某就告辭了,咱們後會有期!”

  “有勞趙兄!”

  楊帆拱一拱手,看著趙逾大步遠去,亦轉身離開。

  楊帆穿過福善坊,經由南門進入思順坊,再往大街上一拐,就可以沿著建春大街趕回修文坊。他一路慢慢走著,慢慢踱入思順坊,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卻是馬橋,楊帆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馬橋正從一家飯館裡鬼鬼祟祟地溜出來,手還下意識地按在腰間,不用問,他定是來銷臓的,自己這些時日在家養傷,馬橋便又做了獨行賊。

  想到這裡,楊帆突然想到,這些日子雖說彩雲姑娘經常帶來一些補品,但是馬大娘也時常燉些雞肉鴨湯給他滋補身子,馬家的境況並不太好,只怕這買肉的錢都是馬橋偷偷摸摸弄回來的了。

  楊帆見馬橋已然走開,連忙跟了上去,楊帆快步追上馬橋,突然一拍他的肩膀。馬橋剛剛銷了臓出來,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身子一個機靈,幾乎怪叫出聲,陡然扭頭一看,見是楊帆,不禁氣道:“你要嚇死人吶,你怎麼晃到這兒來了?”

  楊帆道:“哦,我一個人悶著難受,胡亂出來走走。”說完又明知故問地道:“你來這兒幹什麼?”

  馬橋乾笑道:“哦,這兒有幾家販賣家畜的,我來買隻雞。”

  楊帆道:“又是燉給我吃的吧,橋哥兒,你看我這身子,雖然不及你粗壯,可也結實的很,傷口已經養好了,我都感覺長了好幾斤肉,這些日子,為了照顧我,你跟大娘操心費力,我已很是過意不去了,你的家境並不好,不要繼續買這些東西了。”

  馬橋道:“這是甚麼話,自己兄弟受了傷,急著將養身子,我還只顧攢錢幹什麼?”

  楊帆笑道:“攢錢等著娶新娘子唄,說實話,明年你就二十了,還沒說一門親,也難怪大娘著急,你還是多用用心,趕緊給我娶個嫂子回來吧,我可是迫不及待等著有人叫我叔父了。”

  楊帆說笑著,拉著馬橋就往外走,馬橋掙不過他,只好放棄原本的打算,兩個人一同回到修文坊前,眼看快要走近大門口了,忽然有一支隊伍從裏邊走出來,那是一支出殯的隊伍,兩個人不覺站住了腳步。

  出殯隊伍最前邊走著幾個道士,搖著鈴兒,唸唸有詞,中間一個道士,身穿杏黃絳衣,頭戴五老冠,腳踏一雙芒鞋,手執銅錢七星劍,當空揮舞,唸唸有詞。左右兩個青袍小道,各戴一面浩然巾子,一個抱著雲幡,一個捧著寶印,步步相隨。

  後邊跟著的就是幾個執幡的小廝,再後面,棺槨之前,小小的雪蓮姑娘一身麻布孝衣,頭系孝巾,腰束孝帶,手裡捧著一面靈牌,在她旁邊,是一身孝的楊夫人,這是為楊明笙出殯的隊伍。

  因為楊家一案牽涉重大,所以直到今日,才得以操辦後事,

  有人扛著招魂旛,大聲地向亡靈報著地名:“郎中抬腳,出門嘍,過門檻,咱上橋,大道平坦~~上道了!”引領亡靈,一路前行。

  兩位楊家的晚輩向天空中奮力地拋灑著紙錢,紙錢飛落,就像在下雪,以一種超脫自由的飄蕩,緩緩地飛落到地面,從容地被送葬的人群踩踏在腳下,就像生命的歸宿一般,無論你願不願意,無論你想不想。

  小雪蓮的臉上並沒有悲慼之色,從小楊明笙就不疼愛她,小孩子對此再敏感不過。別看年齡小,可孩子憑的是直覺,任何的言語和虛偽的笑容都瞞不了他們心靈的眼睛。

  但是,楊明笙畢竟還是她的父親,除了感情,還有責任。她不悲痛,卻有仇恨。她捧著靈牌,小臉綳得緊緊的,或許在她心裡,仇恨遠遠超過了父親去世的悲傷。

  走在旁邊的姚氏夫人已然三旬五六,然而一身孝衣之下,卻透著別樣的俏麗,看起來倒似一個未及三旬的年輕婦人,模樣確實美麗。

  路邊,有站在那兒觀看的閒人議論:“喏,那位就是楊家大娘子!”

  “哎喲,這麼年輕啊,生得好生俊俏。不過,瞧她那樣子,夫君過世,好像並不悲傷呢。”

  “嗨,你不知道,他們兩夫妻啊……”

  一番竊竊私語之後,那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可今兒是出殯吶,人前裝裝樣子總也應該吧。”

  楊帆對這婦人倒是微微生出佩服之意。有的人這一生,處處為了別人的眼色活著,這個女人或許背叛了丈夫,又或者從不曾喜歡過他,只是為了家族的發展放棄了自己的幸福,但是她能活得坦蕩,活出自我,倒也是她的可愛之處。

  靈柩由十六個人用粗粗的木杠抬著,沿著青石條街緩緩而行,紙錢一把把地飛起,一片片地落下,一如兩旁樹上的落葉,深秋了。

  楊帆的目光淡淡地隨著那飄灑的紙錢,看向那飄灑的落葉,輕輕地嘆了口氣,對馬橋道:“橋哥兒,走吧,不要看了。”

  兩個人剛要離開,忽然一陣馬蹄急驟,隔得還遠,那馬蹄就踏著青石大街的地面“嘩嘩”作響,一陣喧嘩笑語老遠傳過來,兩人不由站住腳步,循聲望去。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29 10:05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三章 佛道之爭

  遠處,足有三四十匹肥壯的駿馬馳騁過來,馬上清一色都是頭頂光光的和尚,有的身穿灰色緇衣,有的身著大紅僧衣,中間一匹雄駿異常的白馬,馬上一個大和尚,大紅僧衣半袒,露出結實健美的胸膛。

  這大和尚一手持繮,一手托著酒囊,一邊策馬而行,一邊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吞嚥著美酒,大紅僧衣的兩隻衣袖像風中的兩朵紅雲,托得漫天飄落的黃葉也隨著他馳過的身影而飄舞起來。

  這三四十匹健馬一下子就把寬敞的大街占去了八分,出殯的隊伍停住了,等著那些放蕩不覊的和尚們讓路,雖然瞧這些和尚放馬遊街,縱情狂飲,不是什麼好路數,可人死為大,他們怎麼也不至於跟死人搶道吧?

  “壞了,這送葬的隊伍還不讓路,這下糟糕了。”

  “哈哈,你瞧,你瞧,那做法事的道士……”

  楊帆定睛一看,只見那位方才還仙風道骨、氣定神閒,一副得道高人形象的黃衣道人面露驚慌之色,倒提了寶劍,一步步地向後退去,看那情形,似乎想要躲到棺材後面去……

  “且住!大和尚,死者為尊,你等出家人,怎麼見了我家出殯也不知避讓,還要硬闖上來?”

  一見那些縱馬的僧人狂奔而來,到了面前雖然勒住繮繩,卻依舊不給讓路,大模大樣地擺出一副等著出殯隊伍給他們讓路的架勢,出殯的楊氏族人很是憤怒,立即跳出幾個人來,大聲呵斥。

  自古死者為大,就算是一支送葬隊伍和一支成親隊伍路上相遇,那也是成親的要給送葬的讓路,眼前這些人還是些僧人,尤其不該如此不懂禮路。雖然瞧他們粗獷豪野的樣兒,不似正經路數,不過楊家人一來是官宦人家,二來占了死者為大的理兒,心中卻也不怕。

  那些僧人本待揮鞭呵斥,不想先被這些披麻帶孝的人訓斥了一通,不由怒極反笑。其中一人的馬鞭本待抽下,這時反而收回,向那中間的紅袍大和尚笑嘻嘻地道:“師傅,這戶人家要咱們給他讓道兒呢!”

  “呃~~~,嗯?”

  大紅袈裟的和尚打了個酒嗝兒,醉眼朦朧地向前看來,一俟瞧見眼前的情形,頓時把眉頭一皺,連聲道:“晦氣,晦氣,怎麼碰到送葬的了,出門見棺材,陞官又發才,阿彌陀佛,百無禁忌!”

  這和尚一身大紅袈裟,顯見是個很有身份的大和尚,可他不但縱馬飲酒,這一說出話來,更與市井無賴無異,聽來令人發噱。

  紅袍大和尚道:“趕緊叫他們過……,嗯?那個做法事的可是道士?”

  大和尚剛要揮手叫抬棺送葬的人過去,忽地一眼瞧見那兩個捧印打幡的小道士,不禁把牛眼一瞪,大聲問道。

  旁邊一個和尚道:“師傅好眼力,那正是兩個小道士。”

  紅衣大和尚笑罵道:“好你老母!他們穿著道袍,佛爺眼又不瞎,如何看不出來?”說著一偏腿兒,腰桿一挺,也不扶鞍,就從那馬上跳下來,動作竟是極為矯健俐落。

  大和尚肆無忌憚地闖進人群,盯著那兩個小道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高聲問道:“就你們兩個小傢伙,如何給人家做法事?你們師傅呢?”

  這時候,楊家一位長輩想要上前斥責,旁邊卻有個人突然拉住了他,對他低低耳語幾句,這人臉色一變,竟然退了幾步。楊帆和馬橋在一旁看得分明,對這大和尚的身份不禁更加好奇。

  楊帆仔細打量這和尚,見他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魁梧,長相英俊,濃眉大眼,鼻挺嘴闊,襟懷散開,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胸腹間的肌肉線條異常健美,這樣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彷彿哪座廟裡的金剛武僧一般。

  “你們的師傅呢,叫他出來!”

  大和尚雙手叉腰,大聲喝道。

  片刻功夫,那個躲到棺材後面的老道就被幾個灰袍和尚給揪了出來,仔細瞧這老道,倒是頗具賣相。杏黃的法服,頭上一頂五老冠,腳下一雙青布芒鞋,手執銅錢七星劍,頷下蓄鬚,相貌古拙,透著一股清逸飄然之氣。

  馬橋對楊帆小聲道:“這大和尚是什麼人,那個老道怎麼這麼怕他,莫非是欠了他錢麼?”

  楊帆搖了搖頭,心中卻已隱隱猜到了幾分,不禁輕笑道:“你仔細瞧著,怕是有熱鬧看了。”

  那老道一臉尷尬,見了散著衣襟的大和尚,上前稽首一禮,口宣道號,說道:“無上太乙天尊,貧道弘首觀觀主一濁,見過懷義大師。”

  三清弟子施禮時,常隨口唱“無上天尊”或“無上太乙天尊”,如遇眾善信有不幸遭遇,則唱“無上太乙度厄天尊”或“無上太乙救苦天尊”,這種唱禮,一直沿用到清末民國。之後,由於評書的功勞,被訛傳為“無量天尊”,其實無量這個詞來自佛教,並非道教用詞,道家常用的是“太上”、“至上”、“無上”,表達道的至高至尊。

  大和尚哈哈大笑道:“你認得我麼?”

  老道說道:“薛師名滿洛京,貧道怎麼能不認得?”

  懷義和尚仰天打個哈哈,甚是得意地問道:“老道,這道士呢,會替人做法事超度亡靈,我們和尚呢,也會替人做法事超度亡靈,老道你說,是和尚做法事了得,還是道士做法事了得?”

  “這……這……”

  一濁道人聽了甚是為難,他知道這和尚的真正身份,哪裡敢得罪他,可是和尚這一問,就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了,而是關乎佛道之爭。

  自大唐開國,唐高祖李淵便尊老子為自家始祖,自稱老子後裔,崇奉道教。奉道教為“本朝家教”,下了聖旨,三教之中,以道教為尊,儒教次之,佛教最後。乾封元年,唐高宗李治更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

  結果高宗病逝,武后當朝,因為道教與李唐一體,為了建立自己的力量,武后便大力拉攏佛教,信佛崇佛,佛教的地位日益高漲,目前已經衝擊到了道教的國教地位,此時這個大和尚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老道雖然懼怕他,卻也不敢讓步。

  一濁道長想了想,便硬著頭皮道:“這個麼,似乎沒什麼好比的,佛道兩家,應該是各有所長吧。”

  “哦?”懷義和尚挑了挑眉,邪笑道:“我佛教超度亡靈,多是禮佛唸經,替亡靈消除罪業、依靠佛力救度亡者往生佛國淨土,出離三界六道生死輪迴苦海,往生西天極樂世界,不知你道家如何超度亡靈?”

  一濁道長說道:“我道家超度亡靈,多以道術建開路道場、蓮燈道場、拔傷道場、填庫道場、功德道場,頌念太乙救苦天尊,超度亡靈往升東方長樂世界。”

  懷義和尚道:“我西方極樂世界,是我西方世界佛阿彌陀佛所建之莊嚴、清淨、平等之世界。西天極樂世界,高二十八層,有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大勢至菩薩超渡往生之人。往生之人的魂魄,皆附七寶池中蓮花,化為阿羅漢。你東方長樂世界如何?”

  一濁道長情知與這蠻不講理的大和尚繼續講下去,絶對沒有好結果,奈何到了這一步,卻是不得不辯,只好愁眉苦臉地道:“我道家有長生極樂淨土,高三十六層,專司度生度死之救度,乃靈魂往生最佳之法門。”

  “哦?”

  懷義和尚抓了抓光頭,嘀咕道:“怎麼比我西天極樂世界還多了八層?唔……,我西方無量世界,一佛土便是三千大千世界,所以,我這二十八層,要比你那三十六層裝的人還多。”

  一濁道長聽他越辨越不像話,唯有苦笑:“長樂世界,貧道不曾去過,懷義大師所言,實在無從印證。”

  懷義和尚見他不敢再辯,洋洋得意,道:“我佛家諸佛菩薩神通光大,不墮六道輪迴,你道家最高果位也不過是仙,本領自然不及我佛菩薩!”

  一濁道人鼓足勇氣道:“我道家之仙,並非佛家天人道之仙。道家仙人,不論先天后天,成仙便達逍遙遊之境地,不受外物限制,更不用說業力了,早已不墮輪迴。反倒是佛教,據貧道所知,佛教古典之中,並無六道之說,這是佛教傳至東土之後,呵呵……”

  懷義和尚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衣領道:“豈有此理!你是說我佛教竊你道教教義,擴五道為六道,自抬身價了?”

  一濁道長見他大怒,暗自一驚,只好忍氣吞聲地道:“薛師誤會了,或者……或者是貧道見解有誤,也不無可能。”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30 12:07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四章 灑家薛懷義!

  懷義大和尚與一濁道人作佛道之爭的時候,整個出殯隊伍都停在那裡。棺槨還沒抬到地方,不能落地,抬棺材的壯漢初時還好,到後來一個個累得苦不堪言,可是這時眾人竊竊私語間,早就透露了這位懷義大師的身份,他們哪敢上前理論。

  這位懷義和尚本是半道出家,不學無術,只是做久了和尚,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知道一些佛教教義,可是要讓他真與這一濁道人理論,仔細辯論起來,自然不是人家對手,此刻一濁道人示弱,他也知道是怕了他身份,便不再與對方講經辯義,而是蠻橫地道:“老道,那你說,如來爺爺和老君爺爺,哪個更厲害些?”

  這和尚說話不倫不類,連如來都被尊稱為爺爺了,好在他雖然貶低道教,可是對道教至尊老聃還是不敢太過無禮,所以也冠以爺爺的尊稱。

  一濁道人聽得啼笑皆非,那時佛教和道教的神仙還沒有被那麼多話本小說混淆到一塊兒,在道教神話中,根本沒有諸佛菩薩,在佛經中同樣沒有三清至尊這些神仙,你叫他如何比較。

  一濁道人吱吱唔唔回答不出,懷義和尚得意洋洋道:“看你模樣,是承認如來爺爺比老君爺爺厲害了?”

  這時街上圍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一濁道人情知爭執下去,最後還是自己丟人,實在不想再與這等渾人計較,服個軟,讓他走人也就是了,於是把牙一咬,道:“想來,如大師所說,如來是比老君的法力更厲害些吧。”

  懷義和尚哈哈大笑,說道:“既然如來爺爺比老君爺爺厲害,你還拜什麼天尊,不如就入我佛家,禮拜佛祖吧。”

  “啊?”

  一濁道人大驚道:“這如何使得?佛是佛,道是道,貧道是道家弟子,怎能皈依佛門?”

  懷義和尚把大手一擺,說道:“什麼佛家道家,既然老君爺爺不及如來爺爺,那就請如來爺爺坐第一把金交椅,老君爺爺坐第二把金交椅,佛道一家,皆大歡喜!本大師今兒就收你做個弟子,來人,給我的徒弟剃度!”

  當下就搶出幾個和尚來,架住一濁道人,搶了他的七星寶劍,摘了他的五嶽道冠,扒了他的絳黃法袍,當街摁在地上,他們居然連剃度的家活什兒都帶得齊全,當下就有人拿過剃刀,懷義大和尚親手執刀,當街為一濁道長剃度起來。

  不一會兒,一派仙風道骨的一濁道人就變成了一個頭頂光光的老……沙彌。因為他剛剛入門,頭上連戒疤都沒燒,自然只是個沙彌。

  這一幕,不只把路旁行人看個目瞪口呆,便是那出殯的隊伍也看得張口結舌。雪蓮姑娘到底還小,眼看著方才腳踏七星步,手舞七星劍的一濁道人,片刻功夫就成了一個光頭和尚,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道路兩旁,早已不知有多少人在竊笑,懷義和尚又叫人取來僧袍一件,給一濁道人換上,一個和尚便新鮮出籠了。這時一濁道人那兩個小徒弟也被人摁倒在地,七手八腳地剃光了頭髮,成了兩個貨真價實的小沙彌。

  懷義和尚看看他們,滿意地道:“嗯,這樣看著就順眼多了。你們繼續做法事吧,莫耽擱了亡者入土的時間,弘一、弘六,你們兩個跟著他們,等他們辦完了法事,就領他們回白馬寺見我,從此他們就是咱白馬寺的人啦。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懷義和尚飛身躍上駿馬,一打馬鞭,就從那送葬的隊伍中間招搖而過。

  弘一弘六兩個青袍和尚抱著雙臂往一濁道……一濁和尚面前一站,歪眉吊眼地道:“走啊,你倒是接著走啊,收了人家的錢,怎麼也得給人家把喪事辦好才是,半道摞挑子,那不是損了咱白馬寺的名聲麼?”

  一濁道長欲哭無淚,他自幼出家,做了一輩子道士,如今莫名其妙變了和尚,只好羞愧地揮起七星寶劍,繼續做法事。

  弘一和尚道:“噯我說,你怎麼還鼓搗七星劍吶,你現在是個和尚。”

  一濁以袖掩面,悄悄對他說道:“慚愧,貧道……”

  弘一打斷他的話道:“師弟!咱們師兄弟,現在共有十五人,你剛入門,就排十六,咱們都是弘字輩的,你是弘十六,得叫我們師兄。”

  一濁道長垂下頭,眼含熱淚,抽抽答答地道:“師兄,貧……僧,不會唸佛家的往生咒啊!”

  弘一揉了揉鼻子,問旁邊那和尚:“弘六,你會麼?”

  弘六道:“屁,我哪會呀。”

  統一揮手道:“行了行了,你會啥就做啥,繼續,趕緊做完法事,跟著我們去見師傅。”

  一濁道人無奈,只得繼續做起了法事。

  只見一個光頭和尚,穿著一襲灰色的僧袍,腳踏七星步,手舞七星劍,口中唸唸有詞:“三清三境慈悲主,道經師寶大天尊,祥光初照下羅豐,接引亡者登道岸。雲馭已降,鶴駕來臨,法會大開,八卦高懸吶……”

  在路人一片驚愕的目光中,幾個和尚唸著道家的度亡經咒,引著出殯隊伍沿著建春大街向建春門方向走去……

  ※※※※※※※※※※※※※※※※※※※※※※※※※

  路邊有些百姓還不知道那大和尚身份,免不了嘖嘖稱奇,探問究竟。有人就道:“那大和尚是誰?怎地這般霸道!看他徒弟眾多,個個都不似好路數,那老道怕吃虧,忍也就忍了,可這出殯的人家可是楊郎中家啊,怎麼也忍氣吞聲了?”

  “嘿!你還真是孤陋寡聞吶!你沒聽見那老道稱呼那大和尚為懷義大師?你沒聽那大和尚說他來自白馬寺?你說他是什麼來頭,嘿嘿!”

  “啊呀!莫非……那和尚就是薛懷義?”

