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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四部】蛟龍劫《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44 AM     標題: 海的溫度 -【忘塵閣·第四部】蛟龍劫《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8-9-7 07:17 PM 編輯

【書名】:忘塵閣4 蛟龍劫

【作者】:海的溫度

【內容簡介】:

盛唐年間,宰相之子明崇儼名聲越來越大,因法术高强而被被聖上欽封為明道長,並帶領眾人查捕巫教。

丁香花女孩阿意終于出現,卻已經感染冥花蠱,成為活死人。

胖頭意外被殺,公蠣悲痛欲絕,從此發憤圖强,同畢岸一起破解洛陽風水八門,巫教被一舉消滅,但結局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大的敵人原來就在身邊。

為避免洛陽眾生被沒頂之災的滔天之水,化為龍形的公蠣舍棄渾身靈力,以普通常人之身在人間度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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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45 AM

引子

(一)

四月初夏,晴日暖風,最美不過。洛陽大明宮內,觀賞的桃李依舊花團錦簇,粉嫩嬌艷,映照在金碧輝煌的宮闕紅牆之上,天然一幅美圖。

今日朝堂無事,高宗心情大好,帶著几個心腹臣子來到后園賞花聊天。談得興起,便覺口渴,宮娥呈上香茶,高宗抿了一口,搖頭道:“此時正是緱氏早桃成熟時節,若能有几顆緱氏仙桃相伴,這茶才不顯苦澀。”

一老臣笑道:“陛下想吃緱氏早桃,我知一人,便能做到。”說著推身后一個三十多歲的英俊男子,道:“明崇儼大夫試試看。”

高宗笑道:“緱氏縣據洛陽城來去五十里,便是拿來,也不甚新鮮,還是算了。”眼睛卻看著這位明崇儼。

周圍几位大臣也起哄起來。

明崇儼見無法推辭,微微笑道:“果農種桃辛苦,焉有白吃之理,陛下請付一百錢來,我這便取桃過來。”

高宗早聽說明崇儼年紀輕輕法术高超,有心一試,果然叫侍衛取了一百錢來,交給明崇儼。

明崇儼將一百錢放入托盤之中,用紅布蓋上,手指指著托盤繞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詞,在空中連續抓了几把,將紅布一揭。

托盤上的一百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七個歪嘴早桃,桃上絨毛完整,葉子翠綠,還帶著几滴露珠,十分新鮮。君臣七人,剛好一人一個。

高宗哈哈大笑,贊賞道:“好一個明崇儼,以后叫明道長好了!”笑聲未落,忽然按住太陽穴,叫道:“快叫太醫來!”

高宗有頭疾,原是舊患,每年都要復發多次,深受困擾。几個臣子頓時慌張起來,仕女、侍衛亂成一片,匆忙搬了臥榻來,伺候高宗躺下。

唯有明崇儼垂手站在一旁,凝神看著高宗的表情,猶豫了一下,伸出兩根指頭搭在了高宗的脈搏之上。

高宗以手捶頭,正疼痛難忍,看到明崇儼表情專注,似在思考對策,急道:“明愛卿可有良方?”

明崇儼躊躇片刻,道:“回陛下,在下知道有一物可治療腦疾,但需給為臣些許時日。”

高宗雙目緊閉,揮舞雙手叫道:“快,快……同意明愛卿奏請……”



(二)

緱氏縣一處桃園之內,看園子的老漢扛著鋤頭,正逐棵清點成熟的桃子。走到一棵大桃樹前,老漢心里“咯噔”一下,臉上頓時變色。

這棵樹上的桃子,整整少了七個,全是品相最好的早桃。老漢又氣又心疼,跳腳罵道:“哪個遭天殺的,又來偷桃!”

周圍不見一人。老漢越罵越氣,拄著鋤頭朝地上狠狠一頓。

鋤頭陷進地面,拔出來時帶出几個亮晶晶的大錢來。老漢十分詫異,雙手齊下,足足刨出一百個大錢來。

老漢捧著銀錢,怔了半日,忽然跪下磕起頭來:“土地爺爺,土地爺爺顯靈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47 AM

八卦瓠

(一)

鶯語聲聲,蟬鳴陣陣,明亮的陽光帶著暴雨過后的新鮮氣息,透過窗欞落在公蠣的臉上。

日上三竿,前堂已有客人上門典當,依稀聽到李婆婆大嗓門的說笑聲和街上小販的叫賣聲,嗅到尋常人家炊煙混合著飯菜的香味,熟悉而陌生。

但等公蠣徹底清醒過來,欣喜和親切馬上變成了煩躁。

他首先摸了摸腰里的木赤霄,接著伸手去摸額頭。蛇婆牙完全隱入額中,除了按壓時稍有酸痛感,外面已經觸摸不到。可表面的正常,卻掩飾不了內里的不安——昨晚那個倒霉的冉老爺,為何要做出如此之舉?簡直是强人所難——公蠣甚至后悔跟了畢岸回來,仿佛這一回來,自己便不得不擔起什麼重大的責任似的。

房門被“哐”一聲撞開,胖頭臉上掛著汗道子,冒冒失失道:“老大快起床看熱鬧去,出大事了!”

公蠣心頭一驚,折身坐起:“怎麼了?”

胖頭興奮道:“昨晚上電閃雷鳴的,北街土地廟后面的一棵皂角樹被雷劈了!”

他掄圓手臂比划道:“這麼粗的樹,樹干是空心的,里面堆滿了死人骨頭,謔,可嚇人了!我和李婆婆、小妖都跑去看了,李婆婆說,那樹要成精了,吃人哩,所以老天爺就派雷公劈了它。還有那家的主人,一個做弓箭的老匠人,也……”他看著公蠣面無表情、無精打采的臉,眼里的熱烈淡了下去:“老匠人也死了……老大,去看看吧?”

公蠣愣了老半天,才道:“除了這些,還有其他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胖頭撓頭道:“其他的什麼?一場大暴雨,衝得亂七八糟的,就剩下樹干和一堆死人骨頭了。”又熱切地鼓動道:“走吧走吧,我陪你去看看,好多人呢。”他期盼地看著公蠣的臉,“好些個……漂亮的小姑娘小媳婦。”

這麼說,冉老爺的屍体,阿隼已經處理了。公蠣懶洋洋倒在床上,重新閉上了眼睛:“不去。”

胖頭杵了一會儿,見公蠣不為所動,只好無可奈何地掩上了門,嘆著氣嘟嘟囔囔道:“再這麼下去,人都廢了……唉,像以前多好……”

對面門簾一動,畢岸走了出來。胖頭哭喪著臉,小聲道:“畢掌櫃,這可怎麼辦呀?玲瓏那件事,對老大打擊太大了,你看他……”

畢岸表情淡然,道:“不用理他,由他矯情一陣便好了。”轉身去了院子。

畢岸在家,公蠣稍稍安心了些,大叫胖頭。

胖頭應聲而來,刻意堆出來的笑臉半是乞求半是討好:“出去走走吧,可有趣儿呢。”

公蠣隔著窗戶瞧見院中伸展身体的畢岸,擺起了掌櫃的款儿:“不去!我餓了,可有什麼好吃的沒?”

胖頭點頭哈腰道:“白米粥,小咸菜儿,還有外焦里嫩的熱燒餅。”

公蠣折起的身子又躺倒了下去:“這有什麼吃頭?我不吃這個,你去買只燒雞來。”

胖頭遲疑了一下道:“大早上的,燒雞還沒擺賣的吧?”

公蠣賭氣一般將被子踢下床去,叫道:“燒雞!燒雞!”一副撒潑打滾的無賴相。

胖頭吃驚地看著他。公蠣抓起枕頭朝他丟了過去:“我要吃燒雞!”胖頭一雙小眼滴溜溜亂轉:“老大你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

公蠣忽然想起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他一骨碌爬起來,抓過鏡子。鏡子里,五官端正,面皮白淨,正是自己原來的模樣。

公蠣摸著自己的臉,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胖頭面露憂色,走過來摸他的額頭:“老大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原來這几個月里,胖頭並不曾懷疑公蠣被假冒,但他同公蠣形影不離,對公蠣的脾性愛好最為了解,假公蠣性情大變,對女色、熱鬧、美食等一概不感興趣,胖頭只當是他因玲瓏一事傷心過度,所以處處維護,千方百計逗假公蠣開心,去外面聽了好玩有趣的事儿,也忙回來講給假公蠣聽,卻未料到真公蠣已經回來了。

公蠣一把將他的手打開,頤指氣使道:“你過會儿把被褥曬一曬,床單洗了,再去隔壁討些丁香花囊來,散散屋里的霉味。”他轉了一圈,一眼看見胖頭鼓鼓囊囊的荷包,道:“早上就算了,湊合一頓,中午可不能隨便。你去蔡家店買三斤鹵肉,去北市胡姬酒家烤一條羊腿……”這聲音大的,足夠畢岸聽到。

胖頭搓著手傻笑起來,一雙小眼睛亮晶晶的,似乎要滴下淚來:“老大,老大!你終于,終于恢復正常了!”

公蠣一瞪眼:“還不快去?!”胖頭嗷一聲,撒著歡儿跑了。

畢岸抱肩站在門口,皺眉看著他,道:“你能不能收斂些?”

公蠣翻了個白眼,道:“不能。我就是這麼著。”氣哼哼地回到床上躺著。他並非故意折騰,可是不如此,似乎不能紓解心中的郁結。

畢岸嘴角動了一動,掩飾不住眼底的好笑。公蠣覺得有點傷自尊,怒道:“我的螭吻珮呢?”他原本沒指望能拿回,誰知畢岸在腰間一摸,遞了過來:“收好了。”

同時遞過來的,還有昨晚給攰和奪去的避水玨。

螭吻珮已經重新打磨雕琢,同原來相比,螭龍尾部可能在流沙棺中吸收了雜物,變成了黑色,偏眼睛猶如血滴一般,發出微微的紅光,給這條猛張著大口的螭龍平添了几分霸氣。

公蠣背過身將避水玨重新含在嘴里,摩挲著螭吻珮,滿滿的心事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卻不知要說什麼。

畢岸道:“雙面俑不是我做的。”

公蠣脫口道:“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嘴里雖如此說,心里卻覺得一陣輕松。但自己前腳離了洛陽城,后腳便被人施了雙面俑冒充,不是畢岸,誰還有這麼大的本事?這麼做的目的何在呢?

畢岸道:“究竟是巫教,還是其他什麼勢力,還說不准。”

公蠣一陣煩躁,避開畢岸如炬的目光,虛張聲勢地吆喝道:“你瞧瞧這房間布置,沒一點品位!看看人家如林軒的房間,連名號都響亮……你就不能好好把房間修葺一下?”

畢岸眯眼看著院落的梧桐樹,道:“巫教如今越來越猖獗,單在洛陽便有數万教眾。”

畢岸故意對假公蠣說魏和尚是龍爺,沒多久,魏和尚便莫名其妙攪入攰氏一案,斃命于棺材局內,行動迅速,手段高明——雙面俑的目的,絕非簡單覬覦忘塵閣小小一個掌櫃之位。

公蠣皺著鼻子東張西望:“誰家在做好吃的?定是對面酒樓——叫什麼來著?”

畢岸道:“這個做雙面俑的施法者,法术十分了得。雙面俑同你的記憶完全一致,假公蠣來了一個月,我才確定你被調包。”

公蠣充耳不聞,探頭往窗外望去:“這個死胖頭,這麼久還不回來,早飯都成了午飯了!”

畢岸道:“龍爺可能同几年前失蹤的一個方姓男子有關,目前我正在全力查找他的下落。”

公蠣皺著眉頭,跳起叫道:“小妖這丫頭嘰嘰喳喳笑什麼呢這麼大聲?煩死個人!”

畢岸理也不理,只管繼續道:“攰氏和冉虯身上,背負著眾多秘密,想要破巫教,只怕還得從蛇婆牙上下功夫。”

公蠣終于無法逃避,用力地摳著額頭,將額頭抓撓得紅彤彤一片,怒道:“我不要這個鬼東西,你趕緊想辦法把它弄走!討厭的冉老爺!……不管是巫教還是其他,有人不想讓你繼續追查,你干嗎還要緊追不放?安安生生做生意不好嗎?”

畢岸忽然一笑,盯著公蠣的臉,道:“那阿意呢?你也不打算找了?”

公蠣跳了起來:“阿意……她在哪里?”

畢岸沉默了片刻,道:“我這就帶你去找她。”

公蠣欣喜若狂,推著畢岸便要出去。剛行至門口,畢岸忽然怔住,側耳聽了一聽,急促道:“你老實待著,等我回來。”公蠣扯著他的衣袖:“那你几時回來?”

畢岸冰冷冷道:“很快!外面不安全,哪里也不要去!”一把甩開他衝了出去。

待公蠣追趕出來,畢岸已經不見。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49 AM

(二)

並非公蠣矯情,實在是他心理上尚未做好准備。對他那一點腦仁來說,吃喝玩樂才是正事,再加上念念不忘的丁香花女孩阿意,便是生活的全部,至于其他,都是生活中的點綴;什麼巫教害人、攰氏使命,作為獵奇故事聽聽便罷了,像昨夜這種突發變故,莫名其妙摻和其中還推脫不掉的,不僅讓人惱火和惶恐,簡直便是倒霉到家了。

公蠣性格矛盾,小事上輕浮自大,大事上又膽小自卑。小聰明雖然有些,但懶散、貪吃、不上進,除了鼻子靈敏逃得快,几乎一無所長,哪能承擔如此的重擔?

莫說巫教眾人心狠手辣,手段陰毒,便是冉虯,自己同他又無甚交情,憑什麼要白白幫他完成遺願?再說,一心追殺自己的桂和已經死了,沒了安全方面的威脅,何苦給自己找麻煩?

公蠣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便是將這枚蛇婆牙取出來丟給畢岸,然后一心一意找到阿意,管他巫教六教、攰氏賤氏,統統與自己不相干——至于如何取出蛇婆牙,公蠣自作聰明地認為,畢岸一定有辦法;或者回洞府找到老龜,老龜雖然迂腐呆板,但見識還是不錯的。

找到阿意之后呢——浪跡天涯抑或繁世為家,只要和阿意在一起,怎麼都好,到時再議。

主意既定,公蠣心頭的煩悶輕松了些,頓時覺得有些想念街坊鄰居,踱著方步走了出去。

汪三財正在清點這月的賬目,一見公蠣便道:“畢掌櫃交代了,要你哪里也不要去。剛好安喜門劉大官人遞了帖子來,要我去給一批玉器估價,今儿的生意就交給你了。”

他口里雖然叫著掌櫃,但顯然把公蠣當做伙計使喚。公蠣沒好氣道:“別打我的主意,我忙著呢。”

汪三財卻不理他,只管夾著一個包裹出了門。

公蠣不服氣地朝門框踹了一腳,疼得抱著腳趾亂跳。

陽光雖然明亮,但暑氣尚未升騰起來,微風帶著雨后的清新,相當愜意。

街道一切照舊,對面酒樓客人尚且不多,流云飛渡已經開門迎客,只見小花進進出出擦拭擺弄,卻不見蘇媚和小妖;楊珠儿的裁縫鋪子大門半掩,楊鼓蹲坐在門檻上,抖抖索索地用長指甲在地面上划拉著;王寶吊著鼻涕瘋跑,嘴里唱著什麼“蟬儿動動,人儿靜靜”的歌謠;李婆婆一邊生火煮茶湯,一邊大聲同街口王二狗媳婦聊天,竟無一人留意歷經磨難“凱旋”歸來的公蠣。

公蠣意氣風發地站在忘塵閣的牌匾下,連咳了好几聲,李婆婆終于回頭,但只是隨意朝他點了點頭,便繼續大聲地講今早看到的皂角樹成精事件。公蠣有些無趣,衝著楊鼓搭訕道:“珠儿姑娘呢?”

楊鼓松松垮垮的身体一顫,頭也不抬朝著背后亂指一氣,巨大的膝蓋關節來回碰撞著,抖成一團。

自從珠儿娘死后,他便是這麼一副傻呆呆的樣子,公蠣也不以為意,往前踱了几步,來到流云飛渡的門口,一邊往里瞄著,一邊同楊鼓無話找話:“你吃飯了沒?”

楊鼓蜷縮起來,將臉埋在兩腿之間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麼,拱起的脊骨像條瘦骨嶙峋的敗家老狗。李婆婆本正同王二狗媳婦說得口沫飛濺,仿佛那棵老皂角樹是她劈死的一般,聽到公蠣同楊鼓搭話,轉過頭插嘴道:“他?天未亮就起來了,就這麼坐在門檻上發傻,不知著了什麼魔了。”

早就著急抽身的二狗媳婦終于找到機會,領著王寶回家忙活去了。李婆婆談興正濃,忽然沒了聽眾,便把注意力轉到了公蠣身上:“龍掌櫃你這些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個大家閨秀一樣,都不知道我們這里發生了好多怪事呢。”

公蠣以為她要繼續說皂角樹之事,擺擺手表示沒興趣。李婆婆卻不依不饒,湊過來嘴角朝著楊鼓一努,壓低聲音道:“楊珠儿這才安生几天,又發起浪來啦。你瞧瞧把她爹給氣的。”

公蠣見她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有些不爽,正色道:“人家一個未嫁的姑娘,你還是積點口德吧。”

李婆婆急了,賭咒發誓道:“我要說一句誑語,死后下拔舌地獄。”

公蠣心里惦記蘇媚和小妖,正思忖找個借口去問問小花,卻聽李婆婆得意道:“楊珠儿鬼鬼祟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几天晚上公然把野男人往家里領,其他人不知道,哪里能瞞得過我?”

公蠣同楊珠儿素有交情,而且知珠儿心高氣傲,雖表面潑辣,卻不是個放蕩之人,忙站住呵斥道:“婆婆越說越不像話了!再胡說八道,我可惱了!”

李婆婆嘴巴撇到了耳朵根:“喲,几天不見,成了正人君子啦?”她忽然頓住,盯著公蠣的臉道:“你,你好像跟前几天不一樣,不是,是和以前一樣……尤其是一臉賤笑的樣子。”

公蠣哼了一聲。李婆婆卻未在此事上糾纏,繼續興致勃勃地嚼舌根儿:“你猜我昨晚看到什麼了?”她唯恐公蠣打斷他,緊接著快嘴快舌說道:“一個野男人進了珠儿房里,那男子的背影,同當日的柳大還真有几分像呢。”

公蠣原本要走開,聽了這話心中一驚。

在他賭氣離開洛陽之前,珠儿告訴過他曾見有人疑似柳大,公蠣自己也曾遇到過,可惜總是未能當面確認。

李婆婆見公蠣神色有異,只當他暗戀珠儿,更加得意起來:“你病著這些日子,我可都幫你看著呢。”她將公蠣拉到一邊,悄聲道:“我這可是第三次看到,都是同一個人。那背影儿,真跟柳大一模一樣,要不是我同阿隼側面打聽過他還在牢里,還以為是柳大回來了呢。”

公蠣壓住心底的不安,道:“婆婆你說仔細些。”

李婆婆“咯咯”笑了起來,像一只炫耀下蛋的老母雞:“昨晚不是暴雨嗎,我唯恐窗戶沒關好,打濕昨天買的新米,就趁著中間一陣雨勢稍微小些,起來查看,剛走到窗前,便聽到外面有腳步聲。”

李婆婆家的灶房,位于臨街鋪子的一角,灶台處有個正對著街面的大窗口,方便對外售賣。“我想著誰這麼晚了,電閃雷鳴的,還在街上溜達?透過窗戶一看,一個男人站在珠儿家門口。”

李婆婆撇著嘴道:“他站在那里輕輕一推,珠儿家大門便開了。你看,定是兩人約好了,珠儿給他留的門。”

公蠣急道:“可看到臉了嗎?”

李婆婆腦袋一晃,道:“哼,有什麼能瞞過你李嬸?我貼著門縫,正想跟過去看看,那人剛好轉過頭。湊巧一個閃電,將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

公蠣緊張道:“什麼人?可認識嗎?”

李婆婆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是奇怪,低頭嘟囔了一句,搖了搖頭,臉上隨即掛滿不屑:“還以為這丫頭找個什麼樣儿的呢,誰知是個丑八怪,臉就像老樹皮,滿臉褶子,粗糙不堪,丑得不忍直視。”

不是柳大,公蠣竟然松了一口氣。但轉念想到,不知這人什麼居心,說不定比柳大還麻煩,忙追問道:“大概多大年齡?身形打扮怎麼樣?”

李婆婆鼻子一抽,驚叫道:“啊呀糊了!”手忙腳亂去攪動沸出來的茶湯,眼見一鍋茶湯毀了,心中惱怒異常,見公蠣仍跟在后面追問,“劈里啪啦”一陣奚落:“我說你堂堂一個掌櫃,干點正事儿行嗎,跟著我嚼什麼舌根儿?都怨你,害得我忘了正事儿……你賠我的茶湯!”

公蠣哪有心思同她爭辯,隨手將荷包里的十几文錢給了她:“好好,都怪我,你快說,你還發現了什麼?”

李婆婆頓時眉開眼笑,道:“這一點可不夠,剩下的我暫且記下。”她索性拉過一個小凳坐下,道:“那人手上不知道戴的什麼東西,金閃閃亮晶晶,晃得我眼花……”遲疑了下,接著强調道:“肯定是個金鐲子。要是我有這麼大個鐲子,后半輩子都不愁啦。”

公蠣提醒道:“他進去之后呢?”

李婆婆瞪大眼睛道:“那人去了珠儿的房間里了呀。無非是鬼混,還能有什麼?”她輕蔑地斜了對面楊鼓一眼道:“過了一陣,不下雨了,那人還沒出來,我等得腿酸,正打算回房,見楊鼓出來了,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上,嘟嘟囔囔的,倒像是替人守門一樣,就這麼一直坐到現在。這個窩囊廢!”

公蠣吃驚道:“這麼說,那人竟然還在珠儿家里?”

李婆婆正想借他人之口說出珠儿風流之事,聽了這話笑得眉毛都彎了,指著公蠣的鼻子道:“這可是你說的,我老婆子只說我看到的事實。”抓了把破蒲扇搖著,得意道:“這條街上,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一個青年婦人在珠儿家門口站定,詢問楊鼓:“老掌櫃,我前日定的裙子,可做好了沒?”

楊鼓茫然地抬起頭,嚅嚅喏喏不知說些什麼。李婆婆不等她繼續詢問,大聲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珠儿姑娘哪里舍得起來呢。”

那青年婦人露出感興趣的目光來,笑道:“不會吧?珠儿姑娘嫁人了?婆婆你又來編排人家。”李婆婆嘬著嘴巴,拿眼睛往公蠣身上一溜,道:“嫁人不嫁人有什麼要緊?嘿嘿,嘿嘿。龍掌櫃都知道這事呢。”

青年婦人掩口笑道:“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再來取。”

估計明日關于珠儿留宿男子之事便要傳遍整個敦厚坊。公蠣氣急敗壞,懊悔地自己抽了自己一嘴巴,深恨剛才未加思索多嘴說了一句,指著李婆婆半日,終于怒道:“婆婆既然懷疑,找珠儿當面問問不就得了!”不由分說,拉了李婆婆去找珠儿。

李婆婆正巴不得進去看看珠儿的臥房,最好捉個現行以作談資,推辭了一下,便同公蠣擠過楊鼓,一起來到珠儿的窗下。

房門緊閉,里面靜悄悄的,動靜全無。李婆婆嫌棄道:“都什麼時辰了,還不起床!”

空氣中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混合著窗欞上掛的丁香香包,很是好聞。隔著窗紗,可隱約看到珠儿蓋著一條紅色薄被,臉朝牆里側臥在床上,一頭青絲散落,正睡得香甜。

這一副恬靜模樣,讓公蠣不由怦然心動,轉念又后悔自己魯莽了,忙攔住李婆婆:“你看看,家里哪有他人?定是你老糊涂了,把做的夢當了真。”

李婆婆眼睛滴溜溜淨朝衣櫃、床下看,嘴里叫道:“珠儿,有人來取活計啦!”

推開房門闖了進去。

公蠣不好跟進去,只好站在外面,欣賞院子里晾曬的繡品。看到窗台上放著珠儿的繡花鞋,雖然上面有些泥漬,但鞋尖儿一朵粉紅的牡丹、兩片翠綠的葉子,嬌艷欲滴,公蠣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嗅一嗅。

正在胡思亂想,房門“哐當”一聲響,公蠣回頭一看,李婆婆倒退著出來,差點被門檻絆一個跟頭。公蠣忙上前扶住,不耐煩道:“什麼也沒有吧?!以后別在嚼這些亂七八糟的閑話了。”

李婆婆臉色發白,抖抖索索半日才站穩,空洞地看了公蠣一眼,忽然叫道:“我沒看到,我什麼也沒看到……”用力推開公蠣跳了出去。雖身子趔趄著,竟然跑得比兔子還快,衝進茶館,閂上門栓,隔窗丟出個“打烊”的牌子,動作一氣呵成,留下公蠣一人站在院子里。

公蠣忽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衝進去一把扳過珠儿的身体。

珠儿表情僵直,眼睛微睜,下頜肌肉已經化去,露出白森森的下頜骨,整個是一具未死透的屍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50 AM

(三)

公蠣一步步倒退著,出了珠儿的房間,站在大太陽下,卻冷得渾身發抖。

腦袋里面如同一把銀針在攪動,疼得公蠣臉部肌肉不受控制抽動起來,但意識卻很清醒,並未暈厥。透過衣服,公蠣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臂上一個個烏青的鬼面蘚爆了出來,逐漸連成一片。

珠儿死了。那個活潑、倔强、心靈手巧的珠儿,那個牙尖嘴利、永不服輸的珠儿,那個公蠣曾經意淫嫁給自己的珠儿,那個唯一信任公蠣的珠儿,就這麼死了!

公蠣的耳朵嗡嗡作響,直到胖頭過來找他:“老大,燒雞!第一鍋出爐,還熱乎著呢!”

公蠣呆愣愣地看著他。胖頭得意地晃著油紙包著的燒雞:“叫上珠儿姑娘一起嘗嘗?”並探頭朝房間望去。公蠣倏然反應過來,一把扳過胖頭的臉:“走……快走。”

胖頭不明所以,看公蠣腳步虛浮,臉色極為難看,忙上前扶著。

公蠣抓著胖頭的手臂,下意識朝街口逃去。可是胸口如同壓著一塊大石,每抬一步都呼吸困難,走得極為艱難。

胖頭急道:“老大你這是要去哪里?鋪子還開著門呢!”他看著公蠣的臉,賠笑道:“跟珠儿姑娘吵架了?”齜牙咧嘴揉著公蠣掐住的部位,“珠儿姑娘可是把你當自家哥哥看呢。這几個月你情緒低落,她擔心得不得了,天天念叨……”

公蠣再也走不動了,瞠目結舌地瞪著胖頭,淚水在眼睛里轉了几轉,竟然自己干涸了。

胖頭終于從公蠣的抓握下掙脫出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手臂上被他抓得青紫的手印,吸吸溜溜道:“走吧,我去替你給珠儿姑娘道個歉……”

腦袋的痛感減輕了些。公蠣做了一個深呼吸,慢慢折回身,嘶啞著嗓子一字一句道:“帶楊鼓,到我們家。鎖好珠儿家的門。我就在,在這里守著。你去找畢岸,或阿隼。”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忘塵閣,打烊。”

胖頭已經發現了他的不對頭,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公蠣忽然發出一聲怒吼:“快去!”

街上一切如舊,只是几家店鋪打烊而已。小妖回來了,看到杵在裁縫鋪子前的公蠣,禮貌地問了個好,遲疑了一下,便忙活去了。李婆婆的茶館大門緊閉,偶爾拉開一條門縫,也飛快地重新關上。公蠣如同木雕泥塑,坐在楊珠儿家門口,不吃不喝,從早上一直到午后。

看到畢岸的身影出現在街口,公蠣再也堅持不住,直豎豎倒在了地上。

公蠣不知自己到底是清醒還是昏迷。他看到胖頭手忙腳亂地把自己背到房間,聽到畢岸的低語和風吹過梧桐的聲音,但卻感覺自己在一片濃霧中踽踽獨行,荊棘叢在抽打著自己的臉,濃霧背后無數凶狠的眼睛冒著點點綠光。

公蠣知道,他們在等候時機扑殺自己。但公蠣手無寸鐵,無處躲藏,只有額上的蛇婆牙發出一陣陣刺痛……

公蠣渾身冒汗,在一片令人眩暈的光團中醒了過來。窗外一陣雞啼,竟然到了第二日的黎明。

胖頭正靠著床邊打盹儿,涎水滴得老長。公蠣一動,他便醒了,爬起來滿臉驚喜道:“老大你醒啦?燒雞在外面籠蓖里,我這就端過來。”

公蠣撐著坐起來,道:“畢岸呢?”

胖頭口氣輕松道:“珠儿家里發生盜竊案,畢掌櫃忙著呢。不過幸好珠儿不在,家里也沒丟什麼東西。”

公蠣一愣,瞬間明白,畢岸隱瞞了珠儿已死的消息。

看著胖頭像一只護崽的老母雞,進進出出,又是端茶又是擺碗筷,公蠣心里舒暢了些,掙扎著下床,起身往珠儿家里走去。胖頭要跟來,卻被公蠣喝止了。

天色蒼黃,洛陽城尚未完全醒來,只遠遠傳來些賣早點的梆子聲。珠儿家大門緊閉,悄無聲息,並不見畢岸等人的身影。公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珠儿家門口,卻站住了,手伸出又放下,遲疑起來。

對面李婆婆家大門發出輕微的響動。顯然,她正躲在門后偷窺。

公蠣無心理她,正要推門進去,大門忽然開了。

珠儿穿著家常衣服,一手扶著門柱,一手拉著門栓,看到公蠣,粲然一笑,施禮道:“龍掌櫃早。”

公蠣愣在了原地。珠儿繞過他,嫻熟地取下裁縫店的門板,將燈籠和招牌布幔掛上。

對面李婆婆已然忘記了掩飾,露出半邊臉,目瞪口呆地看著珠儿,那一臉的難以置信,如同見鬼了一般。

珠儿淡淡看了一眼,道:“李婆婆也早。今日不做生意嗎?”

李婆婆渾身一顫,差點摔倒,手忙腳亂拿起門后的一只水桶,訕訕笑道道:“做呢。今日起晚了,茶湯都沒准備。”

公蠣用力掐了一把自己手心,好久才憋出一句話來:“珠儿……早。昨天……”

珠儿極其自然地接過話頭,微微笑道:“昨天有些不適,便休業了一日,去城外白馬寺上香許願。誰知晚上竟然失竊,害得畢掌櫃忙了半宿。”說話之間,嘴巴微微嘟起,帶著一絲嬌羞。

公蠣看著她嬌嫩的嘴巴,一時間忘了心中疑慮,神態恢復了正常:“今日感覺怎麼樣了?”

李婆婆似要說什麼,看了公蠣的反應,張開的嘴巴“吧嗒”一聲合上了,飛快將剛拎出的水桶水瓢等物塞回門后,手搭涼棚看了看天,敷衍道:“今日天氣不太好,我回去睡個回籠覺。”鑽回店鋪,“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珠儿將衣料擺弄好,道:“龍掌櫃,我看你精神大好了,改日我做一件新衣服給你吧。”拉一起一匹白色布匹摩挲著,道:“這個是新進的雪緞,質地極好,用來做罩袍最好不過。”她眼睛明亮,表情真摯,除了帶著些疲態,模樣神態同以前一模一樣,絕無半點摻假。

楊鼓耷拉著腦袋蹲在牆根下,松松垮垮的四肢不自然地疊在一起,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著街外,嘴里不知嘟噥著什麼,聽到兩人談話,照樣一動不動。

公蠣腦袋有些混亂,用力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好,到時你要幫我做成當下最時興的樣式。”

珠儿抿嘴一笑,轉身回了店鋪忙活,將做好的繡品往屋頂的竹竿上懸掛,露出一截滾圓的手臂,白白嫩嫩,並無異常。

公蠣恨不得上前去摸一摸,好證實自己看到的沒錯。

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公蠣呆了片刻,折身回去,剛走到流云飛渡門口,一盆水嘩啦潑了出來,若不是公蠣跳得快,只怕要淋個落湯雞。

小妖拎著盆子,吐舌嬌嗔道:“大清早的,你怎麼垂頭喪氣一副倒霉相?”

公蠣有心事,懶得同她玩笑,抖著腳面上的水珠沒好氣道:“你才一副倒霉相呢!”不過他見小妖笑容明媚,又開心了些,探頭往流云飛渡看去:“你家姑娘呢?”

小妖癟嘴道:“管你什麼事儿?”嘴里說著,卻開開心心地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公蠣:“我瞧你……這是好徹底了?”

公蠣見她關心自己,忙皺起臉,一手按住太陽穴,做出極其痛苦的表情:“唉,還是不行,頭疼得厲害。”

小妖眉頭一皺收了笑容,扭身回了流云飛渡。公蠣自覺討了個沒趣,正要離開,卻見小妖又衝了出來,將一個半舊的貝殼盒子往公蠣懷里一丟,道:“喏,凝神香,給你的!”“咚咚咚”跑著回去了。

公蠣打開一看,卻只有半盒,叫道:“等等,不會是你用剩下的給我吧?”捻出一些來放在鼻子下細細的嗅。

香粉質地不如以前用的細膩,但味道卻好,很是清雅,用料也仔細。公蠣也不管小妖聽得到聽不到,高聲道:“瞧這質地,刺手!你自己做的吧?制香技藝同你家姑娘差遠了。整日里不學無术,就會跟人斗嘴……”嘴里嫌棄,心里卻有些高興。

小妖忽然從門后閃出,伸長了手臂去搶:“要飯的還嫌飯不好!不想要就還給我!”

公蠣躲開,將凝神香放入懷中,嘻嘻笑道:“想反悔?沒門!”

小妖衝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回去整理貨架了。

經小妖這麼一鬧,公蠣心情不知不覺好了起來。回到忘塵閣,將胖頭拉到門外梧桐樹下,仔細詢問他昨天自己暈倒之后的事情。

胖頭道:“昨天你去找珠儿姑娘,珠儿姑娘不在,你就站在門口等,還說要我將忘塵閣和珠儿的裁縫鋪子都關了,一直站在那里發呆,再后來……就暈倒了。”

公蠣催促道:“然后呢?”

胖頭道:“然后你一覺睡到了剛才。”公蠣道:“畢掌櫃怎麼說?”

胖頭睜大眼睛,道:“珠儿家失竊,畢掌櫃忙活了一陣子,就急匆匆走了,只交代說讓你在家等他,千万不要亂跑……”

難道真是自己眼花了?公蠣推開胖頭,又去找李婆婆。

敲了老半天,李婆婆始終不應。公蠣一時起急,拿了根燒火棍去撥她家的門栓,李婆婆忍無可忍,終于將門開了一條縫。

公蠣把著門縫,勉强擠進去半個身子,道:“婆婆,我們昨天去珠儿家,你可看到什麼異常?”

李婆婆忽地一松手,公蠣守不住勢,一頭扎了進去,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穩。

李婆婆轉過身,慢條斯理地收拾著碗筷,道:“你看到什麼了?”

公蠣急忙忙道:“我看到珠儿臉上身上已經骨化,以為她已經遭受不測,誰知一覺醒來,她竟然……”話未說完,頓時后悔了,心想自己太過冒失,與其這樣找李婆婆求證,還不如問畢岸,甚至直接去問珠儿好些。不過話已說出,無法收回,只要硬著頭皮繼續道:“聯想到婆婆昨日同我的講的話,我便想著這里面是不是有什麼蹊蹺。”

李婆婆背對著他,用刀背壓著桌面上的調料,驚奇地“哦”了一聲,道:“是嗎?”

公蠣覺得她這聲“哦”有些誇張的意味,心里更加后悔,改口道:“我……我可能眼花了……婆婆可有看到什麼?”

似乎有蠓蟲飛過,李婆婆拿著刀在空中呼來扇去拍打了一陣,終于回過身來,輕捶著胸口,一臉驚恐道:“那當然,可嚇死老婆子了。”

公蠣激動道:“什麼?”

李婆婆拍著大腿,氣急敗壞道:“我老婆子最怕耗子喲,家里可是干干淨淨,一根耗子毛都沒見過!誰知道!”她雙眼圓睜,驚懼異常:“珠儿這死丫頭,表面看鮮亮,房里竟然招老鼠!床下竟然有這麼大一只大耗子跑來跑去!嚇得老婆子魂都丟了!”

李婆婆確實是極怕老鼠的,這點整條街的人都知道。

看來真是自己眼花了,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頭部病痛引發幻視而致。公蠣走出李婆婆的茶館,看對面珠儿手腳麻利,談笑自如,心下稍安。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51 AM

(四)

三日過去,畢岸仍未回來。忘塵閣不同于如林軒,既有歌舞觀看,還免費供應新鮮水果,生意雖然不錯,但實在無趣,一時間百無聊賴,唯有可勁儿折騰胖頭,惹得汪三財直吹胡子。

這日午后,公蠣實在懷念起如林軒的日子,又惦記房間那些花花草草,索性起來換了干淨衣裳,將木赤霄攏在袖筒里,正要出門,想起相貌問題。

如今容貌已經變回來了,阿意還認不認得自己呢?

公蠣想著之前的丑陋樣子,心中有几分不情願,忽然一瞥鏡子,發現鏡子里的自己高顴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窩還有兩塊指甲大的黑痣,已經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正對著鏡子嫌棄,忽聽胖頭在窗外說話,嚇得一激靈,再看鏡子,又恢復了原樣。

可以在兩個形象之間隨意變換,這真是雙面俑事件之后唯一的收獲。

胖頭翻弄著一個拳頭大的東西走了進來,嘴里說著:“老大,你看這是什麼?”

公蠣接過一看,原來是個拳頭大的粗糙玩具,短粗的圓柱狀,上下兩端各畫著一張八卦圖。柱身上密密麻麻刻著台階,蜈蚣一般,讓人頭皮發麻。

公蠣丟給胖頭,繼續專心地照鏡子:“哪撿的?”

胖頭一邊饒有興趣地擺弄著,一邊嘟嘟囔囔地嫌棄:“誰做的這玩意儿,一點常識都沒有。瞧瞧這些台階,扭麻花儿一樣扭在一起,就沒一條能同往上下台面的。”又一條條清點:“七條台階,八條台階……不對,重復了!哦,沒數重復……”

公蠣不耐煩地道:“丟了丟了!”

胖頭卻道:“老大,這是給你的。你看。”拿出一張皺巴巴的草紙,草紙上歪歪扭扭寫著“龍掌櫃收”:“不知道誰拿過來的,丟在門后面,用這張紙包著。這個‘龍’什麼,是給你的吧?”

公蠣抬眼重新打量了下八卦木刻,見其粗制濫造,一文不值,草紙上字跡也稚嫩,一把抓過隔窗丟了出去:“哪個小娃儿的破玩具,趕緊丟了。”

八卦木刻摔成了几瓣。胖頭有些可惜,嘟囔著:“修一修可以送給王寶玩……”

忽然警覺地看著公蠣:“老大你這是要出門?不行,畢掌櫃說了,他沒回來你哪里也不能去。”

公蠣敷衍道:“好好,不去,你再拿個鏡子來,我看看這些衣服合不合身。”趁胖頭回屋拿鏡子,一閃身溜出了忘塵閣。

悶了這几日,連看到磁河邊的野狗衝自己狂吠,都覺得是在歡迎自己。公蠣先滿懷期待地去了一趟土地廟,阿意自然又沒來,之后趁著夕陽西下,在磁河一處僻靜河道里洗了個澡,躲在樹叢中重新變身為隆公犁,興高采烈地前往如林軒。

剛一拐到大道上,便見路上行人紛紛往兩邊避讓,接著聽到一陣鳴鞭之聲,几個侍衛奔跑而來,高聲吆喝道:“天后回宮,百姓避讓!凡有犯蹕者按永徽律處置!”

原來因近日因天現異象,武后為了黎民百姓安樂,便由太平公主陪同去白馬寺進香,正好回城。先是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帶刀侍衛,接著是舉著屏風扇、華蓋、旌旗的隨從和仕女,中間是一大一小兩頂裝飾得極為富麗堂皇的轎式車輦,后面跟著衛隊、太監仆婦等一大隊人馬,陣仗甚大卻安安靜靜,只聽到馬蹄聲和腳步聲。

但隊伍安靜,圍觀的百姓卻安靜不了,一個個翹首踮腳,恨不得拉長了脖子一睹武后和太平公主的真容。特別是公蠣周圍几個逛街的小媳婦儿小姑娘,一個個興奮異常,一邊踮腳張望,一邊竊竊私語:“看不到天后和公主啊?”“那個大宮女的發髻真好看!”“看那個腰間的裝飾,我回去也做一件!”

民間一直以模仿大明宮的服飾裝束為風尚,公蠣見怪不怪,但聽得有趣,便隨著她們的指點一個個看過去。

忽然隊形稍微擺動,一個騎白馬者,從隊伍讓出的道路一側徑直來到車輦旁邊。

這人三十几歲年紀,身著一襲白色道袍,頭上也只是簡單地簪了一個白玉發冠,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在一眾曬得黢黑的侍衛當中如玉樹臨風,煞是醒目;而神態不卑不亢,從容淡定之余還帶著一份讓人安心的氣質。

沒想到這洛陽城中,還有比畢岸更勝一籌的俊秀人物,公蠣不由暗自垂涎,而旁邊几位女子再也不看仕女們的妝容服飾,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不時發出嘖嘖之聲。

車輦走近,人群騷動起來。一個壯實的小媳婦問道:“這位是誰?”一位羞澀的女子小聲回道:“這是大名鼎鼎的明道長呢。”小媳婦又問:“明道長是誰?”另一個女子快言快語道:“明道長你都不知道?人長得美不說,本事還大呢!待人也是最和善不過,有求必應,連天后都喜歡得不得了呢!”

公蠣心生妒意,不由看得痴了。

几個女子看得激動,不由往前擠了擠。她們這麼一擠,后面的人也跟著往前擠,站在最前排的公蠣一下子被擠得扑了出去。

衝撞天后儀仗,可是大罪,公蠣眼見自己的腦袋要撞在馬腿上,心想這下完了,卻被人一拉,重新站穩。

抬頭一看,原來是那位白衣道長及時出手,拉了公蠣一把。公蠣忙退回到圍觀的百姓群眾。

那人勒馬停了一下,微微一笑,旋即繼續跟隨車輦。公蠣看著他如春風般和煦的笑容,不覺相形慚愧,暗生艷羨之心。

儀仗走完,公蠣惦記著如林軒,很快忘了這個小插曲,興衝衝直奔如林軒而去。一到門口,便聽到了動聽的絲竹之聲,公蠣朝著伙計微一點頭,循聲來到“月下”廳。

“月下”廳燈火通紅,几個美人儿輕歌曼舞,腰肢儿如同春風下的柳條。公蠣直到站著看完一曲,才留意到旁邊條案上擺著的各色瓜果香茶。

領舞的是一個身著紅色舞衣的女子,模樣儿同蘇媚有几分相似,長得珠圓玉潤,媚態十足。她看到公蠣的痴相,眉眼含笑朝著公蠣一瞥,嘴角翹起,唇形嬌嫩。公蠣渾身一陣酥麻,哈喇子差點掉下來。

趁著曲子更換的間隙,公蠣終于有時間取食水果,並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一邊吃一邊目不轉睛地追隨著紅衣舞姬的身影。正對著她想入非非,忽然肩頭被人一拍。

回頭一看,卻是江源:“隆兄這几日去了哪里了?”原來公蠣當時用隆公犁的化名住在如林軒,江源只道他是“隆公子”。

江源一襲白衣,狹長的眼睛帶著笑意,極為親切。公蠣大喜,忙站起身來行禮,道:“讓江兄弟擔心了!我外出閑逛了几日。”

有關冉虯和桂家一事,比自己是龍公蠣更難以說明。幸虧江源從不多話,當即只點頭道:“回來就好。我吩咐伙計,房間還給你留著呢。”

公蠣忙表示感謝,不好意思道:“我還沒回房里瞧呢。家里安好?”江源道:“勞煩兄長掛念,外公病情尚且穩定。”

兩人正聊著,樂聲響起,紅衣舞姬掩面起舞,透過輕柔的煙羅軟紗朝公蠣一笑,眼神火辣。四目相觸,公蠣頓時意亂情迷,呆呆地忘了同江源的對話。江源卻不計較他的失禮,哈哈一笑,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陪他一同欣賞。

江源對舞蹈造詣深厚,從舞姬的眼神、動作、表情,到舞蹈的技法、要求,無一不精,偏偏出言評論時又極注意措辭,既不傷了公蠣的自尊心,又點評得恰到好處,不讓人覺得聒噪,几曲下來,公蠣只覺得如沐春風,身心俱醉。

后面几首曲子,卻換了領舞。

公蠣心中失望,看到一半,終于忍不住道:“這麼跳一晚上,也是辛苦。剛才那個領舞的,估計更累。”

江源點頭道:“正是。我想去后台看看,以示慰問,隆兄可願意同去?”此話正中公蠣下懷,哪有不應允之理,當即起身,兩人朝后台走去。伙計伸手欲攔,卻被江源打斷:“我等只表示下傾慕之情,絕不驚擾了姑娘們。”拿出半個小銀錠丟給伙計。

兩人繞過客人,穿過便門,便看到不遠處小亭子一角掛了燈籠,底下人影綽綽,身姿曼妙。

公蠣看到紅衣舞姬正在對月起舞,不由大喜,三步並作兩步便要過去打招呼。

但順著河道而來的清風一吹,酒力上涌,頓覺眩暈,忙扶著小徑旁的花樹站住。江源只當他故作矜持,上前施了一禮,微微笑道:“我的這位兄長感念几位姐姐今晚辛苦,特命我送上微薄禮金,請姐姐們笑納。”說著拿出一錠金子奉上。

這話真是給足了公蠣面子,公蠣自然十分感激。

舞姬們對此顯然見怪不怪,嘰嘰咯咯笑著地推了紅衣女子出來。

公蠣額頭的蛇婆牙突突跳動,頭暈得更加厲害,只隱約看到紅色身影,確定是她無疑,但面目五官卻瞧不清楚,心中著急,唯有一邊賠笑一邊猛掐自己的手心。

幸好這陣儿眩暈很快過去。公蠣定了定心神,鄭重其事地上前行了個禮,道:“姐姐好,在下隆公犁,這廂有禮了。”

聽到紅衣舞姬吃吃嬌笑,公蠣臉儿發燒,心儿狂跳,痴痴地抬起頭來。

公蠣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面前站著做掩口笑狀的,哪里是剛才那個嬌媚如花的紅衣舞姬,而是一只毛色艷麗的紅腹錦雞,故作姿態地扭來扭去。



它的身后,圍簇著兩只白色的兔子,一只青灰色的水耗子,嘻嘻哈哈正發出少女一般清脆的笑聲。

青衣女子推紅衣女子,低聲嬌笑道:“快瞧他的這個呆樣!”

——公蠣看到的卻是,水耗子用前肢扒拉著地面,吱吱地叫著,露出尖利的牙齒。

一個神態嬌憨的白衣女子嘟起嘴巴,滿臉艷羨之色,嗔道:“我怎麼就沒碰到如此痴迷的愛慕者?”

——公蠣看到,一只兔子的三瓣嘴翕動著,正繞著自己嗅來嗅去,道:“好肥嫩的一盤肉!”

另一個白衣女子探出頭來,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江源身上,臉上露出一絲冷艷的笑意:“好,好。姐姐好手段!”

——公蠣看到,這只兔子淫邪地看著江源,紅彤彤的眼睛如同魔鬼:“我挑食,不喜歡那個丑的,這個英俊的歸我了!”

紅衣女子美目含情,紅唇輕啟,款款回禮道:“多謝公子厚愛。”

——公蠣看到,紅腹錦雞得意地拍動翅膀,發出咯咯的叫聲,向兔子和耗子炫耀自己的獵物。

公蠣手忙腳亂地回禮,眼睛的余光朝周圍掃去。

——富麗堂皇的如林軒,竟然是几間破舊的低矮茅屋,甚至連個茅屋也稱不上,不過是利用歪倒的樹枝和藤蔓加上一些稻草、白茅,搭了一個低矮的窩棚而已;那些名號響亮的客房更是簡陋,如同狗洞。至于什麼花草樹木、小橋流水,原是一蓬蓬野生的荊棘、腐朽了的木材和飄著死豬死狗的臭水溝。散亂的荒灘野石間,散落著帶著腐肉的不知名骨架,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碧綠的磷火四處飄蕩,几朵大些的鬼火聚在一起,便是所謂的亭角燈籠。

公蠣腿腳一軟,差點摔倒,被江源扶住。

几個女子掩口而笑,那個嬌憨的白衣女子調皮地將手絹儿朝公蠣臉上一甩。公蠣一把接住——手絹只是一片已經漚朽得只剩脈絡的桐樹葉子,帶著一股子臊味。

公蠣定了定心神。

万物有靈,眾生平等,獨獨人居万靈之上。那些鴻蒙初開的花草樹木、家禽野獸,無一不把修煉成人作為畢生追求。但要想真正成為非人談何容易,不僅受天分、機緣影響,至少還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修煉,漫說化為人形,大多終其一生也不能克服天生的壽命界限,更不用說早早被道行更高的同道發現被采了靈氣。

這几個尚未修煉成功的精怪,可能便是原本居住在灘涂上的動物,想走些捷徑,便入了妖道,生生造出個如林軒來迷惑他人。看周圍散落的骨架,估計不止凡人,只怕有些道行不深的非人也著了道。

公蠣心中飛快地盤算。自己好歹是得道的非人,還有江源在一旁相助,即便對付不了這些精怪,逃跑定然沒問題,心下稍安。

有了江源在,氣氛自然而熱烈,倒省了公蠣絞盡腦汁應付場面。江源談吐優雅,舉止得体,哄得几個女子個個高興:“我兄弟兩個,今晚一見姐姐們便驚為天人,實在難以用語言表述一二……”他忽然誠摯道:“姐姐們定然累了,我兄長在聽風閣備了些酒水點心,請姐姐們賞臉。”說著朝面紅耳赤的公蠣眨了眨眼。

看來江源對如林軒的虛實一無所知。公蠣心中驚懼,臉上卻不敢表現分毫,勉强笑道:“正是呢,上好的杜康老酒,請姐姐們移步。”

青衣女子變戲法一般捧出一個玉壺,挑逗地朝公蠣面前一湊,嬌滴滴道:“比我們自己釀的酒如何?”撥開酒塞,香氣扑鼻。

公蠣轉了轉頭。眼前的這只水耗子正朝自己的臉上吹氣,它手里拿的,是個殘破的石臼,里面汪著一窪屍水,散發出陣陣腥臭之氣。

年紀小些的白衣女子“咯咯”笑著拿了個酒盅過來,斟了一杯遞給江源,撒嬌道:“公子嘗嘗看。”

江源伸手接過,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贊道:“好酒!”

公蠣見酒水翻騰,冒出一股黑氣,見江源仰頭欲飲,嚇得雙腿一軟,身子撞上江源手臂,酒水全部灑在了地上。江源笑著圓場道:“兄長見了姐姐們,沒喝酒便醉了。”几個女子一同笑了起來,各種嘴臉,丑陋無比。

一個中年伙計快步走了過來,躬腰笑道:“江公子,您要的酒水點心已經在聽風閣備好啦。”

公蠣已經無心久留,搶著道:“姐姐們請。”朝江源一使眼色,一抬頭看到伙計,頓時驚住。

這個所謂的伙計,竟然是個粗制濫造的稻草人,臉部一片空白,五官全無,只用破麻布包裹扎制而成。

能夠說話、移動、如同真人的稻草人!

公蠣心中莫名驚慌,語無倫次解釋了几句,大意是身体突然不適,失陪了,推開那個稻草人,拉起江源拔腿便逃。只聽桀桀一聲干笑,剛在門候著的小伙計出現在兩人面前:“月下廳歌舞正酣,公子要不要留位?”他的樣子同剛才那個伙計一模一樣,沒有五官,唯有個頭和聲音有些微差別。

公蠣忽然想起二丫說過的話:“……這些伙計,都沒有臉。”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52 AM

(五)

公蠣發瘋一般對著伙計又踢又打,將稻草扯出,四處拋灑。

堂館中觀看歌舞的客人、舞姬以及伙計圍攏過來,蒼白的臉,毛茸茸的臉,沒有五官的臉,在公蠣的面前旋轉。

公蠣狂叫一聲,撞開一個稻草人,拉起江源一路狂奔,淨撿偏僻的地方,兜了好大一個圈子,見路便拐,遇門便進,一直跑到一處開闊之地,這才停住。

江源有些氣喘,一臉的莫名其妙,道:“隆兄你到底怎麼了?”

公蠣更是喘得像條野狗,按著大腿好一陣才說出話來:“這個如林軒……不能住了!”

江源打量著周圍的景色,反問道:“怎麼了?”旋即一笑,道:“隆兄是擔心銀兩問題嗎?放心,安心住下便是。”

公蠣癱軟地靠在一塊大石上,抱住了頭,道:“這些肯定是巫教的陰謀……”

江源似乎沒有聽到,疑惑道:“你說什麼?”

公蠣抬頭看見江源滿目關切之情,將有關巫教、巫术之類的話咽了下去,盡量將語氣放輕松:“這個如林軒,竟然是一些蛇鼠精怪造成的幻象。我還住了這麼多天,直到今日才發現。”細細地描述了一番如林軒的荒涼原樣,以及几位舞姬的原形,聯想到往日吃的美食,也不知是什麼鬼東西,恨不得摳喉嘔出來。

江源卻大為驚奇,埋怨道:“隆兄你剛才應該早早提醒我,不說其他,好好調戲一下那兩只兔子才好玩。”又拍掌笑道:“不行,我第一次遭遇這種異事,要回去好好瞧瞧。”

公蠣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玩。

他對江源隱瞞了伙計乃是稻草人一事。倒不是他自私,江源雖為狐族,但同他一樣,一心遵照人類習性生活,巫教、巫术之流,實在沒必要把他也卷進來;更不用說他出手大方,為人仗義,兩人稱兄道弟,情同手足。

江源又仔細問了關于如林軒的一些細節,納悶道:“隆兄,我自認為道行尚可,怎麼卻瞧不到?”

公蠣苦著臉道:“我也不知道,剛在被風一吹,頭暈了一陣,一抬頭便看見了。”

江源笑道:“看來半個多月不見,兄長功力精進不少,可喜可賀。小弟要向隆兄學習,改改這不思進取的惰性。”

這些日來,公蠣天天混日子,哪里有什麼修煉,所謂的精進真是見了鬼了。只有悶悶道:“或者是腦疾發作了也不一定。”

江源卻認真道:“不,我看你印堂發亮,滿面紅光,氣色極好。”又道:“那杯酒,幸虧你不小心碰灑了,要是喝下去,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對公蠣一頓恭維,極盡贊美之詞。

公蠣卻高興不起來,只是叮囑道:“明日還是另找住處,千万不要再回如林軒。”如林軒如此規模,在洛陽城中營造長達几個月的幻象,而不讓其他非人以及城中其他修道之人發覺,自然不是這些妖邪的蛇蟲鼠蟻所能夠支撐的。

江源爽朗答應:“不住便不住,洛陽城中好的堂館客棧多了去了。”又熱心地邀請公蠣:“隆兄若是無其他要事,不如仍同我一起。洛陽城我才逛了不到半個,我又是個路痴,又愛熱鬧,求兄長給我做個向導,算是幫兄弟個忙。”明明是他看公蠣拮據,說得卻体貼。

要是往日,有人管吃管住管玩,自然巴不得,可如今蛇婆牙未曾歸還,阿意下落不明,還是回忘塵閣方便些。公蠣猶豫再三,道:“我在敦厚坊有些舊友,還是住那里好些。兄弟要是悶了,去忘塵閣找我便可。”

天上烏云散開,一彎明月露出臉來,照著万籟俱寂的洛陽城,燈火點點,安詳靜謐。

兩人仰頭望月,默然不語。江源背手而立,喟嘆道:“此生若能如月色靜好,一生足矣。”

忽然一陣“叮叮咚咚”樂聲傳來,輕柔婉轉,如泣如訴。公蠣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江源卻興趣盎然,循聲而動。

原來不經意之中,不知闖入了哪家的后園子,走過淺淺溪流,再穿過一片竹林,后面卻是一處賞月的露天高台,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盤腿而坐,正對月撫琴。

公蠣下意識屏住呼吸,用力閉眼,又重新睜開。見老者雙目微閉,手指輕動,彈奏得如醉如痴,並無什麼異樣,這才放下心來,隨著江源拾階而上。

江源早已隨著節拍輕輕擊掌,滿臉陶醉。公蠣不懂樂理,聽不出彈奏的是何曲目,但只覺得悠揚動聽,甚至從跳動的曲符之中感受到一種既想要超然世外又無可奈何的落寞之意,聯想到自己只想混跡洛陽,平安一生,卻總是卷入莫名紛爭之中,不由沮喪。

一曲終了,老者撫琴不語。江源早一步上去,施禮道:“晚輩江生、隆生,冒昧打擾老丈。”

老者緩緩回過頭來。長須白眉,清瘦面孔,頗有几分仙風道骨的風范。他朝江源微微點了點頭,目光在公蠣身上盤桓了片刻,又收了回去,道:“午夜偶遇,也是緣分。莫非兩位也同老朽一樣,心有郁悶有待抒發不成?”