  “噓!人家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那是何等人物,就連天后的侄兒武承嗣、武三思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尊一聲薛師,不要說楊郎中已經死了,就算楊郎中還活著,也不敢在這位爺面前指手劃腳啊。”

  眾人言語之間,便把這位的白馬寺主持的事蹟透露了出來。

  原來,這位俗家姓薛,法號懷義的大和尚本名叫馮小寶,原是洛陽街頭一個耍槍棒賣藥的江湖漢,因為體魄強健,容貌英俊,後來因緣際會,成了武則天的面首。

  武則天得了馮小寶這樣年輕強壯的男人,心中大為可意,可他一個壯年男子,出入宮闈必然惹人非議,李唐宗室不是好道就是好佛,佛道兩家的高僧真人出入宮闈乃是尋常事,武則天就靈機一動,讓他剃發出家了。

  武則天一道旨意,就讓洛陽白馬寺主持把位子讓給了馮小寶。武則天本人是極重視門第的,她武家本就是關隴貴族,因為愛極了馮小寶,又怕他出身卑賤,叫人鄙視,所以又想了個法兒,給他改名薛懷義,讓他七拐八繞地和女兒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紹掛上鈎,成了薛家的人,薛紹也要尊稱他一聲叔父。

  這薛懷義給武后效力,可不僅僅是在床榻之上,他還當真是做過幾件大事的。其中一件就是修“明堂”。

  “明堂”是儒家經典所記載的天子布正之所,修建明堂對武則天來說,不僅僅是一座建築那麼簡單,其中有著深刻的政治意義,而這件龐大的工程,就是由薛懷義設計、監造的。當然,具體的設計自然有專門的匠人,可是薛懷義雖不學無術,腹中卻有許多奇思妙想。

  這座“明堂”被他建造的恢宏壯麗、氣勢不凡,足足有三十層樓高,成為中原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一組宮殿建築。這麼龐大的建築,薛懷義僅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建成了,這還不算,他還在明堂後面,建了一座更高的“天堂”。

  這“天堂”有多大、多高呢?“天堂”共五層,建到第三層時,就已凌駕於“明堂”之上,“天堂”中有一尊大佛,是依照武則天的容貌建造的,這尊大佛一個小手指上就能站好幾十個人。

  許多讀者或許在《狄仁傑之通天帝國》這部電影中已經見識過這尊大佛的神采。而這尊大佛,就放在“天堂”之中,“天堂”到底有多大,可想而知。

  近來,薛懷義更是威風,因為年初的時候,武則天任命他為新平道行軍大總管討伐突厥。薛懷義只是個賣藥的,他手下那些將領可不是吃素的,突厥人聽說唐軍來勢洶洶,便避而不戰。

  薛懷義是真想跟突厥人打一場,結果在草原上晃悠了幾個月,也沒找著敵人的蹤影,只好“凱旋”而歸。武則天因為這樁功勞,又給他加封了一個二品的輔國大將軍,他的氣焰便更加囂張。

  只是或許是因為武后近來國務繁忙,很長時間沒有召他進宮侍寢了,馮小寶別的事都敢做,唯獨不敢給武則天“戴綠帽子”,他一個精壯男人,無所事事,還能做什麼?只好把自己舊日相熟的一班潑皮都召到白馬寺削髮為僧,每日裡酒肉不斷。

  他自己做了和尚,就看不得別人長頭髮,平常人他也沒辦法,總不能把洛陽百萬民眾都剃成禿子吧,所以就拿道人出氣。

  當然,薛懷義此舉也另有深意,他看似粗魯,其實也是個極聰明的人,知道道家與李唐宗室密切相關,是保李唐的,而武后想革李唐之命,因此需要揚佛抑道,他這麼做,也是用他的法子給武則天造勢。

  因此上,自打他回了洛陽,每日裡鮮衣怒馬,馳騁街頭,只要看見道士,一定抓來剃度做和尚,這個消息已經漸漸傳開,那弘首觀觀主一濁道人業已有所耳聞,所以方才一看見他,就下意識地想躲起來,想不到還是遭了他的毒手。

  楊帆和馬橋隨著看熱鬧的人群往坊裡走,一路聽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起有關薛懷義的奇聞佚事,楊帆可從沒想過自己以後能跟這個大和尚有所交集,所以也沒往心裡去。他現在一心想要查的,只有那個苗神客的下落。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1-30 10:46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五章 憔悴青袍人

  秋雨綿綿。

  常言道,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秋雨如輓歌。

  秋天的雨,總會給人一種悽苦的感覺。

  這場秋雨從早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到了午後仍不見停歇,秋意因此瀰漫開來,天地間一片蕭索。

  歸德坊內,一條泥濘的小道上,一個穿著淡青袍服,撐一把油紙傘的人,正在巷中踽踽獨行。

  歸德坊位於洛陽城南,長夏門邊。洛陽東南角及長夏門定鼎門等郭城地區的居民是比較少的,因為這裡距離繁華的市中心太遠,所以這裡有大片空曠的樹木叢林,雖然圈在城中,卻從未經開發過,野趣盎然。

  因之,這裡也成為東都一道風景甚美的所在,一些喜靜的文人墨客和部分仕途失意貪圖房租便宜者,都會選擇這一地區作為居住地。

  撐傘人出了小巷,面前赫然出現一片靜靜的樹林,樹葉兒被雨澆得油亮油亮的,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幽靜的氣氛,細雨仍在飄搖,林中隱隱現出一角紅色的飛檐,踏著深青色的草地走過去,當露水完全打濕了腳面的時候,便會看到一座小樓。

  小樓倚坡而建,林木環繞,十分幽雅。樓前沒立“旗望”,只是挑著一隻酒幡,在風雨中輕輕地飄搖著,此處竟是一處酒家。

  撐著油紙傘的人沒有停,徑直向那酒家走去。

  滴水檐下,他收了傘,現出容貌來。這人已經有五十出頭了,頭髮已經花白,臉上生出密密的皺紋,前濃而後淡的一雙眉毛,略顯瘦削的臉頰,微微帶著些悽苦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受了這秋雨秋風的影響。

  他抬頭看了看灰濛蒙的天空,嘆了口氣,便甩一甩傘上的雨水,推開竹篾編製的小門兒走進去。酒樓裡很靜,這時候連市中心鬧市區走動的人都少了,更何況是這等幽靜的所在。

  雨中酒客幾如斷魂,那酒博士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只剩下一個老掌櫃,坐在酒櫃後面托著下巴打盹兒,客人推門進來,隨之刮進一陣秋風,輕輕拂動了櫃檯上方懸著的一串酒牌菜牌。

  酒牌菜牌都是竹製的,被風一吹,相互碰撞,發出一陣叮叮噹當的響聲,那老掌櫃想是睡得熟了,竟然沒有醒來。

  客人也不叫他,只是四下一掃,就見酒店一角,臨窗坐著一個人,那人見他進來,便向他招了招手。這位年逾五旬的客人便舉步走了過去。

  屋角那副座位窗外,就是一片旺盛的野草,雖是深秋,依舊長得茂盛茁壯。窗子支著,雨水澆在上面,發出“淋淋”的響聲,然後再流到野草的莖葉上,偶爾有風吹進來,拂動著那位酒客的衣袂。

  那位酒客頭髮上束著絲製的巾子,穿著一襲葛黃色的團領袍衫,頜下有一部稀疏的鬍鬚,臉色微微有些發黃,但是看起來年紀並不大。葛黃袍子的年輕人起身向他見禮,笑問道:“可是尤兄?”

  五旬老者微微頷首:“某正是尤浩洋!”

  黃袍年輕人微微一笑,肅手道:“尤兄請上座。”

  尤浩洋猶疑地瞟了他一眼,脫靴登榻,在案几後面跪坐下來,黃袍年輕人也撩袍坐好,抄起酒杯,右手舉杯,左手托底,向他行了一個很客氣的敬酒禮:“秋雨苦寒,尤兄請先飲一杯,祛一祛身上的寒氣,咱們再慢慢談。”

  尤浩洋是被那個耳目人趙逾邀請來的,趙逾下了一番大力氣,終於找到一個有可能知道苗神客下落的人,但是要想從這人口中問出苗神客下落卻並不容易,尤浩洋只稍稍露了一點口風,索酬極高,趙逾便安排他與楊帆直接見面。

  楊帆喬裝改扮了一番,便與他約定了在此處會面。

  尤浩洋其實官職不高,他只是一個邸吏,進奏院裡的一個邸吏。

  進奏院就相當於後世各省設置的駐京辦事處,負責為省中大員做些上傳下達的事情。能在京裡設邸吏的,都是一方諸侯,他們設邸吏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上報轄內情況,而是為了方便他們隨時瞭解京裡的情形。

  那時代交通不便,訊息不靈,地方大員們豈能坐等只與自己有關的消息經由朝廷方面傳達過來,他們自然要安排一些情報人員在京裡隨時打聽朝堂上的一舉一動,這些人不但負責替地方大員打探朝中消息,也負責替他們聯絡京中權貴,交通感情。

  因此,邸吏是個很肥的差使,地方大員們在別的地方都能省,卻絶對不會在邸吏的資金方面小裡小氣,所以邸吏都是肥得流油,可是凡事皆有例外,尤浩洋這個邸吏,現在過的日子就比黃蓮還苦。

  因為尤浩洋好死不死的,乃是于闐都督府設立在京的進奏院邸吏。

  于闐本是安西都護府下轄的一個軍鎮。

  貞觀二十年的時候,西突厥乙毗射匱可汗向大唐請求和親,李世民提出讓他割讓龜茲﹑于闐﹑疏勒﹑朱俱婆﹑蔥嶺五國為聘禮。乙毗射匱可汗陽奉陰違,表面答應,和親後卻不肯割讓,大唐便動用軍隊強行接管了這些地方。

  于闐都督府就是在那時設立的,貞觀之後,因為政局動盪,安西四鎮時置時罷,軍鎮也有所變動。永徽元年,唐高宗李治罷四鎮,安西都護府遷回西州。顯慶二年,大唐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賀魯叛亂。次年,四鎮又恢復。

  咸亨元年,吐蕃攻陷龜茲撥換城,四鎮再罷。調露元年,大唐安撫使裴行儉平定匐延都督阿史那都支等人反叛,又重置四鎮。三年前,唐軍被吐蕃打敗,四鎮再次失守。所以,于闐都督府設立在京的這些邸吏就成了沒娘的孩子。

  他們是都督府設立在京的人員,不是朝廷直屬的官員,俸祿的發放不在朝廷,可現在問題是,那些都督府也不知道是否有機會重設,誰還理會他們呢?這些邸吏就處於一個極尷尬的境地了。

  一些家境還可以的小吏,暫時可以靠家裡幫襯,像尤浩洋這種靠他養家的男人,經濟來源失去,就有些苦不堪言了。要不然,他也不會赴今日之約。尤邸吏飲一杯酒,將杯輕輕放下,直視楊帆道:“老弟,閒話少敘,你想知道什麼,現在可以說了。”

  “苗神客!”

  楊帆微微傾身,雙眉揚起,直視尤邸吏道:“我只要知道苗神客的下落!”

  尤邸吏臉色微微一變,抱拳道:“你要知道他的消息?失禮!在下告辭!”

  尤邸吏起身便走,楊帆從桌下拿出一個青布包袱,往桌上一放,包袱裡面“嘩”地一聲響,尤邸吏正要把腳探入榻下的靴子裡面,聽到這聲響,身形不由一頓,他扭頭看了眼那個包袱,著實不小,不禁嚥了一口唾沫。

  楊帆道:“尤兄怕什麼,出得你口,入得我耳!”

  尤邸吏臉上現出掙扎的神色來。楊帆又是微微一笑,說道:“出了這間酒樓,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誰若說你曾向我透露過什麼消息,可有什麼憑據麼?難道你肯承認?呵呵,尤兄,還是坐下的好!”

  尤邸吏的腳尖慢慢轉了方向,好半晌,才艱難地回到案几旁坐下,閉目長嘆道:“唉!人窮志短!你到底要知道什麼?”

  楊帆沉聲道:“我只想知道苗神客現在哪裡,下落如何!”

  尤邸吏霍地張開眼睛,定定地瞧他半晌,緩緩垂下眼簾,說道:“你查問苗神客下落,是為恩?是為仇?”

  楊帆道:“無論恩仇,離了這家酒店,一概與尤兄沒有關係,尤兄覺得,你是知道好呢,還是不知道好呢?”

  尤邸吏吁了口氣,臉上的愁苦之色更濃了:“某……並不知道苗神客的下落。”

  楊帆緩緩直起腰來,伸手抓起那個包袱,說道:“倚窗聽雨,雨打芭蕉,別有一番意境。這桌酒菜,就算小弟奉贈於尤兄的,尤兄請慢慢享用,在下告辭!”

  尤邸吏脫口道:“不過,我知道誰知道他的下落!現如今,大概也只有這一個人,知道他在哪裡?你若問起旁人,旁人未必曉得,我能知道此事,也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

  楊帆手上動作一停,問道:“這人是誰?”

  尤邸吏慢吞吞地道:“我若說出來的話……”

  楊帆二話不說,便把手中的包袱往前一推。

  尤邸吏伸手按住包袱,徐徐說道:“上官待詔!”

  楊帆吃了一驚,失聲道:“上官婉兒?”

  尤邸吏臉上慢慢露出一絲詭譎的微笑,問道:“足下還要繼續問下去麼?”

  楊帆沉吟半晌,臉色漸漸沉了下來,說道:“尤兄,你這是故意說出一個高居九重宮闕之上的人物來搪塞於我麼?”

  尤邸吏道:“尤某所言,句句屬實!”

  楊帆冷笑道:“苗神客不過是個編修國史的著作郎,掌文學著作之學士,算是甚麼了不起的重要人物,他的下落居然只有天后面前第一人上官待詔知道?”

  尤鴟吏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氣,說道:“苗神客只是個編修國使的著作郎,掌文學著作之學士?呵呵,你可知道,這苗神客編撰的都是些什麼書?”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1 12:3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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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六章 共一簾秋雨

    “什麼書?”

    “昔日,天后尚是宮中一昭儀時,為了奪皇后之位,編撰了《列女傳》、《臣軌》、《百僚新戒》、《樂書》等書發行天下,為其造勢,這些書都是天后身邊一班文人代著的,苗神客就是其中之一。”

    楊帆怔了一怔,問道:“那又怎樣?”

    尤邸吏道:“二十年前,天子視事,天后垂簾,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中外謂之二聖。你道天后是如何處理如此繁重的國家大事的?”

    楊帆有些明白了,微微動容道:“你是說……”

    尤邸吏道:“二十年前,天后親自挑選了一些學識淵博、文思敏捷的文人學士,充入中書、門下以及翰林院等中樞衙門與編修衙門,他們擔任的都是最高不過五六品的官職,卻可以不必經過南衙,直接從皇宮北門玄武門入禁宮辦差,隨時面見天后。他們雖然不是宰相,宰相權利卻一步步被他們剝奪,轉移到他們手上,這些人,當時被稱為‘北門學士”

    楊帆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本以為最容易下手的這個苗神客,竟然是個比丘神績更有來頭的大人物,大唐官場上雖然沒有過這麼一個宰相,而他實實在在是扶保武則天一步步登上帝位的股肱之臣。

    人常說上官婉兒是大唐內相,這苗神客分明就是大唐隱相了,如此說來,這兩人的地位倒是相當。

    可是,既然他極得武則天信任,擁有極大的權力,又何以銷聲匿跡,又何以他的下落只有上官婉兒一人知道呢?

    當楊帆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尤鴟吏臉上便露出一副奸商般的笑容:“小兄弟所問的問題,干係實在是太大了,我說的已經夠多了。所以,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那麼,還要再付一份酬勞!”

    說著,他就抓起那個包袱,使勁塞進了自己的懷抱。

    楊帆撐著傘,在細雨斜風中緩緩而行,細雨打濕了他的前襟下襬,他也沒有注意,他的思緒已完全沉浸到尤浩洋告訴他的有關苗神客的點點滴滴中去了。

    武則天一步步走到今時今日,固然是她雄才大略,但是她深居內宮,在攫取權力的過程中,需要在宮外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為她所用,這股強大的力量是她自己一手漸漸組建而成的。這股力量正如陰陽兩道,分為文武二途。

    武者自然就是梅花內衛,而這文,就是北門學士。

    北門學士的核心成員共有六人,當初被武則天所用時,官職都不高,他們分別是著作郎元萬頃、左史范履冰、苗神客、劉禕之、右史周思茂、胡楚賓。苗神客就是其中的一員,是武后代替高宗統治大唐時期真正的六隱相之一。

    如今,六隱相安在呢?

    著作郎元萬頃,起初任通事舍人,乾封年間,隨大將李積征討高麗,擔任遼東總管記室。曾奉命作檄文聲討高麗,不料此公書呆子氣發作,竟在檄文中諷刺高麗人不懂兵法,不知道固守鴨綠江之險要。

    結果高麗人見了檄文,馬上派兵固守鴨綠江,大唐官軍屢攻不得,傷亡慘重,元萬頃因此流放嶺外。後遇大赦還京,拜著作郎,被武則天選中,成為北門六學士之一,如今位居鳳閣侍郎,乃是當朝宰相。

    左史范履冰,初為周王府戶曹參軍,後成北門學士,二十年間,歷任鸞台、天官二侍郎。又遷升為春官尚書(禮部尚書),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成為大唐宰相,前不久被周興舉告與叛黨勾結,今年年初剛剛處斬。

    左史劉禕之,官至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三品。亦為大唐宰相,兩年前被來俊臣告發他收受歸州都督孫萬榮的厚禮,又與反賊徐敬業的一個美妾有私情,被武后賜死。

    右史周思茂,受武后重用後,累遷麟台少監,崇文館學士。去年被索元禮彈劾私通叛逆,下獄受刑而死。

    右史胡楚賓,去年,亦因與反逆有牽連這樣的罪名,死於獄中。

    武則天一手扶植的六大心腹,如今除了位居宰相的元萬頃,銷聲匿跡的苗神客,全都因為反叛或者私通反叛而被處死,武則天竟如此識人不明?她親手扶植的這些人,在她不曾掌握天下間個個忠心,如今武后權傾天下,他們反而一個個起了反心?

    楊帆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飛鳥盡,良弓藏。北門六學士早在武后剛剛成為皇后的時候便為其所用,這麼多年來,他們一定掌握著許多武后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機密與秘密,最安全的保秘方式,當然是讓他們永遠閉嘴。

    於是,武后開始清掃稱帝前的最後障礙。可是,為何元萬頃還高高在上?武后還沒來得及下手?苗神客又為何下落不明?武后如果已經下手,沒必要隱瞞他的死訊吶,從前幾個人的下場來看,是一定要安上一個合理罪名的。

    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就像置身於層層迷霧當中,這層層迷霧需要他一層層地去剝開,可是從桃源小村再到這洛陽城中,他每剝開一層迷霧,都似感覺到更濃重的迷霧,讓他更加的看不清楚,什麼時候才能真相大白?

    雨,下大了,秋雨連成了線。

    風也更急了,雨絲斜斜密密的往人身上撲,楊帆不得不停住腳步,在一家香料鋪子的屋簷下避雨。

    樓上,謝小蠻正舉杯獨酌。

    這是她開的一家香料鋪子,她為自己的阿兄開的。

    阿兄今後生活的一切,她都已經打點好了,就差連娘子都提前給阿兄找好,可她卻一直找不到阿兄的人。阿兄未必就沒有經不起乞討生涯的辛苦,少年早天的可能,但是小蠻拒絶去想這個問題,她堅信阿兄還活著。

    這份堅持,與其說是對阿兄的信任,不如說是來自於她心中的恐懼,她害怕自己唯一的親人就此消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與這天、與這地,那她所有的奮鬥,還有什麼意義?

    她本來只是公孫蘭芷的一個小侍女,她侍候小姐起居,也隨小姐習武,她本來的打算只是想練得厲害一些,再不叫阿兄為了保護她被人打得吐血,被人欺負得頭破血流。

    她很用功,比公孫蘭芷還要用功,她很快就表現出了習武的天份,於是在一個炎炎夏日,被偶然來裴大娘府拜訪的裴大娘師妹謝大娘看中了,那時,她正滿頭大汗地在陽光下練劍,汗水濕了頭髮,粘在她的額頭。

    謝大娘問她願不願意跟自己走,練功可能會更苦,但她可以不再做一個小侍女,她還可以擁有很大的權勢和財富,這本不是女孩兒家最喜歡追求的東西,但是妞妞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她覺得,這是阿兄最需要的。

    於是,她成了梅花內衛的一員。於是,表現越來越出色的她,很快就得到了謝大娘更多的歡心,被她認為義女,併為她取了名字:謝沐雯。後來,當朝天后還為她取了一個小字:阿蠻。

    可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阿兄,想那與她牽著手,魚兒一般奔跑在雨中的阿兄。

    小蠻坐在檐下看雨,雨絲如線,下得稠密,無聊的她想看清雨滴之間的間隙,卻根本看不清,雨水落速太快,比她的劍還快,定睛看得久了,她有一種飛速上升的感覺,好像一直要升到那灰濛蒙的天空裡去。

    於是,她便低下頭來看地上的漣漪,她看到一泓一泓的水澤,被雨滴打出點點漣漪,好像水面開出的曇花,方開便謝,方謝又開,她沒有看到在檐下避雨的人,只聽到檐上流下的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噗噗”的聲音。

    看著這雨,聽著這“噗噗”聲,她便想起了蹲在芭蕉樹下,與阿兄一人捧著一半泡爛了的饃,就著雨水吃饃的日子……

    楊帆持著傘站在屋簷下等著雨小下來,雨水“噗噗”地澆在傘面上,又流到地面上,打起一個個的水泡,水泡一個個泛起,又一個個打碎,不知從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

    遠處,高聳入雲的“天堂”中的巨佛正俯瞰著整座城市。

    佛家說一沙一世界,不知這一個水泡是不是也是一個世界。如果它是一個世界,在人的眼中看來,它的生滅只是剎那之間,可是在這個世界裡面,是否也是一個極漫長的時光?