公蠣心思惶然,無意逗留,垂頭站在江源身后。江源答道:“晚輩二人剛才突遭異常景象,一時慌亂,貿然亂闖,請老丈見諒。”

老者再次撥弄琴弦,曲調變得激烈艷麗,公蠣腦海之中竟然浮現出阿意花瓣一般的嘴唇,心情頓時激昂起來,暗暗摩拳擦掌,恨不得當下便去找她。正意亂情迷就,琴聲忽駐,老者道:“繁華俗世,當真有這麼迷人麼?”

兩人措手不及,皆不知如何作答。江源看了看公蠣,道:“紅塵之美,美在百態。老丈因何如此發問?”

老者指了指旁邊的石凳。二人坐下。

老者沉默片刻,道:“我自小便立志隱居修煉,但每每抵不過塵世的誘惑。如今年已耄耋,仍然搖擺不定,所以才深夜出來撫琴。”

江源微笑道:“我等年幼淺薄,每日只管玩樂,不曾想此等問題。”

老者看向公蠣:“隆公子有何高見?”

老者面貌和善,笑容慈祥,讓公蠣頓生親切之感,道:“我哪有什麼高見……”

但見他目光灼灼,滿是鼓勵期待,忙收了收心神,硬著頭皮憋出一句文縐縐的話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小生見識淺薄,遇事只求問心無愧,隨遇而安,聽從本心便可……”說完覺得很不成樣子,有些不好意思。

不料老者聽了這話,笑容凝滯,黯然失色。公蠣心想,這下完了,定是言語不當冒犯了他,連朝江源使眼色,想要盡快離開此處。

老者表情有些奇怪,不知是生氣還是難過:“隆公子璞玉天成,實為難得一見的奇才。”公蠣不知說些什麼,只好賠笑。

老者又道:“老朽這里有三個問題,想聽聽兩位公子的意見。”也不問兩人想不想答,只管問道:“若你身處絕境,絕無脫身可能,臨死之前你會想什麼?”

老者明明慈眉善目,但眼底的犀利卻讓公蠣莫名緊張。公蠣不知老者的底細,張口結舌,看向江源。江源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想起我的家人。”

老者轉向公蠣。公蠣很想說一些聽起來富麗堂皇的豪言壯語,比如視死如歸什麼的,但一開口卻說道:“既然還沒死,自然要再試一試,看能不能逃出去。”

老者笑笑,道:“第二個問題,一座金山和一塊艱難攻下的封地,你要哪個?”

這個問題簡單,公蠣脫口而出:“當然要金山!封地要來做什麼?”

老者看向江源。江源卻不答,只是看著公蠣含笑不語。老者的手指在琴弦上方空比划著,卻不撥動琴弦:“天色不早了。二位回去吧。”

公蠣正想著他第三個問題會問什麼,見老者不高興了,不敢多言,拉了江源便要告辭。偏偏江源素愛玩笑,竟然上前一步,笑道:“老丈的第三個問題還沒問呢。既然老丈不想問,那便由我來問老丈一個問題:我看老丈睿智,見多識廣,老丈認為,晚輩几時可成大器?外祖一直因我頑劣而頭疼,老丈若是看出門道,以后外祖再訓誡時,我也好為自己辯解一二。”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更加冷淡:“家境優渥,衣食無憂,聰明過人。”

這三點,皆是公蠣最想得到的,對江源來說輕而易舉,對自己卻如同登天。公蠣忍不住心想,若是自己能如江源一樣,該有多好。

江源笑道:“然后呢?”

老者淡淡道:“家境優越,便難以吃苦,聰明容易輕浮,這是成長中的大忌。”

這話顯然是說江源成不了大器。若是公蠣,便要面紅耳赤,張口反駁,江源聽了卻不以為意,反而十分高興,嘻嘻哈哈笑道:“好好,下次外公再逼我讀書,我便如此告訴他,也好讓他死了這條心。”

老者眉頭輕微皺了一下,手指繼續在琴弦上方移動,眼睛微閉,逐客之意明顯。江源卻渾然不覺,興致勃勃繼續問道:“那我這位兄長呢?”

老者眼皮也不抬,慢慢悠悠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天資再好,只怕壽命有限,等不到那一天。”

此話比剛才的還要刻薄。公蠣見這位老者喜怒無常,忙躬身告退。江源卻怒了,厲聲喝道:“我見老丈琴藝精湛,只當人如琴音,未料想卻是個尖酸刻薄的俗人。老丈瞧不起我無妨,卻不能瞧不起我的朋友。”拉了公蠣轉身便走。

老者在背后冷冷一哼,道:“兩個無知小儿,還真當自己成了氣候。”

兩人垂頭喪氣下了賞月台。但下完最后一階台階,卻發現來時的路不見了。

周圍全是黑壓壓的竹林,密不透風,繞著走了好几圈,竟然找不到一絲間隙。

公蠣火起,伸手去折,卻發現這些竹子如同鋼鐵一般堅硬,通体黑色,觸之冰冷。

兩人面面相覷。江源惱火道:“這老丈心胸也太狹窄了些,一句話不投機,犯得著如此嗎?我找他理論理論。”說著跨上台階衝了上去。

公蠣來不及制止,只好跟上。

月亮不知何時躲進了云層,霧氣升騰,只能看到腳下的兩三階台階。隱約聽到有琴聲自上傳來,夾雜著老者的冷笑聲。

但走了良久,腳下的台階似乎無窮無盡,遠比第一次來時走的台階多得多。公蠣心中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忍不住唉聲嘆氣道:“早知道這樣,最開始聽到琴聲之時就不該……”一抬頭,卻發現江源不見了。

台階已經淹沒在濃霧之中,前后皆不見江源的蹤影。公蠣心中越發慌亂,衝著濃霧大聲叫他,但聲音瞬間消散在黑暗之中,連自己聽來都細若蚊音。

公蠣呆呆地站了一陣,還是硬著頭皮往上走。但剛上了五六個台階,腳下竟然出現了岔路。

兩條一模一樣的石梯,一條向上一條向下。公蠣遲疑了一下,選擇了向上的石梯。走了數十階,面前又出現了石梯岔路,仍是一上一下。

公蠣選擇了上。但走下去,仍是岔路,既上不去賞月台,又回不到地面上。

周圍死一般寂靜,聽不到任何聲息。這種感覺,如同那次公蠣被困在千魂格里的感覺一模一樣。

一團怒火在公蠣的胸腔中燃燒。媽的,老子好好地做自己的掌櫃,招誰惹誰了?一出門就碰上這種鬼事情,還讓不讓人活了?

公蠣破口大罵。眼見面前又有兩條石階出現,公蠣上下都不選,咬緊牙關,從沒有圍欄的石階一側跳了下去。

伴隨著耳邊的風聲,噗通一聲,公蠣跌落在另一層石階上,几乎疼得暈了過來,良久才哼哼著,勉强爬起來。

石階之下,濃霧彌漫,深不見底。

公蠣弓起身体。身上的鱗甲豎了起來,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尾巴一擺,又跳了下去。

這次做好了准備,摔得比剛才輕多了。就這樣一層層墜落下去,連續跳了十二層,公蠣終于跌落在了一塊平地上。

濃霧纏繞,周圍已經伸手不見五指。公蠣不辨方向,只能在地面上摸索,連滾帶爬的,走了大概丈余,腳下一空,差點閃了下去。幸虧早有防備,忙穩住身体,伸手往下探了探,仍探不到底。但判斷下面並非水塘,因無一絲濕潤之氣。

公蠣無法,只能沿著邊緣往前爬行,爬了几步,從地面上摳出一塊石頭來,作為記號。

如公蠣想的一樣,這是個圓形的地面。用來做記號的石頭骨碌碌滾了下去,在公蠣敏銳的聽力下,劈里啪啦的滾動聲長得讓人絕望,這也讓公蠣失去了繼續往下跳的勇氣。

后悔不該不聽畢岸的話,偷偷跑來如林軒;后悔不該擅自闖入老者家中,更不該信口開河;盡管公蠣至今也沒想明白自己說的哪句話怎麼就得罪了老者了……如今再說什麼后悔都來不及了。這個不同于千魂格,用木頭制成,一把火燒了;也不同于扃骸皿,砸了便是……

但躺著等死,實在不是公蠣的性格。

既然這個空間是圓形的,周邊走不通,走中間好了。最好能找到這個圓形空間的正中位置,看看有沒有什麼玄機。公蠣調整了一陣內息,索性閉上眼睛——反正睜著眼睛只會令眼睛酸澀,什麼也看不到——轉過身朝中間位置走去。

蛇類的平衡性和方向性一向很好,尤其在沒有光線的地方。公蠣這次更加用心,一邊走一邊在心里默默計算走了多少步。

從這邊到對面邊緣,一共二十三步。走到對面邊緣之后,公蠣重新調整位置,再次直線走過,數到第十二步時,公蠣站住,將准備好的小石子放下,接著繼續重復剛才的直線。

几次在第十二步的時候踩到小石子,公蠣確定自己已經找到了正中位置。

但公蠣沮喪地發現,正中位置同樣是石頭鋪就,並沒有什麼異常。

不知過了多久,公蠣終于折騰不動,一屁股在正中位置躺了下來,手指在地面上無意識地摳來摳去。

一塊稍微突出的石頭在他的反復用力下,有些松動。公蠣一邊咒罵老者,一邊下狠勁儿,很快將這塊石頭挖了出來。

這塊石頭一移開,地面出現一個碗大的坑。但周圍的碎石仍然十分牢固,無論公蠣如何用力,摳得指甲生疼,再也動不了分毫了。

公蠣火氣騰地上來,拿起挖出來的石頭照著地面死命砸了下去。

兩石相擊,嘣出火花來。就在這一瞬間,公蠣發現判斷的沒錯,自己正站在一個圓形八卦台的正中。

公蠣瞬間來了精神。繼續砸下去,借助微弱的火花電光,公蠣大概了解了周圍的環境。

公蠣被困的這個八卦台,四周霧氣縹緲,不知底下是虛是實,但陰陽魚正中,各有一個拇指大的反光亮點,公蠣猜想,這個魚眼可能便是破陣的關鍵。但奇怪的是,頭頂之上,是漫天的白幡,上面畫著猩紅的字符,十分詭異。

公蠣正想看仔細些,不料手中的石頭在反復擊打下,竟然裂成了几半,無論用哪一塊都不足以再發出火花。

公蠣丟了石頭,按下心神,慢慢挪到八卦台邊緣。閉目想了一想,直行六步后,開始蹲下摸索。

出乎意料,公蠣摸遍周圍,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剛才看到的光滑點。繼續往前走,穿過中點,走到第十八步,地面依舊粗糙,並沒有找到陰陽魚的眼睛。

公蠣嚎了起來,一邊干嚎一邊罵畢岸。至于為何要罵畢岸,公蠣也不知道,但總覺得自己倒霉跟他脫不了干系。

這麼一哭,公蠣忘了方向,只好摸索著來到邊緣。但只走了三步半,便一腳差點踩空,驚出一身冷汗。

一驚之下,公蠣忘記了嚎哭。自己之前步過多次,從一側到另一側一共二十三步,但剛才在十八步的點上,剛走了三步半便到了邊緣,難道……

公蠣屏住呼吸,仔細調整好方向,重新踱步過去。

一共十九步,比第一次步量的時候,直徑整整少了四步。

——這個八卦台,正在縮小。

難以想象它一直縮小下去,被封閉在這個空間中的公蠣會有什麼結果。公蠣不敢耽擱,重新計算了陰陽魚眼的位置。

這次很順利,在第五步處很准確地找到了那個光滑的“眼睛”。但它只有拇指大小,似乎剛好嵌在一塊石頭中間,嚴絲合縫,又堅硬異常,無論公蠣敲、打、挖、摳,都不能動它分毫。

一盞茶工夫過去,八卦台的直徑只剩下了十五步,要不了多久,只怕八卦台會小到只夠站立的位置。公蠣徹底沒了法子,四腳八叉地躺在地上,摸著懷里的木赤霄,想著胖頭和阿意,眼淚掉了下來。

不知是錯覺還是心理作用,公蠣只覺得空間越來越逼仄,頭頂上漆黑一片,像個巨大的棺材蓋子,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想當初,王瓴瓦被活活悶死在棺材內,大概同自己現在的心情差不多吧。

公蠣忽然想起,剛才石頭擊出火花時,明明看到頭頂上有無數張白紙幡。

公蠣心中升起一絲希望,站起來衝著頭頂的空氣中亂抓一起。手上似乎明明抓到什麼了,但又像水一樣流走了。

沒有光線,陷入無盡的黑暗,比飢餓、恐懼更讓人崩潰。公蠣已經懶得再去丈量八卦台的直徑了,猛地抽出木赤霄,一邊狂叫一邊衝著空中亂劈亂刺。

耳邊忽然傳來“嘶——”的一聲,伴隨著紙張的抖動聲還有東西燃燒的呼呼聲,面前忽然一亮。

但眼睛已經不適應亮光,只覺得一團團的紅光在頭頂上晃悠,卻看不清是什麼。正用力眨眼,忽然一個重物掉了下來,先砸在公蠣背上,然后落在了地面上。

一個人微弱叫道:“隆兄……隆兄……”

頭頂的經幡在燃燒,發出清冷的光,但灰燼並未落下,反而飄向空中。隱約看到江源衣衫襤褸,滿身血污,比公蠣還要狼狽十分。

公蠣驚喜万分,一把抱住他跳了起來,還沒來得及問他怎麼回事,只聽江源道:“快……躲開!”公蠣往左邊一躲,一道金光順著額頭划過,落在地面上印出一條狹長的痕。

天上的經幡燃燒完了,周圍重新陷入黑暗。江源軟塌塌地靠在公蠣胸前。公蠣收了木赤霄,緊張道:“你怎麼樣了?剛才怎麼突然不見了?”

江源的聲音有些顫抖,努力說道:“剛走在石階上,忽然掉了下去……里面不知有什麼東西,不停地偷襲和攻擊我……你呢?”

公蠣喪氣道:“我一直困在此地,攻擊倒沒有遇到,可是也出不去。”忽然想起空間縮小問題,忙一手拉著江源,大概丈量了一下,發現直徑只剩下了七步。

江源呻吟了一聲,他的傷似乎很重。公蠣嘮嘮叨叨地說著從江源不見之后自己的遭遇,問道:“這里的空間越來越小,你有什麼辦法嗎?”

江源一言不發,朝一旁倒了下去。公蠣連忙去扶,卻摸到了一大塊黏糊糊的血跡。原來他已經昏了過去。

砂石隱約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空間在收緊。公蠣的心情反倒平靜了些,似乎因為有了江源陪著,比一個人時心安了几分。公蠣將江源平放在地上,坐在他身邊,也不管他聽到聽不到,只管苦笑著自說自話:“沒想到我們會死在這里,也算是好兄弟一場……都是我連累了你,是我太自私。阿隼說啦,我這個人,從來什麼都不想,只想著吃喝玩樂……今晚看到那些稻草人做的伙計,我便知道,如林軒不是簡單的精怪幻象……要是畢岸在就好了,他知道如何破這種局……”

公蠣流下淚來。這次流淚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江源。江源家境優渥,人才品貌一流,對自己親如兄弟,卻被自己連累。

“能認識你真高興……”公蠣抹了抹眼淚,從衣襟上撕下一條布條,試圖幫江源止血,“……其實剛開始認識你只是惦記著你出手大方……謝謝你對我這麼好……”

公蠣嗚咽起來。

空間仍在收窄。兩人的腿不得不彎起來,才能勉强坐下。公蠣摸了摸江源的鼻息。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身上黏糊糊的,到處都是血。

公蠣同江源背靠背坐著,瞪大眼睛,徒勞地想尋找一點儿光明:“我沒有家人……希望你外公早日康復,他一定盼著你回去吧……媽的!不行,我要帶你出去!”公蠣憤怒地捶著地面,手又觸到那個光潔的平面。

那是陰陽魚的“眼睛”,已經同圓心很接近了。或者等兩只陰陽魚眼睛同圓心重合,自己和江源,魂魄便會永遠禁錮在這個小小的空間內了。

一瞬間,公蠣甚至懷著好奇猜想,施法者站在外面看這個東西,到底是個什麼呢?一個尋常大小的鳥籠?一個雞蛋大的琥珀?還是一個拇指大的珠子呢?

公蠣動了一下,幫江源收了收腿,擺了一個稍微舒服的姿勢。手下的這個“眼睛”是陰魚儿的,還是陽魚儿的呢?要是手上有合用的工具,把這顆“眼睛”撬下來就好了。

阿意真的完全忘了她同自己的約定嗎?公蠣憐惜地摸著懷中的木赤霄,想著阿意花瓣一樣的嘴唇,狠了狠心,朝陰陽魚儿的“眼睛”刺去。誰知江源昏迷中腿部一抖,木赤霄碰在他的傷口上,他發出一聲呻吟。

公蠣激動地道:“你醒了?”

江源只是哼哼了一聲,便沒了聲息。公蠣怔了怔,小心地移開他的腿,拿木赤霄再次刺向陰陽魚儿的眼睛。但手下稍微一用力,吧嗒一聲,木赤霄手柄與刀刃分開,折成了兩段。

公蠣心疼得如同剜了自己的心頭肉,帶著哭腔自責道:“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怎麼能用一柄小木劍去撬法眼呢……”

后腦勺忽然一冷,一陣酸麻的感覺遍布全身。公蠣軟綿綿地躺倒下去,在昏迷的一瞬間,卻看到天上繁星閃現,月色半掩,白須白眉的老者站在自己跟前,面無表情。

但他卻長著一張黃鼠狼的臉。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54 AM

(六)

“這個隆公犁,比你我想象的要厲害得多。”老者背著手,站住賞月台上,看著遠去的三個身影,依然面無表情。不過兩個時辰的工夫,他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像是老了好几歲。

江源並排站著,身上白衣斑斑點點,像是血跡,但氣色如常,並無受傷后的委頓。他沉默了一陣,道:“多謝胡叔叔。這次損耗了您好些年的靈力,江源深感愧疚。”

老者毫不在意地擺了一下手,道:“你既然費盡心力將他引入八卦瓠,為何又放過他?”他抹了一把臉,瞬間變了個模樣:雖然仍是白須白發,但短衣短衫,精干矍鑠,卻是宣風坊牡丹園的老花匠。

江源俊美的眉眼一挑,恢復了以往的慵懶和冷傲:“這樣勝之不武。”

在二人身后恭順站立的小花匠砸巴著嘴,小聲嘟囔道:“剛才若是下手,連那個所謂的畢掌櫃也能拿下。”

江源忽然輕聲道:“他信任我。”

老者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搖頭道:“你啊你……真同你外公年輕時一模一樣。”

江源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是嗎?”

畢岸等人的背影已經不見。三人沉默了一陣,江源道:“胡叔叔,外公身上的毒,是否只有這一種解法?”

老者遲疑道:“其實用靈蛇內丹,只是一種嘗試,而且也不敢保證用了便一定能好。”又道:“你這樣問,是打算放棄這種辦法了嗎?”

江源的表情有些復雜,他頓了一頓,道:“再說吧。”

老者喟嘆道:“看到你和他,就像看到了我和你外公年輕的時候。你外公他積極上進,一心想要重振家族雄風,我卻只愛擺弄那些花花草草,只想像個常人一樣,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

江源微笑道:“其實外公每每說起來,都很羨慕胡叔叔,逍遙自在,無憂無慮。”

老者道:“不,我只是有自知之明,我的本事我清楚得很。這一點卻是和隆公犁不同的。他如今還處于懵懂時期,並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大。那個八卦瓠,已經是我畢生靈力的結晶,可是他輕易而居便破解了。若不是你折斷他的木赤霄,只怕我如今已經雙目全盲、功力盡失。”

江源看著手掌上的傷,苦笑道:“我也沒想到,我以為至少他在懸魂梯中要待上一段時間,到了后面的迷魂柱、移魂漩渦等,不發瘋至少也要瀕臨崩潰,沒想到,他用了最直接最笨拙的辦法,一層層跳下去,直接落到了八卦瓠的中央。”

老者眼里的落寞顯而易見:“過于倚重精巧,原來也是破綻。”小花匠的嘴巴張成了圓形。

老者又道:“少主估計得沒錯,這柄木赤霄,確實是把影劍。”

江源眉目之間有些失望,道:“這柄木赤霄,是從城郊杜家村得來的。主劍未出,即使是影劍,也無所謂。只是沒想到,這麼快便毀了,著實可惜。”

老者搖搖頭,道:“不,影劍被毀,是因為主劍已出,影劍靈氣已經不在,以至于輕易折斷。”

小花匠忍不住問道:“什麼是影劍?”

老者看了他一眼,道:“大多名劍鑄劍之時,很難一次成型,鑄劍師在反復鍛造過程中,會挑選兩個質地差不多的從中選優,而最終被打造成的劍叫做主劍,剩下那個或有瑕疵,或硬度、銳利度不足的,便叫做影劍。當然,也有人把仿照名劍打造的仿制品,也稱為影劍的。”

小花匠似懂非懂,琢磨道:“哦,我明白了,影劍和主劍,就像是東施和西施,一個是真的,一個是仿冒的,所以影劍一碰到主劍,便沒了氣勢。”

江源笑了,道:“正解。”他忽然臉色一變,同老者對視了一眼,兩人異口同聲道:“畢岸身上帶著木赤霄主劍!”

兩人愀然變色。

三人沉默了一陣,江源歉然道:“對不起胡叔叔,毀了您的八卦瓠。”

老者反而釋然了,道:“算啦,我還是老老實實回去培育我的牡丹新品。我新培育的一株墨玉明早便要開花了,你得空去瞧一瞧。”一提起牡丹,他稍顯渾濁的眼睛明顯變得明亮起來,像是一位慈祥的長者想起自己的孫輩。

江源微笑道:“這個季節開花,可是不易。特別是墨玉,最為嬌貴。”

老者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但臉色又瞬間凝重了起來:“當日你曾提到的那個‘白楓染’……”

江源皺眉道:“哦,您說冉虯?他死了,几日前晚上,被雷電擊中。”“白楓染”原是一種白牡丹的名稱,被江源用來暗指冉老爺。

老者道:“我知道他死了。他的蛇婆牙呢?”

江源緩緩道:“正是這個,最為詭異。他的額頭有個巨大的貫通傷,蛇婆牙被人挖走,下落不明。你知道,蛇婆牙必須在蛇婆活著的時候采集,一旦蛇婆死亡,蛇婆牙將瞬間變成血水。而這個冉虯,我們曾經交過手,以他的能力,能在他死之前取走蛇婆牙的,絕不可能是當時在現場的任何一個人。”

老者低聲道:“這個蛇婆牙,或許可以救你外公的命。”

江源握緊了拳頭:“我會找到其他辦法的。”

老者又道:“另一個你說的‘青龍臥粉池’呢?”

江源苦笑道:“那個早已證實了。如胡叔叔所說,那一株,根部腐朽,了無生機——原是個稻草人,雙面傀俑。”

老者一愣,失聲叫道:“隆公犁,他他——”

江源點點頭:“沒錯,他就是龍公蠣。”

老者驚愕之余,更顯失落:“原來他倆是同一個人。我真是老啦,耳不聰眼不明,對洛陽城中異事竟然一無所知。”他愣了片刻,道:“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小老儿告辭。”轉身蹣跚著離開。

江源只顧凝神沉思,並未留意,而是喃喃道:“我自認為如林軒的幻象並無一絲破綻,他是如何發現真相的呢?”

小木匠恭送老者離開,表情甚是不服氣:“這家伙,真有這麼厲害?”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55 AM

冥花蠱

(一)

公蠣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忘塵閣的床上,腦袋上纏著紗布,隱隱作痛。

畢岸眉頭緊鎖,阿隼正在訓斥胖頭:“怎麼交代你的?說了不讓他出去、不讓他出去!真沒用!”指頭差點戳到胖頭的臉上去。

公蠣自己可以欺負胖頭,但絕不允許別人欺負,衝阿隼道:“你那麼大聲罵他干什麼?”用力太大,以至于腦袋后面針扎一般疼痛。

阿隼把眼一瞪,公蠣瞬間蔫了,趴在枕頭上賠笑道:“那麼大聲對嗓子不好……”

阿隼怒氣衝衝,畢岸擺了擺手,道:“阿隼,你忙去吧。”阿隼拂袖而去。

公蠣忽然想起江源,扭頭四處查看:“江公子呢?江源呢?”

胖頭早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顛儿顛儿道:“老大你醒啦——江公子被他的手下接走了,沒事的。”

畢岸沉聲道:“你還是顧好你自己吧。”

胖頭忙不迭地拿了濕帕子過來,幫公蠣擦臉,小聲道:“你昨晚跑那儿去干嗎?亂墳崗子,怪嚇人的。”

剛醒來的一點力氣似乎用完了,公蠣虛弱地哼哼了几聲。

胖頭小心地擦拭著公蠣手臂上的血污:“昨晚畢掌櫃一回來,看到你不在,便出去找。我們去了如林軒,誰知道!”他鼻翕煽動起來,“如林軒沒了!我前天去北市,路過的時候還好好的哩!只一天,什麼都沒了!”

公蠣偷偷看向畢岸,見畢岸正皺眉看著他,忙躲開眼神。胖頭一邊給公蠣擦傷的部位涂草藥,一邊繼續講:“全是荒灘,上面老鼠、黃鼠狼、野兔子一窩一窩的,搭著几個亂草棚子,嘖嘖,又腥又臭的。”

公蠣忽然警醒,顫顫巍巍道:“這個,這個——難道是專為對付我的?”

畢岸哼了一聲,道:“你如今才發現?”

公蠣捶著床鋪,叫道:“你早就知道如林軒有問題是不是?為何不告訴我?”

畢岸避而不答。

公蠣怒道:“誰做的?”

畢岸道:“能在洛陽城鬧市之中營造出以假亂真的幻象,並逼真到能夠瞞過城中所有非人和得道高僧的,能有几個?”

雖然早已經想到,可一旦證實,還是讓公蠣心有余悸:“巫……巫教?”

畢岸未置可否。胖頭插嘴道:“我們先去如林軒找,不見你,又往別處找。后來走了老遠,去到城北的一個亂墳崗子里,看見你和江公子躺在一個大墳頭上呼呼大睡呢。老大,昨晚到底發生什麼了?”

公蠣這下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將做完的事情仔仔細細講述了一遍。講到如何急中生智從無窮無盡的石階一側跳下、如何測量並發現八卦空間縮小等,畢岸眼里露出贊許之色,沉吟了片刻,道:“這是個八卦瓠。”

八卦瓠。不用說,這又是一種能夠空間隔離抑或是空間扭曲的陣法。公蠣連問都懶得問了。

胖頭聽得如墮霧里:“什麼瓠?不是亂墳崗子大墳頭嗎?”公蠣不知如何跟他解釋,按著后腦勺的痛點呻吟起來:“腦袋不知被什麼東西襲擊了一下,好痛!”

胖頭一聽他說腦袋疼,頓時緊張起來,道:“畢掌櫃剛從你腦袋后面弄出一顆牡丹種子,都已經發芽了呢。你趕緊休息,別說話了。”

公蠣很是吃驚,看向畢岸:“牡丹種子?”

畢岸道:“是,幸虧取得及時,若是晚了一兩個時辰,只怕你已經成了牡丹花肥了。”當著胖頭面,兩人不想多說,但公蠣明白,能瞬間將人腦之中植入牡丹種子,並催生發芽的,是怎樣一種十分厲害的法术。

也不知江源怎麼樣了,公蠣有些擔心。

畢岸忽然板起了臉,道:“從今天開始,不准出忘塵閣一步。”

公蠣折身起來,又呻吟著躺下:“為什麼?我是忘塵閣的掌櫃,又不是囚犯。”

畢岸打開桌子上小妖送給公蠣的凝神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哦,那隨便你。巫教、攰氏余部還有暗中盯著你那一點儿靈力的妖魔鬼怪,都已經張好網等著你扑上去呢。去吧去吧。”

畢岸甚少用這種口吻說話,公蠣覺得很不舒服,哼哼起來:“不出門,窩在家里發霉嗎?”

畢岸深深地嗅了一鼻子,道:“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公蠣激動起來:“我要去找阿意!”

畢岸爽朗答應:“沒問題,等你体力恢復。”頓了頓又道:“她現在不在洛陽,一個月后才能回來。況且你現在自身難保,若是貿然找她,可能給她帶來災禍。”

畢岸的表情有些奇怪。公蠣狐疑道:“你怎麼知道?你同她見過面?”他其實擔心阿意會迷上畢岸,不過這話卻不好當面說出來。

畢岸看向別處:“你若信不過我,自己去找好了。”公蠣不敢再質疑,便問道:“她今年几歲了?父母是做什麼的?”

畢岸冷淡道:“我只負責找到她,其他的,等你同她見了面,自己問她。還有其他事嗎?沒事我看書去了。”

公蠣朝床里邊摸索著,賠著小心討好道:“我的木赤霄——昨晚不小心折斷了,怎麼修好它?”說著渾身上下摸起來。胖頭愣了愣,道:“老大你是不是找這個?”

從枕頭之下將斷成兩截的木赤霄抽了出來。

公蠣心疼地抽著冷氣,徒勞地將兩截斷劍往一塊儿拼接。

畢岸只瞟了一眼,道:“沒用了。這種小劍手柄與劍身是一体的,斷了就斷了,修好不僅難看,也用不了力。”

公蠣咧著嘴,一副要哭的樣子。胖頭忙安慰道:“我去弄些樹膠試試看。”接過擺弄了一陣,一拍腦袋道:“這玩意儿有什麼寶貝的?我還有個一樣的呢。你等著。”一溜煙儿跑了出去。

公蠣依稀記得胖頭確實有這麼一件相同的,心下稍安。過了片刻,胖頭卻空著手回來了,嘴里嘀嘀咕咕道:“我明明放在閣樓上的,卻不見了”。

畢岸眉毛挑動了一下。胖頭撓頭道:“嗯,可能掉到貨物縫隙里了,等過几天我再找找看。”

公蠣大急:“我要拿著這個,阿意才可能想起我。這可怎麼辦?”

畢岸看了胖頭一眼,輕描淡寫道:“我知道在哪里。過些日子便拿給你。”

公蠣看他說得輕松,放下心來,囑咐道:“你可不許自己昧起來。”

畢岸爽快道:“放心,誤不了你的事。”

公蠣又摸著額頭道:“還有一事。我想……你幫我去掉蛇婆牙。”

畢岸看著公蠣:“想好了?冉虯選中的可是你。”

公蠣躲避著畢岸的目光:“想好了。”

畢岸和胖頭出去了,公蠣看著發白的窗外,聽著梧桐樹上黃鶯儿的鳴叫,第一次開始認真思索當前自己所處的形勢。

公蠣只是懶,不是傻,經過這几次的被拘、調包、陷害、迷路,他早已明白,自己身處漩渦之中,逃是逃不開的;而且,情況正在朝著不受控制的地方發展。

至于為什麼巫教、攰氏等會選中自己作為目標,公蠣至今也不太明白。若真像桂老頭所說,自己“天賦異稟”,這個所謂的天賦異稟,又是什麼呢?

如同盼望一夜暴富一樣,公蠣倒是常常幻想自己擁有超常的能力,像戲文或荒村野史中的主角一樣,在不經意的時候爆發出來,從此名揚洛陽,名利雙收。

但公蠣試了多次,除了能夠在原形和人形之間自由變幻之外,並無其他過人之處。后來公蠣終于不得不認為,所謂的“天賦異稟”,估計便是自己的本体:蛇膽,血液,或者身上的什麼部件,以及修煉多年的靈力——常人、非人之間,道行高深者獵殺道行低微者,以增加自己的修行,也是常事,但憑本事而已。

這種想法讓公蠣很是沮喪。弱肉强食,在未修煉成人之前,几乎是雷打不動的“天道”,但修成人形之后,還要面對如此劫難,公蠣簡直傷心。

那些藏在黑暗之中的敵人,可能是巫教,也可能是覬覦公蠣靈力的非人,正虎視眈眈,但公蠣身單力薄,智力体力皆普通尋常,能依靠的還有誰呢?畢岸,還是江源?

一瞬間,公蠣甚至覺得所有人都是不可信的,除了胖頭。

不過日子總是要過下去,不能解決的問題,便留著等有事時再面對吧。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56 AM

(二)

胖頭伺候公蠣吃過早飯,將他扶到院中梧桐樹下的竹榻上。公蠣已經恢復体力,但他樂意表現出一副虛弱的樣子,看著胖頭忙前忙后、畢岸關切擔心,心里很是舒服。

公蠣閉目養神,畢岸拿了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几次竟然叫出聲來。

這讓裝虛弱的公蠣很是好奇。待畢岸又一次拍桌驚嘆時,公蠣終于忍不住了,湊上去道:“什麼書這麼有趣儿?”

畢岸笑道:“好多古字,你不認識的。”扭轉身去,將書捂得緊緊的。

他越不給公蠣看,公蠣越是想看,脖子抻得大長,隱約看到什麼“窈窕女子除去襦裙,露出肚臍”,什麼“裸女圍坐”,料想定是什麼不入流的鄉野小說,更加心癢難耐,扑過去跟畢岸搶:“借我看看,一天便還你。”

畢岸死活不肯,道:“這里面頗多古字,你又不識得。”公蠣怒了,指著畢岸道:“我們到底是不是兄弟?”

畢岸的眼睛亮了下。

一瞬間,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公蠣愣了下。畢岸把書藏在身后,輕蔑地道:“你從來不看書,這書你看不懂。”

畢岸還是第一次如此明顯地表達對公蠣的蔑視。公蠣十分氣憤,高聲道:“誰說我不看書?當初我跟著老龜學習,他都誇我悟性高,學得快呢!小篆漢隸我樣樣精通!什麼不認識的字?不會猜還會蒙呢。”

畢岸冷笑一聲,道:“那打賭好了!一本書,看完之后,你講述一遍,只要你能抓住要點講個大概,我便算你過關,輸給你十兩銀子;若你輸了,你以后便只能用隆公犁的模樣示人!”

公蠣一是不服,二是被十兩銀子吸引,挺胸道:“賭便賭!”

兩人在胖頭的見證下,擊掌為誓。

雖然有很多字不認識,但公蠣連猜帶蒙加上想象,大致能夠看得懂梗概。故事確實相當有趣,但並非公蠣以為的春宮小說,而是各地發生的奇案。書里共收錄十個故事,有新奇巧妙的月下姻緣案,有血腥殘忍的孩童剝皮案,也有詭異恐怖的女子集体自焚案,但每個案子都同巫术有關。並且案子講完之后,后邊會對該案中運用到的法术做一個概述性的講解,從修煉原理、使用到破除的法門所在等,簡明扼要,一目了然。

公蠣廢寢忘食,一目十行,到了晚上,已經將一本厚厚的書囫圇吞棗看了一遍,並偷偷將自認為關鍵的詞語記了下來。待到畢岸驗證之時,讓胖頭站在畢岸身后,給予提示。

畢岸這個笨蛋,完全沒想到公蠣作弊。聽完了講述,一臉的不可思議。然后竟然出爾反爾,非說這本書太過簡單,要換一本更難的來。公蠣哪里肯依,逼他拿出了一個銀錠子來,高興得又跳又叫。

畢岸十分不開心,悻悻地看著公蠣同胖頭擠眉弄眼眉開眼笑,尖刻地道:“我還有更難的!敢不敢再賭?”

公蠣將銀錠子拋了一個高,得意揚揚道:“二十兩!”

畢岸看來是跟公蠣杠上了,怒道:“二十兩就二十兩!”又拿出一本更厚更生僻的書來,名字叫做《魍魎》。

志怪故事,一向是公蠣的大愛。他徹夜未眠,一晚讀完,並將不認識的字標記下來,第二天一大早趁著畢岸未起床偷偷去請教汪三財。

汪三財一看公蠣如此好學,大感欣慰,焉有不教之理,恨不得跟在公蠣屁股后面隨時指點。到了中午,公蠣在胖頭的再次幫助下,輕輕松松,又賺了二十兩。

不知不覺十几天過去。畢岸也犯了孩子氣,一改往日的冷峻,每日窩在家里,同公蠣打賭、置氣、比賽、玩鬧。他不知從哪里找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書來,跟公蠣比賽誰看得快、背誦的多,但他一絲不苟、嚴肅認真,公蠣卻偷奸耍滑,盡其所能作弊,又喜歡狡辯抵賴,畢岸的銀兩很快被公蠣贏光了,只好寫個字據,欠公蠣一百一十兩,半年內還清。

銀兩來得容易,用起來自然不會手軟。每日新鮮水果供著,大魚大肉吃著,若不是擔心影響忘塵閣的聲譽,公蠣恨不得去暗香館請兩位姑娘上門唱小曲儿。

難得看到公蠣如此上進,汪三財每日歡喜得什麼似的,不但不再念叨他,每看到公蠣抓耳撓腮,有不懂的詞句,自己還親自查了偷偷塞給公蠣;胖頭樂樂呵呵,一邊幫汪三財招呼當鋪的生意,一邊用盡辦法幫公蠣作弊,肚皮上、手臂上、小褂上都寫滿了亂七八糟的所謂要點。連偶爾回來的阿隼也不再吹胡子瞪眼,笑眯眯地看著公蠣一字一句地讀書,言語之間甚至偏幫起了公蠣。

有畢岸守著,胖頭捧著,汪三財哄著,公蠣覺得,還是家里好,比當初在如林軒更為舒適愜意。

書看得多了,公蠣漸漸發現了一些相通之處。特別是關于巫术,原來分類詳細,各有規律。這日中午吃飯之時,公蠣故作高深地將自己的見解說給畢岸聽:“巫术自成一体,看著各不相同,原理卻是差不多的。”

畢岸“啪”地又甩出一本小冊子來,得意道:“瞧瞧這個。”

公蠣一看,原來是本《巫志奇語》,畢岸不知從哪里謄抄的,里面對巫术進行了詳細分類,涉及幻术、媚术、毒术、器物术、動物术、符咒术、空間术、傀儡术、行動术、雜术等十大類型,精致小楷,整潔干淨,用語雖然晦澀,但經過這近一個月的突擊,公蠣已經可以大概明白一些古体字代表的含義,看起來毫不費力。

公蠣隨便翻了一頁,瞥見里面寫著:“欲破空間术,需反常行之,破其軌,毀其眼……”正在琢磨其中的含義,畢岸劈手奪了去:“你不喜歡這些枯燥無味的東西。”

公蠣是個順毛捋的貨,越不給看越扑過去搶:“誰說我不喜歡?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下次再遇到什麼詭異的法术,我上去就戳穿他……戳穿他!”公蠣齜牙咧嘴地做出恐嚇表情,並用指頭對著空氣亂戳一氣。

畢岸忍不住笑了,但仍不肯給公蠣看:“內容雜亂,言語晦澀,容易用腦過度,小心牽動了后腦的傷。”

公蠣本來只當玩鬧,見畢岸執意不肯,心中漸漸升起一絲懷疑。

盡管畢岸救助公蠣多次,但雙面俑一事有諸多疑點。而且,所有關于巫教劫殺公蠣一事,除了攰氏,其他的皆是聽他一面之詞,真相到底如何,沒人能證實——若他只是想拿自己為誘餌,除去巫教呢?

公蠣在畢岸跟前像個驕縱的熊孩子,撒潑偷懶亂花錢,說是半個掌櫃,從未擔起一絲掌櫃的責任,他不是不知道,但只要不涉及原則性問題,便任由公蠣胡鬧——他同公蠣無親無故,為何對公蠣做到如此容忍?哪怕公蠣自戀到認為自己可以迷倒眾生,也不由不懷疑畢岸的動機。

他死活不讓自己看,定是有私心。公蠣賤賤地想。

畢岸似乎沒留意公蠣的情緒變化,悠然自得地酌著小酒。

過了兩天,畢岸有事外出,公蠣終于找到機會,去將這本冊子偷了出來。

這本冊子的內容,几乎是前面所看書目的注解,原來所有的巫术都可歸類于此。而最為關鍵的是,里面逐類講了關于巫术的破解之法。

第一類,幻术,在于迷惑人的眼睛,讓人看到同現實不一樣的東西。其破解之法,在于“辨”。

第二類媚术,在于迷惑人的神智,讓人深陷情色,不能自拔。其破解之法,在于“正”。

第三類毒术,自然是下毒、煉毒。破解之法在于“克”。

第四類器物术,以器物為法器或工具,如扃骸皿。破解之法在于“碎”。

第五類動物术,是通過控制動物,而達到對被施法者恐嚇、獵殺的目的。公蠣想,玲瓏的所謂“蟲噬”,趙婆婆的銀魘,應該都是動物术的一種。其破解之法在于“制”。

第六類符咒术,最常見的便是各種黃裱符,也可畫在衣服、燈籠等任何平面上,但同尋常道家正宗門派的鎮宅、安家符咒明顯不同,全然是些招魂、散魄等害人的符咒。破解之法在于“焚”。

第七類空間术,公蠣首先想到的便是高氏的蕩離之术,以及那晚碰到的八卦瓠,可以使局部空間扭曲、縮小或者擴張。破解之法在于“反”。

第八類傀儡术,分為大傀儡术和弱傀儡术。大傀儡术用活人或生魂修煉,手段陰毒,可用以續命、攝魂等,弱傀儡术相對好些,以精血灌注稻草人、小紙人,使這等無生命的人形之物,幻化為人或鬼魅害人。壓勝、冥魁、精魅等,皆屬此列。

破解之法在于“穿”。

第九類行動术,驅動不能動的石人、石馬、山石、樹木等,小可迷惑眾人,大可排兵布陣,威力巨大。公蠣想起玲瓏去世那晚襲擊自己的石人,驅附之术。破解之法在于“卸”。

第十類雜术,包括的內容多而瑣碎,將無法列入以上九類的都歸為其中。

但各種破解之法,並不是一成不變,而是相互貫通的,需因地制宜,靈活運用。

公蠣看了一遍,將書送了回去。晚上躺下想想,覺得仍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又溜回去重新偷出來。但有些內容,卻無論如何理解不了,前后矛盾,言辭隱晦,看得公蠣頭大。

昨日下了些小雨,天氣稍微涼爽了些。這天傍晚,公蠣一邊啃著香瓜,一邊琢磨小冊子里關于行動术破解之法的几句話正:目,可見于表,可見于里,隱者若幻,幻者若隱……完全不知所云。

畢岸忽然回來了,阿隼提著個食盒滿面笑容跟在后面。

公蠣慌忙把小冊子塞入石桌下。

阿隼將食盒打開,取出七八碟點心來:豌豆黃,桂花糕,牡丹餅,杏仁酥等,笑道:“來來來,龍掌櫃,嘗嘗薛記的點心好不好吃。”

公蠣拈了一塊豌豆黃丟在嘴巴里,討好道:“阿隼大人,這是有什麼喜事嗎?”

阿隼嘿嘿笑道:“剛幫薛皇商找到他心愛的小妾,他送來的。”

公蠣看到阿隼懷里鼓鼓囊囊,露出一角紅色綢緞來,心想定是賞銀,剛想問問賞銀多少,阿隼已經拿出來捧給了畢岸。

畢岸看也不看,丟在了石桌上,皺眉道:“這種事情實在無聊,以后不要接了。”

公蠣正想嘲笑畢岸的假清高,卻見阿隼笑得很是鬼祟:“那個小妾真是個人物,怪不得薛皇商喜歡,舉止放得開,誰都想勾引……”

畢岸板起了臉。公蠣頓時明白,故意湊近畢岸嗅了嗅,不懷好意道:“好香,好香!”

畢岸忙往后躲,皺眉道:“惡趣味。”臉上一紅。他越是尷尬,公蠣越是開心,纏著仔細追問小妾有何出格的舉動,畢岸臉頰緋紅,雙唇緊閉,偏不肯說。最后懊惱地呵斥阿隼道:“以后找小妾這種案子,你自己去便好。”

阿隼忍住笑,道:“我原本也沒打算接,不過他給的賞銀多。”

公蠣忙將賞銀打開,里面足足四個大銀錠,二百兩。公蠣眉開眼笑,忙拿了畢岸的欠條出來:“一百一十兩,今日暫且兌換一百兩。”

剩下一百兩銀子還給了畢岸,心卻不甘,眼珠一轉,道:“畢掌櫃,這兩日你不在,我一個人背書背得沒意思。要不,你再找些新書來,咱們繼續打賭?”

畢岸冷哼道:“你不就惦記我這點銀兩麼?直說好了。”

公蠣嬉皮笑臉道:“你要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老規矩,一本書背下來,十兩起價,我若是背不上來,以后只能以兩撮毛示人。”

畢岸嗤道:“兩撮毛不兩撮毛,同我有什麼關系?背書就不比了。”他轉頭四處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道:“不如我們玩些別的,你敢不敢賭?”

公蠣看著爍爍閃光的銀子,恨不得全部裝進自己口袋,當下一拍胸膛,道:“賭!你說賭什麼?”

畢岸朝阿隼一擺手:“把我准備的東西拿出來。”阿隼笑嘻嘻的,拿出來一小袋子紫茉莉種子來。

紫茉莉適應能力强,在洛陽甚為常見,街頭巷尾,團團簇簇,開得極為旺盛。

因其傍晚開花,開花時正巧是農婦生火煮飯時分,故俗稱“煮飯花”。它的種子只有小指尖大小,呈卵圓形,表面有黑色斑紋褶皺,常有孩子們摘了相互投擲著玩耍,不過磨碎淘淨,可是上好的香粉原料。

公蠣扒拉著紫茉莉種子,道:“比什麼?”

畢岸拈起一顆,眯眼瞄准頭頂的梧桐樹葉彈了出去:“就比這個。看誰彈得准,每彈中一片葉子,對方便支付一兩銀子。”

種子比較輕,尚未碰到梧桐葉,便掉落了下來。公蠣也取了一顆種子來試,故意選了一片低矮的葉子,竟然打中了。畢岸捂著荷包叫道:“這次不算!”

公蠣按住他,强行摳出一塊碎銀子來:“怎麼不算?願賭服輸!”

兩人便立了規矩:每天正式比賽一次,每次十顆茉莉種子,指定一片葉子,按照打中次數,對衝后結算。胖頭看的有趣,强烈要求加入,不過他的賭本比較小,一次只有一錢銀子。

這真是又好玩又不費勁。公蠣大喜,每日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拿著茉莉種子練習彈射;種子被他彈出去,胖頭便在一旁撿回來。几天下來,准確度雖然沒增加多少,但視力和反應能力大大提高。畢岸因為沒有時間練習,剛開始比每次能贏公蠣一二兩銀子,之后便反過來輸一二兩。

轉眼二十天過去,小暑已過,正是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天氣。公蠣彈射技术已經十分嫻熟,梧桐樹底端葉子落去大半,剩下的葉片被公蠣彈出的紫茉莉種子打得豁牙爛嘴,沒有個完整的,連梧桐樹樹冠的葉片都有被擊穿的。

其實不是公蠣勤勉,而是他在反復練習中發現,原來這同他捉小魚小蝦的原理是一樣的,用超常的聽力和氣息的回蕩來彌補視力的不足,准確彈射並非什麼難事。當初他居于洛水,夜間捕食,完全靠聲波和水波紋的回轉力度來判斷獵物的所在,一抓一個准儿,捕獲的獵物多得吃不完,常常接濟隔壁的老龜,只是化為人形后,反而將這些本能忘了,只當自己是常人。

當然這話絕對不能告訴畢岸,盡管畢岸知道他的原形。

畢岸先還加緊練習,后來看同公蠣差距漸遠,驚訝之余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從開始的贏一二兩到輸一二兩,直至每天輸給公蠣四兩以上,沒多久便將一百兩銀子輸光了。

這日一算賬,畢岸已經欠了公蠣十三兩,欠胖頭七兩。

畢岸將欠賬清了,懶洋洋道:“這個不好玩,換一個吧。”

公蠣其實也玩膩了,如今還不到立秋,梧桐樹已經像個禿了毛的雞,公蠣很擔心梧桐樹明年不發芽。哈腰道:“畢公子您定,您說下一步比什麼?”

畢岸想了想,道:“還是比背書好。不過這次要換些難一點的。”說著指揮胖頭,從他床下拖出個破舊的大箱子來。

公蠣探頭一看。跟之前的一比,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古書,破破爛爛,好多書有修補的痕跡;紙張泛黃褪色,公蠣用手摸了摸,也不知是羊皮還是人皮做成的。

里面的字跡也是新舊亂入,字里行間套著各種解釋、補充,各個朝代的特征皆有。

公蠣翻了翻,除了那本以前見過的《巫要》,很多連書名也不認得。

畢岸輕輕松松道:“讀完一本書,二十兩紋銀。全部讀完,整個忘塵閣歸你。賭不賭?”

公蠣眼前瞬間有一大堆的十兩紋銀在盤旋,快速應道:“好啊好啊,你可不許反悔。”伸手同畢岸擊掌約定——反正畢岸說的是“讀完一本”,又沒說一定要讀懂。

從兩人打賭至今,公蠣足足贏了有兩三百兩銀子,這差不多是忘塵閣好几年的進益。公蠣心里存不住話,忍了又忍,還是問道:“你既然有錢,干嗎要費心費力經營這麼個小當鋪?”

公蠣知道他每月認真審定賬面,打聽行市,如今當鋪生意大有起色,自然少不了他的功勞。

畢岸眼睛微閉,晃著搖椅:“喜歡,覺得有趣儿。”

這種用錢的氣度,同江源几乎一模一樣。公蠣實在不理解有錢公子哥儿的思維,極是羨慕嫉妒,臉上不免帶出几分忿忿的表情來。

畢岸悠然道:“花錢有花錢的方式,做生意有做生意的本分。”

公蠣酸溜溜道:“那也要有錢,才能說出如此這種底氣十足的話來。”

公蠣第一次覺得,哪怕自己再有錢,也沒有畢岸、江源的這份從容淡定。他心情有些低落,不想搭理畢岸。

畢岸忽然微微一笑,道:“我約了暗香館的離痕姑娘,七夕那日共進晚餐,你要不要一起去?”

畢岸一笑,原本過于硬朗的臉部曲線一下變得柔和。公蠣一聽“暗香館”三個字,頓時忘了其他,脫口答道:“我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1:59 AM

(三)

約定午后開始比試,待公蠣午休起來,卻不見了畢岸。公蠣來到前堂,見胖頭正在整理今日收的當物,問道:“畢掌櫃呢?”

胖頭道:“剛出去。”

公蠣惱火道:“他不說在家陪我嗎?怎麼又出去了?”

先前公蠣看書上進,汪三財很是喜歡,但這大半個月來,他正事不干,天天投擲梧桐樹的葉子,雖說畢岸也參與其中,但汪三財卻只對公蠣不滿:“你一個大男人家,要畢掌櫃陪什麼?”

公蠣敢在畢岸胖頭面前肆意妄為,但對不給他面子的汪三財卻毫無辦法,只好賠笑道:“財叔您別惱,梧桐樹死不了的。真要死了,我出錢移植一棵更好的。我這個月不出門,跟您學習打理生意。”

汪三財瞪了他一眼,道:“除了亂花錢,還會做什麼?!”在汪三財看來,公蠣不僅不干正事儿,連外出游玩也次次出事,別說幫忙打理生意,簡直就是個拖后腿儿的料。

公蠣拍著胸脯道:“財叔你監督我,從明天開始,看我的行動!”挽起袖管,幫起忙來。

兩人整理完當物,胖頭又拿出一麻袋下午進的小玩意儿來。公蠣為了顯示自己的熱情,挨個儿擺弄,忽然嗅到一股清雅的香氣,翻開一個小木盒子,下面壓著一個扁扁的香囊。

香囊為白色暗紋錦緞,半邊留白,一角繡著各種花卉,每種花只有半邊指甲大小,但顏色嬌艷,脈絡細如毛發,精致之極。公蠣愛不釋手,拿起掛在腰里比畫,喜滋滋道:“胖頭眼光見長。這個歸我了!”

胖頭正在給小馬車安裝車輪,抬頭一看,道:“哪里來的香囊?”

公蠣數著香囊上的花卉種類:“一共十二種花……五、六……六種花都不認識!”他把香囊往胖頭臉前遞,卻不讓他的汗手摸到:“這是什麼花?”

胖頭貪婪地嗅著香味,嘿嘿笑道:“好香!哪里來的?”

公蠣唯恐他將香味吸完了,忙收回來:“不是你今日進的貨?”

胖頭周圍打量了一眼,恍然大悟道:“哦,我進貨那家店鋪是有賣香囊的。估計是不小心掉進我貨堆了一個。”

公蠣只覺得渾身舒坦,伸展了身体道:“下次多進一些,定然賣得好。”開開心心將香囊掛在了腰里。

胖頭收拾完畢,拿出一個紙包,道:“財叔,你說閣樓有小蟲子,我順便買了雄黃艾草粉回來,你看要不要把院子里撒一撒。”

公蠣弓起身子跳了起來,大叫道:“不許撒我屋里!”

見他反應如此强烈,汪三財和胖頭露出詫異的表情。胖頭忙道:“好好,只在閣樓和牆角撒一些。”

公蠣在院中晃蕩了一陣,仍不見畢岸回來。他是個一天也閑不住的主儿,正所謂“驢閑啃樹,人閑生事”,更不用說已經一個月未出門。側耳聽到隔壁傳來笑聲,頓時心癢難耐,趁著汪三財不注意,順著側門溜了出去。

如今天長夜短,夕陽西下,天色尚亮,悶了一天的人們或乘涼聊天,或游街購物,正是一天內最為熱鬧的時候。流云飛渡生意興隆,几個小姑娘小媳婦嘰嘰喳喳圍著小妖,正在挑選花露:“這個花露是什麼香?”“我要那一瓶,麻煩幫我拿一下。”“這個不適合我,有桂花露嗎?”

小妖應接不暇,鼻尖上沁出一層細小的汗珠儿來。公蠣衝她一擠眼睛。小妖愣了一下,衝公蠣一笑。

公蠣將蒲扇往腰間一別,自作主張上去招呼:“姑娘們這邊看看,天熱多汗,陳皮香露、藍菊香露味道清爽,更為合適。”

几個小姑娘往人后面躲,一個看起來潑辣的小媳婦儿笑著揶揄道:“大男人家的,還懂這個?”

公蠣笑道:“您有所不知,這些女人用的香粉,多數是男人做的。做的人才更了解東西的習性呢,是不是?”說著托起菊花香露一本正經道:“此香露采自天竺藍菊,同檀香、茉莉、雪松等几味香料調配而成,味道清新悠長,最適合夏天使用。”

一眾女眷聽他說的頭頭是道,不再有所顧忌,紛紛舍了小妖,圍住了公蠣。公蠣仗著鼻子靈敏,大致分辨出香粉的配料,加上一些信口胡謅的吹噓,竟然蒙了不少女子,很快賣出去一堆的香粉花露,喜得小妖眉開眼笑,偷偷朝他豎大拇指。

正賣得興起,忽然見珠儿站在流云飛渡門外,朝自己這邊張望。公蠣十分得意,故意裝作不認識,大聲招呼道:“這位姑娘看中什麼了?可進來瞧瞧。”珠儿笑了一笑,退了回去。

一個月余未見,珠儿看上去有些憔悴,特別是眼里的疲態十分明顯。

公蠣看她似乎有事,正要追出去,卻聽門外傳來馬車聲,蘇媚笑道:“我回來了!——珠儿別走,我這次買了好東西,你快來看看。”

蘇媚說著,從車上跳下,風風火火挽著珠儿走了進來,小花和老車夫幫忙把大包小包的香料、器具搬回到店里去。蘇媚一看公蠣正舉著一瓶香粉,眼角一挑,笑罵道:“喔喲,小妖你個懶丫頭,這些事情怎麼敢勞動龍掌櫃?”口里責罵小妖,眼睛卻看著公蠣,似嬌似嗔,美艷動人。公蠣歡喜得不得了,早忘了旁邊的珠儿,施了個大禮,脫口說道:“蘇姑娘你可回來啦!這麼些天不見,我掛念得緊。”

蘇媚不惱不嗔,大大方方回了個禮,笑道:“多謝龍掌櫃掛懷。”又招呼客人:“我剛帶回一批波斯國的螺子黛,還有天竺娜海花做成的丹蔻,整理了便能上架。各位今日先看著,明日可再來——小妖,好好招待,給几位姑娘打個折頭!”接著道:“龍掌櫃,今日風塵仆仆,我就不請你家去坐了,改日專程請你喝酒。”說著朝公蠣拋了個媚眼,不由分說挽了珠儿,兩人說著体己話儿,親親熱熱地去了內堂。

公蠣几乎酥倒,熱情高漲,更加賣力推銷各種胭脂水粉。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頭發濃密,模樣嬌羞,一直躲在那個潑辣的小媳婦儿身后,直到同行的都買了,這才扭扭捏捏露出半邊臉,小聲道:“麻煩推薦丁香類的。”

公蠣對“丁香”二字尤其敏感,且見這少女長得粉嫩可愛,一張臉儿花瓣一樣,當下找了几種丁香為主的胭脂水粉,大力吹噓丁香的功效。少女雖然羞澀,卻相當理性,聽了公蠣的推薦,羞羞答答道:“味道雖好,卻太過濃烈,我這個年齡用不太合適。”

公蠣正待繼續勸說,卻見汪三財黑著臉在門口叫道:“龍掌櫃,該吃飯了。”公蠣原是舍不得走的,如此美女簇擁、眾星捧月,又能討好蘇媚小妖,可是他夢寐以求的場景,但汪三財一開口嘮叨,公蠣頓時打消了繼續待下去的念頭:“堂堂一個當鋪掌櫃,去賣胭脂水粉,像什麼話?大男人家,就沒個正形儿……”

若不回去,只怕汪三財會一直嘮叨下去,面子便要丟光了。公蠣只好虛張聲勢地應付了几句,灰溜溜地出了流云飛渡。走到門口,心里猶有不舍,回頭朝那個粉嫩的少女道:“其實丁香的香味,最適合像你這樣大的女娃儿。”

少女聞聲,回頭一笑。公蠣頓時呆了。

她的臉頰只有半邊,另一半卻是骷髏。微笑牽動之下,能夠看到半邊潔白的下牙骨。

公蠣啊一聲驚叫,抓住汪三財,指著少女說不出話來。

汪三財一甩衣袖,皺眉搖頭道:“非禮勿視!大庭廣眾,成何体統!”