    在永恆的佛的目光裡,人的世界何嘗不是一彈指。可它短也好,長也好,在這世界中,生而為人,就是他的世界。在這世界裡,他一肩挑著恨,一肩挑著愛,無論恨與愛,都要有個結果,這就是他的使命,盯著那忽起忽滅的水泡,他彷彿又看到了山村的大火,看到了燒焦的屍體,看到了阿姊飛起的人頭,看到了那個長著豁牙的醜丫頭,看到了那個挾劍怒闖都督府的虯髯大漢……

    天空中突然咋起一聲驚雷,楊帆吁了口氣,揚起頭,看向那灰濛蒙的天空。

    “苗神客既不可得,只能從丘神績處著手了!”

    楊帆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暗暗下了決定。

    雨漸漸小了,他緊了緊手中的傘,舉步走出檐下。

    小蠻獨坐樓中,看著風中的雨,也看到了雨中的人,那人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得很平穩、很寧靜,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雨再大起來,風撩著他的袍裾,微微掀起複又落下,隱隱的透出一種孤寂,恰如小蠻此刻的心情。

    小蠻舉手梳理了一下頭髮,黑亮的眉毛微微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1 12:40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2-12-1 12:48 AM 編輯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七章 黑山老妖

    楊帆回到修文坊時,因為下了一天的雨,坊裡大街上沒有幾個人,連開小吃攤的幾戶人家門前也是冷冷清清,有些人家攤子雖然還沒有收,也只是想候著雨停了再做點生意,此時都已回房歇息去了。

    可是楊帆到了自家門前的時候,卻看到一輛輕車,車子就靜靜地停在雨水中,兩匹駿馬靜靜地站著,草料袋子繫在它們的頸上,它們低著頭,自顧吃著草料。車伕坐在車轅上,身上穿著一件蓑衣,蓑衣上凝了許多的水珠。

    楊帆認得,這是為彩雲姑娘趕車的那個車把式,他向這人禮貌地點點頭,那人坐在車頭一動不動,彷彿一尊雕塑。

    楊帆笑笑,他知道這人一向沉默寡言,或許還有些傲氣。一個馬伕,即便是一個豪門的馬伕,其實也沒有資格自傲,可偏偏許多有資格驕傲的人待人非常謙和,偏偏是有資格驕傲的人的手下人,喜歡替他驕傲。

    楊帆沒有在意這人的態度,推開院門走進去,走到廊下,收了傘甩甩水,把傘豎著擱在門邊,伸手拉門。一身青衣的彩雲姑娘正在房間裡坐著,聽到聲音從榻上起來,快步迎了出來。

    “二郎的身子當真見好了,這雨天還要出去?”

    彩雲笑吟吟地道:“二郎去了哪裡?可叫人家好等。”

    楊帆笑道:“小弟可不知姐姐要來,一個人在家閒悶,四下里胡亂走走,倒也沒有一個確實的去處。倒是姐姐你,這樣的大雨天,怎麼還過來了,可是又給小弟帶來了什麼好吃的東西麼?”

    彩雲抿嘴一笑,道:“這一回呀,倒不用姐姐給你帶好吃的了,很快,二郎就要錦衣玉食、山珍海味,哪還看得上姐姐送來的那點東西?”

    楊帆訝然道:“姐姐這話從何說起?小弟既不曾高官得做,又不曾掘了一座金山,哪來的錦衣玉食,海味山珍?”

    彩雲神秘地一笑,道:‘這些東西,旁人固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二郎你卻不同,有位貴人正要送一場天大的富貴與你,今日姐姐就是奉命來接你的,二郎只管與姐姐去,只消你在那位貴人面前點一點頭,這一輩子就發達了。只是到那時候,二郎富貴榮華,切莫忘了今日這個姐姐,若能提攜一二,姐姐便心滿意足了。”

    說話間,她那雙水汪汪的媚眼,便有些幽怨地瞟著楊帆。楊帆被彩雲這句話將壓抑了許久的好奇心挑起來,以致忽略了彩雲眼中的幽怨,他欣然道:“尊主人肯見我了?”

    彩雲姑娘白了他一眼,嘆道:“男人嘛,都是這般忘恩負義的漢子,剛剛聽說有好處,便要把姐姐拋到牆外了。走吧,姐姐等了你這麼久,怕是家主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

    那輛車從外面看起來,就是一輛很普通的輕車,類似的車輛在洛陽街頭隨處可見,然而走進車子,裡面卻異常的華麗,這種華麗不是體現在表面上的,既沒有用綾羅綢緞包裹座墊,也沒有用華美的波斯掛毯裝飾四壁,或者用金銀作為器皿,而是體現在細微之處。

    車是油壁輕車,原木清漆,白銅包角,優雅的松竹紋飾,每一個榫卯拼接的部位都嚴密無隙,走起來平坦舒適,即便是跑長途也絶不會把車裡的人顛得骨頭散架。車子好,拉車的馬馴練有素,車把式的手藝也好,車子走起來幾乎沒有一點顛簸。

    楊帆看得出,這部車子做過一些改裝,應該是拿掉了許多華麗的裝飾,以便讓它顯得平平無奇,因為一些地方露出的細微痕跡,顯示那裡曾經掛著或者放著什麼器物,現在卻空空如也。

    不過也正因如此,車內便顯得寬敞許多,本來只應坐一個人的地方坐了他們兩個人,也不顯得十分擁擠。其實他們兩個人本可以坐得更分開一些,但是彩雲姑娘硬要跟楊帆擠在一起,他也只好佯做不知。

    好在,這位彩雲姑娘雖然頗有向他投懷送抱的意思,卻又似有什麼顧忌,因此只敢藉著坐姿挨挨擦擦地撩撥他,楊帆沒有什麼反應,她也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只是神色間便微微地有些不悅。

    車子垂著密密的帷幄,楊帆本嫌氣悶,曾想把它拉起來,卻被彩雲姑娘阻止了。楊帆雖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這附近的道路他都是極熟的,他感覺著車子的每一次拐彎和前行,以他估計,車子應該是從修文坊出去,便拐進了前邊的尚善坊。

    車子又走了一陣,忽然停下了,冷麵大叔在外面跟人說了幾句什麼,又等片刻,車子重新啟動,這回拐的更頻繁了,楊帆只覺得這車了忽而向左、忽爾向右,不像是行走在坊間的大街上,倒像是已經進了什麼府邸。

    如果是車子駛入一家府邸,還要東拐西拐的走這麼長時間,可見這座府邸如何廣大。又過片刻,車子停住了,車門打開,冷麵大叔站在車前,腳踏已經放下,他卻一言不發。彩雲姑娘似乎是熟悉了他的這副模樣,也不理會他,只向楊帆嫣然道:“二郎,請下車。

    楊帆彎腰出了車廂,踩著腳踏走出去,發現車子正停在一個蝙蝠狀的展翼長亭之下,長亭一直延伸出去,一條長長的走廊,兩旁是漆紅的圓柱,中間掛著一排宮燈,只看這一條長廊就必是極富貴的人家了。

    外面還在下雨,因為車子直接停到了廊下,卻無須撐傘,彩雲姑娘也下了車,向楊帆道:“二郎,請隨我來!”

    楊帆也不多問,只管跟著她漫步前行。

    一路行去,只見綠意隱映,庭院深深,曲橋迴廊,流泉假山,鳳閣鸞樓,雕欄畫棟,無一處不見精巧華麗,想來是某位貴人家的後花院,往遠處看,甍脊高起,飛檐翹角,黛瓦白牆,如層巒疊嶂。

    楊帆見了這般氣象,不由暗自驚疑:“莫非這竟是某位王侯的家?”

    本來他料定這位主人不管懷有何種目的,但絶不是意欲對他不利,所以一直坦然自若,這時卻不禁提了幾分小心,對方縱然沒有別樣目的,可是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貴人,卻如此不遺餘力地親近他一個小小坊丁,豈不蹊蹺?

    事出反常必為妖!

    ※※※※※※※※※※※※※※※※※※※※※※

    妖出現了,而且還是黑山老妖!

    楊帆跟著那位彩雲姑娘一路行去,穿過一個個迴廊,一個個天井,一個個院落,宛如走在迷宮當中,又轉悠了半天,才來到一處精舍。

    走進房中,只見幾、案、櫥、櫃、台架、屏風,用材莫不是檀、楠、沉香等上等木料,造型莫不精緻典雅,顯得華而不俗。紫檀的屏風和鏤空的博古架將房間分成幾個部分,頗有一種曲徑通幽的感覺。

    楊帆不曾到過這樣的豪宅,他在南洋時,師傅雖也是一國之少主,可那等南洋小國,房舍佈置隨意的很,那裡的權貴也沒養成蓋豪宅、穿華衣的奢侈生活,房屋建築豈能與中土大唐相比。

    他是直接來到後宅廊下,讓彩雲引著穿房過室,繞進這間精舍裡的,是以直到此時還未察覺此刻竟已進了此處主人的寢室。直到他繞過屏風,兩株燈樹赫然入目,才發覺有些不妥。

    這是兩株半人高的青銅燈樹,用青銅打造成各色花枝花葉,上邊站著各色的鳥兒,鳥兒有的歪頭剔羽,有的仰首嘰鳴,有的俯首啄食,動態不一,栩栩如生,蠟燭就插在一只只青銅鳥兒的鳥翎上,照得一室通明,恍如白晝。

    斜斜一張屏風,隔成一個臥室,妝台一角,擺放著三層蓮花妝的妝盒、幾隻儲放珠寶的紫匣,一面一人多高的銅鏡就矗在妝台旁邊,此刻正倒映出他的身影,楊帆暗吃一驚,急忙回頭一看,卻發現彩雲姑娘已悄然退下。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輕輕笑道:“小郎君,你慌張些甚麼?”

    聲音是從那點點梅花的坐屏後面傳來的,那座屏掩住了大半個臥榻,從楊帆這個角度是看不到榻上情形的,楊帆猶豫了一下,到了這一步,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就見一個半老徐娘正斜臥榻上,笑盈盈地看著他。

    楊帆定睛再一看,這婦人哪裡是什麼半老徐娘,分明就是一個老嫗,雖然她的頭髮黑如墨染,體態也保養得宜,可是那一臉的皺紋,卻是歲月之神一刀一刀地雕刻出來的,又豈是脂粉能夠掩蓋的,只是藉著屏風濾過的光線,產生了一陣朦朧的效果,所以乍一看去,似乎年輕了二十歲。

    老婦斜臥於榻上,做睡美人模樣,身上只披了一件柔軟的煙紗大袖羅衫,裡面似乎什麼都沒穿,楊帆趕緊垂了視線不敢再看,只是微微一拱手道:“在下楊帆,見過老夫人,不知老夫人何故見召。”

    老婦人笑容一滯,似乎“老夫人”這個稱呼聽起來很是刺耳,可她上下打量楊帆幾眼,看看他那俊俏清秀的模樣兒,便又露出自以為非常嫵媚的笑來,柔聲道:“小郎君,身子已見大好了麼?”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1 12:42 AM

本帖最後由 r3431323 於 2012-12-1 12:49 AM 編輯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八章 拉皮條的公主

    從一個老婦口中說出這般嗲嗲的聲音來,只聽得楊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欠了欠身子,不卑不亢地道:“想必就是老夫人您差遣彩雲姑娘探望晚輩傷病,又延請名醫為我診治的了,晚輩與老夫人素昧平生,能得老夫人如此抬愛,實是感激不盡。”

    老婦人掩口輕笑道:“小郎君忒地客氣,你且坐下說話吧。”

    這唐初時候,胡椅胡凳雖也有流入中原,但是還不盛行,尤其是在上流社會,更是受到牴觸。雖然說此時胡風影響嚴重,飲食、服飾、文化各個方面,都大量吸收了胡人文化,可是做為起居之處,高門大戶依舊嚴格地按照漢人習俗。

    他們也知道胡服和胡人傢俱更加適用,平時他們也喜穿胡服出門,但是正式場合,一般依舊是曲裾深衣,正裝肅然。也就是說,他們認為胡服適用,但是格調上,依舊不是能與漢服相提並論的,重要場合,穿漢服才算是正裝,就像我們現代人平時穿T恤牛仔,甚至背心短褲,那都沒有關係,但是要出席重要會議和宴會,一般就得西裝革履一個道理。

    傢俱方面也是一樣,做為傢俱,他們比較排斥胡椅胡凳,依舊沿續漢人風格,因此這房中傢俱矮、床榻矮,都是不甚高的。

    因此楊旭身邊是沒有座椅的,倒是有個錦緞包裹著的蒲團,楊帆一撩袍擺,在蒲團上跪坐下來,恭聲道:“老夫人也不要如此客氣,請直呼晚輩名姓便是。晚輩在家中排行第二,老夫人稱我楊二也可。”

    老婦呵呵一笑,說道:“那本……老身就稱呼你二郎好了。二郎的事情,老身聽說了,聽說當時楊府管事許了一百萬錢的重賞,所以二郎才冒險衝入火場救人,並因此受了傷。也不知如今恢復的怎麼樣了,快近前來,讓老身瞧瞧。”

    她一邊說,一邊坐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楊帆。

    她那一身薄衣隱隱露肉,這一坐起,形體更加明顯,還別說,這老婦年紀雖大,但是養尊處優,血肉充實,那體態全無一點幹癟,臉上皺紋雖然明顯,身材倒真似四十許人。

    楊帆哪敢接近,只是頓首道:“老夫人,晚輩傷處已然痊癒。”

    老婦見他執禮甚恭,眉頭微微一蹙,便又緩緩躺回榻上,以手托腮,神態慵懶地道:“二郎想必還不知道老身的身份,也不知道老身為何邀你上門,是麼?”

    楊帆垂目看著面前光可鑒人的地板,說道:“是!彩雲姑娘說,老夫人是楊家長輩,所以才對晚輩照顧有加。晚輩知道彩雲姑娘此言多是託辭,正要請教老夫人,不知老夫人何以對晚輩如此照顧。

    老婦呵呵一笑,道:“二郎,看來你已完全忘記老身了,你且抬頭仔細瞧瞧,你我可是曾經見過面的。”

    楊帆聽了這句話,這才抬起頭來,仔細地看了老婦一眼,搖了搖頭,道:“晚輩,似乎從未見過老夫人。”

    老婦眼中倏地閃過一絲不悅,隨即卻自嘲地笑了起來:“呵呵,是啊!當時你面前正有我大唐一雙女兒花,一個艷如牡丹,一個皎似百合,哪裡還能記得我這老婆子。二郎啊,洛水河畔,你我見過一面,還記得麼?”

    “洛水河畔?”

    聽她一說,楊帆倏地想了起來,只一想起,他腦海中立即躍出那如火的一條倩影,她一襲紅裙,好像正在洛水河畔俏皮地拍打著河水的一尾紅色美人魚,又似出水的洛神宓妃,嬌艷欲滴,不可方物。

    隨後,另一個美麗的身影才漸漸浮現在心頭,由綽約朦朧,漸至清晰,那風姿、那神韻,纖纖如月,清柔似水,好像是生長在美人魚身畔的一支潔白優雅的百合花,迎風搖曳。

    少年慕艾,喜歡美麗的事物,是人的天性,對於一個男性,尤其是一個少年來說,一個美麗的異性就更加難忘了,所以老婦一提起洛水河畔,他馬上就想起了那日所見的一個能把人融化到火裡的洛陽之花和那個如春水之柔秋水之澈的無名女子,然後才隱隱約約記起,在這一雙美人旁邊,確實有這麼一個老婦人。

    楊帆輕輕啊了一聲,恍然道:“不錯,小子想起來了,當日在洛水河畔……,確曾見過老夫人的。”

    老婦微微一笑,道:“老夫人?你可知本宮到底是誰?”

    這老婦已然自稱本宮了,身份還不明顯?一個自稱本宮的女人,又不是宮中人,那就只能是已經得了封號的公主。楊帆想到太平公主,這老婦既然與她同榻而坐,莫非也是一位公主?

    楊帆對皇家的事兒可記不清那麼多,皇家的皇子皇女又多,除了像太平公主那樣太出風頭的,他哪記得多少。老婦似乎也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誰,語氣只是稍稍一頓,便自顧接了下去:“本宮是大唐高祖皇帝第十八女,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既已說破自己身份,楊帆就不好再裝傻了,於是深深一頓首,沉聲道:“見過公主殿下!”

    千金公主輕輕一笑,擺手道:“私闈之中,何必拘禮。”

    這句話若是由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兒家說來,屏風似霧,明燭如日,錦幄獸香,玉體橫陳,再有這般挑情的話兒,當真是好不旖旎,奈何由這位老人家嘴裡說出來,楊帆心中卻是一陣惡寒,只是頓首不語。

    千金公主道:“二郎,你可知本宮何故使人與你療傷,又叫彩雲常去探望照料?”

    楊帆道:“在下不知!”

    千金公主道:“你這少年,看著機靈,怎麼這般沒有眼力,當日太平想要你去她府上習練馬球,如此機緣,你為何不肯答應?”

    楊帆道:“在下若是答應,雖為太平公主門下,也不過是個供人驅策的奴僕。打馬球,受寵於公主,固可富貴於一時,又豈是長久之計?故而,在下寧為坊間自由自在一百姓,也不願入豪門為僕。”

    千金公主道:“你怎知入了太平門下便是為奴為僕?你可知道,當今朝廷許多大員,甚至當朝的宰相,都是受太平舉薦而被天后重用的?你若能入得太平法眼,怎知就沒有聞達的機會?”

    楊帆淡然笑道:“那些官員,乃至做了相公的大臣,本身便有定國安邦的才學,公主舉賢,只是讓他們的才能為天后所知。在下不過坊間一個百姓,不學無術,縱然馬球打得再好,能有什麼出息?”

    千金公主眼見如此這般,兩個人一直繞著圈子說話,這層窗戶紙不捅破,終究無法再談下去,只好開門見山,把她的本意說了出來。

    這位千金公主是李世民的同父異母妹妹,大唐開國皇帝李淵十九個女兒中的第十八個,是太平公主的姑祖母,比武則天還大一輩。

    武則天大肆屠戮李唐宗室的時候,公主們有的極力反抗,有的忍氣吞聲,卻鮮有卑躬屈膝討好武后的。唯有這位千金公主是個另類,她為了討好武后,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前幾日楊帆在大街上看到的那個賣藥的馮小寶,就是由千金公主獻與武則天的。這馮小寶街頭賣藝的時候,最初是與千金公主府上的一個侍婢眉來眼去,勾搭成奸,這個侍婢,就是彩雲。

    兩下里戀姦情熱,彩雲甚至把他悄悄帶進公主府裡恩愛纏綿,結果被人告發與千金公主,被千金公主捉個正著。千金公主本是想嚴懲二人,以正門風的,不想一見那馮小寶健壯英俊,不免也動了春心。

    結果,捉姦捉到後來,這位千金公主反把馮小寶變成了自己的入幕之賓。等到武則天對李唐宗室咄咄逼人的時候,千金公主擔心自己也被武后清洗,便重金買通武后身邊侍女,探聽武后消息。

    她得知武后漸有孤衾思春之念,便把自己的面首馮小寶獻給了武則天。因為這樁大功,武則天對千金公主寵愛有加,成了太后身邊的紅人。這幾年來,李唐宗室的王爺公主們不斷遭殃,千金公主卻巍然不動。

    千金公主嘗到了甜頭,因見那太平公主似乎對楊帆頗有好感,這才狠下了一番心思,想要效仿為武則天進面首一事,再為太平公主進一面首,把這對母女都討好了,她千金公主就穩如泰山了。

    要說這太平公主,同許多風流放蕩,私闈不清的大唐公主相比,卻是非常端莊的。太平公主16歲與薛紹成親,兩人做了7年夫妻,始終伉儷情深,不曾有過一點緋聞。然而去年,薛紹卻以謀反罪被害死了。

    去年越王李貞反武時,駙馬薛紹的兩個哥哥也參與其中。李貞反武失敗,薛紹的兩個哥哥薛頭、薛緒都被砍了頭,薛紹本來沒有參與此事,卻也連坐下了大獄,只因他是太平公主的丈夫,太后開恩,沒砍他的頭,吩咐留他一個全屍。結果,這位駙馬爺就被活活餓死在獄裡面了。

    太平公主如今正在守寡,心情非常苦悶,這位給太后拉皮條得了莫大實惠的千金公主食髓知味,便想為楊帆牽針引線,引薦他成為大唐帝國公主中的公主、洛陽之花李令月的男人。

    千金公主婉媚嫣然道:“本宮欲為你引介,做太平入幕之賓,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1 04:57 P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一卷 第八十九章 男兒當如松!

    楊帆呆住了,他一直想知道彩雲姑娘的主人是誰,他如此照顧自己的目的何在。可是他的想像力再豐富,再如何的天馬行空,也沒想到竟然是引介他去做面首,做太平公主李令月的面首。

    李令月容顏如花,嬌媚可人。與薛紹七年恩愛,從無淫浪之舉,可見從骨子裡就不是一個放蕩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旦真心喜歡了一個男人,必定會對他付之感情,即便是不能給他一個駙馬的身份。

    正如當今武后之對薛懷義,恩寵有加。即便是武則天漸漸進入了皇帝的角色,不再滿足於專寵一人,對薛懷義的恩寵和優容也始終不曾稍減,更何況年少深情的太平公主,如果能被她喜愛,必然長情,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尤其是,太平公主不同於其母,太平公主如今芳齡剛剛24歲,就算沒有緊隨而至的權力和富貴,僅憑她那百媚千嬌的容顏,也是無數男子渴慕的對象,再加上她那高不可攀的身份,更增添了她的魅力,試想有哪個男人能夠抗拒這樣的誘惑?

    所以,千金公主坦然說出,絲毫沒有考慮楊帆會拒絶。

    金錢、美色、權柄,唾手可得。

    一個為了百萬錢的賞賜,就闖進火場的亡命之徒,他會不答應麼?