就這一瞬間的工夫,少女的臉又恢復了原樣,粉嫩圓潤,並無異常。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00 AM

(四)

回到忘塵閣,公蠣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那日看到珠儿這個樣子,今日又看到一個。若不是自己眼花,那便是有什麼詭異的事情正在發生。

公蠣想了又想,忍不住問道:“財叔,剛才那個粉團臉儿的小女孩,你可看到有什麼異常沒有?”

汪三財看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只當他挑剔飯菜難吃,早憋著一股子火,抖著山羊胡子道:“我沒看到!君子要有君子的樣子,直勾勾盯著人家小女孩,非君子行徑也……”又說出勤儉持家等一大車說教的話來。

看來還是自己的問題。公蠣輕拍著腦袋,十分擔心自己的病症。

當初畢岸曾經說過,染上了鬼面蘚,便是被選中做了血珍珠的珠母,短則數月,長則一年,便會無端斃命,並說只有“十個月的時間”,如今算來,已經是第十個月了。

但拉開領口看了看,又覺得鬼面蘚的青斑似乎淡了些。也不知是減輕了還是惡化了,心中惴惴不安。

磨磨蹭蹭吃過晚飯,仍不見畢岸回來。拿出《巫要》翻看了兩頁,只見上面一個個古体字符如同蝌蚪,沒几個認識的,煩躁地丟到一邊,叫了胖頭來,道:“你幫我請珠儿姑娘來。我有事找她。”

胖頭撮著嘴唇,為難道:“這個,不合適吧?黑燈瞎火的,珠儿一個大姑娘家,財叔看到又要念叨。”

這倒也是。說不定李婆婆等已經在門口偷窺,明天一大早,珠儿夜間私會公蠣之事,只怕已經傳得滿天飛了。雖說公蠣不在乎名聲,甚至很高興能同一個漂亮女子捆綁在一起傳些風流韻事,但為了珠儿,還是不妥。

畢岸不回,珠儿不能見。這几日天氣極熱,公蠣心煩意亂,更覺焦躁。原想去洛河游水,但胖頭受到畢岸囑咐,在門口死守著,堅決不同意他外出。

閉門鼓響,胖頭在堵門口的小竹床上打起了鼾,公蠣想起往日在洛水嬉戲的情形,只覺得身上黏黏糊糊,極不舒服。忍不住搖身一變,恢復原形,從窗子溜了出去,心想磁河離家不過一里半路,洗個澡便回,決不多事。

貼著地面上冰涼的青石,吹著帶有河水濕氣的溫熱的風,暑氣頓時消了一大半。

正歡快地在街道上滑行,忽然對面來了一個男子,頭上戴著頂荷葉帽,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嘴里嘟嘟囔囔,身子搖搖晃晃,似乎精神不怎麼正常。公蠣唯恐驚擾了他,忙閃身躲在一家房屋的牆角處。

等他走過,公蠣繼續潛行。剛走到街口,忽聽“嗚喵”一聲,一只小貓飛快竄出,先還凄厲地叫喚,接著便鴉雀無聲地從公蠣身邊竄過,依稀便是李婆婆新養的小花狸。

公蠣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夜色朦朧,月牙未升,只有忘塵閣門口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男子正慢吞吞地走進珠儿家房檐的陰影里,而他走路的姿勢,像極了柳大。

事情涉及珠儿,不能不管。公蠣遲疑了一下,還是扭頭回來,悄悄盤踞在流云飛渡門口一叢四季常青的綠籬上。

男子藏身的位置十分特別,芥末色的衣服同珠儿家的門板顏色融為一体,若不是公蠣能夠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几乎難以發現。

足足有半個時辰,男子站在陰影里一動不動。公蠣終于按捺不住,心想這人是不是靠著門板睡著了,想要走近些瞧瞧,剛從綠籬上下來,便聽到一聲輕微的響動。

珠儿家店鋪旁邊的側門開了,珠儿穿得整整齊齊,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公蠣心中咯噔一下。難道真如李婆婆所說,珠儿同這個與柳大相似的人在幽會?

陰影中的男子動了一動。珠儿走了過去,將整張臉埋在他的胸前。男子抬起右手,溫柔地撫摸著珠儿的秀發。

公蠣心中泛酸,悵然若失。那人松開了珠儿,珠儿轉回身子,往前走了几步,直豎豎地站著,既不說話也不動彈。

公蠣十分沮喪,也無心再去磁河游泳,正准備回去休息,忽見珠儿臉上又變成了那日看到的模樣,甚至比那日見到的更為恐怖:眼睛以下部位全然是個骷髏,細細的脖子只剩下一圈圈的頸椎骨。

公蠣大駭。

這個月來,公蠣留意觀察,見珠儿一切正常,再無出現異象,李婆婆也每日照常同珠儿打招呼,所以只當是自己眼花,几乎忘了此事;今日再次看到,十分震驚。

珠儿回頭笑了一下,轉過身朝街口走去。她走路的姿勢倒還正常,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看著前方,給人一種視之無物的呆板感覺。

公蠣的第一反應是她在夢游,如同去年小妖那樣,但接著便否定了。

因為陰影中的那人也在動。公蠣的視力相對聽力稍差,但對活動的事物相當敏感。他看得清楚,那人嘴巴微動,發出一些奇怪的低音。

這種低音,常人是聽不到的,公蠣卻再熟悉不過。當年在洛水捕魚,公蠣常常通過類似的低音來判斷魚儿的動向,只是這種低音的頻率同自己日常接觸的完全不同,聽不出講的是什麼東西。

公蠣凝神細聽。但這一聽,聲音瞬間放大,充斥整個耳朵,周圍的蟲鳴、風聲全部被淹沒。須臾工夫,公蠣便覺得沉沉欲睡。

這人在控制珠儿?!

公蠣慌忙搖晃腦袋,保持清醒。來不及回忘塵閣叫人,珠儿已經走出街口,那人像個影子一樣,距離珠儿不遠不近。只挑揀陰暗的地方走。公蠣只好跟上。

珠儿走得並不算慢,不過同她日常風風火火的樣子比腳步有些虛浮。兜了一大圈,公蠣跟隨兩人來到隔壁思恭坊一處角門。

角門位置偏僻,門口槐樹高聳,落葉滿地,顯然不常有人來。珠儿走上前去,晃了晃門上掛著的大鎖,仰起臉看了看高聳的牆壁,回頭看著男子。

男子走上前去,握住珠儿的手,咬著珠儿的耳朵輕輕說著什麼,珠儿臉上顯出嬌羞的表情。男子退到一邊,珠儿忽然如壁虎一般,四掌緊貼牆壁,手腳便利,身輕如燕,蹭蹭蹭翻過牆頭不見了。

公蠣大吃一驚。也不知是那男子施的法术還是珠儿本來便有著飛檐走壁的本事。

男子閃在樹下,依然念念有詞。公蠣擔心珠儿,顧不上他,繞著牆壁探了一下,便發現不遠處留有排水孔,一頭鑽了進去。

穿過一條坊區內的巷子,是一戶家境殷實的農家小院,五間青磚大瓦房,院里種著几株果樹,打掃得干干淨淨。珠儿站在西廂窗前一棵石榴樹下,窸窸窣窣,不知搞些什麼。

公蠣無聲無息地跟在珠儿身后。

西廂房傳來一陣嬰儿的哭聲,一個年輕婦人醒了,搖著蒲扇低聲哄著:“寶寶乖呦……天太熱了,把寶貝都熱醒了……來,小扇扇,吹風風,給我寶寶做好夢……”嬰儿慢慢安靜下來,只剩下婦人斷斷續續的哼唱。

珠儿將臉貼在人家的窗子上。公蠣恨不得變回人形,上去將珠儿拍醒。

不過珠儿並未有其他動作,貼了一陣,自己折返回來,壁虎一般原路爬出牆壁,出了思恭坊。

男子依然站在陰影處等著她。兩人像偷偷幽會的情侶一樣,一前一后,繼續向前走。

珠儿腳步飛快,在男子的指揮下,又開始兜兜轉轉,穿過敦厚坊好几條偏僻巷子,躲避著巡夜的官兵,最終來到一處圍牆外。

虧得是公蠣,要是常人,早跟丟了。

男子來到圍牆下來回走了几圈,發出的低頻音漸漸變得急促。珠儿原本呆呆站著,忽然發起抖來,面無血色,搖搖晃晃几欲跌倒。

公蠣大急,心想若珠儿只是受男子低語的蠱惑,只要帶著她離開,說不定便好,正在思惴如何引珠儿遠離男子時,珠儿又恢復了正常。

而男子的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月門,斑駁的木門,上面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男子走上前去,掏出一根細鐵絲,撥弄了几下,吧嗒一聲,鐵鎖開了。

珠儿也不看路,直直地走了進去。這里是個廢棄的園子,里面的荒草足有一人來深,大叢的荊棘亂蓬蓬地擠在一起,密不透風,悶熱之極,綠蘿、冬青雜亂無章肆意伸展,將甬路遮了大半,濃厚的腐土和爛樹葉味道衝得公蠣几乎要嘔出來。唯獨西側矗立著一棵高大的黑色槐樹,像夜叉一般俯視著整個園子。

公蠣忙走到珠儿前頭,盡量在不驚動那人的情況下發出咝咝的警告聲。被驚醒的蛇蟲鼠蟻,本來已經做好攻擊的准備,聽到公蠣的警告四處逃竄。

但這次男子卻沒有留在外面,而是跟著走了進來。

他取下了頭上遮蓋的荷葉帽,公蠣透過荊棘叢看到了他的臉。確實不是柳大,長相同柳大無一絲相似之處,臉盤腫脹,五官變形,一只眼窩烏青,像是剛在街上同人打架了一般,身形也單薄,不如柳大敦實。

珠儿這眼光,真不怎麼樣。

如今已經月底,月牙遲遲升起,也只有彎彎的一線,難以看清具体的容貌服飾。但他陰鷙的眼珠子,從腫起的眼縫里透出的冷冷的光,讓公蠣覺得來者不善。

珠儿伸長手臂,直直地朝著大槐樹走過去,完全無視地面上荊棘叢生。公蠣只好將半截身体盤踞在珠儿的腳面上,免得她被荊棘划傷。

珠儿一直走到槐樹跟前,額頭碰上了樹干才停了下來。公蠣索性順著樹干盤桓而上,纏繞在男子頭頂上方低垂的枝椏上。

男子停止了低吟。他在槐樹下走了几圈,俯身將地面上一層厚厚的枯葉拂去,露出一個圓形石桌來。

公蠣忽然覺得此處似曾相識。正疑惑間,男子走到一處荒草后面,拿出一根沉甸甸的撬棍,插入桌面破損的地方用力一撬。

看來這男子早有准備。他力氣似乎不大,几乎將整個身体壓在撬棍上,才將半邊殘破的石桌移開,又喘著粗氣歇息了一陣,慢慢搬開剩下半邊,露出下面的井口。

黑黝黝的井口,像一只張開的巨大嘴巴,偏偏那些叢生的荊棘都朝著井口的方向糾纏、倒伏,像是被它吸過來的一般。

公蠣忽然想起這是哪里了——流云飛渡隔壁,那個曾經長滿枯骨花的老井!

一年前公蠣曾在此井中發現數具女子屍骨,並采了一朵開在屍体上的枯骨花,用以交換木魁果,結果不僅木魁果未到手,反而被假扮薛神醫的巫琇制住,差點成了蛇羹。隨之查明巫琇便是那樁血珍珠慘案的罪魁禍首,但在找這口井時卻無論如何找不到。

公蠣探出頭去,伸出分叉的舌頭。透過腐土的氣息,隱約可嗅到流云飛渡的花草香味;枯骨花的味道已經沒有了,井口發出森森的陰涼之氣,竟然很是舒服。

男子忽然仰起臉來。公蠣以為被他發覺,忙伏在枝椏上一動不動。

槐樹枝椏猛地抖動起來,如同遭遇狂風,葉子下雪一般紛紛落下,在井口上方旋轉飛舞,卻沒有一片落入井中。

珠儿慢慢轉過身來,走到井口前。男子上前,輕輕地從后面抱住了她,溫柔地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珠儿垂著頭頸,眼里帶著夢幻一般的笑意。

看來真是自己多管閑事了。公蠣沒了興致,在枝椏上調轉身体,准備下來離開,卻見男子忽然出手,在珠儿背上一推,“扑通”一聲,珠儿墜入井里。

公蠣見此異變,身上肌肉一緊,跟著墜了下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01 AM

(五)

冰冷的井水,讓公蠣瞬間清醒過來。珠儿沒有扑騰呼救,而是帶著陶醉的笑容,大口地吞咽著井水,緩緩沉入井底。公蠣飛快地游到她的身下,讓她的口鼻露出水面。隱約看到井底白骨累累,不知有多少妙齡女子葬身此處。

珠儿神志不清,公蠣托著她浮在井水表面,但離井口足有兩丈的距離。

五尺見方的井口,只能透過槐樹的縫隙看到點點星光。還好那個男子沒將井口封上。公蠣用尾巴卷住珠儿,試圖帶著珠儿爬上去,但試了几次,皆以失敗告終。

且不說公蠣的蛇形身体無法背敷一個成人,井壁長滿細細的綠苔,軟軟的又濕又滑,便是公蠣一個也要用力把持,才能勉强不滑落下去。

此法不行,公蠣只好恢復人形,一手抱著珠儿,一手往上攀緣。好不容易爬了丈余,珠儿忽然嚶嚀一聲,伸手勾住公蠣的脖子,把臉放在他的脖窩處,喃喃自語。

珠儿的臉已經恢復正常,溫軟的臉蛋貼著公蠣,呼出的氣息帶著一點點的香甜味。公蠣頓時心猿意馬,呼吸一緊,腳下力度不均,扑通一下,抱著珠儿重新掉了下去。

但在墜落中,卻聽清了珠儿的囈語:“畢岸哥哥,抱緊我,我好怕。”

公蠣心中酸澀,卻毫無辦法。帶著珠儿浮出水面,卻沒了力氣往上爬。如此深更半夜,就是叫喊了也沒人聽到,再說那男子說不定尚未走遠,若再驚動了他,可就麻煩大了。郁悶之下,只好用力敲擊井壁,剛摸到一塊井石有些松動,忽然頭頂一亮。

井口上方出現一個燈籠,接著只聽小花粗聲粗氣道:“這里怎麼有口井?”

小妖的臉出現在井口上方:“噓,別大聲,吵醒姑娘。”她將燈籠往井下垂了垂:“好深的井。”

公蠣又驚又喜,大聲叫小妖的名字,並拍打水面,翻騰出水花來。

小妖側耳聽了聽,驚訝道:“怎麼是你?”叫小花趕緊拿繩子來。幸虧小花一身蠻力,兩人將公蠣和珠儿拉了上來。

四人不敢久留,翻過低矮的圍牆,來到流云飛渡的花架下,將珠儿安置在竹榻上。

蘇媚已經擎燈站在花架下,蹙眉道:“小妖小花,半夜三更不睡,鬧騰什麼?”

一看到公蠣,驚詫道:“怎麼回事?龍掌櫃,你……”再一看珠儿,頓時大驚失色,忙過去幫忙,讓珠儿俯在竹榻上。

珠儿吐了一陣水,呼吸漸漸平穩。小妖帶著几分惱火,連珠炮一般問公蠣:“你和珠儿姐姐在那里做什麼?為什麼珠儿姐姐會掉到井里面?”公蠣渾身濕透,樣子狼狽,面對小妖的追問,也不知如何解釋。

蘇媚一聽便明白了八八九九,笑眯眯道:“天色不早了,龍掌櫃回去吧,珠儿今晚便由我照顧。下次約會,還是找個安全的地方。”她身上只穿了青色鑲邊的散袖短襟衣褲,青絲未綰,帶著一絲慵懶隨意,比白日盛妝更顯嫵媚。

公蠣尷尬異常,道:“不是約會……”小妖哼了一聲,衝公蠣翻了個白眼,道:“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人。你打算什麼時候同珠儿姐姐成親?”

公蠣愕然道:“成親?我為何同珠儿成親?她喜歡的又不是我。”

小妖氣得一跺腳,指著公蠣的鼻子對蘇媚道:“姑娘你看到了吧?他白天蒼蠅一般繞著我們家轉,晚上卻去勾搭珠儿姐姐,如今闖了禍,珠儿姐姐名聲被他毀了,他又不肯同珠儿姐姐成親……”

公蠣急得冒汗:“我哪有勾搭珠儿!”蘇媚喝住小妖:“你這丫頭真是無法無天,龍掌櫃的事儿,輪到你指手畫腳嗎?”轉而向公蠣道歉:“龍掌櫃,你不要同她小丫頭一般見識。今晚定是有什麼意外,你不方便告訴我們。這件事我知道輕重,不會出去亂講。”

公蠣真是百口莫辯,特別看到她眼底那絲心照不宣的笑意,更加沮喪。

小花照顧珠儿,小妖送了公蠣出來。公蠣連忙道謝:“今晚多虧你,否則那麼深的井,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辦好。”小妖氣鼓鼓的,愛答不理。

公蠣無話找話,道:“真是湊巧,半夜三更,你怎麼會聽到響動的?”

小妖怒道:“還說!你在隔壁唱歌,吵死人了!”

公蠣茫然道:“我?唱歌?”公蠣五音不全,從來不唱歌的。

小妖氣呼呼道:“我擔心吵到了姑娘,便起床來看。剛好家里梯子靠在圍牆上,一爬上梯子就見你和楊珠儿站在大槐樹下……做出些不成体統的舉動……”她越發生氣,對珠儿連聲姑娘也不叫了,鼻尖儿都氣得通紅。

公蠣訕訕道:“不是,那個是……”

小妖尖刻道:“你還抵賴?哼,早知道是你,我便不救了!”

原來小妖平日精神頭足,晚上靈醒得很,加上今天蘇媚回來,小妖自然更加上心,一點響動便能驚醒。據她所講,今晚她總聽到有人在唱歌,吵得睡不著,便想出來制止。結果看到一男一女摟摟抱抱,接著有人落井,她不敢驚動蘇媚,便去叫了小花,兩人翻過圍牆,打了燈籠查看,誰知救上來的兩人竟然是公蠣和珠儿。

公蠣還想解釋,兩人已經走到前堂門口。小妖一把推他出去,用力將門關好、拴上,嘴里還罵:“看到你便覺得討厭!”讓公蠣很是傷心。

公蠣竟然沒有做夢,一覺睡到了天亮。一睜眼便惦記著珠儿怎麼樣了,有心去看看,又害怕小妖那張利嘴。

正在糾結,忽聽阿隼在窗外吆喝:“龍掌櫃!龍掌櫃!”

公蠣忙整理好衣服出來。阿隼黑著臉,站在畢岸身后。

公蠣賠笑道:“昨天你們去哪儿了?”

畢岸頭也不抬,道:“昨晚沒事吧?”

公蠣看了看阿隼,低眉順眼道:“沒事。”阿隼怒道:“不是交代你不要出門的嗎?沒事出去亂晃什麼?”

公蠣昨晚因救珠儿落入水井,自覺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來想向畢岸邀功的,一看阿隼凶神惡煞,頓時委屈起來。

畢岸擺手制止了阿隼,溫和地道:“外面凶險,你應該等我回來。”

定是昨晚自己走了,蘇媚便招了他來。公蠣酸溜溜道:“蘇姑娘這麼快就告訴你了?”

阿隼瞪著公蠣,譏諷道:“你惦記的倒多!哼,自家生意不上心,賣胭脂水粉倒賣力得很。改日同蘇姑娘說說,請你去當伙計好了。”

原來他們已經知道他在流云飛渡情緒高漲、口沫飛濺的樣子。公蠣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道:“做伙計便做伙計,你道我不敢嗎?”

畢岸道:“好,今天傍晚繼續去。”

公蠣眼睛滴溜溜轉,不知道畢岸說這句話的意思。畢岸道:“看到美人儿了?”

畢岸很少用如此輕佻的詞彙,公蠣盯著畢岸看了又看,確定他不是譏諷或責備的意思,這才小心翼翼在石凳上坐下半個屁股,觍著臉道:“以我對胭脂水粉的造詣,哄那些小娘子綽綽有余。”

阿隼眉毛豎起,看樣子又要發作。畢岸的眼睛停留在公蠣腰間的香囊上,微微皺了皺眉,一把拽了下來:“哪來的?”香囊昨日濕了水,但顏色絲毫不褪,依舊鮮艷,味道也照樣清新。

公蠣得意道:“精致吧?胖頭去進貨,不知道從哪順回來的。”

畢岸左右翻看了一遍,若有所思,道:“香味好獨特,送我吧。”

公蠣有事相求,爽朗地道:“好。我明日讓胖頭再買一個回來。”

畢岸嗅了又嗅,反復捏著香囊,忽然道:“拿個碗來。准備一些白礬。”

阿隼一愣,指著香囊道:“這個?”

畢岸點點頭。公蠣見兩人打啞謎一般,好奇道:“怎麼了?”

阿隼端了一個空碗來。畢岸挑破香囊,將里面的香料一股腦儿倒了出來,公蠣連叫可惜,卻沒有阻止。

阿隼將碗里注入溫水,並按照比例放入白礬。香料慢慢浮動起來,整個房間異香四溢。

三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一盞茶工夫過去,水變成了翠綠的茶色。公蠣饞嘴道:“你別加明礬,這個味道一定不錯。”

阿隼目不轉睛盯著,遲疑道:“公子,會不會我們搞錯了……”

正說著,浮在水面上一個黃豆大小的暗紅色花苞忽然打起了轉儿,接著啪的一聲輕響,花苞裂開了,一個線頭模樣的東西顫顫巍巍從里面探了出來。

畢岸拿了根筷子伸向線頭,線頭順著筷子而上,纏纏繞繞,盤的像一小團亂發。

原來是一條細細長長的蟲子,竟然有半尺長。

公蠣看得頭皮發麻,吃驚道:“什麼東西?”

畢岸道:“這是銀線蠱,藏在花苞之中,算是蟲噬和花蠱的混合法术。”

阿隼拿了另一根筷子去捅,銀線蠱很快轉移到這邊來。但畢岸手中的那條筷子,已經出現細小的腐蝕,筷尖明顯便細了。

公蠣心下暗驚,一想到自己佩戴了好几天,頓時渾身發癢,忍不住抓撓起來。

阿隼將筷子上的銀線蠱按入白礬水中。銀線蠱在水中蜷曲翻騰了一陣,身体抻直,漸漸不動。畢岸皺眉道:“以后這些來歷不明的東西,不要隨便戴在身上。”

公蠣不敢回嘴,小聲道:“這個有什麼危害?”

阿隼玩笑道:“你要不要試試看?說不定這顆小花苞里也有。”

畢岸撥弄著香料,道:“這種銀線蠱是寄生在禽類体內的一種寄生蟲,經過特殊培育,可寄生在人身上。還有這几種香料,全是有劇毒的。”

公蠣聽了,越發覺得如百蟻噬骨,無處不癢,哭喪著臉道:“完了,我肯定中毒了!”又罵胖頭:“這個死胖子,不知從哪里弄得這麼個東西,存心害我!”

畢岸卻笑了笑,道:“這些劇毒的香料,但看來有害,但十二種放在一起,分量又拿捏得絲毫不差,剛好達到一個平衡,所以算是沒毒的,只有香氣散發出來。”

公蠣一下子釋然了,手不再四處亂撓:“早說呢。”

畢岸道:“這種將各種香料、花卉通過一定的炮制、配比發揮作用的,叫做花蠱。”

公蠣心里惦記珠儿,起身道:“你們慢慢研究,我看看珠儿去。”

畢岸一把拉住,皺眉道:“坐下。”

公蠣急道:“你不知道,昨晚,昨晚珠儿是被人推下去的!”

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的阿隼早按捺不住,暴跳如雷:“誰讓你跟著珠儿的?要不是你打草驚蛇,怎麼會出此意外?”

公蠣也怒了:“你還講不講理?我幫人還幫錯了?要不是我,珠儿早淹死了!”

阿隼還要再說,一個人在門口探頭探腦,正同胖頭爭執。阿隼不再搭理公蠣,拂袖而去。公蠣看著阿隼的背影,委委屈屈道:“他就是看我不順眼!”

畢岸沉默了片刻,道:“阿隼說得對,有些事情,不能瞞著你。”

阿隼一走,公蠣壓力頓減,大剌剌往石凳上一座,道:“什麼東西瞞著我?我知道這几個月當鋪有盈余,你可別想一個人獨吞。”

畢岸嘴角動了動,道:“情況很不妙。”

若是公蠣稍微用心一點,便可聽出畢岸言語之間的凝重了。可他的心思全在那些沒用的東西上,一邊留意隔壁流云飛渡的動靜,一邊想著如何同小妖解釋自己同珠儿的關系,心里還惦記珠儿的異狀,對畢岸的話只是下意識地點頭附和。

畢岸看到公蠣的心不在焉,微微搖頭道:“算了。”起身便走。

公蠣回過神來,道:“你去哪里?你什麼時候帶我去找阿意?”