    看著楊帆怔怔的神色,千金公主只道他是歡喜的呆了,不禁微笑道:“二郎不必擔心,當日太平對你就很是關注,本宮仔細瞧了瞧你,呵呵,這仔細一瞧。還真有幾分薛駙馬的神韻。容貌雖不相似,神韻倒有七八分相同。難怪令月那丫頭一見了你就……”

    千金公主莞爾一笑,又道:“不過,你若到了太平面前,可就不能像坊間一般隨意自在了,更不可以有些粗俗無禮的行為,本宮召你過來,是想先教你一些貴人府上的規矩。同時……”

    千金公主飛了楊帆一眼,眸中便漾起一抹春意:“你這小郎君雖然俊俏可人,終究年紀還小,瞧你未及弱冠。怕是還不曾經過男女**之事。若想就此討得太平的喜歡,光是一副好相貌可是萬萬不夠的。”

    千金公主說著,便往榻裡挪了挪,含笑道:“二郎今晚就不要回去了,且在本宮府上小住些時日。等你諸般本領能夠過得了本宮這一關,再送你去見太平。呵呵,太平除了自己丈夫,還不曾有過其他男人,這勾搭討好女人的本事,你只要好好學上一學,必能討她歡喜。”

    楊帆初時聽她所言,想起那個美人魚似的倩麗身影,確實生起一絲綺念。可這只是一個男子對美麗異性的自然反應,他壓根就沒想過做人面首,像那柳君璠一般,成為權貴女子膝下的一個玩物。

    此時再見了千金公主這般扭捏作態,以一個六旬老嫗之身,居然要邀他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登榻纏綿。心中不禁一陣噁心,楊帆直起腰來,肅然道:“公主固然是一番美意,然則楊帆做人,自有楊帆的規矩。楊帆堂堂鬚眉,大好男兒,從未想過承歡女人胯下,邀寵討媚,以求富貴榮華!公主這番心意,請恕楊帆不敢領受。告辭!”

    楊帆說罷,起身便走,千金公主微帶蕩意的笑容頓時凝在臉上,她根本不曾想過楊帆區區一個坊丁竟有這般志氣,竟然拒絶這只要一點頭,便可以得到一切的巨大誘惑,過於意外,使她怔在那裡,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楊帆轉過屏風,千金公主才清醒過來,怒聲喝道:“站住!”

    楊帆微微止步,稍稍轉了身子,不卑不亢地問道:“不知殿下還有什麼指教?”

    千金公主又驚又怒地坐起來,心中急急思量,忽爾恍然大悟,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羞惱的感覺:這樣的誘惑,本不該有人拒絶才是,不要說是他一個為了百萬錢的賞賜就敢去拚命的小小坊丁,就是那些幼讀詩書,以聖人門徒自居的官員,都不知有多少人巴望能得到武后的垂青,從而一步登天呢。這楊帆到底是少年氣性,竟然嫌她年歲太大,不願與之苟合。

    千金公主自覺想到了楊帆拒絶的理由,固然又羞又惱,可她雖瞧這楊帆年輕俊俏,很是可人,有心引他為榻上郎君,但主要目的畢竟還是為了交好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對這少年頗為欣賞,只要她穿針引線,再教這少年一些奉迎女人的本事,給他和太平多創造幾次機會,必能促成好事,到時候不怕太平不承自己的人情。

    想到此處,千金公主便忍住羞忿,說道:“你這少年,當真不識好歹!本宮若是想要男人,還怕沒有入幕之賓?本宮一番好意,想著調教你一番,免得太平不喜罷了,你卻嫌本宮年老,既如此……,那就叫彩雲服侍你吧,你跟她多學些床笫間的本事,男人,可不是生了一副好皮相,就能討女人喜歡的。”

    彩雲其實並未走遠,就在幾疊屏風後面候著,聽見千金公主這番吩咐,不禁又驚又喜,對楊帆這樣俊俏可人的少年,她可是垂涎已久。

    這彩雲生性好淫,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勾搭上一個街頭賣野藥的馮小寶了,只是這楊帆乃是千金公主先看中的人,她可不敢偷吃主人中意的美食。想不到繞來繞去,最終這美差還是著落在自己身上。

    彩雲正自心花怒放,就聽楊帆冷笑一聲,道:“公主殿下說的是,男人,可不是單憑一副好皮囊就能得到女兒家芳心的。男兒在世,皮相尚在其次,才幹猶在其上,而這最最重要的,卻是男兒大丈夫做人的品格。

    孟軻有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楊帆雖是一介市井匹夫,若是折腰摧眉,俯首就身以侍女子,縱然是美人在抱、權柄在手、富貴加身,那也毫不快活!某,不屑與人做一個藥渣!”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說出來,楊帆立即昂然而去,把個千金公主氣得臉色煞白。

    說到這“藥渣”,源自於坊間一個笑話,說的是古時候一位帝王,見眾后妃愁容滿面,膚色不佳,急召御醫。御醫便開了個處方:壯漢八條。幾天後,皇帝出巡迴宮,見眾妃容光煥發,大喜。忽又見八名瘦漢魚貫而出,驚問:“何人?”御醫回答:“藥渣!”

    這個笑話在民間流傳很廣,即便是上層社會的人也大多知道,千金公主當然聽說過這個笑話,如今被楊帆藉此嘲喻,把她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彩雲姑妨見此情景,不覺有些張皇,耳聽得楊帆的腳步聲越去越遠,這才壯起膽子走入寢室,千金公主坐在榻上,胸膛劇烈起伏,一張老臉已然脹得發紫,彩雲姑娘怯怯地道:“公主?”

    千金公主身子微微動彈了一下,眸中倏然掠過一抹狠厲之色,沉聲道:“去,給我打殺了他!”

    彩雲一怔,遲疑道:“公主,無故打殺人命,只怕……”

    千金公主冷笑一聲,道:“怎地算作無故?這小賊夜入本宮府邸竊取財物,被府上家叮噹場打殺,有何不可?去!”

    彩雲身子一顫,急忙答應一聲,轉身急奔出去,安排侍衛去了。

    ※※※※※※※※※※※※※※※※※※※※※

    楊帆從千金公主的寢居出來時,天色已經更暗了,各處殿室、廊下的宮燈已一一點燃。楊帆本想找個公主府上的奴僕下人帶他離開,卻見廊下冷清,並無一人。

    皇室公主們上行下效,蓄養面首的事情,雖然因為她們常常帶著得寵的面首遊玩射獵,以致傳揚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已不算什麼隱秘,可是在家裡畢竟還要顧些面子,比如這位千金公主,兒孫滿堂,怎好公開放蕩?所以許多侍候的下人都打發開了。

    楊帆見四下無人,天色又已晚了,若再遲去晚些,坊門就會關閉,便逕自沿著來路向外走去。

    本就因為秋雨連綿而顯得陰沉的天色,因為行將夜晚,顯得更加陰沉了,雲層四合,長廊兩側則雨簾如幕。

    在長廊一側,有一方池水,池水上凌駕著一道九曲連橋,小橋直通池邊一座精緻典雅的三層小樓。從小樓中看過來,一泓池水,半池殘荷,雨水打在荷葉上,落在池水裡,淺得一朵朵雨花忽生忽滅,一支支殘荷輕輕搖擺,嫣然生姿。

    小樓頂層,雙推的雕花窗櫺大開,一位白袍如雪的中年文士正對窗而坐,面前放著一具古琴。房中陳設非常簡單,但是一幾一案,一亭一柱俱有古意,雪白的牆壁上掛著幾軸筆墨恣肆的寫意山水。

    旁邊不遠,生著一隻紅泥火爐,爐中炭火正旺,一把粗獷古典的陶制提梁壺就架在小泥爐上,水已滾沸。爐旁擺著一張小方幾,上邊擺著茶具、茶葉、各色需要添加的佐料,一位身著素雅的淡青色荷葉衣的清麗少女,正在取水烹茶。

    這位少女,正是天愛奴。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2 12:15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章 “淺露”女子

    這時候喝茶的人還是極少數,除了蜀人,只有大德高僧和極少數的高門大戶人家,這時候的茶固然要酌放蔥、姜、胡椒、大棗、薄荷等調味品,但是已經有了茶道,天愛奴溫壺、滌具、投茶、續水、再酌放各種佐料,做來優雅自如,自有一種飄逸出塵的美感和韻律。

    她提起壺分了茶,再雙手捧杯,將那如玉的細瓷杯兒輕輕捧到那位白袍公子面前,剪水雙眸隨意地向外一瞥,只看了一眼,卻恰看見楊帆從長廊下行過,天愛奴“啊!”地一聲輕呼,手掌輕輕一顫,茶水溢出,手指被燙了一下。

    “怎麼這麼不小心?”

    白袍文士似乎非常陶醉於這雨景秋意,他正悠然望著遠處雨霧中蒼茫的樓亭檐角,手指在琴絃上方虛拂著,似乎在醞釀什麼琴曲,忽然聽見天愛奴一聲輕呼,便收回目光瞟了她一眼,溫聲問道。

    “是婢子不小心,哦,公子啊,廊下那位少年是誰?看他穿著不像公主府上的人呀?”

    天愛奴輕聲解釋了一句,便趕緊岔開了話題。白袍文士瞥了一眼廊下,淡淡地說道:“那是千金公主相中的一個男子,看來她是獻面首與武媚,嘗到了甜頭了。”

    白袍公子說到千金公主時,一臉的淡然,提到當朝天后時,竟也是直呼其名。從他的語言裡,看得出他對女人玩弄面首極其不屑,可是他連不屑的神色和語氣居然都不屑表露出來,雖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話,那種真正的高傲。便油然而生。

    遠遠的,蒼茫的天幕下矗立著一個極高大的建築,那是“天堂”。“天堂”裡有一座大佛,大佛俯瞰著洛陽城,高高在上,目光是那樣慈祥,一臉恬淡的表情,那是因為萬物平等。還是因為萬物在他眼中,都是一樣渺小,根本不值得他為之動容?

    這白袍公子望向窗外時,不管是說到千金公主、還是說到武則天,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恬淡自如的神韻,恰如遠處天下,近處雨中的那尊大佛。平靜自然,既沒有敬仰,也懶得厭惡,似乎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他為之動容的事情。

    其實這位白袍公子的容貌平平無奇,沒有什麼特點,普通的眉、普通的眼、普通的五官,可是不管是他的頭髮還是他的眉毛,亦或是他唇上頜下的那一部鬍鬚,都給人一種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感覺,甚至他的領口袍裾。也是一樣的一絲不苟,這要非常仔細地打扮修飾過,才能具有這樣的效果。

    於是,這個面相平平無奇的人,便有了一種溫潤如玉的氣質。

    “千金公主的……面首?”

    天愛奴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臉上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

    白衣公子淡然一笑,道:“只是千金公主的打算罷了,她想把這個少年獻與太平公主,奇怪!這少年有甚麼特別之處了?她居然有把握會讓這樣一個少年得到太平公主的青睞麼。”

    楊帆正行走在雨下,廊中。他年不及弱冠。身量頎長、面容俊朗,眉眼之間自有一種神采飛揚,然而正如女人的風情需要歲月的醞釀和沉澱,才能發酵出醉人的味道。男人的氣質,也需要人生的經歷和內在修養的培養,才能散發出來。

    年輕的楊帆,就像一竿在雨中蓬勃生長著的勁竹。一棵崖岩壁立的小松,在這見慣世間人情的白衣公子眼中尤顯稚嫩,自然不覺有何出奇。更何況他一貫的目高於頂。

    白衣公子自言自語了一句,又夷然一笑,道:“不過,看來這位少年是拒絶她了,否則這位少年不會於此時獨自走在這裡,而應在她的寢居……”

    白衣公子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接下去再說的話,都會玷污了他的乾淨。

    天愛奴聽到這裡,微鎖的雙眉倏然展開,恍然中有一些欣慰。然後,她的明眸一轉,又看到了一幕奇怪的景象。

    這幢小樓高三層,在公主府裡已是最高的建築,她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庭院中的一切,她看到十幾個公主府的侍衛正快步趕來,在一處假山後停下,手裡都擎著明晃晃的利刃,一個青衣婢女似乎正對他們說著什麼,然後他們就向長廊處奔來,看那動靜……

    天愛奴俏臉一緊,失聲道:“他們要殺人?”

    白衣公子向外面瞟了一眼,淡淡地道:“惱羞成怒,又擔心人家泄了口風,殺人滅口有什麼奇怪?”

    天愛奴的一雙粉拳忽地攥緊,臀部一抬,就要從跪坐的姿勢變成站立,可是看到前面靜靜而坐的公子,她的肩頭就彷彿壓了一座大山,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來。她焦灼地向窗外望去,那些持刀的侍衛已經趕到長廊盡頭,正沿長廊飛奔而來。

    天愛奴更加惶急,楊帆那小子不過是區區一介坊丁,街頭鬥毆、潑皮打架,或許還可以仗著身手靈活支撐一下,如何可能是這些公主府的武士對手?天愛奴瞟了一眼前方的白衣公子,鼓起勇氣道:“公子,請救他一命!”

    白衣公子穩穩而坐,如同天上的一朵浮雲,淡淡地道:“世間生靈,有生有死,你救得過來麼?”

    天愛奴咬了咬牙,答道:“可他不同!”

    白衣公子眉峰微微一挑,問道:“他有何不同?”

    天愛奴答道:“他……救過阿奴的性命!”

    公子微微露出訝然的神色,恍然道:“哦!這位少年……就是救你一命的那人?”

    天愛奴伏首道:“是!”

    白衣公子不語,只是輕輕拈起了茶杯,

    天愛奴咬了咬牙,道:“公子說過,知恩當圖報!”

    白衣公子手中細白瓷兒的茶杯剛剛沾唇,便停在空中,略一停頓,說道:“去吧!”

    天愛奴大喜,頓首道:“喏!”

    這時那些侍衛已越追越近,天愛奴見此情形不敢再從容下樓,當即推開另一扇窗,穿窗而出,凌空躍出時,一探手已從牆上摘下一件東西。她像一隻凌雲燕般,身形矯健在落在池上九曲橋頭,在橋頭石獸上踏足一點,舉步如飛,向前追去。

    “站住,大膽竊賊, 竟敢到公主府上偷東西!”

    追兵尚未趕到,楊帆就聽到了腳步聲,他佇足回頭,就見十幾個武士提刀趕來,尚未及問話,就聽到他們的大喝聲,哪還會蠢到誤以為他們錯把自己當了竊賊,這分明是千金公主惱羞成怒,想要殺人滅口。

    “怎麼辦?不還手就要被殺,還手就必然暴露會武功的事情。如果是平常時候,暴露一身高明的武功,或者問題還不大,草莽之中,盡多龍蛇,隱而不露的高人多得是,可是楊郎中家剛剛遭了刺客,自己當時就在楊府當差,還為此受過傷,如果暴露武功,身份必然敗露,想留在京城繼續追查兇手,就要多費手腳了。

    這些念頭,只在楊帆心裡急急一轉,其實不用多想,他也知道,無論如何,必須得還手了。楊帆腳下微微用力,還未及暴起傷人,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倏然閃現,一個低沉威嚴的女人聲音道:“住手!統統退下!”

    楊帆霍然抬頭,就見一個青衣女子穩穩地站在廊外假山石上,身著對襟齊腰小袖半臂,手綉折枝梅的襦裙,細腰盈盈一握,看來非常年輕,只是她的模樣卻看不到,因為她頭上戴了一頂“淺露”,紗帷低垂,只微微露出一點尖尖的下巴。

    那些公主府的侍衛顯然是認得這個女子的,一見她出現,便驚訝地頓住腳步,其中一人似是首領,恭聲道:“姑娘,我等是奉……”

    天愛奴截口道:“我知道!你們退回去!公主那裡,自有我家公子分說!”她口中的這位公子,顯然在千金公主府甚有份量,那些侍衛們互相看看,略一猶豫,竟然就此收了兵刃,紛紛退了回去。

    天愛奴精通口技,這時變了口音,楊帆根本聽不出來。天愛奴見他正驚訝好奇地打量自己,生怕被他看破自己身份,一見眾侍衛退下,立即縱身躍起,淡青色的身影撲入花木叢中,閃了幾閃,便不知去向。

    楊帆站在原處,只見那些人潮水般湧來,又潮水般退去,自始至終,他竟是完全被拋在了一邊,彷彿他的生死完全不由他自己來作主。

    “這個頭戴‘淺露’的女子是誰?”

    楊帆仔細想了想那只說了兩句話的女子聲音,聲音低沉嚴肅,從來不曾聽說過。楊帆心中疑竇重重,卻也知道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因此無暇多想,眼見那些侍衛退卻,便也加快腳步,向外走去。

    天愛奴回到小樓,摘下“淺露”掛回牆上,重新跪坐下去,向白衣公子頓首道:“多謝公子成全!”

    白衣公子正舉杯淺酌,聞言之後頭也不回,只是淡淡地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天愛奴道:“是!”

    白衣公子放下茶杯,望瞭望雨霧茫茫的天空,喃喃地道:“入秋了,沈沐也應該快到洛京了吧……”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2 10:24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一章 兩小無猜

    楊帆家裡,江旭寧心神不寧地推開門,翹著腳兒朝外面探頭看了看,又折回來,扼著手腕,蹙起眉頭道:“馬上就要關坊門了,小帆怎麼還不回來,不會出什麼事吧?”

    馬橋枕著雙手,翹著二郎腿,躺在楊帆的榻上,哼哼唧唧地唱著不成調兒的小曲,渾身亂得瑟,聽到江旭寧的話,他滿不在乎地道:“嗨!他一個大男人,你還擔心有人劫色不成?至於財,他渾身上下摸得出十文大錢麼?甭擔心啦。”

    江旭寧白了他一眼道:“瞧你,還是他兄弟呢,也不知道擔心。你去坊外找找他去!”

    馬橋道:“放心啦,他又不是小孩子,這麼大的人,怕什麼。你讓我上哪兒找他去?萬一跟他走岔道了,他倒是回來了,得!我被堵在坊外,還不得找個犄角旮旯蹲一宿,你就不心疼啊?”

    江旭寧啐了他一口,在榻邊坐下,嘟囔道:“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貨,誰心疼你。”

    馬橋“哼哼”地笑了兩聲,大爺似的指揮道:“噯,小寧,給我拿個雞蛋過來,我餓了。”

    江旭寧道:“那是給小帆補身子的,你壯得跟牛似的,要吃回你自己家吃去。”

    馬橋哼道:“小氣!”

    他繼續抖著身子,忽然動作一停,似乎想起了什麼,便興緻勃勃地爬起來,與江旭寧肩並肩地坐著,碰碰她肩膀,道:“噯。小寧,你還記得小時候帶我去你家偷雞子吃的事麼?”

    江旭寧心不在焉地看著門口,隨口答道:“那麼久的事了,誰還記得?”

    馬橋道:“你忘了?那時你家院子裡種著一棵大棗樹,也不結幾個果兒,棗樹有橫枝兒探到牆外,你想吃雞子兒。可你家要攢了雞子兒賣錢的,不給你吃,你就攛掇我去。我踩著你肩膀兒爬上牆,再順著樹滑到雞窩那兒,摸了雞子就走。一連好幾天,你娘老是嘀咕,說家裡頭的那只老母雞不下蛋了。”

    江旭寧被他一提,想起了童年趣事,不禁“噗哧”一笑,道:“還說呢,有一回,你剛滑下樹,還沒偷到雞蛋,我爹就從屋裡出來了。看見你偷雞蛋,脫了鞋子抽你屁股,抽得那叫一個慘!”

    馬橋道:“可不,咱義氣吧?被你爹打得那麼狠,都沒招出你來。後來你爹還把我抓回去向我娘告狀,我當著他的面都沒說,等他走了,我才對阿娘說了實話。”

    “嗯!”

    江旭寧笑盈盈地瞟了他一眼,道:“算你講義氣。”

    馬橋又“哼哼”兩聲,說道:“當時你也這麼說的。還記得你是怎麼安慰我的麼?”

    江旭寧想了想,突然臉蛋一紅,搖頭道:“不記得了。”

    馬橋“哼哼”地道:“我可記得清清楚楚,我趴在草甸子上,褪了褲子,那屁股腫得啊,你用一雙小手給我揉啊……揉啊……,哎喲,那個舒服……”

    馬橋越說越美,江旭寧的臉蛋卻越來越紅,比那筐裡的紅皮雞蛋還紅:“你胡說什麼呢!舒服是吧,來來來,本姑娘再讓你繼續舒服!”

    江旭寧紅著臉擰他,馬橋“哎哎”地叫著躲閃起來。兩個人正打鬧著,房門“吱呀”一聲響,楊帆走了進來。

    “小帆,你回來了。”

    江旭寧從榻上爬起來,理了理散亂的髮絲,臉上還帶著笑鬧後的好看紅暈,迎上去道:“你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姐都擔心死了。”

    楊帆笑道:“寧姊,我一個大男人,能有啥事兒,就是逛得遠了,待想起回來時,天色已經晚了。”

    馬橋也起身迎上來,說道:“看吧,我就說沒事的,他又不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就算真丟了一夜,照樣囫圇回來,你擔心啥?要是你丟了,我們才真的著忙。”

    江旭寧啐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你丟了本姑娘也不會丟。”

    三個人笑說一陣,因為天色已晚,見楊帆已經回來,江旭寧也就放心了,便先行告辭回家,待江旭寧一走,馬橋馬上正容問道:“出什麼事了?”