阿隼急匆匆衝了進來,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憤怒還是沮喪,他看了看公蠣,欲言又止。

畢岸神色一凜,看著阿隼。阿隼沉重地點了點頭。畢岸衝了出去。

兩人打啞謎一般,公蠣不明就里,連忙跟上。三人一前一后衝進了珠儿的家里。

李婆婆見狀,麻利地收拾了東西關上大門,掛出個“歇業”的牌子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02 AM

(六)

珠儿這次真的死了。她的臉已經完全化為骷髏,身上少量殘余的肌肉變成了暗紅色,干巴巴地貼在骨頭上。若不是她頭發上熟悉的体香,看起來像是一具死亡多年的干屍。

公蠣摸著她硬邦邦、冰冷冷的手,哭得極其傷心。畢岸的臉板得像一塊石板,僵硬至極,良久才道:“阿隼,去找一輛車來,並對外放出風聲,說珠儿去長安學徒兩年。將楊鼓安置在城西的福安堂。”

阿隼默默退出。公蠣哭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一個月前便發現她有異狀,可只當是眼花……”

畢岸低聲道:“退后。”

公蠣退到一邊,仍哭得像個淚人儿。

珠儿床頭的桌上,放著一個針線筐,里面有一個做了一半的針線。畢岸翻看了一陣,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拿出個紅色蠟狀物,用火石點燃。

那東西未燃燒前稍微有些腥味,燃燒起來卻只有淡淡的煙霧。公蠣哭得鼻涕大長,淚眼蒙眬之間,忽見珠儿垂下來的右手動了一下。

公蠣不顧体面,拿衣袖將臉上的鼻涕眼淚胡亂抹了,定睛細看。

珠儿緩緩地坐了起來,輕聲笑道:“畢掌櫃,龍掌櫃,你們怎麼都在。”她用手掠了一下垂下的頭發——干枯的手指,黑洞洞的眼窩,一動一動的下頜骨,驚得公蠣連往后跳了三四步。

畢岸微笑道:“珠儿,如今這里不太平,你要外出躲一陣子。我這就送你走。”

公蠣看著珠儿的臉慢慢恢復圓潤,終于能夠說出話來:“珠儿,你這些天到底遭遇了什麼?快告訴我。”

珠儿抬眼看著他,臉上帶著一絲笑意,但眼神卻呆滯空洞:“你們怎麼都在。”

畢岸用眼神制止公蠣,雙目如電。再轉向珠儿,眼神瞬間變得溫柔:“珠儿,你要去長安兩年。”

珠儿重復道:“我要去長安兩年。”

畢岸的黑眼睛深不見底:“父親已經安頓好了,各位鄉親不要掛懷。”

珠儿道:“父親已經安頓好了,多謝各位鄉親掛懷。”

公蠣忽然明白了。珠儿已死,畢岸不知用了什麼法术,或者便是這種不知名的香料,讓她的機体能夠暫時恢復,但意識並未恢復。

畢岸的瞳孔在縮小,聲音溫柔得滴出水來:“珠儿學成便回來。”

珠儿嫣然一笑,道:“珠儿學成,便回來。”公蠣竟然毛骨悚然。

針頭的黑色東西燃盡,珠儿完全恢復了正常,除了稍顯呆滯,已經看不出同以前有什麼異常。

阿隼走過來低聲道:“馬車已經安排好。”

畢岸上前牽了她的手:“我送你上路。”

珠儿這次卻沒有跟著重復,而是帶著一點嬌羞,垂下脖頸,溫順地走在畢岸身邊。

街上人流不多,但多家已經開門做生意。一輛青篷轎式馬車停在珠儿家門口。

阿隼殷勤地打開車門,道:“珠儿姑娘,這次去長安,可要好好學習,等你回來開個全洛陽城最大的繡庄。”

公蠣嗅到一股死亡的氣息。馬車是金絲楠木制成,表面覆蓋了一層青色篷布,篷布之下卻是黑色,周邊金色雕花,兩端刻著福壽二字,還有黃裱紙畫的符——這明明就是一具棺材。

公蠣亦步亦趨地跟在畢岸身后。畢岸扶珠儿上了馬車,囑咐道:“你一路小心,多寫信來。”

珠儿機械地點頭。正在街上打掃的王二狗媳婦拿著掃帚,遠遠打招呼道:“珠儿姑娘,你這是要出遠門哪?你爹呢,不跟著一起去嗎?”

珠儿探出頭來,回道:“我去長安兩年,學成便回來。家父已經安頓好啦。多謝您掛懷。”

一直躲在門口的李婆婆聽到珠儿的說話聲,將信將疑地走了出來,裝作打水,偷眼看著珠儿。

畢岸揮揮手,道:“珠儿你多保重,我已經寫信給長安的朋友,他們會照顧你的。”他在珠儿的手變成白骨之前將車門關好。

馬車夫面無表情,趕著馬車慢慢駛離。公蠣呆呆地看著,心中不知是悲痛還是恐懼。

小妖忽然急匆匆跑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包草藥,驚訝道:“珠儿姐姐怎麼走了?我家姑娘說她身子骨受了風寒,要我一大早去給她撿藥。我想著她睡著未起,還沒來得及給她呢。”

看到小妖,公蠣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小妖看也不看他一眼,揚著下巴走了過去,頓足道:“她這是去哪里了?”

畢岸微微笑道:“她去長安,也算是散散心。”

小妖嘴巴癟了癟,有些失望,接著朝公蠣瞪了一眼,道:“出去也好,省得有些人一天到晚糾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哼!”她本想再奚落几句,但見公蠣眼睛紅腫,顯然哭過,心中還是有些不忍,便扭過臉不去理他。

接著一個動聽的聲音傳來:“珠儿走了?”卻是蘇媚,裊裊娉婷,雙目帶笑,粉面含春,小花跟在她身后,捧著個缽盂。她目光在畢岸臉上停留了片刻,又轉向馬車駛去的方向,再次疑惑道:“珠儿走了?”

畢岸的手指尖微微抖了一下,顯然內心十分激動,臉上卻依舊淡淡的:“蘇姑娘好。”

蘇媚秀眉微蹙,道:“她昨晚受了些驚嚇,精神不大好,我叫小妖去買了些補藥,又親自燉了一鍋烏雞湯來,正要端給她。怎麼突然走了呢?”她眼睛的余光掃向公蠣,公蠣忙將目光移開。

畢岸面不改色,道:“她想學習廣繡,同我講過多次,我便托了長安的廣繡名家。今日剛好他家商船回去,便順便帶了珠儿去。前些日子已經約好的了,不好改期。”

蘇媚輕聲道:“走了也好。”公蠣琢磨著她這句“走了也好”,心中更加難過。

几人目送馬車駛遠,阿隼等人自行走開。小妖開開心心道:“畢掌櫃,您要的蠟燭已經備齊。我們姑娘有事請教,請您移步。”

畢岸的臉紅了一紅。蘇媚笑道:“畢掌櫃,我這次出去遭遇了些怪事,想向你討教一二。”嘴里說話,眼睛卻傲然掃視周圍。

李婆婆倏地縮回了腦袋。

她一向特立獨行,對李婆婆之流並不避諱。畢岸默然不語。蘇媚眼睛亮晶晶的,忽然低聲道:“我家隔壁突然冒出來一口井,畢掌櫃不想去看看嗎?”

公蠣失魂落魄的,只想去人多的地方擠著,便自覺地跟了過去。小妖已經走上台階,回頭見他跟著,頓時叉腰豎眉,厲聲道:“我們姑娘只請了畢掌櫃一人,龍掌櫃請回吧!”蘇媚回頭笑罵道:“小妖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龍掌櫃請一起來。”

公蠣可憐兮兮地抬起頭,目光頓時呆滯。

蘇媚同珠儿一樣,身上顯示出些異狀來:臉頰上有一小塊血肉化去,像是被嚴重燙傷;而提著裙裾的左手,已然剩下森森的白骨。

公蠣落荒而逃。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05 AM

(七)

公蠣衝回忘塵閣,將自己像塊抹布一樣甩在竹榻上。他覺得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樣,軟綿綿的無一絲力氣,明明大熱的天,卻一陣陣地發冷。

一杯熱茶重重地放在公蠣面前的石桌上。阿隼板著一張臉,帶著几分厭惡道:“看清了?”

不用問,公蠣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阿隼的拳頭握得哢哢直響,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口氣平和一些:“公子總是說,一些事情讓你知道了于事無補。不過我覺得事情跟你有關,你還是必須了解清楚。”

公蠣用手擤了鼻涕,哭了起來:“珠儿不是我害死的,昨晚也不是我約的她……”

阿隼雙眼冒出火來,手按在石桌上,逼視著公蠣:“你能有個大老爺們的樣子嗎?不許哭哭啼啼,不許嘮嘮叨叨,閉嘴,聽我說。”他聲音不高,但藍灰的眼珠子如閃電一般,帶給公蠣一種天然的恐懼。

公蠣一個激靈,坐直了身体。

阿隼所講的前半部分,並無什麼特別。同公蠣小心翼翼、竭力回避的想法一樣,無非便是太平盛世之下暗流涌動,巫教橫行,荼毒生靈。巫教經過官府的數年打擊,已經多年銷聲匿跡,但自去年開始,巫术重新在底層民眾之間興起,特別是洛陽城郊、偏僻山區,巫术害人以及巫教信徒修煉帶來的各種詭異事件層出不窮。

這三個月來,畢岸同阿隼已經經歷好几起此等事件,無一不是同巫教有關。

阿隼點出了几個,什麼伊陽縣紅衣女自焚事件,雙橋鎮活埋事件等等,至于什麼失心瘋、暴斃之事更多。而洛陽城中,除了公蠣所經歷的種種巫教事件,如今涉及人數最多、后果最為嚴重的,便是類似珠儿這種情況的“活死人”案件。

公蠣聽到“活死人”三字,渾身打起了擺子:“活……活死人?”

阿隼道:“活死人是民間的叫法,實際上,這種人是中了冥花蠱。”

公蠣想起剛才提到銀線蠱和花蠱,疑惑道:“蠱术,不是南詔國、苗疆才有的嗎?”

阿隼嗤道:“給你的書都白看了!照你的說法,那些西域巫术是怎麼傳入中原的?”

公蠣吃了個沒趣,訕訕又問:“冥花蠱是什麼?”

阿隼不耐煩道:“這個要問公子,我不懂。”頓了一頓,又道:“或許跟剛才那個香囊有些關系。”

公蠣想起珠儿,眼圈又紅了,再想到美艷的蘇媚,一陣心悸:“巫教給人下這種蠱毒,用來做什麼?”

阿隼神色凝重了起來:“祭祀。用活人祭祀,你懂嗎?”

用活人祭祀,人祭。

公蠣反應過來,飛快問道:“祭祀誰?”

阿隼用鼻子哼了一聲,道:“總算問了句靠譜的。洛陽城下有只三腿金蟾,聽說過嗎?”

洛陽金蟾,多次出現在老龜的故事之中。據老龜講,人稱洛陽地脈奇異,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商周魏晉皆建都于此,實際上,是因為洛陽地下有一只巨大的金蟾,使得此地紫氣升騰,山川形勝,最是適宜成就霸業。云上古時期,洛水之濱集天地靈氣生出一只三足金蟾來,因洛陽地脈豐益,金蟾逐漸長大,並與山河樹木連為一体,今日已經不可方物,難以估量,每年的吐納足以影響洛水的漲落等等。

老龜講得煞有介事,公蠣聽得嗤之以鼻。以公蠣的理解,若是真有修行千年的靈獸,早已修成正果,最不濟也像公蠣這樣修個人形出來,怎麼可能仍然潛于洛陽地下呢。老龜對公蠣的質疑很是生氣,卻講不出足以讓公蠣信服的理由。

但從阿隼口中講出,公蠣卻覺得一點都不可笑。

阿隼道:“這只金蟾在地下已數千年,已經同山石土地長在了一起。”他用力跺了跺地面,道:“如今腳下,到底是真正的土地還是金蟾的身体,誰也不能確定。”

公蠣想起老龜的話,喃喃道:“邙嶺,邙嶺是它的背部。”怪不得民間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表面看邙山雄渾逶迤,土厚水低,宜于殯葬,原來有金蟾背負,自然是塊風水寶地。

公蠣正要繼續發問,忽聽阿隼道:“你聽!”

兩人側耳細聽。王寶同几個孩子在借口玩耍,隱隱聽到他們唱的童謠:“蟾儿動動,人儿靜靜;蟾儿醒醒,城儿空空。蟾儿一蹬腿,閻王吃小鬼。蟾儿一動嘴,洛陽變成灰……”

原來不是鳴叫的“蟬”,而是指地下的金蟾。公蠣琢磨著這几句童謠的含義,阿隼道:“據說金蟾体內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但金蟾已經多年不動,誰也不知道它是否還活著。”阿隼頓了一頓,又道:“也有人稱,所謂三足金蟾,是先古高人按照金蟾三足鼎立之勢布的一個巨大陣法,並非真有這麼個金蟾。不過到底是不是真的金蟾都無所謂,總之這個金蟾陣就在下面。”

公蠣明白過來了:“莫非巫教的所謂祭祀,是想要喚醒金蟾?但不知道金蟾是否活著,所以他們找了些符合條件的女子作為祭品,投給金蟾……”

公蠣忽然想通了一個問題:昨晚的所謂落井,便是這項祭祀活動的一部分!而流云飛渡隔壁的古井,或許便是通往金蟾体內的一個通道。

但阿隼接下來一番話,讓公蠣更加震驚:“那些中了冥花蠱的女子,只是陪襯,而你,龍公蠣,才是這場祭祀活動的重心。”

公蠣正准備衝去流云飛渡,聽了這話又站住了:“你說誰?我?”

阿隼道:“裝有冥花蠱毒物的香囊,莫名其妙出現在忘塵閣。若不是公子發現及時,剛好院子內外撒了雄黃,抑制了銀線蠱和花蠱的發揮,只怕你要跟珠儿一樣了。”

公蠣發傻一般地瞪著他。

阿隼道:“對了,我請教過公子了,他說,銀線蠱和花蠱,散發出來的味道,會讓人肌肉萎縮,至于是不是銀線蠱鑽入了人体內,如今尚無法確認。”他往石凳上一坐,伸長腿蹬在梧桐樹干上,看著公蠣。

公蠣頭上沁出一層汗珠子。從巫琇到攰老頭,從趙婆婆到玲瓏,從窨讖鼓到蛇婆牙,從千魂格到日前差點困死在里面的八卦瓠……還有這個莫名其妙的蠱毒香囊,真是防不勝防。

他連忙咬緊牙關,竭力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窩囊,嘴硬道:“那個香囊,也許不是給我的呢……”

阿隼哼了一聲。公蠣耷拉下眉毛。若要有人以香囊方式在忘塵閣內投送冥花蠱,目標非公蠣莫屬——只有公蠣才喜歡這些不三不四的小玩意儿。

阿隼不再咄咄逼人,道:“洛陽城中,不止是巫教一股勢力。狐族,已經沒落的攰氏,還有莫名其妙的力量,共同攪動這個漩渦。而這個漩渦的中心,就是你。”

公蠣惶恐地看著他。阿隼看著他的樣子,想要發火又忍住了,嘆了口氣道:“算啦。可能也沒我說的這麼嚴重。”

公蠣不顧小妖的白眼,厚著臉皮去了流云飛渡。

畢岸站在花棚下,正拿著一包香料放在鼻子下嗅。蘇媚站在一側,歪著臉,專注地看著他的臉,兩人熱烈地討論著,真真儿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蘇媚看到公蠣過來,笑著要小花又捧了一盅茶過來:“龍掌櫃不要跟小妖一般見識。”

公蠣不敢看她的臉,但一低頭看到她的手,更覺心驚肉跳:“不會……不會。”

蘇媚舉起手看了看,粲然一笑,轉頭對畢岸道:“我自己還是看不到,只是感覺手上的皮膚稍微有些發緊。你瞧著怎麼樣了?”

蘇媚竟然是知道的,公蠣十分吃驚。

畢岸拿起她的芊芊玉手仔細看了看,道:“還是再調整兩味,增加一味。天生雪蓮減少一錢,焚心蟲焙干增加三錢,地精靈魄果取汁,火上淬煉后提其粉末,混合以前几味藥材,以蜂蜜調制,分十丸,每晚子時服用一丸。”

看公蠣聽得一愣一愣的,蘇媚笑著解釋道:“我想試一試,看能否找到冥花蠱的解法。”

原來日前畢岸曾找蘇媚請教花囊里的香料,蘇媚聽他為找到冥花蠱的解藥犯愁,便趁他不備,自己以手為引,偷偷試了試花蠱和銀線蠱。她自己瞧不見,又沒有輕重,所以手和臉都沾染上了。

畢岸慍怒之中帶著疼惜,訓斥道:“冥花蠱這種東西,能隨便試嗎?”輕撫著她手上的異常部位,命令道:“以后沒有我的同意,不許以身試藥。”

蘇媚嘴巴一撅,看似要反駁,但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卻乖乖地道:“是。”又問道:“你說發現有人中了冥花蠱,能否帶我去看一眼?”

畢岸卻道:“你別操心這個,趕緊調養好自己要緊。”那模樣,分明是一個疼愛妻子的郎君的口吻。

公蠣頓時忘了正事,酸溜溜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好上的?”

畢岸假裝未聽到。蘇媚卻抿嘴一笑,嗔道:“龍掌櫃別胡說,畢公子還沒答應娶我呢。”眼睛卻只管斜睨著畢岸,神態嬌媚,眼神潑辣。

畢岸頓時紅了臉,別過頭去。公蠣說不上心里是什麼滋味,心想要是有個姑娘這般對自己,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遂捅了畢岸一拳,帶著點忿忿不平小聲提醒道:“人家姑娘都主動了,你還裝什麼矜持?”

畢岸忽然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蘇媚。蘇媚反而有些躲閃,眼波流轉,掩口吃吃笑道:“我開玩笑的呢。”扭身去整理旁邊大籮里晾曬的香料。

這些日來,公蠣天天待在家里,對他們之間的關系很是好奇。明明一有空便膩在一起,但又不像尋常情侶的模樣:表面看蘇媚大膽而熱烈,畢岸內斂而冷傲,給人感覺兩人之中定是蘇媚主動,但公蠣又敏感地捕捉到蘇媚潑辣嫵媚背后那種奇怪的疏離感,仿佛兩個人的關系又顛倒過來了一般,微妙得難以描述。

畢岸很快恢復如常,繼續剛才的話題道:“你趕緊調理好身体,這些日哪里都不要去。”

蘇媚下巴一揚,笑道:“放心好了,我比你可惜命的多,一定死不了的。銀線蠱不好說,花蠱之流,不過是用了花草之間配伍禁忌,我一點點嘗試,早晚破解。”

畢岸面露憂色,道:“冥花蠱蠱毒能夠結合個人体質發生變異,所以即使破解,你用著有效,不一定對她們有效。”

蘇媚不無遺憾道:“可惜我自己瞧不見,不知道中了冥花蠱到底是什麼樣子,否則便是一味一味試,也總能找到合適的。”

畢岸輕聲呵斥道:“不得胡鬧!”

蘇媚低頭嬌羞一笑,風情無限。

公蠣覺得自己十分多余,退了一步,訕訕道:“你們聊。”

畢岸卻回過頭來,道:“公蠣你過來,我們一起去看看昨晚那個古井。”

兩人繼續討論剛才的藥方,說的藥材都是公蠣從未聽說過的。小花急匆匆端著一碗藥過來,粗聲粗氣道:“姑娘,喝了藥再去吧。”

蘇媚秀眉一蹙,帶著點惱火道:“先放著。晚半個時辰死不了人。”

小花不吱聲,用乞求的眼神看向畢岸。

畢岸接過藥,溫和道:“小花忙去吧。”轉過身對蘇媚道:“症狀已經很明顯了,不能再耽誤下去。聽話。”將藥碗送至蘇媚唇邊。

蘇媚乖乖地就手儿喝了,辯駁道:“其實沒事的,我自己知道。”

公蠣簡直又妒又恨,目不轉睛地看著蘇媚飽滿的雙唇,恨不得自己就是那碗藥。

蘇媚一口氣喝完,抬頭看到公蠣的目光,笑道:“龍掌櫃,你的阿意姑娘找到了沒?”

定是畢岸告訴她的。公蠣羞紅了臉,瞪了畢岸一眼,支吾道:“正找呢。”

蘇媚抿嘴儿笑。小妖快步跑來,問小花道:“夾銀錠的剪子呢?”看了一眼蘇媚的藥碗,疑惑道:“好好的,喝什麼藥?”

蘇媚笑罵道:“管得倒寬。忙你的去吧。”

小妖嬉皮笑臉道:“姑娘你不能一見到畢掌櫃,就覺得我們倆多余。”說著朝小花擠了擠眼。小花愚笨,木呆呆的,只管笑。

公蠣腆著臉跟小妖搭訕:“是有什麼大買家來了,要用到絞剪?”

小妖哼了一聲,去挽小花的胳膊,道:“我們走,不理那個討厭鬼。”

蘇媚罵道:“小妖,找打不是?!”小妖一吐舌頭,衝著公蠣做鬼臉。

小花掙開了小妖的手臂,嘟囔道:“熱死了,別拉我。”小妖去捶小花的背:“呸,出去一趟還漲脾氣了你!”

小花連忙笑著躲避,兩人鬧著去了前堂。

公蠣看著,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感慨。畢岸不知何時站在他身邊,道:“是啊,若是能一直這樣,多好。”

公蠣想起珠儿,想起阿隼剛說的金蟾陣,好久才道:“尋常百姓,能生在太平盛世,無病無災,衣食無憂,便是福氣。”

蘇媚挽住了畢岸的手臂,看著小妖和小花遠去的背影,怔怔出神,低聲重復道:“是啊,若是能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公蠣瞥見她的眼神,竟然滿是憂傷。

流云飛渡的隔壁那個破舊的廢園子,已經被圍了起來。井口上公蠣和珠儿被救的痕跡還在,但整個園子,並無任何奇特之處。

公蠣几次想說出昨晚被人推入井中的事情,但見蘇媚神色黯然,料想也知道目前情況不妙,不想她過于擔心,還是忍住不說。

畢岸繞著走了几圈,道:“我下井底看看。”也不等公蠣找繩子,和衣跳了下去。

蘇媚急得跺腳,衝著井口叫道:“井水涼呢,小心激著。”

畢岸的聲音沉悶地傳來:“放心。”

小花抱了繩子過來,公蠣拉了畢岸上來。蘇媚拿了帕子,將畢岸頭發上的水拭干淨,那模樣儿,活脫脫一個伺候夫君的小娘子。

偏偏畢岸也神色如常,顯然對蘇媚的舉動已經習慣。

公蠣心中好生羨慕,只好扭頭不看,道:“下面怎麼樣?”當年巫琇騙他來取枯骨花時,公蠣曾發現井底有許多屍骨。

畢岸將手中的東西托到公蠣面前,是十几塊骨頭碎片:“井底有些殘余的骨骸,可惜已經難以分辨。”

蘇媚換了一塊干的帕子來,道:“這里怎麼會無端端多出一口井來?奇怪。”

畢岸看了一眼公蠣,道:“這口古井,是八卦瓠陣的一條通道,不知何故,被廢棄了。”

公蠣再一次聽到八卦瓠,回想起那晚同江源困在無數上下石階的地方,仍心有余悸,疑惑道:“八卦瓠不是一個封閉的空間麼?這里怎麼會出現現實的一個通道?”

畢岸用手指摸著古井上磨損得几乎看不到的花紋,道:“你知道巫术,最早用于干什麼嗎?”

蘇媚接口道:“是用于祭祀的吧?”

畢岸道:“除了祭祀,另一個最重要的作用便是排兵布陣,戍守城池。其實即使祭祀,在上古時期也是同戰爭結合在一起的。戰敗要祭祀,戰勝更要祭祀。”

公蠣琢磨道:“這麼說,順著這口古井,能夠進入到八卦瓠之中?”

畢岸道:“這個陣法,應該是早早布下了,當時留的記號,也許是這棵古槐,或者便是這個石碑。”他將槐樹下的落葉和表層的泥土扒開,露出一塊平整的黑色石頭來,石質縝密堅硬,“這不是洛陽常見的石頭,而是有人專門埋下的。”

公蠣忙上前,讓石頭露出的更多些。

殘缺不全的石碑上,沒有一個字,只刻著一個陰陽魚。

畢岸繼續道:“任何一個陣法,都可大可小。若你在樹林里布置一個迷魂陣,抓一兩只野兔,那麼你便是一個獵人的格局,但若你能夠將整個陣法布置大到一個城市,一個國家,那便是經天緯地之才。”

公蠣明白過來。蘇媚秀眉微蹙,問道:“你是說,這個八卦瓠,布置在整個洛陽城中?”

畢岸道:“正是。”

公蠣忐忑道:“這地下又是八卦瓠,又是金蟾陣,怎麼兩個陣法還可以重合的麼?”

畢岸隨手拿起旁邊兩個空著的簸箕,倒扣在一起:“一個陣法可能留有不足,如這簸箕的開口,但若是兩個陣法在布置上能做做到相互配合、相互呼應,那麼陣法功力可大振,几乎沒有紕漏。”

公蠣喪氣道:“這麼說,巫教早已經布置好了,要啟動金蟾陣,必然要帶動這個巨大的八卦瓠。”

蘇媚一臉迷惘,顯然對此了解甚少。公蠣納悶道:“巫教布置這個陣法,費心費力,到底有什麼用途?”

畢岸道:“暫時尚且不明了。”公蠣還要再問,卻見畢岸用眼神制止,只好收口不提。

出了流云飛渡,公蠣心思煩亂,亦步亦趨地跟在畢岸身后,無話找話道:“蘇媚姑娘……嘿嘿,同你倒也般配,你就從了吧。”

畢岸面無表情,道:“別胡說。”

公蠣見他沒有生氣,頓時來了興致,湊上去擠著眼睛道:“喂,既然情投意合,干嗎不正正經經說媒提親?若你不好意思開口,我去和李婆婆說去。”說完又忍不住一臉憤慨地道:“雖然我看你們好心里不舒服。”

畢岸快走了几步,淡淡道:“不用你管。”公蠣對他的態度十分氣憤,怒道:“我就討厭你們這樣的,喜歡便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這麼曖曖昧昧算什麼?這蘇姑娘也古怪得很,明明對你愛得要命,一談到實質問題又若即若離……”

公蠣說得氣勢十足,實際上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同女孩子相處,唯一算是曾經談婚論嫁相處過的玲瓏,也是被人家牽著鼻子走的,剩下的便是對珠儿、蘇媚美色的垂涎和對阿意的暗戀,因此說著說著也覺得底氣不足,喪氣道:“女人果然是最難以捉摸的東西。”

畢岸反而笑了,道:“你也知道啦?”

公蠣胸一挺,得意道:“當然,我經驗可比你豐富。你同蘇姑娘相處若遇到什麼問題,只管來請教我。”

畢岸哼了一聲,眉眼仍帶著笑意。

公蠣兀自嘴硬,信口開河道:“女人要哄著寵著,蘇姑娘這種,只要多多說些甜言蜜語,保管有用。要不我教你如何恭維女人……”說完覺得蘇媚貌似軟硬不吃,這招似乎不可行,自己不由嘿嘿地訕笑起來。

畢岸也微笑著搖頭。

兩人難得討論這些話題,公蠣覺得十分有趣,又追著問道:“不如你告訴我,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

畢岸反問道:“你喜歡什麼樣的?”

公蠣認真道:“漂亮,得是個美人儿。”

畢岸嘴角微微上揚,道:“不是阿意嗎?”

公蠣喜滋滋道:“對啊。阿意又漂亮又可愛,剛好符合我的要求。你呢?”

畢岸忽然繃起了臉,一言不發。

公蠣只當他不肯說真心話,不滿道:“呸,真小氣!”挑釁一般道:“蘇姑娘的臉上也有,你瞧見了嗎?”

畢岸道:“她只知道手上有,不要告訴她。”

公蠣哼哼道:“廢話!我自然明白。”

畢岸道:“我不想讓她過多參與其中。所以珠儿的事,也不要告訴她。”

專程交代這個,簡直是對自己智商的蔑視。公蠣跳起來叫道:“你以為我傻的嗎?一說話就穿幫拆台?珠儿的事,我一個字都不會透露出去!別說蘇姑娘,連小妖都不會告訴!”

畢岸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同小妖倒要好。”

一提起小妖,公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個小丫頭,真是牙尖嘴利,蠻不講理,簡直拿她沒辦法。”又一想起珠儿,心情頓時沉到了谷底,道:“你真把珠儿送去了長安?”

畢岸沉默不語。

公蠣看他的臉色,心中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叫道:“你把她怎麼了?”

畢岸忽然轉身,道:“我帶你去找珠儿和阿意。”

公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意?”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08 AM

(八)

阿隼趕車,畢岸和公蠣坐在了車里。

仍然是那輛棺材制式的靈車,厚厚的金絲楠木,拉上車簾之后密不透風,如此熱的天氣,卻感到一絲絲涼意。

公蠣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是因為珠儿的問題驚嚇過度還是因為馬上要見到阿意情緒激動。

畢岸的臉冰冷得像塊石頭。公蠣遲疑了几次,想問問木赤霄找到了沒,卻不敢開口。

公蠣偷偷將車簾打開一條縫。花枝招展的行人,琳琅滿目的店鋪,扑面而來的熱浪,像一幅色彩過于濃郁的畫面,從眼前飛馳而過。但所有的人,皆對這輛奇異笨重的馬車視而不見。

馬車駛出了安喜門,走過一條高拱石橋。城中喧鬧的聲音突然變得無聲無息,層疊的山石和濃密的樹木,仿佛夢中一般影影綽綽。

車在一處高大的宅院前停下。畢岸跳下了車,公蠣連忙跟上。

但等畢岸走向那座斑駁的石門時,公蠣明顯遲疑了。牆壁風化得厲害,布滿綠苔的地面,石縫中亂七八糟的荒草,無一不顯示宅子的古老。而最為關鍵的是,公蠣莫名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

大門開了。里面綠樹成蔭,寂靜陰暗。公蠣打了個寒噤,道:“阿意……阿意住在這里嗎?”