    楊帆睨了他一眼道:“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

    馬橋道:“你唬得了小寧,可唬不了我。你在洛陽哪有什麼熟人,再說你又是個不喜歡逛街的,今兒下了大半天的雨,到現在還哩哩啦啦的不停,你逛街去了?你唬弄誰呢,快說,到底出什麼事了?”

    楊帆吁了口氣,道:“事情是有,不過也不是什麼凶險的事,你不用擔心。”

    楊帆說著,就把事情經過源源本本地對馬橋說了一遍,當然,他只說對方是個貴婦人,並未點明對方的公主身份,更沒說千金公主惱羞成怒,試圖殺人滅口,卻被一個神秘女子所阻的事。

    饒是如此,馬橋也聽了個目瞪口呆,喃喃地道:“竟有這事?竟有……這等好事?”他上上下下打量楊帆一番,不服氣地道:“你小子長得跟個大姑娘似的,有什麼好?他們怎麼就看上了你,卻看不上我?”

    楊帆笑道:“你若喜歡,我可以告訴你是哪一家宅子,你不妨去人家門口時常晃悠晃悠,說不定就會被那位貴婦人看中。”

    馬橋登時兩眼放光,急忙問道:“那位貴婦人,漂亮麼?”

    楊帆忽爾想到了洛水河畔的那尾美人魚,微微一笑道:“年方雙十,嬌美絶倫!”

    馬橋聽了口水直流,他饞涎欲滴地搓了搓手,忽爾停下,又仔細想了想,搖搖頭道:“不成!做這樣女子的男人,我是一百個樂意!可是,做人面首,她就是個仙女兒,我也不幹!我馬橋還想挺直了腰桿兒做人呢!”

    楊帆逗他道:“還不都是陪她睡覺,有什麼區別?”

    馬橋道:“這叫什麼話?這區別大了!不過……我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有區別!”

    楊帆欣然道:“這才是我兄弟,如果一聽說人家既有錢又美麗,你就不顧尊嚴地倒貼上去,我可瞧你不起。”

    馬橋得意洋洋道:“那是!我馬橋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卻也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楊帆斂了笑容,肅然道:“不過,這番話你可不要對人說起,對你娘也不要說,一旦張揚出去,壞了人家名聲,只怕小弟也要遭殃。”

    馬橋道:“這你放心,上回的事,我原以為你要跟那位阿奴姑娘長相廝守,想著瞞也瞞不住,恐怕當時不說,阿娘事後知道,還要生我的氣。這件事卻不同,你別瞧哥哥平素不著調兒,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輕什麼重,心裡還是有數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驀然沉了一下,似乎有些一語相關的樣子,楊帆卻未察覺他眸中的一抹異色。

    兩個人又說了一陣,馬橋捺不住好奇,還是問起了楊帆被引入豪宅後的經過。

    楊帆胡亂說了一些,豪宅還是那幢豪宅,女主人卻自動代入,成了那位洛陽之花李令月,其中幾許香艷旖旎,幾許拍案稱奇,從頭到尾,整個故事大抵就如美麗的狐仙夜納少年書生入宅歇宿的故事一般,充份滿足了馬橋的好奇心,才讓他滿意而歸。

    送走了馬橋,楊帆想想此事之荒唐,心中還是有些好笑,不過一想起太平公主那禍水級的嬌艷姿容,想到自己距這位高貴、美麗女人的臥榻竟只一步之遙,不免也有些心猿意馬,那種成熟美艷的少婦味道,當真沒有幾個少男可以抗拒。

    好半晌,楊帆才收拾了心思,到廚下翻了翻。

    江旭寧已經給他做好了飯菜,現在還溫著,楊帆簡單地吃了些,洗漱一下,重新回到榻上躺下,不再回味這樁無疾而終的艷遇,轉而考慮起他下一步的行動來。其實他會唔尤邸吏回來的路上,就在考慮此事,如果不是彩雲姑娘引他去公主府,此時或許已經有了決斷。

    從尤邸吏那兒得到的情報來看,這位苗神客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即便是還活著,也已被人控制起來。做為武則天曾經的心腹,大唐的隱相,現在由上官婉兒這個內相監控著他,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這樣一來的話,他想找到苗神客將非常困難,楊帆可沒有把握把皇宮大內當成無人之地任意出入。

    本來,他覺得丘神績身為左金吾大將軍,要進入禁軍大營,接觸這位丘大將軍難度極大,所以才想先行查訪苗神客下落。可是如今苗神客行蹤成謎,唯一知道他下落的人又深居九重宮闕之內,要找到他難度比丘神績更大。

    於是,一切又回到了起點,他的目標重新落在了丘神績的身上。

    這同他的師傅張暴當年硬闖廣州都督府不同,那是衙門,這可是真正的軍營,而且是禁軍精鋭的大營,就算是他的師傅張暴,當年硬闖都督府取了路都督的首級也是即刻便走,不與聞訊趕來的大批軍卒交戰,楊帆如今武功遠不及他師傅,比起他的師兄張少為來也頗有不如,硬闖是絶不可行的。

    如此一來,勢必得暗潛,左金吾衛的駐地在孟津,距洛陽雖不遠,要辦這樣一件大事也很難當天便回,他在洛陽無親無顧,夜不歸宿的要找個什麼理由才不引人懷疑呢?

    楊帆忽地想到了蘇坊正和千金公主,這兩個幌子似乎可以拿來一用!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2 02:04 P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二章 堵個正著

    “橋哥兒,我得離開洛陽幾天。”

    “怎麼?”

    “那個女人很有勢力,我擔心她惱羞成怒,心懷怨憤,會對我不利。我出去躲幾天,等她氣頭兒過了就沒事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說的是,女人家心眼小,那你要去哪裡?”

    “城郊,隨處找個地方。不過,這可不能對寧姐說,省得她為我擔心。”

    “嗯!可是她若問起怎麼辦?”

    “這個好辦,我就說,坊丁的差使已經辭了,出去走走,尋份事情做,你別說漏了就行。”

    ……

    “寧姐,我得離開洛陽幾天。”

    “怎麼?”

    “你也知道,我受傷之後,蘇坊正辭了我的差使。”

    “嗯,我剛聽說,太不像話了,蘇坊正怎麼能這麼做,再說你現在都養好傷了,又沒落下殘疾,回頭我讓我娘跟他說說,看是否……”

    “不必了,說實話,做個坊丁,也沒啥前程。我還年輕,想出去走走,說不定能找到更好的機會。”

    “那……你要出去很久麼?”

    “不會,就幾天吧,先在附近轉轉,打聽一下消息。不管成不成的,我都會回來,放心。有楊家和坊裡給的那筆錢,就是找不到差使,我也能舒舒服服地過上一年,暫時還不愁吃不飽肚子。”

    “那好,你出闖闖也好,男兒大丈夫。總要有些出息才是。只是,不管找不找得到機會,一定要儘快回來,別讓我們擔心。”

    “好,寧姐,那我走了。”

    ……

    孟津,氓山。這裡駐紮著禁軍左金吾衛。

    氓山是一座黃土山,山不高,也不險。實際上就是個大黃土丘,但是氓山的名氣很大。

    風水師認為,氓山是頭枕黃河。腳登伊闕的風水寶地,故而這裡成為許多帝王的埋骨之所。僅漢朝皇帝塚,這裡至少就有三座。不過東漢開國皇帝劉秀並沒有葬在山上,而是葬在塚山之陰的黃河灘上。

    據說這位漢光武帝的太子性格很是叛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有點驢,總喜歡跟他老子對著幹,劉秀病重將死時,考慮到這位驢太子的個性,自己若要求葬在山上,恐怕兒子非把他葬在河灘上不可。便故意要求,等他死後,要葬在黃河灘上。

    誰知這位驢太子跟老子嗆了一輩子,眼見老子死了,竟然轉了性兒。乖乖按照老子的吩咐安排喪事了。結果,劉秀的陵寢真就被安排在了黃河灘上了。

    漢光武一生英雄,終究不能事事如願,掌控先機,可見兒孫自有兒孫福,再了不起的祖先。想安排好幾百幾千年後的事也是痴心妄想,碰上個混蛋兒子,就連身後事都安排不好。

    這是楊帆離開洛陽的第五天。

    夜色深沉,萬籟俱靜,左金吾衛大營裡面,一隊隊士卒挾戈按刀,肅靜地巡弋著,除了偶爾響起的驗看符牌、喝問口令的聲音,靜寂的大營中只有巡邏軍士的甲葉鏗鏘聲和整齊的腳步聲。

    楊帆一身青衣,如同隱在草叢中的一隻狐狸,悄悄地摸到了大營邊緣,趁著兩支巡邏隊伍交叉而過的片刻空隙,他把驅儺鬼面往臉上一扣,倏然閃入金吾衛大營。

    他在氓山腳下已經住了三天,這三天,他就借住在氓山腳下一戶農夫家裡,每日登氓山,白天仔細觀察氓山腳下金吾衛大營的佈署設置,夜晚觀察軍營巡邏和佈防情況。

    如今他已把金吾衛大營中各處營帳設置記得爛熟於胸,把他假設的幾條潛進和退出的路線上士兵巡邏的時間和走動的規律也全摸清了。

    軍營中同樣是外緊內松。承平年代,天子腳下,雖然因為是皇家衛戍部隊,所以軍紀森嚴,但是此處是他們的駐地,不可能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做大敵將至的佈署,潛過幾道巡弋防線之後,楊帆就可以從容前進了。

    丘神績的大帳很好找,由於這處營地是金吾衛的永久駐地,所以帥帳並不像行軍在外支起的帳蓬,帥帳所在地是一處三進的院落,實際上這相當於一座帥府。

    第一進院落是一座極為寬廣宏大的議事堂,丘神績每日便在此擊鼓聚將,點卯議事。第二進院落是丘神績會見重要官屬部下,日常議事辦公之所,第三進院落才是他平時休息、生活的所在。

    帥府所在,防衛又嚴格了些。

    楊帆在山上仔細地觀察了三天,因為士兵換防時要打著燈籠,他遠遠觀察,已對這裡的換防瞭如指掌。帥府裡共有兩支巡邏衛隊,每支分為三小隊,輪流巡邏於帥府前院後院。

    兩支衛隊一支是二更三刻換防,一直到天明撤防。另一支是三更三刻換防,也是直到天明,中間再不換防,兩支衛隊錯開換防時間,是為了防止同時換防的剎那,被人趁隙而入。夜間必須換防一次,是避免士兵從入夜開始一直巡邏到天明,精力體力不能始終保持充沛。

    楊帆還發現他們換防時要對卸值士兵逐一點名,換防士兵逐一點卯,避免有生人或不是當晚當值的士兵混進隊伍。

    楊帆挑的就是這個時刻,防範再嚴密,換防時有一支隊伍暫時撤出巡邏,都會削弱巡邏的力量,方便他的潛入。可是這個時間非常短暫,前後不過一炷香時間,他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準確地找到丘神績的宿處並不難,難的是不能像對付楊明笙一樣,從容迫供。

    楊帆在行動前對此就已有了預估,也做出了決定:直截了當,一刀割人頭!

    在軍營這樣險惡的環境裡,同丘神績這樣的軍中悍將打交道。還想為所欲為,那是痴心妄想。在這樣危險的環境裡,面對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務求一擊必中,隨即遠遁。丘神績這樣的人物遇刺,如果他幕後還有元兇,就不怕他不跳出來。

    楊帆在一處營房的陰影下藏住身形。耐心地等候著,期間營房裡有一個士兵衣衫不整地走出來,看看四下無人。便在房山牆處隨意撒了泡尿,迷迷糊糊地又進營房去了,此外沒有其他動靜。

    終於等到換防的時候。楊帆隱在那裡,看不到帥府裡的動靜,但是計算時間,此時正該是其中第一隊侍衛換防的時候,楊帆鬼魅般閃出營房陰影,縱掠閃移之間,無聲無息地進入了帥府的圍牆。

    果然,其中一隊侍衛正在二進院落裡進行換防,隱約能聽到唱名和應到的聲音,楊帆不敢怠慢。立即伏身前行,蛇行鼠竄,身形一閃間,便颯然掠過一片樹叢,再一閃。又像脊獸似的蹲在屋脊上。

    帥府的格局他早就爛熟於心,飛快地掠進一處庭院,再一縱身閃進一道抄手遊廊,像狸貓般奔跑疾竄,夜色當中形影難辨。他剛剛消失,一隊巡邏士兵“嚓嚓”的軍靴聲就在廊下響起來。

    丘神績的住處是後進院落中間那處大宅。楊帆摸了摸腰間的刀,倏地吸了口氣,一個箭步竄出去,庭院中近六丈的距離,只點了幾點,便到了正堂前。楊帆拔出尖刀,用備好的菜油往門軸和門閂處淋了淋,便用刀尖插進去輕輕地撥動起來。

    門無聲地開了,楊帆反握刀柄,輕盈地閃進房去,再把房門輕輕掩好,方一轉身,才踏出一步,便暗叫一聲“不好”,他的腳似乎碰到了什麼,房中頓時響起一道警鈴聲。

    鈴聲只“叮鈴”響了兩下,“蓬”地一聲響,兩支火把就幾乎同時亮了起來,從左右與正堂相通的耳房裡,兩行火把依次亮起,“嚓嚓嚓”,一陣軍靴聲亂響,兩排持刀的侍衛紛紛湧出,呈雁翅狀把楊帆圍住。

    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一位頂盔掛甲,肋下佩刀的大將軍昂然直入,這人身材不高,卻給人一種山一般的厚重感,一部絡腮鬍子,一雙粗重的眉毛,眉毛紊亂如雜草叢生,肆意地向外生長著,顯得殺氣騰騰。

    此人就是大唐悍將,殺神弒鬼----丘神績。

    丘神績擺開一副開門揖盜的架勢,朗聲大笑道:“足下,某已候你多時了!”

    ※※※※※※※※※※※※※※※※※※※※※

    同一個夜空下,馬橋鬼鬼祟祟地溜出房門,悄悄地折到了鮑銀銀的家。

    乾柴碰到烈火,壯男碰到怨婦,兩個人很快就糾纏到榻上去了。

    一番雲雨,兩個人饑渴稍解,便抱成一團兒低低地說著調情的話。

    鮑銀銀撫摸著馬橋胸口健碩的肌肉,幽怨道:“隔三岔五,你這冤家才肯露一次面,好沒良心!”

    馬橋道:“以前出來就大不易,現在小帆不在坊裡,我要出來,更須找個不讓阿娘起疑的藉口才行,實在是不得已呀,寶貝銀兒,莫要生氣。”

    鮑銀銀道:“哼!眼看著天就冷了,阿德託人捎信回來說,近日他就要從大梁回來,那時人家怎得與你親熱,不免又要捱到明年開春候他離去了。我不管,今兒晚上,你一定要宿在這裡,奴要你抱著睡。”

    馬橋好言道:“好心肝兒,乖銀銀,我對老娘說過,出來打會葉子牌,不會熬得太晚回去。阿母牽掛,不見我回家,必定睡不踏實,明天我再來陪你便是,在此過夜可是萬萬不成。”

    鮑銀銀嘟著嘴兒道:“那……你今夜要多陪人家幾次才好,要不然人家一個人孤衾寒冷,怎生睡得著?”

    馬橋“哼哼”地笑了兩聲,道:“你放心,小饞貓兒!似我這般精壯的身子,還怕喂不飽你麼?”

    鮑銀銀幽幽地道:“你想來便來,想走就走,人家這商人婦,孤身一人,好不淒涼,怎生與你長相廝守才好。”

    兩下里正說著,房門忽然“砰砰”地敲了幾下,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銀銀,銀銀,我回來啦!”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3 12:12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三章 命案

    門外這一聲喊,把馬橋和鮑銀銀驚得如數九寒冬一瓢冰水當頭潑下,手足冰涼,呆若木雞。驚了剎那,鮑銀銀才顫聲道:“是我家那死鬼回來了,他怎地回來了?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馬橋也慌了,壓低聲音,急急問道:“現在還來講這沒用的話語作甚,現在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門外那人敲著門,大聲道:“銀銀,開門吶,我是阿德!”

    室內兩人亂作一團,牆上雖有一扇窗子,卻不寬,而且那是撐桿的窗子,間隙較小,那能容馬橋這樣人高馬大的漢子鑽出去,馬橋抓起衣衫,提起鞋子,匆匆跑到屏風後面,那兒有個馬桶,卻是解手的地方。

    鮑銀銀急道:“這兒怎藏得人,萬一他要方便,豈不正撞見你?”

    馬橋急道:“那該如何是好?”

    鮑銀銀在室中飛快地一掃,正看見榻邊貼牆一組炕櫃,忙道:“快,你藏在那後面。”

    馬橋無暇多想,急忙藏到炕櫃後面,此時已屆深秋,諒那突然趕回來的鮑銀銀丈夫,不至於想夜半開窗,經過這裡,從而發現他的蹤跡。

    “來了來了,是阿德麼?”

    鮑銀銀見馬橋藏好了,急忙穿好睡袍,理了理頭髮,假作睡意朦朧的模樣,迎到門口問道。

    門外的男人大著舌頭道:“哈哈,是我啊,娘子,快快開門,為夫可想死你了。”

    鮑銀銀聽聲音確是自己丈夫。便拉開門閂,還沒等拉門,門就開了,一個黑影從外邊跌進來,鮑銀銀急忙伸手一攙,燈下看去,果然是自己丈夫吳廣德。吳廣德肩上搭了一個褡褳,喝得臉如豬肝,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鮑銀銀一見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禁揮手扇了扇酒氣,蹙眉問道:“阿德,你怎地這時回來。這時辰……坊門都關了,你怎進得來?你……這是在哪兒喝得這般酩酊大醉?”

    吳廣德乜著醉眼,捏了一把她的粉腮,嘿嘿笑道:“我……我傍晚就進城啦,琢磨著來不及趕回坊裡,就……就在城門邊上的懷仁坊裡投了家客棧,與……與幾個一同回來的朋友飲……飲酒……”

    吳廣德一邊說,一邊往屋裡走,腳下不穩,東倒西歪。到了榻邊,鮑銀銀一把沒拉住,他就重重地倒在了榻上,又伸手一拉,把鮑銀銀拖到懷裡。一邊恣意把玩著她胸前嫩肉,一邊道:

    “我們……正喝著酒,恰有有一戶人家辦喜事兒,來坊裡接新娘子。嘿!我一瞧,認得,就是咱坊裡……呃……坊裡的人家。我……我就辭了朋友,跟……跟娶親的人家一塊兒從……從東坊門回來了。”

    原來,這時節成親,都是晚上辦喜事的,故稱“昏禮”。後來的“婚禮”即由此而來。黃昏舉行婚禮,取其陰陽交替之意,如果娘家和婆家離得比較遠,又或者迎媳或送女的人家大操大辦,那這“昏禮”一直辦到三更半夜也是有的。

    我們看《聊齋誌異》,裡面常有某書生三更半夜,在效野看見排場極大兩行燈籠火把,前邊吹吹打打,中間一乘小轎,一位郎君騎馬相隨的場面,那就是舉辦“昏禮”迎娶新娘子過門的情景。

    吳廣德從大梁回來,緊趕慢趕進了洛陽城,眼看著這坊門就該關了,此時回家已經來不及,他就趁旁邊的懷仁坊坊門還沒關閉的機會,與幾個一道兒回來的朋友尋了家客棧住下,晚上縱情飲酒,等著明天回家。

    結果修文坊裡這戶人家正好晚上成親,親家就住在懷仁坊,在吳廣德所住的那家小店旁邊。晚上成親,必須得在夜間行走於街市之上,因此這戶人家已經事先向官府申報,請領了准予通行的證明,修文坊管東門的兩個坊丁也打點好了,在那兒候著迎親隊伍回來再關坊門。

    因此吳廣德就跟著這支迎親隊伍一塊兒回了修文坊。鮑銀銀根本沒有想到坊門都已經關了,自己丈夫還能回來,這才被他把馬橋堵在屋裡。好在這吳廣德喝得酩酊大醉,看這情形倒不虞泄了姦情,鮑銀銀安心不少。

    吳廣德挪了下身子,呼道:“好渴,娘子,打杯水來。”

    鮑銀銀應了一聲,掙脫他的懷抱,去倒了杯水來,吳廣德閉著雙眼,迷迷糊糊的解了腰間護身的配刀,往枕旁一丟,肩上搭著的褡褳嫌硌人,也解下放到一邊,裏邊有些做生意賺來的金銀錠子,因為一頭垂在榻邊,沉甸甸的,一鬆手就滑落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吳廣德大醉之後已然有了睡意,等鮑銀銀拿了水回來,吳廣德“咕咚咚”灌了個飽兒,打一個酒氣熏人的嗝兒,酣聲便即起來。

    “夫君,阿德?”

    鮑銀銀試探著喚了他一聲,又輕輕推了推他,見他毫無反應,這才輕步走向櫃後,向馬橋招了招手,向外使了一個眼色。

    馬橋探頭向外看了一眼,見那從大梁回來的商賈吳廣德已呼呼大睡,連忙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站在屏風後面急急穿戴起來,鮑銀銀也不敢作聲,只是幫著他匆匆穿戴,兩個人好似演默劇似的。

    馬橋穿戴已畢,趿上靴子,正要逃出房去,忽然覺得還差了點兒什麼,猛然醒起方才匆忙摟了衣服鞋子逃到櫃後,頭上的襆頭竟然忘了拿。

    馬橋四下一望,不禁嚇了一跳,他的襆頭就在枕邊,正被吳廣德的腰刀壓住,幸好吳廣德喝得大醉回來,否則自己必定被他發現無疑了。

    馬橋趕緊指指吳廣德枕邊襆頭,鮑銀銀扭頭看了一眼,有些害怕又有些緊張,她遲疑地看著馬橋,馬橋惱了,作勢跺了跺腳,又向吳廣德使勁努了努嘴兒,狠狠瞪了鮑銀銀一眼。

    鮑銀銀猶豫片刻,把牙一咬,就轉身走去,她輕輕從吳廣德身邊抓起那口腰刀,又飛快地跑回馬橋身邊,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小聲道:“這樣成麼?他回來,可是有坊裡成親人家看到的,你把他殺了,如何不驚動官府?真要殺他,莫不如等他來年開春再赴大梁的時候動手,半道殺了,野地裡一埋,人不知鬼不覺,等個一年半載,奴家向官府報個失蹤,再與你做個真正夫妻。”

    馬橋見她捧刀回來,心中已是奇怪,不知她把刀拿來做什麼,再聽了她的這番話,不覺怵然一驚,他盯著這個剛剛還與自己歡好過的女人,彷彿才認識她似的。他痴迷於這個婦人的媚,卻不知她的心這麼毒。一夜夫妻百日恩吶,她怎麼就狠得下心?

    鮑銀銀見他盯著自己的眼神變得怪異起來,還以為他心中不悅,忙小聲解釋道:“冤家,人家哪裡是不肯從你,只是擔心你做得不乾淨,官府查問起來,終究是個麻煩。你若有妥當辦法,人家便與你現在就解決了這個厭物又怎的?”

    馬橋再也忍不住心頭怒氣,伸手一推鮑銀銀,大步走過去,抓起他的襆頭轉身就走,鮑銀銀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啊”了一聲,羞得滿面通紅。馬橋對這蛇蠍婦人已是厭憎之極,寒著臉也不說話,舉步就往外走。

    鮑銀銀瞧他臉色,心中惶恐,連忙上前拉住他,低聲下氣地解釋道:“是奴家誤會了,橋郎切勿生氣……”

    馬橋低聲罵道:“豬狗心腸,什麼東西!”把臂一振,甩脫了鮑銀銀,舉步就往外走,鮑銀銀穿著布襪,地板上立足不穩,哎呀一聲便向後倒去,馬橋理也不理,推門便走。

    那裝金銀錁子的褡褳落在地上,鮑銀銀往後一摔,後腦勺正磕在金錁子上,鮮血汩汩,頓時就摔得昏迷不醒了。馬橋已然離去,毫未察覺,吳廣德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竟也絲毫不知。

    次日天明,因為馬橋今日不用當值,不用起那麼早,故而睡到太陽高昇才遲遲起來。馬橋洗漱已畢,穿戴停當,慢悠悠地出了家門,就見街坊鄰居腳步匆匆,都往一個方向趕去,心中不覺詫異,正想拉住個人問問出了什麼事情,就見蘇坊正匆匆忙忙跑來。

    馬橋趕緊迎上去道:“坊正,這是出了什麼事了,大家都急匆匆去看什麼呢?”

    蘇坊正跺腳道:“晦氣呀,真是晦氣!咱們坊裡近日來連連出事,真是招了邪祟了,老夫得趕緊找個道人來做做驅邪法事才成。”說完就急匆匆過去了。

    馬橋聽得目瞪口呆,正想隨著人群追上去看看,又見江旭寧也急匆匆跑來,忙上前攔住她道:“小寧,你不做你的生意,這是看什麼熱鬧去,咱們坊裡頭鬧鬼了麼?”

    江旭寧見是馬橋,便站住腳步,道:“可不得了,昨兒咱們坊裡的行商吳廣德酒醉回來,也不知怎地,竟然失手打死了娘子,今兒一早酒醉醒來方才發覺,他那娘子屍骨已寒,救不得了。如今事情張揚開來,鮑家上門,又哭又鬧,官府裡也來了人,要抓他歸案呢。”

    “啊?!”

    馬橋一聽,頓時怔立當場。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3 12:14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四章 太師傅的教誨

    浪遏飛舟,驚濤拍崖,幾隻海鷗貼著浪尖一掠而過。

    一位白髮白鬚的麻衣老人穩穩地坐在驚濤駭浪間的一塊礁石上,手中持著一根釣桿,魚漂就在一團團白色的浪花間,可那雙鋭利的老眼似乎依舊能夠看得清楚。

    在他身邊不遠處,被海浪一遍遍地拍打沖刷著的低矮礁岩叢中,站著一個赤足少年,少年光著脊樑,腰間只圍了一塊兜襠布,穩穩地在濕滑的礁石上扎著馬步,任由一個個大浪拍打在他的身上。

    “太師父,您是不知道,您的傳奇,在大唐廣為流傳呢。說起您的大名,那是婦孺皆知,人們都說,虯髯客一生未嘗一敗,縱橫天下,所向無敵。人們還說,雖說您沒有奪得天下,但是在綠林道上,古往今來,卻是再無一人能與太師父您比肩的了。”

    少年扎著馬步,一邊任由海浪衝擊著自己的身體,一邊對高坐崖上垂釣的老者大聲說著。

    老者放聲大笑道:“縱橫天下,未嘗一敗?世人都是這麼傳的?嗯,倒也有理,這才符合他們心中的豪傑形象,就算老夫親自站出來否認,恐怕都是不行的。

    哈哈,這天底下,哪有常勝的將軍?哪有不敗的英雄?老夫當年闖蕩江湖,結識天下豪傑,欲謀大事,何嘗沒有落敗的時候,何嘗沒有被人追殺得狼狽逃竄的時候?打不過,就要逃。不逃的都是蠢蛋!

    說什麼莫以成敗論英雄,可是這天下間的俗人太多,有幾個人做得到不以成敗論英雄?所以啊,做事的時候別的都可以不想,退路一定要想。假如老夫當年便死了,還誇耀個屁,不過就是與杜伏威、竇建德、王伯當、李密之流一樣的結果。成王敗冠罷了。

    可這些,人家是不會記得的,世人心中的英雄啊。會被吹捧得完美無暇,到最後,你自己都不認得他們說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太師傅也有失敗的時候?”

    “當然有。人力有時盡,單打獨鬥,老夫也不敢妄言天下無敵,更何況,爭天下誰會跟你單打獨鬥,千軍萬馬壓上來,你縱有通天的本領,累也能活活把你累死!老夫若非實力不濟,又何必遠避海外?”

    “呃……,帆兒聽說。當年太師父曾入太原府,面見秦王李世民,見他意態揚揚,貌與常異,有王者之氣。乃真龍天子之像,於是才灑然退出,散盡家財,遠走海外的呀。”

    老者捧腹大笑起來:“啊呀呀我呸!扯他娘的狗蛋!還王者之氣,他李二做了皇帝就有王者之氣,不做皇帝。他就是李二,上邊還有個李大,李大上邊還有個‘阿婆面’的李淵,李二哪來的什麼鳥王氣,哈哈哈,這定是那些捧李二臭腳的無恥文人編排出來的了。”

    麻衣老者樂不可支地道:“隋末天下大亂,各路義軍不下百餘支,如今安在?老子不是不是不爭,是爭不過他李淵吶。李家在魏晉時就是‘八大柱國’之一,代代傳承,根基深厚,勢力龐大,老子先天不足,如何與他相爭?放棄爭霸,是老夫識時務罷了!”

    他把手中釣桿一收,一尾銀色的鮮魚就活蹦亂跳地提起來,老者麻利地摘下魚鈎,把魚丟進魚簍,放好魚餌,再度往海中一拋,說道:“不過,如今看來,李二雖然稱帝,卻遠不及老夫快活啊!

    這南洋小國,民風樸實,優遊自在,無國事煩心,無權謀虞詐,想當年老夫豪情萬丈,如今老了老了,大概是看開了吧,反而覺得隋末諸多豪傑,這一輩子過得最快活的,只有遠走海外的老夫一人,那些身敗命喪的反王固然不及,便是李二那小子,也是大大地不及。”

    麻衣老者睨了一眼站在浪中的少年,又道:“孩兒,你要記著,凡事都要給自己預留退路!做什麼事,未慮勝,先慮敗!世人都說我虯髯客猛不可當,老夫告訴你,武功,只是小道,一個單純倚賴武功的人,注定成不了大器,就算他練到天下無敵,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件器物,真正厲害的,是這裡!”

    麻衣老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道:“匹夫之勇,難成大事。”

    “太師父高見!”

    “嘿嘿,你小子,少拍老夫的馬屁,這是老而不死是為賊,心眼多了而已,哈哈哈哈……”

    “嘩!”又是一個巨浪撲來,大概是這個浪頭蓄勢已久,撲得少年上身微微地晃了一晃。

    ※※※※※※※※※※※※※※※※※※※※※※

    “嗯……”

    楊帆秀氣的眉毛皺了皺,倏然從夢中醒來,他微微張開眼睛,只見柴扉外透進一抹清明的光,天快要亮了。

    楊帆緩緩坐起來,小心地穿上鞋子,拉開柴門走出去,迎面就是一座青山,青山半隱於霧靄之中,半山腰上若隱若現的雲霧,讓視野中的一切都如夢似幻。

    這兒是王屋山的一個山坳。

    氓山距洛陽城不過數十里距離,當天就可趕到,楊帆離開洛陽五天,卻是在第三天才趕到氓山,他那兩天幹什麼去了?

    安排退路!

    未慮勝,先慮敗。太師傅的這句教誨,他一直謹記心頭。

    他先買了匹馬,配了一副搭褳,扮成一個行商,在王屋山隱蔽的山坳裡找到一戶山民,自稱是採買山貨的商人,交了定錢說要過幾天來住些時日,然後便趕去了孟津。在夜探軍營的當晚,他把那匹馬拴在營外林中,做好了一旦失敗的一切準備。

    當丘神績大笑一聲,說出“某已候你多時”的時候。楊帆立刻就動了,楊帆一動,當真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他抽身,疾退,閃避,上房。撲上院牆,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反應之快、動作之敏捷。簡直無法言喻。

    一見那副排場,他就知道計劃失敗了。暗殺變成了明鬥,在對方的軍營裡明鬥。無論勝敗,他都死定了,用他太師傅的話說:“那還打個屁呀!”

    逃不可恥,還可以重整旗鼓,捲土重來。敗不可恥,可以再接再勵,反敗為勝。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那就蠢得不可救藥了,這樣的蠢蛋,死不足惜!

    楊帆不想成為太師傅口中的那個蠢蛋。所以,他果斷地溜了。溜的速度之快,甚至把丘神績都嚇了一跳。

    丘神績拔刀就追,一逃一追,途中兩人只交手三刀。楊帆後腰被鋒利的刀刃切開一道口子。這是楊帆故意讓出的一刀,就是藉著挨這一刀爭取的機會,他順利地衝出重圍,竄進密林,斬斷繮繩,騎上了駿馬。

    雖然兩人只是交手三刀。可兩人交手的過程,楊帆直到此刻還記憶猶新。他已確定,丘神績刀法如神,猶在他之上。若是換了他的師傅張暴,當可穩贏丘神績,就算換了他大師兄張少為,或也可與丘神績鬥個旗鼓相當。

    但是,他不行。

    他練功很刻苦,根基扎得很牢固,可功夫是需要沉澱和積累的,沒有一蹴而就的捷徑,硬拚,他現在不是對手。

    然而,他要對付丘神績,也不能再等幾年,等自己的功夫更加雄渾強大,等丘神績年老氣衰,那不現實。丘神績兵權在手,非得和他單打獨鬥麼?他唯一成功的機會只有暗殺。

    可是,重重護衛中的丘神績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暗殺還有可能麼?除非他在丘神績身邊有個眼線,能夠準確瞭解丘神績的坐臥起居,一點一滴,否則他就算在這營外守上十年,和三天也沒有什麼區別。

    而丘神績又是他必須要殺的,如果說一開始他還有些懷疑,楊明笙透露出的這個人,是否真是屠村血案兇手的話,現在他已經確定了,丘神績擺出的這副陣勢,明明白白地表明,他就是屠村血案的幕後元兇。

    楊明笙和蔡東成的死,已經讓他提高了警覺。甚至自己遠在氓山上面監視軍營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周圍有自己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仇,一定要報。可是要殺他談何容易?

    楊帆負手站在山間,看著那山腰的雲、山巔的霧,心中一片迷茫。就像那山間虛無縹緲的雲。

    幼年時,他本以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為父母親人申張冤屈,後來,張暴怒闖都督府的身影,在他幼小的心扉上打開了一扇大門,從那時起,他迷戀、追求並苦練武功,希望可以憑藉匹夫之勇,快意恩仇。

    然而,現在他才發覺,幕後兇手所擁有的力量實在太大,楊明笙、蔡東成,他可以憑藉武力解決,丘神績不但武功在他之上,而且手中握有兵權,這就遠不是他靠個人武力就能對付的了。

    還有那苗神客,從他現在掌握的情況看,這人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即便他不會武功,僅憑強壯的身體,想必也能結果這個老弱的文人,然而,僅僅因為苗神客的行蹤控制在宮闕裡的一個女人手裡,他就只能望而興嘆。

    在這個世界上,匹夫之勇,在一些時候甚至可以起到連帝王也做不到的用處,但是在更多數時候,匹夫之勇毫無用武之地,這世上沒有真正超越世俗力量的劍仙神俠,那麼在龐大的世俗權力面前,個人勇武,可堪一擊?

    “或許,我應該掌握權力!權力這把刀,遠比武功這把刀更加鋒利,然而仕途這條路,卻也比投名師習武功還要難上千百倍呵……”

    這個早晨,楊帆望著山上的霧,望著霧中的山,想了許多許多。隱隱約約的,他似乎捕捉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抓到……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3 11:12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五章 市井男兒

    殺妻商人吳廣德被洛陽府判處死刑!

    這個消息在修文坊裡迅速傳開了,有些人想起老吳平素為人還不錯,不免為他的糊塗舉動扼腕嘆息,有人說起他移情別戀,富而易妻,便一番唾罵,大感快意。種種情形,不一而足。

    吳廣德那天酒醉,一早醒來時,愕然發現他的娘子鮑銀銀躺在地板上,腦後流出一灘血跡,大驚之下上前探她鼻息,早已氣絶多時,不由驚慌失措,跑出門去便大喊大叫,一個巡弋的武侯聞訊登門,見此情景便趕緊上街去找洛陽府的巡捕公差。

    官府派員前來勘查現場,發現他的褡褳摞在地上,鮑氏婦人仰面摔倒,後腦正磕在一塊銀錠上,就此一命嗚呼,這致死之因,定是後腦磕中褡褳所致。但是她為何跌倒,才是關鍵。

    吳廣德哪裡能說得清楚,只好含含糊糊說是娘子失足跌倒,然而鮑銀銀的娘家人聞訊趕來卻不依不饒,跑到官府裡連哭帶鬧,非說是吳廣德殺妻,又矯飾了現場。

    經手此案的唐縱唐少府本也不想多事,但是苦主不幹,只好調查下去,這一查竟發現吳廣德在大梁還置了一個外室,那小娘子今年芳齡十七,貌美如花,甚受吳廣德寵愛,吳廣德在大梁那邊的外室,比他在修文坊的住處還要豪綽。

    繼而又發現,吳廣德身為行商,因嫌用通寶和絹布交易太過麻煩,竟私下直接用金銀等貴重金屬與人結算。蓄養外室,雖是當時商人常見行為,可涉及殺妻,這就成了重大嫌疑,再加上他違禁使用金銀。更在唐縱面前失了印象分。唐縱便對他嚴格盤查起來。

    可憐這吳廣德回了家就酣然大睡,酒醉醒來,連他當晚怎麼回得家。與娘子說了些什麼都記不太清楚了,哪裡還能說得明白?

    唐縱見他不招,便吩咐人用刑侍候。人治社會。給後人留下的印象再如何清明,其實也不可能完全按照法律行事,就連民間傳說中斷案如神、執法如山的包青天,在任開封府尹時也曾幹過嚴刑逼供,以致屈打成招的事。

    在實際情形中,公堂上直接杖殺的情況更是尋常,吳廣德如何吃得了這苦。三木之下,吳廣德捱不得那苦,只好順著獄吏的話頭兒。含糊答對了一番。這一來就坐實了他的殺人罪,案子報到刑部周興那裡,周興立即批覆:絞刑!

    唐時殺人。有斬、絞兩種。絞刑能留個全屍。吳廣德這案子不涉及朝政,只是普通的民事案子。以用刑酷厲聞名的周興根本沒興趣關注,他正忙著折騰那些官兒們呢,隨便就批覆了下來。

    其實按照律法,判處極刑的案子還要複審,要報皇帝勾決,經過三道程序,但是因為近來連連出事,一連死了幾個朝廷官員,城中有些動盪,周興就從重從快判決了,那麼多官員抓進他的大獄,未經判決就直接打死的都大有人在,他哪會在乎一個小小商賈。

    此時正值秋季,若不及時處決,這吳廣德就得在牢裡多吃大半年的閒飯,等到明年秋決,故而官府辦事效率也快了起來,準備了兩日,走完了程序,就把吳廣德押出來,予以公開處決。

    處決人犯,一向是在鬧市區公開進行,這叫“棄市”,其用意就是以處決人犯震懾宵小,可以讓一些心懷不軌者懾於律法,不敢再生歹意。處決吳廣德這一天,修文坊裡許多認識他的人都跑去看熱鬧了。

    唐代處決人犯的時間是未時,也就是下午一點到五點,消息頭一天就在修文坊裡傳開,馬橋從早上起來,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寧,捱到中午,他草草地扒了幾口飯,實在吃不下去,就對老娘道:“阿娘,兒想出去走走,看看處決人犯。”

    馬母笑罵道:“早看你跟丟了魂兒似的,就知道你有事。殺人有什麼好看的,血刺呼啦怪嚇人的,你要去就去吧,早些回來,可別在外面惹事。”

    “噯,那……孩兒去了!”

    馬橋答應一聲,便急匆匆地出了門。

    法場就搭在南市和嘉善坊之間,這是極繁華熱鬧的一個所在。

    正午,提人犯出獄前,獄吏給當日處決的人犯送了酒食,叫他們做個飽死之鬼。當日處決的人犯一共有七個,吳廣德蓬頭垢面,呆呆坐在牢房裡,實不知自己到底如何殺了妻子,怎麼就落得這麼一個下場。

    稍後,時辰到了,七個人犯一一搭上囚車,押赴刑場。

    刑場外,人山人海,熙熙攘攘,馬橋擠在人群裡,也在翹首看著。

    七個人犯押到法場,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吳家親眷號啕大哭,卻被公人攔在法場外面不得進入,唐縱一身官衣,肅然進入監斬棚下,宣讀判決,予以行刑,便有三個人犯被帶上法台,這三人都是窮凶極惡之輩,是而判的斬刑。

    每個人犯再給一碗酒,酒飲罷,刀揮起,三道血光閃過,三顆人頭落地,法台上血腥一片,圍觀人群的興緻也達到了高潮,一個人個議論紛紛,笑逐顏開,偶爾傳出幾聲慘嚎哭叫,那都是死者家屬。

    緊接著四個判絞刑的人犯也被帶上台去,頸上套上絞索,暫且跪在地上,一人送上一碗水酒,吳廣德捧碗在手,便撲簌簌地流下淚來,那眼淚大顆大顆地落進酒碗,吳廣德便哭泣道:“某今日赴死,雖未做個餓死鬼,卻終是一個糊塗鬼啊!”

    說罷,淚如雨下,吳廣德把酒碗一捧,仰起脖子便咕咚咚地灌了起來。負責行刑的劊子手這些年來處決人犯,什麼稀奇古怪的行為不曾見過,是以冷眼旁觀,並不理會,誰會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呢?

    “兒啊!兒啊!你好糊塗啊!你要養外宅便養外宅,何必迷了心竅,欲扶正她。做出殺妻的事來啊!你這一死。你叫為娘可怎麼活,我的兒、我的兒呀……”

    一個悲愴的聲音突然哭喊起來,馬橋扭頭一看。那嚎哭的婦人就在他身前不遠,旁邊兩個中年漢子扶住她,流著淚相勸。想來也是她的兒子,這老婦頭髮花白,捶胸頓足,聽她哭喊之語,分明是吳廣德的老娘。

    “娘,兒冤枉,兒子冤枉啊……”

    刑台上,吳廣德看了母親一眼,便緊緊閉住雙目。眼淚止不住地從眼中流出來。

    “行刑!”

    唐縱拈起一支紅籤,往案前一擲,厲聲吩咐道。

    四根高柱後面。絞索吱呀呀地拉起。四個人犯不由自主站起了身子,可絞索繼續升起。他們的雙足便離開了地面,整個人懸在了空中。

    “兒啊……”

    那老婦悲呼一聲,昏厥過去,旁邊攙扶的兩個漢子連忙把她放倒,掐著人中施救。

    吳廣德今日一死,鮑銀銀真正死因再也無人知道,馬橋也可以逍遙法外,然而,眼前的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馬橋心中的怯意和猶豫頓時不見,他忽然兩膀一分,擠開人群,快步向前衝去,口中大呼道:“莫傷無辜!人是我殺的!”

    圍觀百姓見有人往前搶,本來還很不樂意地用背拱著,待他這句話喊出口不由盡皆大驚,“嘩啦”一下,人群便分向左右,讓他衝到了前面。

    兩個持刀公人一把將他攔住,馬橋指著刑台上大呼:“放他下來,人是我殺的,人是我馬橋殺的,與吳廣德不相干!”

    監刑台後,唐縱霍然站起,變色道:“他說甚麼?”