阿隼道:“就在里面,進去看看吧。”不由分說推著公蠣走了進去。

三人來到第一間廂房的窗前。窗色不透,大白天竟然看不到屋內的情形。公蠣欲要伸手去摸,遲疑了下,又自己收了回來。

畢岸拿出一個紅色蠟燭頭,遞給阿隼。阿隼點燃,冒出一絲青煙。

公蠣的耳朵靈敏地捕捉到了一絲響動,激動道:“怎麼回事?”

灰暗的窗欞慢慢亮了起來,屋內的情形一覽無余。一具白骨慢慢地從已經漚朽的雕花木床上坐起,手撩秀發,動作嫵媚而恐怖。

白骨松松垮垮地披著一件繡有紫色丁香的長袍,款款走了几步,探身看著窗外,目視著公蠣,張口道:“几時了?”她只有黑洞洞的眼窩,但公蠣直覺,她看向的是自己。

熟悉的丁香花味,嬌憨之中帶著一絲霸道的動聽聲音,只是花瓣一般的紅唇已經不見。

怪不得畢岸推推拖拖,總是不帶自己去找阿意。

畢岸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公蠣,不等他發問,道:“一個月前的晚上,我在距離如林軒不遠的荒灘上遇到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阿意,但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別,同你拿回來的手絹上的味道一樣。我也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從見到時起,她便只會說這一句話。”

公蠣嗅著那股清香芬芳的丁香花,喃喃道:“是她,正是阿意。”他怔怔地看著阿意。阿意仍然在重復那句話:“几時了?”

畢岸扭頭對阿隼道:“去看看珠儿。”

阿隼走過一叢亂蓬蓬的荒草,手里燃燒的青煙飄向東廂的一個房間。

公蠣機械地跟著畢岸,仿佛自己的意識也跟著死去。

東廂一個窗子亮了。一具死人骨架歪在床頭,一動不動。她身上的衣服公蠣很熟悉,正是珠儿早上的衣著。

畢岸俯了俯身,隔窗柔聲道:“珠儿,你還好嗎?”

白骨一顫,慢慢轉過頭來,並扶著桌子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畢岸,眼窩之中流下兩行清水。

公蠣朝著窗子扑過去,卻被彈了回來。畢岸輕聲道:“我用蕩離之术隔斷了這里對外的聯系。這些房屋里,有道家正統的凝魂符和蘇媚精心調制的凝魂香,可使得她們殘存的意識不至于散去,比在外面要好一些。”

白骨細長的指手骨緊緊抓著窗欞,下巴抬起,發出無聲的吶喊。

公蠣抱住腦袋,蹲了下來:“昨晚……昨晚真不是我約的珠儿。有個男人,走路像柳大,但長得卻一點不像……”

畢岸道:“我知道。”

公蠣激動道:“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誰?我一定要抓到他,給珠儿報仇!”看到畢岸點了點頭,公蠣的激動瞬間轉化為了驚愕:“你知道!你竟然知道!你知道他同珠儿約會是想要害珠儿,竟然不提前抓了他?為什麼?”

他越說越悲憤:“你和阿隼才是殺死珠儿的凶手!”

畢岸眼睛黯淡了下去,道:“我錯估了形勢,以為珠儿暫時是安全的。”

公蠣指責道:“你上次也一定看到了她的異樣吧?可是你卻瞞了下來,害得我以為是我眼花!”他忽然想起蘇媚,頓時面如土色,“蘇姑娘……蘇姑娘她……”

畢岸沉默了一陣,道:“是,蘇媚這些天一直幫我布置這個地方,可她……她感染的冥花蠱卻比她自己所知嚴重多了。”

周圍死一樣寂靜,偶爾聽到枯枝落下的聲音。

白骨怔怔地看著公蠣,忽然開口道:“龍哥哥,幫幫我。”聲音小而清晰。

公蠣不再害怕,看著珠儿已經變成骷髏的面容,忽然激動起來,叫道:“她們沒死,她們沒死!”他抓住畢岸和阿隼的手臂,用力搖晃。

畢岸任憑他掐得生疼,阿隼卻甩開了,鄙夷道:“這個還用你說?”

燭頭燃盡,窗子重新變得灰暗。

這個墳墓一樣的古宅,一共“住”著四個人,除了珠儿和阿意,還有一位婆婆,一位婦人。

阿隼一一介紹:“婆婆的孫女,十年前被巫教擄走,她一直在尋找巫教的蹤跡,不知得罪了巫教哪位人物,被人下了冥花蠱,等我發現的時候,她已經骨化嚴重,只好帶了她到這里來。這位婦人,是偷東西導致的。活該她倒霉,可能剛好偷到了巫教高手。”阿隼嘆了口氣,掃視著周圍黑乎乎的門窗:“若蘇姑娘的冥花蠱得不到有效控制,她只怕也要住到這里來了。”

公蠣的眼淚終于出來了。

阿隼視而不見,踢了一腳地面上倒著的獸頭,狐疑道:“公子,這個冥花蠱,你說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麼厲害?”

畢岸終于趁著公蠣抹眼淚之時,抽出了被掐得發紅的手臂:“冥花蠱,是巫术之中毒术的一種,以人身体作為陪葬的容器,即冥器。因其多選擇一些妙齡少女下手,所以稱為冥花蠱。”

公蠣終于能夠說出話來:“阿意和珠儿,還能救嗎?”

畢岸看著他:“或許能。”

公蠣挺了挺背:“如何救?”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干巴巴的眼睛像藏著一小股火。

畢岸看向古宅背后高聳的邙嶺:“破了這個祭祀。”

公蠣深吸了一口氣:“你剛才說的毒术,我記得我看過的,卻沒有講到冥花蠱。”

畢岸道:“你看的那些只是皮毛,巫术高深莫測,若要破解,先要參透其中精要。這些內容,全在《巫要》之中。”

畢岸說得對,不能逃的,只能面對。

從古宅回來的路上,畢岸詳細講述了關于冥花蠱的猜測。

兩月前,公蠣尚在如林軒里瀟灑快活,畢岸同阿隼仍在四處搜集關于巫教的線索。

活死人案件,最開始,是城郊一個偏遠山村杜家村一個五歲的女童中了邪,連日哭叫不止,直哭得聲音嘶啞口鼻出血。女童聲稱,村子里好多個女鬼,要將全村的人都吃掉。阿隼剛好在附近查案,便留心看了一眼。孩子可能受了驚嚇,並無什麼毛病,不過聽到她指名道姓說村里一位姐姐是鬼,有些好奇,臨走之前,去了這位姐姐家。

一見之下,阿隼大吃一驚,忙回城叫了畢岸,連夜潛入杜家村。

公蠣猜到結果了:“她……同珠儿一樣?”

畢岸緩緩道:“不錯,女童口里的這位鄰家姐姐,姓陶,已經全身骨化,沒了自我意識,卻能照常走路、說話。”

公蠣狐疑道:“村里的其他人,都沒發覺嗎?”

畢岸道:“這種活死人,常人是看不到的。那個女童,或許是有特殊視力,偏偏看到了。”這驗證了公蠣的猜測:這種冥花蠱,中蠱的人自己沒有發覺,周圍的人也不會發覺,只有下蠱的人才能看見並操控活死人;旁人只會覺得此人性格大變,家人也以為她是病了,卻不曾想已經變成行走的死屍。

公蠣啞然,半晌才道:“然后呢?”

畢岸道:“因為白天出現在村子里比較顯眼,天未亮我同阿隼便回城了,回去置辦了行頭,假扮成走街串巷的貨郎,當天傍晚,又來到杜家村,卻發現陶姓女子不見了。”

公蠣好奇道:“失蹤了,還是死了?”

畢岸道:“不知道,整村人諱莫如深,一問三不知。她家只有一個父親,說她去了外地走親戚。可是我當時留了人在村口把守,並未見她出村。”

公蠣又問:“那個小女孩呢?”

畢岸道:“小女孩中了邪,口歪目斜,痴痴傻傻,已經不再哭鬧。”

公蠣嘀咕道:“這事果然有些奇怪。”

畢岸道:“第一次發現這種情況,我十分驚訝。便囑咐阿隼,留意城里城外其他地方是否異常。再后來,直到在調查王瓴瓦死因的時候事情才有了轉機。”

想起這個,公蠣便覺得心有余悸。王瓴瓦是打墓圈墳的,去桂平的墓里偷那件紅斂衣,卻遭人陷害,被活活悶死在棺材里。

公蠣一直好奇,王瓴瓦是被誰殺死的:“查到殺死王瓴瓦的凶手了嗎?”

畢岸道:“沒有。”

公蠣有些失望:“王瓴瓦是巫教的人。會不會是巫教殺人滅口?”

畢岸道:“巫教做事,一向不留痕跡。若是他們要殺王瓴瓦滅口,定是王瓴瓦做了什麼不尋常的事儿。若不是巫教的人下手,那王瓴瓦得罪了什麼人呢?”

“我便差高陽王進,將王瓴瓦死亡一事按下,暗中不動聲色地調查。走訪了多次,意外從王瓴瓦的一個酒友口中得知了一個信息。”

圈墳打墓,這種活儿一個人是做不了的,必須團隊完成。王瓴瓦雖然同街坊鄰居冷淡,但同打墓的几個人關系尚可。尤其是同一個叫做王蛟的人,常常一同喝酒。據王蛟說,王瓴瓦死前半個月,曾勸說王蛟趕緊離開洛陽,說洛陽將要有大事發生。

畢岸道:“王蛟對他口中的大事很是好奇,便追問王瓴瓦。王瓴瓦有次喝多提到,洛陽不日將城毀人亡,並提到祭品什麼的。”

這句話引起了畢岸的注意,他同阿隼開始留意關于祭品、祭祀的有關情況。几經調查,並考據各種古籍,畢岸判斷,巫教近期所謂的大動作,是要喚醒金蟾,啟動金蟾陣。

畢岸道:“洛陽人口百万,從中尋找被選為祭品的女子,如同大海撈針。先前我同阿隼跑遍了洛陽城,只確定了一個被選中的女子,而這個祭祀,需要至少三個。”

公蠣緊張道:“其中一個,是珠儿嗎?”

畢岸卻搖了搖頭,道:“不……有些不對,或許是哪里出了問題。”他躊躇了片刻,道:“第一個確定的是杜家村的那個陶姓女子,而且她的情況也最為嚴重的。按照我的推算,她被作為祭品獻上的時辰,便是這兩日。”正因為如此,畢岸同阿隼昨日趕去了郊外,而沒能守在忘塵閣,導致了珠儿的意外。

公蠣道:“然后呢?那個女子出現了嗎?”

畢岸道:“奇怪的正是這個。”他頓了一頓,道:“今日子時應該是祭祀活動的開始。而按照陶姓女子的生辰八字,她命屬坎卦,為暗流水命,當屬第一個。可是村里什麼動靜也沒有,陶姓女子也不見蹤影。”畢岸閉了閉眼,似乎在心中重新計算了一遍,低聲自語道:“怎麼會計算錯了呢?”

公蠣遲疑道:“會不會……珠儿才是第一個?”

畢岸用手指在車板上橫七豎八地畫了一陣,搖頭道:“還是不對。珠儿的命數不對。”

公蠣對八卦五行之類研究不多,難以理解,愣了半日,道:“她們中的那個冥花蠱,找到下毒的人,破了他的蠱,這些人便有救了。”

畢岸苦笑道:“說的容易。冥花蠱已經啟動,哪里還停得下來?”

祭祀一旦成功,洛陽城將整体傾覆,后果不堪設想。將死的珠儿和阿意,蘇媚,還有洛陽城中的美景美食……真的逃不掉了。公蠣重重地嘆了口氣,挺起胸脯:“說,怎麼辦?”

畢岸臉上露出笑容,表情同前日兩人打賭看書、投射時一模一樣,天真之中帶著一絲孩子氣。

公蠣又嫉妒起來,沒好氣道:“有話直說,別笑得跟個娘儿們似的。”

畢岸笑容一收,道:“趕著巫教之前,找到被作為祭品的女子,能否破解冥花蠱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盡快阻止祭祀的啟動。時間很緊,之前我們一直過于被動,如今要主動出擊了。”

公蠣心里想的卻是相反:當務之急是救阿意和珠儿,然后逃得遠遠的,祭祀啟動與否,無關緊要。

畢岸似乎知道他想什麼,冷冷道:“別想了,你逃不掉的。”

公蠣哼了一聲,心想我若想逃,難道還需要你允許?便板著臉不說話。畢岸沉默了一陣,道:“走吧,明日六月初七,杜家村有社戲。我懷疑這個社戲是祭祀的一部分。我們去看看熱鬧。”

阿隼調轉馬車,往杜家村駛去。

杜家村處于邙山深處,洛陽城郊東北方位,是個千年古村落,只是近百年來官道改向,杜家村日漸零落,但仍有數百戶人家,算是洛陽遠郊比較大的村庄。畢岸道:“杜家村的社戲每三年一次,規模不大,也從未出過什麼事情,所以官府對此所知甚少。你猜猜他們社戲供奉的是什麼?”

公蠣氣哼哼道:“還能有什麼,不是土地爺就是山神爺,要不就是太上老君。”

畢岸看了公蠣一眼,道:“他們供奉的是鏡神。”

“鏡神?”公蠣想了想,啞然失笑:“鏡神是什麼,大銅鏡?”畢岸撩開車簾,看著外面的濃霧:“不知道,杜家村村規極嚴,每個村民對社戲諱莫如深,從不說半句閑話,也不邀請外人參加,而且只有半個時辰,我費盡周折才打聽了這麼一丁點儿消息。”

阿隼回過頭來,插嘴道:“杜家村的人,從來不用鏡子。”

公蠣好奇道:“不用鏡子,日常整理衣冠怎麼辦?”

阿隼輕描淡寫道:“那就不照唄。鏡子又不是非照不可。”

畢岸輕叩著車板,自言自語道:“陶姑娘,陶姑娘,會藏在哪里呢?”

公蠣靈機一動,道:“會不會這個陶姑娘已經遭受不測了呢?”

阿隼悶悶道:“要是真遭受不測了倒好,至少明日不用擔心。”

阿隼將馬車停在通往邙山的一處交叉路口。此處是官道,原本算是熱鬧的,只是天氣炎熱,加上已經午后,擺賣的商販已經收攤回家,只有三五冷冷清清的茶棚飯館。

畢岸看了看兩人的衣著,道:“這樣太過顯眼。”趁人不注意走入一處偏僻的簡易茶棚,朝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店主拱了拱手。店主二話不說,帶著兩人來到后院,拿出兩間麻布短衫來,自己又重回前面招呼生意。

畢岸換了衣服,在臉上一拍一捏,回過頭來,已經變了個模樣:黑紅臉膛,大高個子,微微有些駝背,儼然是個歷經滄桑的中年村夫。

畢岸從柴堆后推出一個獨輪貨車來,丟給公蠣一件麻布短衫。

公蠣瞠目道:“這樣也行?”

貨車上的“並”字杆上,叮叮當當掛滿了東西,車身擱架一層又一層的,貨物相當齊全。畢岸拉出最下一層抽屜,拿出一盒香粉,用手捻了些,朝公蠣脖子、耳后隨便抹了几把,道:“走吧。”

三人隨便吃了些東西,從茶館出來,已經完全化身成為走街串巷的小貨郎。

重新坐上馬車,離開官道,順著岔路走了好久,公蠣和畢岸下了車,推著貨車繞過又兩個小山坳,足足走了一個半時辰,才來到半山腰上的杜家村。

杜家村背靠巍峨的邙山,上百戶人家三三兩兩依山而建,散落于綠樹之中;村口几條溪流彙集,形成一個水勢平緩的清澈湖面,依山面水,風景相當宜人。一側是個小樹林,几個婦人正做著活計聊天,孩童嬉笑打鬧,一片平靜祥和的景象。

兩人推著貨車來到小樹林,畢岸如同換了一個人,大聲吆喝起來:“看一看哪瞧一瞧,銀針布料繡花線儿,姑娘戴的花頭繩儿,釘子錘子小剪子,匣子鏡子玉鐲子,頭花頭油胭脂粉儿,小孩玩儿的撥浪鼓儿……”那模樣,那語氣,嫻熟老到,收放自如,活脫脫一個老實憨厚又帶著一絲油滑的走街串巷小貨郎,驚得公蠣目瞪口呆。

婦人們迅速圍了過來。一個水蛇腰、細長眼的半老徐娘拿起朵粉紅的頭花,在鬢間比畫了一下,嬌滴滴道:“老貨郎,你昨日來,今日又來,可是相中我們村的哪個了呢?”她臉衝著畢岸,眼睛卻瞟著公蠣。

看來畢岸冒充貨郎已經有段時日了。公蠣心中忽然有些沮喪,覺得自己對畢岸一點也不了解。

畢岸避而不答,笑道:“這朵頭花三文錢。”

一個年輕的長臉婦人粗俗地玩笑道:“老貨郎你還沒發覺?胡嫂說的是她自己呢。”原來胡嫂是個寡婦,小名鶯儿,獨居多年,風流成性,在村里名聲不太好。

但她性格潑辣,出手大方,勾搭男人還不忘籠絡他們的家眷,所以竟是這村子里頭號爭議人物。

胡鶯儿折過身去撕她的嘴。畢岸嘻嘻笑道:“彭家娘子說笑呢,我哪敢動這個心思。聽說胡嫂是杜家村一枝花呢。”

几個小孩子聽到動靜跑了出來,嘰嘰喳喳圍著貨車問個不停。

粗俗的玩笑,熱烈的氣氛,讓公蠣原本沉重的心情輕松起來。胡鶯儿又去翻弄別的貨物,尖利的目光在公蠣臉上停留了片刻,道:“這是你儿子?小模樣還挺俊俏。”

公蠣正要辯駁,畢岸憨笑著道:“這位是我的堂弟。”

這種俗世的事情,當然不用畢岸提點,公蠣當下作了個扯天扯地的大揖,十分伶俐地道:“各位大娘嫂子好。初來乍到,請多關照。”

胡鶯儿上下打量,笑得臉上的脂粉扑簌簌往下掉:“好一個懂禮數的小哥哥!有婚配了麼?看上哪家姑娘,胡嫂給你保個媒?”公蠣正要上去賣弄一下口才,畢岸從貨架底層拿出一包東西遞給公蠣,指著遠處並排兩株高大的槐樹,道:“這是祝家娘子前几日定的蠟燭,你給送去。她家就在槐樹后面。”

祝家便是孩子哭鬧的那家,同陶家隔壁。

胡鶯儿不錯眼珠地盯著公蠣看,口里嘖嘖有聲,以至于公蠣心中生出几分驚喜,以為自己變得更英俊了。畢岸言辭懇切道:“我堂弟今日第一天來,麻煩胡嫂給指個路。這朵頭花就送您好了。”

胡鶯儿細長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線:“剛好我要去她家送針線,跟我走吧!”接過頭花插在頭上,一扭一扭地前面帶路去了。

公蠣跟著胡鶯儿走過一個街口,胡鶯儿斜睨著眼睛,看了公蠣一眼,道:“這里走近些。”帶著公蠣穿過七扭八拐走了好几條石頭巷子,來到一處房屋前。但門前只有個葡萄架,並沒有槐樹。

胡鶯儿咯咯一笑,道:“我去取做好的針線來,小哥等我一下。”說著推開房門進去,過會又探出頭來,隔著大門笑道:“天氣炎熱,我今早儿熬的槐米茶,最是消暑降火,小哥要不要來一碗?”

公蠣惦記著祝家,正踮著腳尖張望,聽到此話頓覺口渴,便賠著笑臉道:“多謝胡嫂。”走過去接過茶水正要喝,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抬頭一看,胡鶯儿光溜溜一絲不掛,只在腰間裹了一塊紅紗,正用挑逗的眼神看著他。

公蠣嚇得手一抖,一碗水灑在了手臂上。胡鶯儿飛快跳起,將大門閂上,蛇一般的貼了上來,嬌笑道:“喲,小哥這是害羞了麼。”

溫熱的軀体帶著廉價香粉的氣味,弄得公蠣身体僵直,口干舌燥。胡鶯儿猶嫌不足,竟然伸出舌頭舔吸公蠣手臂上的茶水,更令公蠣渾身酥麻,猶如電擊一般。

胡鶯儿一直從手腕舔至手臂,咬著公蠣的耳朵低語道:“小哥哥真好聞,奴家寂寞得很,陪陪我嘛……”

公蠣欲要掙脫,又想去抱她,正心猿意馬、血脈賁張,忽聽門口有個極其猥瑣的聲音道:“鶯儿,你在家嗎?”

這一句話,給公蠣解了圍。公蠣推開胡鶯儿,臉紅得像猴儿的屁股:“這樣不好……”

胡鶯儿卻不肯撒手,一把年紀的人偏偏擺出一副嬌滴滴的樣子:“小哥哥,這時辰還早,你陪我說說話儿……”公蠣看到她眼角的皺紋和松弛的皮膚,忙閃身掙開,兩人捉迷藏一般在屋里繞來繞去。

門口猥瑣男子並沒有離開,反而壓著聲音喋喋不休:“鶯儿,我知道你在屋里,我今儿賺了五百大錢,特地拿來給你……你開不開門?是不是家里藏了野男人了?再不開我砸門了啊!”“啪啪”地拍門。

胡鶯儿怒了,一邊攔截公蠣,一邊大聲吼道:“敲敲敲,敲你奶奶的腿儿!老娘死在屋里了!”

那男子聽了,竟然從門縫隙中伸過手來,試圖撥開門栓。胡鶯儿一見,扑過去將門縫合上,剛好將男子手指擠在里面,痛得男子哇哇大叫。

公蠣趁機逃脫,扎著腦袋逃到了屋后。

但屋后卻是是個三丈來高的陡峭山崖,石縫中長滿了長毛蓑草,還有几株歪歪扭扭小臂粗的小樹。

公蠣手腳並用,抓住野草小樹往上爬。剛爬一半,只聽胡鶯儿拖著聲音浪笑道:“小哥哥,你去哪里了?別躲呀!”

聽腳步正往屋后這個方向走,公蠣手腳共同用力,打算彈跳上去,誰知腳下一軟,踩著的山石竟然陷了進去,手上的小樹同時哢嚓一聲折斷,公蠣半截身子陷入崖壁。

原來崖壁里面是空的,有個山洞。公蠣收不住勢,滑入了洞內。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0 AM

(九)

待公蠣眼睛適應了光線,頓時叫起了苦。

這個山洞極大,總体呈月牙狀,頂部高而空曠,垂下的藤蔓和樹木根須纏繞拉扯,如同蛛網,不過藤蔓縫隙些微的光線透入,倒也不至于完全黑暗。洞內密密麻麻擺著上百具棺材,有的已經漚朽得散了架,零碎的木板散落一地;有的尚且完整,但紅漆褪去,看起來也足有十年之久,而且棺材大小不一,材質各異,有巨大的整套棺槨,也有只有內層獨木小棺的。山洞的石壁上,有無數條大大小小的縫隙,深不見光。

此處應該是杜家庄的家族墓地。公蠣壓住心頭的恐懼,打量著從何處出去。剛才的山洞是不能再回去了,公蠣雖然好色,但胡鶯儿這種著實看不上。那便只有從頂部上去,順著垂下來的藤蔓樹須,爬到透光的地方去。但跳了几次,都差那麼一點儿,難以抓到垂落的藤蔓。

公蠣竭力平靜下來,屏住呼吸,仔細感受風流動的痕跡。但這地方的風向似乎很奇怪,四面八方皆有細細的風吹過來,卻無法確定方位。沒辦法,公蠣只好溜著石壁,先挑了几個比較寬的縫隙試探,但里面又濕又滑,全是死路。

公蠣正在一條條縫隙中摸索,忽然聽到一陣響動。

不遠處的石壁中傳來咚咚咚的聲響,過了片刻,一股蠟燭燃燒的氣味傳來,接著只見一個蠟燭頭從一條極小的縫隙中遞了出來。

這條縫隙若不是細看,在昏暗的光線下几乎看不出來。

蠟燭頭是紅色的,帶著一絲淡淡的香甜味。過了片刻,蠟燭燃盡,閃了一閃,慢慢熄滅。公蠣躡手躡腳,想湊過去瞧瞧對面是誰,忽然從縫隙里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來。

公蠣嚇了一跳,忙躲在就近的一具棺材后面。

這是只左手,干瘦皴裂,如同雞爪,拇指上還有一塊巨大的黑斑。這只手在空中抓了一通,又比畫出各種不同的手勢。公蠣覺得似乎在前些日看到的書中見過,正在琢磨手勢的含義,忽見手臂越來越長,先是半個身子,接著便見一個干瘦的軀体,慢慢從縫隙中擠了進來。而旁邊的石頭,如同有彈性一般,那人一穿過來,身后的空間馬上溢滿,恢復成原本的樣子。

公蠣驚愕不已。

進來的是個老者,老態龍鐘的,瘦骨嶙峋,滿臉皺褶,几乎看不到眼睛,而且身量矮的像個沒長開的孩子。他朝周圍看了看,又拿出一支蠟燭點燃,並開始低吟起來。

這種低吟,同昨晚那個男子的低吟極為相似,但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舒適感。

公蠣靠著棺材板坐了下來,周圍的光線漸漸明亮,石壁上花草遍布,蜂蝶紛飛,猶如世外桃源。阿意站在花叢中,帶著一臉調皮的笑,花瓣一般的嘴唇泛出潤澤的光。

公蠣痴痴地看著,向她伸出手去。阿意竟然扑在了他的懷中,溫熱的身体又香又軟。阿意挑逗地笑著,低頭吸吮著他手臂上的茶水,露出眼角深深的皺紋……

公蠣一個激靈,頭撞在棺材板上,發出咚的一聲。老者的聲音停滯了下,轉過頭來。

公蠣清醒過來,閃身往棺材叢中逃去。老者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眼看便要走到公蠣藏身的棺材前,恰巧有只老鼠嗅到公蠣的味道,吱吱叫著逃走。老者皺了皺眉,身形忽然變長,公蠣還沒看清,他已經踩住老鼠,用力擰了几擰,看老鼠斷了氣,轉身回去了。

蠟燭發出淡淡的紅光,剛才老者穿過的石壁忽然變形,露出一角未上漆的方形器具。

原來是四個年輕人抬著一具棺材,慢慢從石頭縫隙里進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提著燈籠的人。這几個人長相普通,粗手大腳,對老者恭恭敬敬,倒是個正常人的樣子。

提燈人小心打量了一下四周,弓腰道:“請老太爺選位置。”

老者仰臉看著洞頂,雙手舉起,做投降之勢道:“夕陽西下,陰刻之時。”他一開口,聲音竟是細細柔柔的童音,宛如女孩,同模樣十分不般配。

公蠣隨著他的目光向上看去。

夕陽斜照,洞頂之上,從藤蔓樹須之中透過的斑駁陽光漸漸聚攏,直至形成一個碗口粗的光柱,斜射山洞半腰的一塊石頭上。這塊石頭中間微微凸起,表面光滑透亮,像塊球面的鏡子,剛才因為在暗處,公蠣並未發現。

“鏡子”將光柱反射過來,在棺材之間晃動。

老者的雙手跟著光柱移動著。光柱晃了一陣,慢慢偏移,落在公蠣藏身的地方。

公蠣暗叫不妙,眼見老者已經從棺材縫隙中擠過來,想逃來不及,只好瞬間變回原形,伸直身体,直條條地貼在旁邊一具陳舊棺木的一側的陰影處。

老者道:“就這里了。”四個男子抬著棺材過來,按照老者指定的位置,將棺木放在兩個陳舊的棺材上,並打開了棺材蓋子,讓光柱投射進去。

老者依然高舉著雙手,仰面對著光柱,雙目緊閉,一臉虔誠,開始唱了起來。

這次卻在人耳可辨認范圍之內,發音古怪,既不同于剛才的低吟,也不同于冉虯、攰和曾唱過的語言,拖著長長的腔調,似乎向上天祈禱。

半盞茶工夫過去,光柱散去。老者放下一直高舉的雙手,喘了一陣氣,顫顫巍巍道:“走吧。”年輕男子忙上前攙扶。

走到石壁跟前,老者又拿出一個蠟燭頭點上,慢慢從另一條縫隙中躋身過去。

原來進入的縫隙和出去的縫隙是不一樣的。公蠣忙爬起來,偷偷跟在提燈人后面,企圖跟著出去。不料那人一進入石縫之中,原本隨著身体分開的石頭流動一般馬上覆蓋過來,並變得堅硬無比。

公蠣碰得額頭生疼,並蹭了一鼻子的苔蘚,硬生生聽著那些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氣得捶牆。找到剛才他們進來的那條縫隙,但無論如何嘗試,皆是徒勞。

太陽已經落山,山洞中越來越暗。所有的縫隙都試過,並沒有通向外面的出口。有几條甚至已經爬了半里深,仍然是條死路。

更為詭異的是,連公蠣滑入時的洞口,也不見了。

公蠣折返回來,再一次回到擺滿棺材的山洞,靠著石壁喘氣。

果然真如汪三財所說,只要一出門,必定惹麻煩。

若是往常,公蠣必定驚慌失措、哭泣咒罵一番,可是今日,公蠣打量著亂墳崗子一樣的山洞,心中竟然產生一種奇怪的冷傲感,甚至帶著几分好奇,想著那個身在暗處的龍爺,到底還有什麼招數。

這里有水,有老鼠,便是出不去,也餓不死,更何況山頂還有縫隙。

公蠣不自覺冷笑出了聲,仿佛龍爺就藏在對面陰影處。

公蠣摸出一根紅燭,看了看發現里面還有火石,便摸索著點上,放在地面上。

紅燭之下,這個山洞的石壁呈現一種淡淡的肉紅色,下垂的石鐘乳像一塊塊的贅肉,看起來令人惡心。

公蠣靠著石壁坐了下來,看著洞頂蛛絲一樣的藤蔓,默默計算著自己彈跳的高度,忽然覺得肩頭一緊。

低頭一看,肩頭之上,按著兩只白淨細長的手。這兩只手,是從石縫之中伸出來的。

鬧鬼了?