    ※※※※※※※※※※※※※※※※※※※※※※※※※

    “大叔,大娘,我走啦,這些日子,承蒙款待,感激之至。”

    楊帆在下山的路口站定,回身向相送的山民一家人拱手道。

    山民樸實,家裡的東西都是靠山吃山,隨手採來的蘑菇野菜,隨手捕來的野兔山雞,用來款待客人,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卻收了他很厚的一份酬勞,心中頗為過意不去,今日楊帆要走,全家人都送出門來。

    “大兄弟,這只熏兔兒,你揣著路上吃。”

    女主人是個布裙荊釵,臉圓身壯的村婦,她把一隻包裹好的熏免硬塞到楊帆手裡,楊帆推辭不過,便接了放進馬包,向他們拱一拱手,牽著馬繮向山下走去。

    那憨厚的老農嘴唇嚅動了幾下,終究沒說出什麼客套話來,只是笑著向他揮了揮手,膝下那只大黃狗則汪汪地叫了兩聲。

    一片蔥蔥鬱鬱中,夾著一條經年累月踩出來的尺餘寬小徑,兩旁樹叢繁密,一些不知名的紅的黃的豆一般大的果實,綴滿一樹灌木,也不曉得是些什麼果實。

    遠山蒼翠,迴首望去,那山居小屋已掩映在一片蒼翠間,只有隱隱露出一角屋簷,叫人看在眼裡,便生起一種恬靜的感覺。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無論是南洋的海,還是這王屋的山,都讓他有一種安閒、自在的感覺,他喜歡這樣寧靜的生活,可是人生在世,很多時候不能由著自己的心意去選擇他想要的生活,這一去,他依舊要投入一片腥風血雨當中。

    忽然間,楊帆有些羨慕起太師父那灑脫自在的一生來。

    楊帆沒有直接奔著洛陽去,他先就近趕到一個市鎮,賣了馬,處置了一切可疑的東西,這才租了一頭趕腳的騾子,趕回洛陽城。

    楊帆回到修文坊時,剛剛過了正午,一進坊門,楊帆就察覺坊中氣氛有些不對勁兒,街上行人不多,但是神情都有那麼一點怪異,就這不多的行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時,也是搖頭嘆氣。

    楊帆見狀,疑竇頓起。

    註:本案例取材於唐朝真實案例,不同之處是:真實案例中不是那個偷情的男人推搡而致婦人死亡,而是氣那婦人心腸歹毒,憤而奪刀殺之。後來因為她的丈夫被誤判,主動自首。

    人性是複雜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標準,在一種事情上他不符合你的道德觀,不代表他在另一種事情上的道德觀就不高。

    市井中人,亦多義氣之輩,馬橋是個典型的市井兒,懶惰,好色,偷雞摸狗,不求上進,但又是個極重情意的人,重親情,重友情,有擔當。

    凡夫俗子,在某些方面的能力比不了傑出的大人物,但是有些方面的品質,卻並不遜色於他們,甚至更勝一籌。

    一個渾身毛病的人,也有閃光點;一個被捧為聖人的人,也有缺點毛病。

    這,就是人!

    這,才是人!

    這,就是人的魅力!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4 12:15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六章 糊塗赴死橋哥兒

    楊帆遲疑了一下,暗暗提起了小心。忽然,他看見蘇坊正背著手,緊鎖雙眉從一條巷子裡出來,便趕緊迎上去,打招呼道:“蘇坊正!”

    蘇坊正看見他,便站住腳步,道:“哦,小帆回來啦!”

    楊帆道:“是,出去轉悠了幾天,沒找到啥正經營生。坊正,這幾天,咱們坊裡沒出啥事吧?怎麼瞧著大傢伙兒都有些怪怪的。”

    “咱們坊……,唉!”

    蘇坊正搖頭嘆氣地道:“你呀,快去瞧瞧馬橋吧,這孩子,這一回算是完了。”

    楊帆吃了一驚,道:“馬橋怎麼了?”

    蘇坊正搖頭嘆氣地道:“小孩沒娘,說來話長,若是等老夫說完,恐怕你連他最後一面也見不上了,還是快去瞧瞧吧!”

    “哦!好!”

    楊帆無暇多說,撒腿就往馬家跑,蘇坊正急忙喚住他道:“你往哪兒去!他在南市南門處行刑,要是在家裡,還能有事麼?”

    “行刑?”

    楊帆更是大驚,趕緊又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想:“行刑?這才幾天功夫,馬橋出了什麼事?”

    蘇坊正抬頭看看天,搖頭嘆了口氣,低頭看看地,搖頭又嘆了口氣,跺腳道:“不成,非得驅驅邪不可。哎!那個誰,二火,你去弘首觀把一濁道長……,哦!一濁道長做和尚了,你去城裡找找,看看哪家的道長還在,請他來坊裡做一場驅邪法事,快去!”

    ……

    十字街頭,聚攏的看熱鬧的人比上一次看處決七個人犯時還要多,但是這一次要殺的卻只有一個,他的名字叫馬橋。

    馬橋如今已經是洛陽城裡的名人了。

    雖然他與商賈吳廣德之婦通姦。又是他失手跌死這個婦人。但是官府並沒有查到他,可是在刑場上,他卻站出來。光明磊落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救下了無辜含冤的吳廣德,在唐人心中。很多人懶得非議他偷情的行為,卻讚賞他仗義的舉動。

    所以,今天圍觀的人更多,有人是為了看熱鬧,有人卻是想親眼瞧瞧這個人。

    其實一些瞭解內情並熟諳律法的,心中很是為馬橋抱不平的。因為按照唐律,除了故意殺人之外,其他犯罪行為,如果沒有被官府偵破而主動自首。可以免除其罪。然則知道這些門道的人,又有誰會為了一個市井兒得罪洛陽府、得罪刑部周興呢?

    洛陽府惱恨這樁幾乎錯殺無辜的案子讓洛陽府得了一個辦案不明的壞名聲,丟了他們臉面。故而愣是把馬橋辦成了故意殺人的死罪。

    而馬橋根本不懂法律。壓根不懂罪狀上寫成“憤而殺人”和“推倒致死”對他的判決竟有如此之大的區別,他自首之初。就抱了必死的想法,又覺得鮑銀銀雖然狠毒,卻不該死在自己手上,自己這般下場也是罪有應得,因此對供狀細節也不在意,竟然畫了押。

    江旭寧和老娘攙著馬母,眼淚汪汪地看著刑台上的馬橋。

    馬橋被五花大綁,背後插著“斬”字牌,跪在刑台上。

    馬家的兄弟都來了,馬橋父執一輩有兄弟六人,姑姑三人,如今還在世的共有六位長輩,他同輩的堂兄弟、堂姐妹就更多了,今天馬家的人幾乎全來了,占了刑場的一角,但是並沒有抬棺材來。

    因為武則天掌權之後,倡導復興周禮,按照周禮,棄市而死的罪人要示眾三天,方才允許家人收屍,前幾天被處決的六名罪犯,就是曝屍三日,才允許家人收走的,馬橋雖是自首,也不能破例。

    今日監斬的人不是洛陽尉唐縱,上一次唐縱幾乎錯殺了吳廣德,這是他一手經辦的案子,因此顏面很是無光,這次當然不會跑來現眼,主持監斬的是洛陽府的另一位官員,推官祤破。

    馬橋跪在台上,看著泣不成聲的老娘,高聲叫道:“娘,孩兒不孝,辜負阿娘的養育之恩了!”

    說著,馬橋“咚咚咚”地叩了三個響頭。

    馬橋直起腰來,淚染雙頰,又對馬家的兄弟們道:“各位兄弟,馬橋去了,高堂老母,以後就拜託你們了!”

    說罷,俯身又是三記響頭。

    監斬官祤破眉頭微微一皺,探身抽出紅籤,往案前一擲,沉聲道:“時辰已到,行刑!”

    一個赤膊紅衣,紅巾包頭的劊子手取過一碗水酒,對馬橋道:“姓馬的,你是條漢子。某心中佩服的很,今日是某家送你啟程,請滿飲這碗酒,開開心心上路去吧!”

    這大漢一臉的橫肉,語氣竟是難得地柔和,馬橋看了他一眼,頷首道:“多謝老兄,借你的手,這碗酒,我幹了!”

    劊子手哈哈一笑,道:“爽快!”把酒碗遞到他嘴邊,馬橋就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馬橋平時在坊間與人打架鬥毆,悍不畏死,除了怕鬼這一條,他素有馬大膽之稱,可今日真的死到臨頭,心中還是難免生怯,如今這一碗酒一氣兒喝下去,頭稍微有些暈眩,怯意倒是減輕了許多。

    一碗酒喝得涓滴不剩,馬橋喘息了一下,舔去唇邊一滴酒水,又往母親那邊看了一眼,馬母眼見兒子就要被砍頭,心中一痛,頓時暈厥過去。

    “壯士,上路了!”

    那劊子手大喝一聲,便揚起了手中的鬼頭刀!

    “住手!”

    隨著一聲大喝,四下維持秩序的一名公人便哎喲一聲摔撲在地,一道雪亮的刀光飛上刑台,“當”地一聲磕開了劊子手的鋼刀,一道人影隨之撲進法場,一個箭步竄上刑台,劈手奪下鬼頭刀,匹練般一閃,斬斷了馬橋背後縛索。

    “走!”

    那人青巾蒙面,大喝一聲,扯起馬橋就走,這時維持秩序的那名公人才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他氣極敗壞地去抽腰刀。大叫道:“有人劫法場!”

    不想一把抓去,竟只抓到了刀鞘,這才曉得被人一推的時候刀也被抽走了。

    蒙面人掌中持刀。拉著馬橋,向一角猛衝過去。

    “劫法場了!劫法場了!”

    四下里圍觀的百姓大叫起來,既有些驚慌。又有些新奇的興奮。

    後面的人拚命往前擠,想看看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劫法場,前邊的人怕誤傷了自己,又拚命地往後退,刑場登時亂作一團。

    馬家那麼多兄弟姐妹,其中也不乏心眼靈活、機智聰明的,一瞧這場面,登時在法場周圍亂竄起來,拚命給馬橋製造更好的脫困機會。

    這劫法場。在評書、戲劇裡是經久不衰的必現場面,可是在現實中,一百年也遇不到一回。那些公人例行公事慣了。平素處決犯人,頂多就是遇到哪家犯人家眷哭鬧的太厲害了。哪天圍觀百姓太多,衝倒了法場四角繃著隔離繩索的木桿了一類的小事情,何曾見過劫法場?經驗不足,一時間竟然反映不過來。

    那蒙面人拉著馬橋擊退兩個公人,往人群裡一衝,上千號人混作一團,還上哪兒找去。二十多個負責維持法場秩序的公人提著刀到處亂竄,四下里沸沸揚揚的都是人群,哪裡還分得出誰是人犯、誰是百姓。

    馬橋娘從暈迷中悠悠醒來,慘叫一聲:“我的兒呀……”

    江旭寧喜孜孜地叫道:“大娘,馬橋讓人救走了,有人劫法場啦!”

    江旭寧說著,心中便浮起一抹疑問:“奇怪,救人的人會是誰?看那蒙面人背影,怎麼那麼像小帆?”

    ※※※※※※※※※※※※※※※※※※※※※※※※※

    蒙面人拉著馬橋一路狂奔,甩脫追捕的公人之後,跑進嘉善坊,在坊間巷弄中一通拐繞,最後在一條僻靜的小巷中停下,回身看了馬橋一眼,用一副中年人的沙啞嗓音道:“你家怕是回不去了,趁著城門還未封鎖,速速出城避難去吧!”

    馬橋凝視著他道:“小帆?”

    蒙面人眸中倏地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倉促之間,他只撕了一截袍子內襟蒙在臉上,頭髮、皮膚未做修飾,看著的確比中年人要年輕一些,但是馬橋又何以如此肯定是他?

    馬橋肯定地道:“小帆,我知道是你!”

    蒙面人眸中微現猶豫,隨即一把扯去蒙面巾,露出他的相貌,果然是楊帆,楊帆一臉疑惑地道:“你怎麼認出我的?”

    馬橋臉上也現出古怪的神氣,說聲道:“我認不出,我只是知道,必定是你!旁人誰會救我?呵呵……,其實,那天晚上,在楊郎中府,黃麒麟被殺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看到你一箭射殺花小錢,又躍回去,仆倒在地裝暈。”

    楊帆怔了怔,眸中便露出一絲溫暖之意,他拍了拍馬橋的肩膀,說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陪你出城!”

    人犯被劫了法場,這法場還就在天子腳下,在京城裡立即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那監斬的栩推官氣極敗壞,一面命人回衙門稟報,一面命人通知九城,加強出入人員的盤查,自己則帶了剩下的公人,氣勢洶洶地追著楊帆他們消失的方向而去。

    楊帆丟了鬼頭刀和蒙面巾,和馬橋穿街過巷,只走小路,急匆匆趕到城門口,就見城門方向出入的行人排成了一條長龍,許多人怨聲載道地正在那裡發著牢騷,馬橋變色道:“不好!咱們來不及出去了!”

    這時候,又見大道上七八個公人提著刀跑向城門,當中一人正是今日的監斬官祤破,祤推官怒氣衝衝地大叫道:“嚴加戒備!府衙已增派了人手,務必要抓到人犯,抓到那個劫法場的大膽狂徒!”

    “此處不成了,咱們走!”

    楊帆拉著馬橋,退回巷弄之中,又往別處逃去。

    此時,白馬寺的薛懷義領了一幫無賴和尚,正大搖大擺在走在路上,忽然瞧見許多公人衙差提刀捉棍,往來匆匆,不禁好奇地自語道:“這些衙狗子,忙甚麼呢這是?”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4 10:04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七章 普度眾生薛大師

    薛懷義話猶未了,就見一位身穿圓領大袖長袍,頭戴文士巾子的中年人,陪了一位女眷在街頭閒走,後邊還跟著一個小廝和一個丫環。

    薛懷義眼睛一亮,把手一指那中年人,向左右問道:“你們看,那廝可是侍御使范斌麼?”

    旁邊一個小和尚探頭探腦地瞧了兩眼,說道:“師傅說的是,正是那姓范的。”

    薛懷義道:“嘿!今日可教佛爺堵個正著!這廝時常在天后面前說我的壞話,前幾天佛爺以無上佛法,感化了一濁老道入我佛門,又是這廝在天后面前嘰嘰歪歪,他娘的,給我狠狠揍他一頓,給佛爺我出口惡氣!”

    “得令!”

    那班假和尚都是些好勇鬥狠的潑皮無賴,得了薛懷義吩咐,二話不說,擼胳膊挽袖子就向那位陪著娘子正在逛街的范御使衝去。

    范御使正與夫人走著,冷不防幾個橫眉立目的和尚撲過來,摁住他就打,范御使一介書生,哪是這些拿打架當飯吃的無賴和尚對手,掙扎幾下,反被打得更狠了,只好抱著頭大聲慘叫。

    范家娘子驚慌失措,哭哭啼啼地拉扯他們道:“你們這些渾和尚怎地平白無故便打人,你們可知我丈夫是何人,他可是當朝的侍御使!”

    和尚們打得興高采烈,笑罵道:“滾你娘的,一個屁大的侍御使,拿來嚇唬誰?老子打得就是他范御使,打!往死裡打!”

    薛懷義擰眉立目,雙手插腰,站在范御使前面看著。威風八面,對於當眾毆打一位朝廷官員毫不在乎。

    他薛懷義就是個潑皮無賴出身,怕過誰來?不要說是區區一個侍御使,就算是當朝宰相又如何?前兩個月他率兵征討西突厥骨咄祿,宰相李昭德就是他的部屬,帥帳中兩人一言不合,他馮小寶照樣揮拳就打。

    那李昭德強幹有為,性情剛毅。又兼身為宰相,是個極厲害的人物,還不是惶懼求饒?何況今日這侍御使范斌,比起當朝宰相差了不只一個等級,只要不打死他,便是打得只剩一口氣也不要緊。

    薛懷義得意洋洋地叫道:“打,只管打,娘的。敢告佛爺的黑狀!”

    楊帆與馬橋一路跑,接連幾次被街頭走過的公差衙役察覺形跡可疑,要追上來查問,虧他二人腿腳靈便,東拐西繞的都擺脫了,此時剛剛趕到這條大街。

    一群大和尚當街圍毆一位士子,引得許多人圍觀,楊帆和馬橋匆匆走過,往人群裡瞧了一眼,登時認出這大和尚來。楊帆一見,計上心來,脫口道:“橋哥兒,咱們有辦法脫身了!”

    ※※※※※※※※※※※※※※※※※※※※※※

    知守觀裡,一個師父,一個徒弟。

    徒弟一臉委曲地說道:“師父,張員外家的祈福法事,你拒絶了。”

    師父閉目盤坐,唸唸有詞:“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尤掌櫃家的開光、安位法事,你也拒絶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

    “洪秀才家的文昌官運法事,你依舊拒絶了。”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今兒修文坊的蘇坊正請您上門辦一場祛邪、清潔法事。你還是不答應,咱們觀裡那口米缸,可就剩個米底子了。明兒咱們吃什麼呀?”

    “大道無形,生於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徒弟惱了,頓足道:“二叔,你倒是說話呀!”

    老道張開眼睛,說道:“徒弟,去年春天咱們做的那兩套八成新的道袍,為師已擱在三清座前了,你去取了,換些米面回來吧。”

    徒弟愕然道:“二……師父,那袍子是咱出門做法事時穿的呀,把它換了米面,以後怎麼辦?”

    老道嘆了口氣,道:“徒弟,弘首觀的一濁道友,已經被薛懷義抓去做和尚了,這個時候,為師怎好出門去做法事?萬一碰上那薛懷義,你叫為師可怎生是好?”

    徒弟嘟囔道:“信了佛便信佛唄,管飽就成。”

    “胡說!貧道自幼入道,信了一輩子的道,安能半途棄道從佛?”

    老道凜然道:“去,先把袍子取去換些糧食回來,那薛懷義只是一時興起,斷然不會天天上街抓道士當和尚的,過些時日風聲過去,為師再接些法事就是了。”

    “喔……”

    小道童撅著嘴兒走進三清寶殿,片刻功夫,他就叫起來:“師父,師父,你說的那道袍在哪兒呢,沒有啊!”

    老道剛剛閉上眼睛,聞言嘆了口氣,沒好氣地道:“你這孩子,非得把東西掛在你脖子底下,你才看得見。”

    老道起身走出去,到了三清寶殿,往那案上一看,頓時臉色一變,嘴唇哆嗦起來。

    徒弟說:“師父,你看,我沒說謊吧?這香案上確實啥都沒有。”

    老道狠狠一跺腳,泫然欲淚地道:“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連出家人都偷!連出家人都偷,這是什麼世道啊!”

    “咦?師父,這香爐後面好像有東西。啊,是兩弔錢呢!”

    “真的麼?”

    師父一個箭步搶上去,就見香爐後面果真摞著兩吊開元通寶,老道雙手合什,向三清道尊揖了一禮,欣欣然道:“無上太乙天尊,天無絶人之路啊……”

    ※※※※※※※※※※※※※※※※※※※※※※※※※

    范御使被薛懷義手下一群和尚拳打腳踢,生生打得暈厥過去,薛懷義這才冷冷一笑,傲然道:“想跟佛爺我過不去。佛爺就叫你過不去!哼!再不知好歹,佛爺見你一回打一回,走!”

    說罷,領著一群膀大腰圓的和尚大搖大擺地走開了,范家娘子撲在丈夫身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小廝和小丫環年紀小不懂事,在旁邊急得團團亂轉。也不知道趕緊回家叫人抬了主人去醫治。

    薛懷義晃著膀子剛剛走出幾步,迎面就有兩個小道士走來,腳下各穿一雙芒腳,身上一襲八成新的青色道袍,頭上挽個道士髻,看年紀都不太大,兩人一邊走,一邊跟路人化著緣。

    薛懷義見了。把眼一瞪,喝道:“站住!”

    兩個小道士突然被一群大和尚攔住,不禁有些膽怯,那年少一些的小道童怯怯地問道:“各位大師,不知攔住我師兄弟二人,要做什麼?”

    薛懷義道:“你們兩個,是哪座道觀的道士?”

    小道童膽怯地道:“小道雲帆,這是我師兄雲橋,我師兄弟二人是雲遊道人,雲遊天下。傳播教義。”

    “呸!不就是到處乞討麼,說得好聽!”

    薛懷義不屑地道:“從今以後,你們不用做道士啦,就拜入本大師座下,做個和尚吧!來人吶,給他們剃度,換僧衣!”

    “不不不,我們不做和尚,我師兄弟二人虔誠向道,我們要從一而終。我們要守身如玉……”

    兩個小道士胡亂叫著,被幾個大和尚摁倒在地上,一心“度人向善”的薛大師拿過剃刀,又當街來了一次感化異教徒的壯舉,片刻功夫,一地青絲隨風飄揚,兩顆光頭鋥鋥發亮。兩個小道童已然被剃成了光頭。

    “把道袍脫下來,換上,快把這僧袍換上!”

    “喝!你小子頭髮一剃更俊俏啊!聽好了。我們都是大師座下弟子,是弘字輩。現如今師父座下有十六個親傳弟子,你,從今往後就是弘十七,你,從今往後就是弘十八。”

    “可……雲橋是我師兄啊,我怎麼排十七了?”

    “入我佛門,當然重新排行,你們道家的排行不作數!好了,跟著師父走!”

    薛懷義志得意滿,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一眾徒弟晃著膀子跟在後面,那兩個剛剛“皈依我佛”的小道士被他們裹挾在中間,一臉的愁眉苦臉。

    薛懷義這些人剛剛離開不久,洛陽尉唐縱便提刀騎馬,領著十幾個公人從路上馳來,定睛一看迎面走來的竟是薛懷義,不由大吃一驚,連忙翻身下馬,避到路旁,牽馬垂首給他讓路。

    薛懷義心情正好,見他對自己執禮甚恭,滿意地問道:“你,是哪個衙門的?”

    唐縱連忙道:“薛師,下官是洛陽尉唐縱。”

    “嗯,我瞧這滿街都是你們洛陽府的公人,跑來跑去的,出什麼事了?”

    唐縱道:“回薛師,今日十字街頭處斬人犯,不想竟有人劫法場,救走了那殺人兇手,下官正帶人到處緝捕。”

    “喝!劫法場?真是個人物!行了,忙你的去吧!”

    薛懷義揮揮手,唐縱就退回了一旁,十幾個公人都按刀站定,欠身施禮,恭送薛懷義過去。和尚堆裡,兩個剛剛剃度的小和尚對視一眼,臉上掠過一絲詭笑,就從唐縱面前大搖大擺地過去。

    送走了薛懷義,唐縱繼續前行,那位范御使的娘子一見公人,連忙攔住喊冤,唐縱聽清是薛懷義打人,不禁面現難色。

    范家娘子哭哭啼啼,只管講訴丈夫的冤屈,待她說到薛懷義攔住兩個小道士為他們剃度的時候,唐縱頓時目光一閃,喃喃自語道:“兩個遊方道人麼……”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4 05:01 P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八章 弘十七,小辯機

    楊帆和馬橋進了白馬寺,成了兩個小和尚。

    一個法號弘十七,一個法號弘十八。

    這個地方當真無比安全,哪怕洛陽城裡鬧個天翻地覆,有薛懷義這尊大菩薩鎮在這兒,也不怕有哪個牛鬼蛇神敢登門鬧事。

    楊帆做了三天和尚,就發現了為什麼自古以來有那麼多的名女人,只要她願意,有的是精壯俊俏的男子願意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她卻偏偏要跟和尚偷情的奧秘。諸如梁元帝的徐妃,齊武成帝的皇后,乃至本朝的高陽公主……

    敢情這和尚不事生產,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精氣腎水實在是充足得不得了,哪是世俗間男子比得了的。正如《水滸傳》裡潘巧雲臨死罵楊雄的一句話:“跟我師兄一晚,勝於跟你十年。”

    潘、驢、鄧、小、閒,惟有和尚家第一閒。

    一日三餐,自有人好齋好食地供應,沒有俗事煩惱,不為事業擔憂。文官武將、士子文人、商賈豪紳,日日為前程利祿奔波,不知有多少事煩心,市井小民每日辛辛苦苦更加的疲勞,怎能與這和尚比清閒。

    這和尚們一天無所事事,專心養鋭,不僅身強力壯,而且精力充沛。再加上他們無妻無女需要供養,有的是空閒的時間,這精力之旺盛,可想而知。若這和尚不守清規,再吃酒肉,那更是火上澆油,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楊帆和馬橋此刻就在吃肉、喝酒。

    他們做坊丁,每日辛辛苦苦。不過掙些小錢養家餬口,入了這寺廟,自有大施主把那金銀當成水一般地供奉進來,一幫和尚簡直是富得放屁油褲襠,難怪薛懷義手下這幫大和尚總是惹是生非,實在是精力太旺盛,無處發洩了。

    楊帆和馬橋此刻正在白馬寺後院裡一個專門對寺內和尚們開放的庭院裡啃著羊腿。喝著小酒。

    楊帆剃了光頭,但是沒了頭髮,反而讓人更專注於他的相貌。於是就更覺俏美了。他那副唇紅齒白,俊俏可人的樣子,聽廟裡的老和尚說。很有當年高陽公主的情人辯機和尚的風采。

    弘六聽了也說他的確俊俏,這等好賣相,不做知客僧可惜了,若讓他做個知客僧,往白馬寺裡一站,就是一塊活招牌,定可勾引得不少富家女子趨之若鶩地往廟裡送香火錢。沒準還能勾引個公主什麼的,就真成辯機了。

    楊帆一聽他這餿主意頓時嚇了一跳,他在南洋時就因容顏俊美,飽受鶯鶯燕燕之騷擾。哪肯再受這活罪,再說他這身份,能張揚於大庭廣眾面前麼?楊帆趕緊以嘴拙不善言語為由推脫了。

    與楊帆、馬橋一起在吃肉喝酒的,還有一個瘦瘦巴巴、滿臉皺紋的老和尚,那和尚吃一口肉。唸一聲“無上太乙天尊!”喝一口酒,道一句:“阿彌陀佛!”念叼得久了,聽在楊帆和馬橋耳中,彷彿是勸酒令兒一般。

    這老和尚就是他們的十五師兄曾經的弘首觀觀主,一濁道人。

    楊帆笑嘻嘻地道:“十五師兄,你肉都吃了這麼多了。就不要一個勁兒念叼三清道尊了吧,三位神仙忙得很,本來沒看到你吃肉喝酒,你這樣一叫,反而被他們瞧見了。”

    一濁道長有些尷尬,便紅著臉道:“他們每日逼我吃肉喝酒,不吃也是不行的。吃就吃了吧,其實,無論是佛是道,原本都是吃肉的,貧道這也不算真是破了戒律。”

    馬橋奇道:“哦?和尚道士,原本可以吃肉麼?”

    一濁道人說道:“正是,佛家戒吃‘葷’,這個葷,可不是世俗中所說的雞鴨魚肉之葷,這些叫‘腥’,佛家的‘葷’,指的是氣味熏人的菜,比如蔥、蒜一類的東西,只要是三淨肉,即‘我眼不見其殺者;不是被我所殺者;不是刻意為我而殺之者,那就可以吃。

    出家人嘛,全靠信眾施捨,信眾施捨什麼,便吃什麼,哪有這般挑剔,直到梁武帝時,這位皇帝才提出不可吃肉,皇帝金口一開,自然莫不響應,僧人從那時起便開始吃素了,我道家於此並無明確記載,想來也是那時順應皇帝旨意,這才改了規矩。”

    不遠處,球場上十幾個和尚正在蹴鞠,楊帆睨了他們一眼,忽見一個和尚控制不穩,皮球脫離腳下,向這邊飛來,便即笑道:“既然如此,大師只管吃個坦然,何必忐忑不安呢?哈哈,我去方便一下。”

    楊帆從席上站起身來,僧袍一拂,腳下一雙高齒木屐,飄然而去的那股子瀟灑勁兒,確實有幾分當年的風流玉人辯機和尚的風采。

    “十七弟,把球踢過來!”

    有個和尚見他正好走來,便沒有跑過來撿球,而是向他喊了一聲。

    “好!”

    楊帆答應一聲,便向那球走去,這是一枚鞠球,這時的鞠球不是充氣的,而是六塊皮革縫成一個球,中間塞上毛髮等輕軟而有彈性的東西,最中間又加點重物,免得球過於輕盈,不好控制。

    這些和尚們不守清規,喝酒吃肉,打架鬥毆,唯獨卻有一樣:不敢碰女人。因為薛懷義是當朝天后的男寵,他的一切都來自於太后,他自己雖然肆無忌憚,無所不為,唯獨不敢沾惹女人,惹得太后不悅。

    他不敢碰女人,對手下人在這一點上要求便也極為嚴格,否則不是他沾惹的女人,只怕在武則天面前也解說不清。

    如此一來,這些精力過盛、無聊之極的和尚在廟裡無所事事,他們又不是真正的出家人,不懂得唸經,對此也毫無興趣,於是,時下一些流行的玩意兒便成了他們的遊戲,蹴鞠就是他們每天常做的一種遊戲。

    楊帆走到皮球邊,並不俯身撿球,而是腳尖一挑,將那球兒挑飛過肩,一個“魁星踢鬥”,便穩穩地停住了那球。楊帆雙手攏住僧衣大袖,以雙腳控球,展示起了球技,只見那球上下翻飛,腳尖、腳背、腳緣、膝蓋、足踝……

    球兒在他雙腳前流星一般滴溜溜亂轉,看得人眼花繚亂,卻始終不曾落地,楊帆貌似只在踢球,眼角卻在捎著薛懷義的動靜,見薛懷義已然注意到他的舉動,忽而極其瀟灑地一跳,腳面一彈,“啪”地一聲,那只皮球便飛回了場地之中,眾和尚登時喝一聲“彩!”

    “嗯?”

    本來懶洋洋地斜臥榻上,看著弟子們踢球的薛懷義“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兩眼放光。方才看見楊帆踮球的動作,他就開始注意了,再看到楊帆這乾淨俐落的一腳抽身,薛懷義就像發現了一座爍爍放光的金山。

    當他坐起身來,看到施展出如此高妙球技的楊帆,腳上穿得居然不是皮靴,也不是芒鞋,而是一雙只用兩根細帶子掛在腳趾上的高齒木屐,更是驚得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能踢得如此一手好球,已經極為不易,腳下居然是一雙高齒木屐,其難度更是可想而知,這小子竟有這般好功夫!這……這……佛爺可撿到寶了啦!

    薛懷義心花怒放!

    薛懷義,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超級球迷。

    老薛自己球踢得很臭,但這不妨礙他喜歡球。老薛非常喜歡蹴鞠,所以做了這白馬寺主持之後,特意叫人建了一個球場,閒來無事,就坐在旁邊,看一幫潑皮和尚踢球,有時還與其他貴人家的球隊比賽。

    只是這些潑皮和尚都是野路子,上不了台盤的貨色,跟人家比賽為了贏,無所不用其極,結果把一個蹴鞠就變成了橄欖球比賽,那些貴人不敢與薛懷義爭辯,只好忍氣吞聲。但是從那以後,漸漸就沒人願意與他比球了,老薛這位超級球迷只好自娛自樂。

    如今,年底將近,皇家每年在上元節時都要舉行蹴鞠、相撲、馬球等運動項目的比賽,以慶祝節日。薛懷義一直有心參與,卻也知道自己這些徒弟不爭氣,他平時與人較技,還可以耍賴撒潑,可是在皇家慶典上,又有哪支球隊沒個背景來歷?

    再說,天后在上邊看著呢,也不好做得太無恥,因此這念想也就只是想想,壓根就沒指望過自己真能在皇室比賽中出人頭地。可是如今竟在自己的徒弟中發現了一個超級球星,這可把薛懷義樂壞了。

    “來來來,把他叫過來,他是灑家的親傳弟子吧?叫啥來著……”

    薛懷義興高采烈地指著楊帆叫道。

    這時候,洛陽尉唐縱帶著大批的公差巡捕,浩浩蕩蕩地闖進了白馬寺。

    唐縱對那兩個所謂的雲遊道人產生了懷疑,但是事涉薛懷義,他也不敢輕舉妄動。於是,他先派人扮作香客,打探這兩個人的消息。白馬寺雖然香客如雲,不禁出入,可是想到後院瞧那些和尚也不容易,他手下的公人費了挺大的勁兒,才看到了馬橋一面。

    馬橋的模樣已然畫影圖形,張貼於大街小巷,雖然他剃了光頭,那公人如何認不出來,當下急急回報唐縱。

    劫法場這樁案子,在洛京鬧得風雨狼籍,事態相當嚴重,唐縱作為主抓刑事案件的主官,壓力不可謂不重。他覺得,薛懷義也是受人矇蔽,不可能包庇這等兇犯,到了地頭兒,只消說明經過,薛懷義再跋扈,也沒理由包庇這兩個人。

    所以,一俟手下送回確切消息,唐縱絲毫不敢怠慢,風風火火地就趕來了!
作者: r3431323    時間: 2012-12-5 12:15 AM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九章 屁大點事兒

    薛懷義身邊的小沙彌知行趕去召呼楊帆,薛懷義摸著光頭原地等著,滿臉笑容。

    知行趕過去攔到楊帆前面,把他截到薛懷義面前,薛懷義上下看看楊帆,越看越是滿意,不禁哈哈笑道:“嗯!好,好功夫啊!這等神乎其神的球技,灑家還是頭一回見到,你是……灑家第幾個弟子?”

    楊帆躬身道:“弟子十七。”

    “嗯,好,好好!”

    薛懷義繞著楊帆轉了兩圈兒,越看越是喜歡,不僅僅是因為他手下有了一個超級球星,他有了在皇室球賽中露臉的機會,更因為他的確是從心眼裡喜歡蹴鞠,對蹴鞠高手自然就有些崇拜心理,因此看楊帆是越看越順眼。

    “弟子這蹴鞠之技,都是不登大雅這堂的玩意兒,方丈大師您過獎了!”

    “屁!什麼叫不登大雅之堂?那些咿咿呀呀的詩呀詞呀,要下苦功去練,練成了不過搏人一賞。這蹴鞠哪兒與之不同了?要說有用,都是既不當吃,也不當穿,與國與民屁用沒有,都是閒得蛋疼時消閒解悶兒的玩意,徒弟不要自甘……嗯……”

    薛懷義扭頭看了小沙彌一眼,那小沙彌連忙欠身道:“菲薄!”

    薛懷義粗聲大氣地道:“對,不要自甘廢伯!為師要重用你!知行,你去,把咱白馬寺首座的袈裟給扒下來,給……十七換上,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咱白馬寺的首座了!”

    知行小沙彌驚道:“方丈,十七師兄做咱們白馬寺的首座,那三山大師怎麼辦?”

    薛懷義揮手道:“把他降為西堂,各班首和尚,依次都降一位便是。”

    知行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方丈之下,有四大班首。依次為首座、西堂、後堂和堂主。可憐這白馬寺德高望重、佛法深厚的方丈三山大師,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先是因為武則天一道旨意。從方丈降為首座,如今因為薛懷義一句話,又從首座降成西堂了。

    楊帆聽了。卻未露出喜悅神色,而是欠身長揖道:“方丈大師如此賞識,弟子感激不盡,只是……弟子不通佛法,實在不敢當此重任啊。”

    薛懷義笑道:“屁的重任,有事你讓三山去做就好,你只負責一樣,打球!你替師傅好好打球,好好調教調教你這班師兄師弟,來日宮中再有蹴鞠賽事時。灑家也能一逞威風了。哈哈哈……”

    薛懷義叉著腰,放聲大笑起來。

    楊帆嘴角微微掠過一絲笑意,旋即變成一臉悲苦,忽地泣伏於地,哽咽道:“師傅如此厚愛。弟子實在是受寵若驚啊。可是……可是師父如此抬愛,弟子實在不敢欺瞞師傅,弟子別有一番隱情,不能拋頭露面,這首座……實在是不敢當啊。”

    “嗯?”

    薛懷義把牛眼一瞪,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哭個甚麼,說!你有何苦衷,自有為師替你做主!走,到灑家的禪房裡說!”

    禪房內,薛懷義坐在禪床上,左手酒罈子,右手大海碗,等楊帆和馬橋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時,那一罈子酒已經被他喝去大半。

    “方丈,就是這樣了,此事畢竟有違國法,弟子心虛膽怯,原本不敢說的,只是方丈對弟子推心置腹,弟子縱然一死又豈能稍有隱瞞?如今,弟子都說了,方丈您想,弟子有此罪業,怎敢位居首座,隨侍於方丈左右?眼下……,唉!我們……還是去自首吧!”

    楊帆一臉的情真意切,眸中還隱隱帶著淚光,淚光柔弱,帶著憂傷,旁邊被他叫過來的馬橋粗枝大葉的,本來還沒明白楊帆的意思,一臉懵懂地站在那兒,被楊帆暗暗踩了一腳之後,登時也換上了一副徬徨無助的神情。

    “呃”

    薛懷義打了個酒嗝,醉眼朦朧地道:“灑家還道是多大的事情,就這麼一點屁事兒?”

    “是啊,方丈!”

    “那沒事了!”

    薛懷義把大手一揮,大著舌頭道:“你儘管按灑家的吩咐去做,我看哪個吃了熊心豹膽,敢來尋你的麻煩!”

    薛懷義剛說到這兒,知客僧就急匆匆闖了進來,驚慌地道:“方丈,方丈,大事不好,洛陽府來了大批公人,包圍了咱白馬寺,說是……說是要抓什麼逃犯。”

    “什麼?”

    薛懷義一聽勃然大怒,把酒罈子往地上狠狠一摜,摔得粉碎,酒水灑了一地。薛懷義袒胸露懷,赤著雙足跳將起來,破口大罵道:“好大的狗膽!灑家去瞧瞧!”

    薛懷義怒氣衝衝挽起起袖子,把僧鞋一趿,對楊帆拍胸道:“灑家這個和尚,既不會唸經,也不會學佛,什麼都教不了你,就是能護得你周全,你在外邊惹了禍,自有灑家給你兜著!念什麼經,拜什麼佛,灑家就是你們的佛,安心候著!”

    楊帆向馬橋使個眼色,一起拜了下去:“多謝方丈大師!”

    薛懷義放聲大笑,把衣袖一拂,大步如飛地走了出去。

    唐縱帶著人先圍了白馬寺後院僧舍,訪止兩個人犯逃逸,這才讓知客僧向薛懷義通稟一聲,想著進去向他說明情況,帶了人犯就走。

    他正站在後院僧舍門口等著,忽見一個健碩魁梧的大和尚,袒著胸懷,健步如飛地衝出來,後面追著知客僧和一堆弟子,定睛一瞧,正是薛懷義,趕緊整理整理衣冠,剛剛作下揖去,薛懷義就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

    薛懷義瞪著一雙眼睛,大喝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圍灑家的白馬寺!”

    唐縱趕緊道:“薛師息怒,薛師請聽下官解釋,這件事……”

    “呸!”

    薛懷義一口唾沫星子噴了唐縱滿臉,怒不可遏地道:“帶著你的人,馬上給我滾!你還不配跟佛爺說話,叫洛陽府尹呂哲來見灑家!”

    薛懷義說完,把唐縱狠狠一搡,厲聲喝道:“來人,把他們給我打將出去!”

    薛懷義手下一班弟子拎著哨棒,呼哨一聲就撲了上來。那些巡捕公差徒有刀具在腰,哪敢與這些和尚動手,薛懷義正怒氣衝衝地看著他們呢。

    唐縱躲閃不及,也挨了兩棒,心中恚怒之極,可他除非不想活了,豈敢拔刀反抗,只得強忍怒氣向後退去,幾步退出去,臉色已一片鐵青,他實未想到,薛懷義竟然跋扈到了這種地步。

    “打,統統給我打將出去!”

    薛懷義立在台階上,放聲笑罵:“真是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誰他娘的敢把灑家的白馬寺當成他家後花園,灑家就把他葬在這後花園,呸!一群衙狗子!”

    ※※※※※※※※※※※※※※※※※※※※※

    唐縱狼狽地逃回衙門,還沒來得及向府尹呂哲訴苦,白馬寺方丈、左武衛大將軍、梁國公薛懷義的一張名刺就投到了洛陽府,洛陽府尹呂哲立刻丟下案頭一切事務,快馬加鞭趕到白馬寺拜謁薛懷義。

    不過兩柱香的時間,被薛懷義罵了個狗血噴頭的呂府尹就倉皇地離開了白馬寺,回到府衙之後馬上喚來唐縱,吩咐他立刻撤去九城張貼的畫影圖形,追回發放各州縣的海捕文書,放棄對馬橋和秘劫法場的神秘人的追查,銷去一切案底。

    唐縱大驚道:“府尹,這樣一件潑天的案子,就這麼算了?”

    呂哲沉著臉色道:“本官如此吩咐,你照做便是,何須多問?”

    唐縱急道:“大人,劫法場這種事,百年難得一遇,居然都叫咱們給碰上了,朝野間風聞此事的人太多啦。如果就此偃旗熄鼓,那咱們……”

    呂哲冷笑道:“那又如何?誰會過問此事呢?是自顧不暇的刑部張尚書,還是老謀深算的秋官周侍郎?哼!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做,若有一點差遲,本官唯你是問!”

    唐縱壓了壓心頭火氣,憤憤地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呂哲喚住他,聲色俱厲地道:“唐少府,此案撤銷,必須撤得乾乾淨淨,如果你心有不甘,暗中再做什麼手腳……,嘿!本官可以不在乎,可是白馬寺那一位,卻是有理不饒人,無理攪三分的主兒,你最好……三思而後行!”

    唐縱在此案上丟了臉面,確實有些不甘心,原還想利用自己的職權陽奉陰違,暗中調查一番,聽了呂哲這般囑咐,心頭也是凜凜生懼,再次答應一聲,那胸中不忿,已是淡了幾分。

    唐縱離去,依照呂府尹的吩咐,派人去撤了遍貼全城的通緝告示,銷了府衙存檔的案底,又叫人立即追回發付各州縣的海捕文書。然後又派了幾個訟棍油吏,分別去了吳廣德家裡和鮑銀銀娘家。

    吳廣德險些喪命,是馬橋自首才得以逃生,對馬橋已是恨不起來。又知道事情原委竟是自己娘子蛇蠍心腸,偷情不算,還想殺了他,與人長相廝守,反倒是她的情夫為自己鳴不平,他除了虛驚一場,不過替他除去一個蛇蠍娘子而已,哪裡會追究。

    而鮑家因為馬橋自首,真相大白,一時聲名狼藉,已是羞慚不已,再被那些訟棍和油滑的老吏一通分說,也是再也生不起追究的念頭,這樁驚天大案,竟是從此無人再提了,彷彿它壓根就不曾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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