公蠣最是怕鬼,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哇哇”叫著連拍帶抓,並扳著其中一根手指,用力朝后折去。

手縮了回去,石壁慢慢發生變化,一張俊美的臉呈現出來:“你!真能下死手!”

畢岸從石縫中擠了過來,活動著手指,帶著几分氣急敗壞:“要你去祝家,你倒好,躲在這里來了!”說得好像公蠣來這里看風景一般。

果然蓬蓽生輝這個字是有出處的。公蠣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繞著畢岸轉了一圈,想要表示欣喜,又覺得丟面子,故作冷酷道:“你怎麼找到這里的?我想靜一靜。”

畢岸將紅燭舉起,問道:“剛送進來的是哪具棺材?”未等公蠣回答,他已經快步走到那具新棺前,推開看了看,道:“果然。”

公蠣在這里將近兩個時辰,全然沒有看一眼棺材內部。如今有了畢岸壯膽,便也跟過來,小心地探頭看了一眼。

棺材竟然是空的,只有一張龍女面具和一把干稻草。公蠣大著膽子,掀開旁邊一具陳舊的棺材。

里面同樣是空的,還有一個已經碎了的福娃娃面具。

畢岸道:“不用再看了,全部是空棺。”

所有的棺材都是空的,但每個里面都有一個面具。公蠣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懊悔道:“怪不得。”這麼多的棺材,竟然沒看到一塊散落的屍骨;既沒有異味,也沒有點點鬼火,原來都是空棺塚。

公蠣將面具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這些人好生奇怪,你說他們做怎麼多空棺材放在這里,做什麼呢?”

畢岸充耳不聞,陷入沉思。忽然一伸手,將面具奪了過去,戴在臉上。

公蠣緊張起來,警惕地留意著四周。

周圍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但既沒有惡鬼跳出來,也沒有在石壁上出現大門——什麼也沒發生。畢岸取下面具,重新放回到棺材中去。

公蠣長出了一口氣,道:“你怎麼找到這里來的?”

畢岸一邊走一邊觀察,走到一具已經散架了的棺材跟前蹲了下去,細細地翻弄木板中的陶片,良久才回道:“我就在外面。”

公蠣首先想到的是那一車貨物:“小貨車呢?”

畢岸眉頭微微皺了皺,簡短道:“藏起來了。”

公蠣狐疑道:“你怎麼能進來?我剛才本來想跟著出去,碰了一鼻子的灰。”

畢岸道:“這個地方風脈異常,應該是一處動穴。動作的動。”他强調道。

公蠣道:“什麼是動穴?”

畢岸道:“動穴,它的風口、通道甚至連里面的布局都是隨時變動的,所以外面的人難進來,里面的人也難出來。”

公蠣朝旁邊的棺材踢了一腳,恨恨道:“這什麼鬼地方。你怎麼知道我在里面?”

畢岸撿起一塊面具,對著燭光照來照去:“我在外面嗅到血奴燭的味道。”

公蠣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血奴燭?就是這個紅燭?”

畢岸出神地看著面具上的花紋。這塊陶土面具已經極其陳舊,而且只有半片。

公蠣怒道:“你早知道有不對勁,所以給我這包紅燭。還有胡嫂……”公蠣的手臂一陣酥麻,臉紅了紅,收住不講,將紅燭拿出來放在鼻子下用力嗅著:“有股香甜味。對了,血奴是什麼玩意儿?”

畢岸道:“一種昆蟲,比蚊子略大,培育起來很難。屍体烘干研磨成粉,加入蠟燭之中。”

公蠣道:“哼,你早計算好的,今天他們會來這里,便讓我在這里等著,對不對?”

畢岸終于煩躁起來:“閉嘴。我只是想讓你跟著胡鶯儿打探消息,誰知道你剛好進入這個動穴?”公蠣本想問問是否加了血奴便能讓縫隙變軟,但見畢岸一臉的不耐煩,只好悻悻道:“早告訴我不就完了?偏要神神秘秘,故弄玄虛。”別扭了一陣,催促道:“天黑了,回去吧。”棺材里雖然沒有屍体,但看著這種東西擺得密密麻麻,總歸是不舒服。

但畢岸慢慢悠悠,似乎要將這些棺材一個個看遍。

天色越來越晚,洞頂漆黑一片,公蠣急得直跺腳。

正等得焦急,畢岸忽然道:“你過來看。”公蠣不情願地走過去,道:“看什麼?”

一塊厚厚的側板,釘子已經漚斷在里面。畢岸將蠟燭遞給公蠣,拿起木板,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塵。側板上面,有几條明顯的划痕。

畢岸道:“蠟燭近些。”將木板慢慢調整位置。

這下看清楚了,木板上面有几個古怪的符號,深淺不一。公蠣不明所以,看了几眼便失去了興趣。

畢岸慢慢將側板翻轉過來,道:“這面殘留有漆。剛才有字的那面,是棺材內側。”重新反過來仔細看了看,繼續道:“筆畫有弧度。是用指甲硬生生划出來的。”

公蠣正在琢磨如何說服他早點回去,隨口接道:“哦,真會想法子,指甲划……”看到畢岸射過來的目光,心中一震,結巴了起來:“指甲划的……棺材側板里面……有人!棺材不是空的!”

公蠣手一抖,蠟燭差點掉到畢岸的脖子里。

畢岸默然不語,繼續翻動那些棺材。

一百三十一具棺材,其中十一具形制高級,配有外槨,其他的只有棺木;在三十五具棺材中發現明顯可見的划痕、撓痕和字跡。越是年代久遠的棺材,字体越古老,近期有字的只有兩個,一個全部划滿了“恨”字,一個亂七八糟刻滿詛咒。

兩人沉默下來。

蠟燭燃盡,公蠣換了一支新的點上,試圖壓制心底的不安:“或者,是制作棺材的人無聊?”但話一出口便知是不可能。

畢岸眯起眼睛,掃視著黑黝黝的洞頂:“你剛才在這里,可有去看那具新棺材里有什麼嗎?”

公蠣沮喪道:“我哪里敢去看……”

畢岸忽然一躍而起,手腳並用,如同壁虎一般地攀爬在石壁上。

蠟燭照亮的范圍有限,畢岸越爬越高,陷入黑暗中不見。

公蠣突然想到那個光柱,大聲叫道:“那里有個反光的大石頭!”聲音嗡嗡回響,細小的灰塵和干枯的樹皮草屑扑簌簌往下掉,公蠣連忙躲開。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接著火光一亮,半空之中映出畢岸的影子來。

畢岸一手舉著蠟燭,慢慢調整位置。燭光從鏡面反射過來,形成一個光柱,落在公蠣前面的新棺材里。

几乎過去一盞茶工夫,棺材里並沒有任何變化。

公蠣沮喪道:“算了,下來吧。估計燭光不行。”

畢岸跳了下來,道:“是塊大的天然晶玉,中間凸起,人工打磨過。”

公蠣驚喜道:“啊?你怎麼不撬下來,拿去打首飾或佩飾都好。”垂涎地看著晶玉所在的位置,兩眼放光:“這麼大一塊,我們要發財啦!”轉臉看到畢岸臉色不善,忙小聲道:“我開玩笑的。”

畢岸道:“那些棺材送進來時,里面是有人的,只是不知怎麼回事,屍体很快不見,如同蒸發了一般。”

公蠣心不在焉,依然惦記著那塊在暗處微微閃光的晶玉。畢岸聲音平緩,像是自說自話:“最早送來的人,大多是活著的,只是到了近些年,才沒有再采取活人祭祀……有些性子剛烈,不甘就此死去,死前一定進行了一番劇烈掙扎,所以才在棺材內板留下了各種划痕和字跡。但沒一個人逃出來。”

公蠣回過神來,打了個寒噤,啞然道:“……那這些人的屍骨都到哪里去了?”

畢岸對著燭光出神,喃喃道:“那今天送來的,會是誰呢?”

公蠣突然明白過來,愕然道:“陶家姑娘不是失蹤了嗎?”

畢岸點點頭。

公蠣想了想,猜測道:“會不會是杜家庄的人意識到有人有惡意,故意將陶家姑娘藏起來了,然后今天趁機送了進來?再者,杜家庄這麼古怪,有高人能夠看出陶家姑娘中了冥花蠱也不一定。”

畢岸雙手按在了太陽穴上,道:“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但是杜家村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他們何必要摻和巫教的事情呢。”

出神一會,他又表情輕松起來,道:“明天去會一會那個老太爺。”

公蠣想起老太爺那雙皴裂皺巴的手,有些嫌棄,道:“這老太爺也太不講究了。”走到剛才老太爺進來的那個石縫前,伸手一探,硬邦邦的,並不能進出。公蠣無奈地看著畢岸,道:“怎麼辦?”

畢岸忽然蹲了下去,嘴里道:“什麼東西?”拎出一只血肉模糊的老鼠來。公蠣不耐煩道:“老太爺踩死的。呵,那老太爺顫顫巍巍的,走路都費勁,踩老鼠時反應飛快……”

畢岸驚愕地看著公蠣,喃喃道:“老鼠?這是一只老鼠?”

公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沒好氣道:“你是傻了,還是中冥花蠱了?普普通通的老鼠,也不認得了?”

畢岸一把丟了老鼠屍体,那副失望的表情,好像歷盡艱辛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絕世美人,打開面紗卻發現她滿臉麻子一樣。公蠣嘲笑道:“你以為是什麼,難不成還會變成個人?”

畢岸臉色鐵青,冷冷道:“水蛇還成精呢,比如你。”

畢岸竟然拿自己同那只已經死的老鼠比,公蠣大怒,把手中的蠟燭朝他投擲過去,吼道:“老子不奉陪了!”看到石壁上一條縫隙大開,想也不想衝了出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1 AM

(十)

公蠣扭頭看著身后堅硬的山石,一臉懵懂。左右上下敲了一遍,堅硬如鐵;試著叫畢岸的名字,也聽不到任何回應。

公蠣心中后悔,因為一句話,便丟掉畢岸自己出來,實在不夠義氣;但剛才到底是怎麼出來的,自己也弄不清楚。

如今公蠣站在一處亂石灘,背后是一面齊整的巨大山石,面前一條溪水嘩啦啦流過,透過樹林,依稀可看到下面山腰有微弱的燈光。

公蠣等了一陣不見畢岸出來,肚子又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心里盤算還是先下山,去杜家村等畢岸為好。便順著小溪旁邊的小道一路向下,兜兜轉轉走了有一盞茶工夫,便看到了前面山坳燈光點點,正是杜家村。

天色陰沉,星光全無,街上更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公蠣順著街巷,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家大門前。

竟然是胡鶯儿家。公蠣頓時臉紅起來,理智告訴他不應該如此惡俗,但空氣中劣質香粉的味道卻像一把無形的簾鉤,在他的心上抓撓,越是告誡自己趕緊離開,越是想偷偷去看一眼。

胡鶯儿家的大門是虛掩著的,公蠣側著身子便能進去。他按捺不住心頭的躁動,嘀咕道:“我就是想問問胡嫂祝家在哪里……”但顯然這個借口連自己也騙不了。

糾結反復之際,公蠣已經貼著門縫進了胡鶯儿家的院子,猶如做賊一般,甚至比做賊還要不堪,汗流浹背,既怕胡鶯儿發現,又怕別人看見。

胡鶯儿房間的燈已經滅了,顯然已經睡下。公蠣自己也不明白是處于什麼心理,明明十分鄙視這種行徑,卻又磨磨蹭蹭不願離開。

公蠣躲在柴垛下面發了一陣子的呆,理智終于戰勝情欲,打算離開了。剛挪了一下身子,忽聽胡鶯儿輕聲笑道:“你來啦?”

公蠣嚇得身体僵直,緊貼著柴垛一動不敢動。

燈亮了。胡鶯儿哧哧笑道:“放心,他們都不在,我今晚就等你來。”

公蠣聽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胡鶯儿窈窕的身影映在窗子上:“情況已經摸清了,不過有大麻煩。我們進不去。”

公蠣一愣,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忙停住了腳步。

胡鶯儿道:“里面並沒有赤瞳珠,倒是供奉著一些奇怪的東西。”公蠣這才明白過來,胡鶯儿不是同他說話。

公蠣一下子松了勁,沮喪之余還有几分慶幸。但又開始好奇,想看看胡鶯儿到底在同誰約會。

但一直只有胡鶯儿一人在說話,並無其他人搭腔,而且胡鶯儿說話的腔調、語氣,完全沒了白日的風流放蕩。胡鶯儿道:“我曾經讓一個相好……”她頓了一下,繼續道:“就是那個提燈人。嘿,輕輕松松便入了老娘的圈套。我纏著他帶我進了一次,里面都是些空棺材,死人活人全部不見了。”

原來胡鶯儿也知道屋后這個動穴,這麼說,胡鶯儿並不像看到的那麼簡單。

胡鶯儿又道:“提燈人很是謹慎,只肯告訴我這麼多。”

公蠣悄無聲息地溜到窗子下,偷偷往里看去。

奇怪的是,房間里除了胡鶯儿,空無一人。床頭擺著針線筐,還有一碗涼的槐米茶,洗去了臉上脂粉的胡鶯儿,身上穿得整整齊齊,反倒比白天看起來更為舒服:“不過我打量他只知道這麼多。是,關于赤瞳珠,他應該是不知道的。”

胡鶯儿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怎麼聽都像是在同人交談。公蠣驚出一身冷汗,心想怪不得畢岸說杜家村古怪。

不知道那個看不見的人又問了什麼,胡鶯儿又道:“老太爺今天下午去了動穴。不知何事。過會儿我再問問吧。”

她沉吟了片刻,道:“老太爺行蹤詭異,我只見過一次,個頭矮小,長相丑陋,不近女色。”眼底透出几分尷尬來。

估計是勾引老太爺失敗了。公蠣竟然有几分幸災樂禍。

胡鶯儿繼續道:“老太爺隱藏極深,從不與外人接觸。而且,我懷疑,”她遲疑了一下,道:“我懷疑老太爺日常並不住在村子里,只是有需要的時候才來。”

停了一陣,胡鶯儿又道:“這些天村子里不太平,總有可疑的人來來去去。是,那個貨郎今天又來了,還帶著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這說的顯然是公蠣和畢岸。誰也在關注這個小山村?

胡鶯儿眉毛挑了一挑:“他嗎?他逃走了。攀著后山走的。明天六月初七,是杜家村一年一次的拜祭之日,辰時一刻,老太爺必定出面主持祭奠。”

前言不搭后語,分明是在回答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但房間里真真切切除了胡鶯儿,沒有他人。

胡鶯儿好久不說話,恭恭敬敬地站著,似乎在聆聽什麼訓誡。過了一陣,她又道:“是,我會留意。”

大門忽然一動,一個黑影鬼鬼祟祟進來,探頭看了看,將大門閂上了。胡鶯儿瞬間換了一個表情,除去外衣,半裸著斜靠著被子上,眯眼假寐。

男子十分小心,貼著門縫聽了一陣,確定無人跟蹤,這才躡手躡腳進了房間。

走到床前憨厚一笑,小聲道:“鶯儿,睡了嗎?”

公蠣一看,可不是今天下午在動穴里見到的那個提燈籠的人麼,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

胡鶯儿挑起眼皮看了一眼,賭氣道:“哼,還是怕人瞧見對吧?男未娶女未嫁,有什麼閑話,就讓他們說去,怕什麼?”

男子尷尬地笑了一下,規規矩矩在她身邊坐下,眼睛卻不受控制地亂瞟:“那個……這個……等過了這几天,我便找人提親,八抬大轎接你過門……”胡鶯儿嚶嚀一聲,故作嬌嗔地扭過身去,露出光潔的肩背來。男子頓時雙眼放光,嘿嘿笑著扑了上去,上下其手,一頓搓揉。

公蠣忽然覺得惡心,逃一樣跳出了胡鶯儿家的院子。

若他再偷窺片刻,便會看到另一番景象:男子抱著的只是一個枕頭,而胡鶯儿不知何時已經脫身,一臉冷漠地遠遠站著,目光空邃,看著黑漆漆的窗戶。

也不知道哪個是祝家,左右看看,到處都是槐樹。繞著村庄走了一圈,仍不見畢岸的蹤影,不知是沒出來還是另外有事。公蠣本打算去找棵大樹休息,但中午至今粒米未進,只餓得前心貼后背,見一戶人家圍牆低矮,忍不住又偷偷翻了進去。

但尋常農戶,哪里有什麼好吃的東西。灶房里只有几個粗面饅頭,公蠣勉强吃了一個,喝了几口槐米茶,便准備出去。剛走到窗台下,忽聽到上房內一個婦人道:“你說,陶家的丫頭,到底去哪里了?”

一個男子翻了個身,哼哼道:“你莫多管閑事。趕緊睡吧。”

婦人似乎心有不甘,嘀咕道:“我能管什麼閑事?就是好奇。”說著似乎又去推男子,“喂,你說,她不會跟著那個俊美公子私奔了吧?”

男子迷迷糊糊應著:“別胡說。”

婦人興致盎然,道:“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公子……那個白生生的臉儿,黑漆漆的眼睛,笑起來能把人的魂儿勾走……”男子發出輕微的鼾聲,婦人也未發覺,照樣沉浸在對美貌公子的回憶中:“要是別人穿白色衣服,我定然要嘲笑他假,可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真像天上下來的神仙……不,神仙沒他這麼可親……”

公蠣不覺放慢了腳步,懷著几分嫉妒地想,杜家村小小一個偏遠村庄,不過几百口人,還有這等英俊少年?

婦人几乎用盡能想到的溢美之詞,反復道:“我敢說,他定是洛陽第一俊的美男子。”待發現男人睡著了,氣惱道:“你到底聽沒聽我說?”

男子哼哼了兩聲,打起精神道:“這麼俊的男子,哪里能看上陶家丫頭?別胡說八道,你那日肯定看花眼了。”

婦人不依不饒:“不會!我怎麼會看錯?那日我的針線筐拉在陶家,想著娃儿的鞋子第二天要穿,便晚上過去拿。”

聽她的口吻,她同陶家的姑娘日常走動經常,關系相當不錯。那日她去取針線筐,走到門口,便見一個俊美的白衣公子去了陶家,農村婦人,最是喜歡打聽這些閑話,便悄悄跟在后面。

婦人道:“我跟著來到窗下。陶家丫頭正坐在床邊發呆,她爹蹲在地上,愁眉苦臉的。我估計,他正犯愁陶丫頭的婚事呢——這兩個月不知怎的,陶家丫頭越發反應遲鈍,我都不想找她玩儿了!針線活也做不好……那個公子進去,二話不說,在陶家丫頭的額頭上拍了一拍,說道:‘別怕,有我呢。’哎呦,你不知道聲音那叫一個好聽,真的是溫柔得滴出水來……”

男子打了個哈欠,道:“你自己想象的吧?”

婦人急道:“我每次跟你說你都不信!公子說了,他看上陶家丫頭了,要帶她到城里住!這不這些天她都不露面,陶老頭說她走親戚了,我才不信呢,定是跟那位公子私奔了!一定是這樣!”

男子不耐煩了,道:“就陶家丫頭那個模樣,莫說找個俊美公子,只要尋常男人能看上她就不錯了!你淨胡說……”

婦人尖刻地道:“你莫不是看上陶家丫頭,不舍得她找個好人家吧?”又道,“陶家丫頭不過個頭是矮點,臉上的疤瘌難看點,眼睛小些嘴巴大些,人可是很好的。”明里是誇,言語之間卻滿是刻薄。說完自己又憤憤不平道:“長這麼丑,偏偏被一個英俊公子看中,真是……”

男子估計是個怕老婆的,打斷道:“睡吧睡吧,明日還要早起打獵呢。那俊公子看上她,就是找老媽子干活呢。”

婦人窸窸窣窣躺下,不甘心地道:“跟著這麼美的妙人儿,便是洗衣做飯我也願意。”

公蠣盤繞在村正中的大皂角樹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被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驚醒了。

原來是同胡鶯儿廝混的提燈男子。他溜著牆角,一路輕跑,身上還帶著胡鶯儿的脂粉香味。

公蠣一想到自己昨晚色迷心竅,竟然回去胡鶯儿家,差一點同這些人為伍,心中又是懊惱又是羞愧,很是不舒服。偷偷跳下樹來,准備捉弄一下他,但忽聽頭頂枝葉晃動,抬頭一看,畢岸不知什麼時候躺在了椏杈上,占了自己的位置。公蠣跳上皂角樹一把將他推開,譏諷道:“我還以為你看里面棺材住著舒服,不出來了呢。”

畢岸恢復了貨郎打扮,閉著眼睛道:“去找胡鶯儿了?”

公蠣臉一紅,扯開話題道:“你怎麼出來的?”

畢岸道:“出口是有規律的。”

公蠣心虛道:“我不是故意把你留在里面……”

畢岸道:“嗯,你沒有那個本事。”

公蠣頓時覺得很生氣,卻又不好發作。悶了一陣,憤憤道:“這個村古怪是古怪,但關冥花蠱什麼事儿?我剛打聽的消息,說陶家姑娘跟人私奔了。”看畢岸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惡意,故意道:“聽說是個英俊公子,不會是你吧?”

畢岸不答。公蠣拖長了聲音,道:“陶家丫頭雖然個子矮小,麻子多些,眼睛小些,嘴巴大些,可是賢惠得很吶,娶回忘塵閣做個老板娘,是大大的不錯。”

畢岸微微嘆了一口氣。公蠣以為戳中了他的痛處,暗暗高興。不料畢岸面不改色,道:“我同你說過,男子漢大丈夫,心胸開闊自然眉目清朗。堂堂一個五尺男儿,詆毀一個素未謀面的姑娘的相貌,這行徑,以后改了罷。”

公蠣啞口無言,只好將今晚聽到的話說了一遍。

畢岸坐了起來,半晌才道:“知道了。”

公蠣道:“那我們今天做什麼?”

畢岸道:“今天才是杜家村祭拜鏡神的正式儀式,難得碰上,自然不能錯過。”

抬頭看了看天,道:“我們換個地方躲著。”

有只野貓叫了起來,輕得只能勉强聽到。畢岸回應了一聲,拉著公蠣跳下皂角樹。

牆角陰影處站著一個男子,看到兩人來,一聲不響走在前面。

公蠣悄聲道:“去哪里?”男子回過頭,嚴厲地看了公蠣一眼,嚇得公蠣連忙打住。

這男子粗布短衫,粗手大腳,顯然是杜家村的村民。他帶著畢岸和公蠣東繞西拐走了好一陣,穿過一片濃密的竹林,來到一處廟堂前。

說是廟堂,只是三間簡陋的石屋,周圍用碎石搭建有低矮的圍牆,若不是前面擺著一個長方形的石頭香爐,里面還有些殘余的香灰,公蠣几乎以為這是個孤寡老人的隱居之處;香爐旁邊,還豎著兩個稻草人偶。

細看之下,公蠣有些吃驚。這個石屋竟然是整塊石頭雕刻而成的,方方正正,三個門是橢圓形的,周圍刻有花紋,如同鏡子。

男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在一處石頭圍牆后站定,折下木棍在地上划了一個圈,然后一句話未講,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石廟。

畢岸帶著公蠣,潛伏在男子畫圈的地方。這里位置極好,透過石頭的縫隙剛好可以看到石廟的全部。公蠣小聲道:“是你安排的內線?”

畢岸不理他。

如今正是天亮之前最為黑暗的時刻,伸手不見五指,公蠣很得意自己的視力提高,賣弄一般指著石廟道:“你看這石廟,打磨得好平整……”

畢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在他手心寫道:“別出聲。”

不遠處一群鳥儿受驚飛起,嘰嘰喳喳叫著衝上天空。一只脫離群体的小鳥朝竹林方向飛來,欲要落下,卻只聽“吱”一聲慘叫,半空中騰起一個小火球,小鳥被遠遠彈起,划出一條長長的弧線,遠遠落在了村庄之外。

公蠣原本縮著脖子,擔心灰燼落到頭上,見到小鳥被彈出,頓時驚訝。

畢岸拉過他手寫道:“蕩離。”

公蠣吃了一驚。蕩離之术,公蠣曾見高氏使用過,但如此大規模的蕩離之术,將整個村庄全部罩入其中的,著實少見。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2 AM

(十一)

在難熬的等待中,天色終于放亮。第一縷曙光透過竹林照射在石廟上,公蠣這才看到石廟中間的鏡門之上,隱隱透出“鏡廟”兩個字。而廟里的石台上,擺著大大小小無數個鏡子,大多鏡面坑坑窪窪,已經不能照人;石台正中的位置卻是空著的。

先是几個男子默默走了進來,接著人越來越多,將整個院落站滿。這些男子,個個戴著十分可笑的面具:肥頭大耳,櫻桃小口,臉蛋上還涂著紅彤彤的胭脂。這麼多人,卻靜悄悄的,連那些尚且年幼的孩童都乖乖地戴著面具一聲不響,氣氛壓抑,大白天的,竟然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公蠣心想,這哪里是舉辦社戲,分明是一群木偶在集會。

人群忽然騷動了一下,自動分開,讓出一條通道來。畢岸在公蠣手心寫道:“辰時一刻,社戲啟動。”

一個戴著面具的男子提著個白色晶玉做的燈籠走在前面,另有四個男子抬著一頂黑色小轎,慢慢從人群的通道中走出,來到廟前。

提燈的男子衣著未換,公蠣一眼便認出,正是昨晚去胡鶯儿家鬼混的那個。而另外四個是不是昨天的抬棺人,因都戴著面具,分辨不出。

黑色小轎放下,為首的抬轎人打開轎頂,將里面的人扶出。公蠣直皺眉,心想哪有轎子這樣從頂上打開的,像個棺材匣子一樣。念頭還未落,轎子里的人站了起來,公蠣頓時直了眼。

轎子里,一個身量矮小的人戴著一個精致的美人面具,穿著一件制式古怪的大紅斂衣,上面繡著同色的大紅蝙蝠和團福壽字。

公蠣緊緊地抓住畢岸的手臂,兩人對視了一眼。

這個裝束打扮,同高氏一模一樣——導致桂平被殺、王翎瓦被埋的紅斂衣,竟然出現在這里,公蠣心底忽然泛起一種深深的恐懼。

畢岸卻相當淡定,在公蠣手心寫到:“老太爺。”公蠣不服氣地揚了揚下巴,意思是自己早知道了。

周圍越發靜謐,連夏蟬都停止了鳴叫。老太爺高舉雙手,先是喃喃低語,接著便開始吟唱,同昨日在動穴里的吟唱依稀相似。伴隨著歌謠,鏡廟開始變得明亮,反射的光束散亂地朝四周投射,而畢岸和公蠣躲藏的地方,剛好處于光束的盲點位置。

公蠣聽了一陣,寫道:“這是什麼咒語?”

畢岸回道:“不是咒語,是傳承下來的古老歌謠。”

蠻荒時代,除了皇帝貴族,鄉間能識字寫字的人鳳毛麟角,一個村庄的歷史或者重大事件便只有通過故事或者唱詩的形式代代相傳。而經過上千年的變革,語言、習俗早已改弦易轍,只留下了這種古老的儀式和歌謠。

畢岸聽得極為認真,每聽一陣,便寫給公蠣。大致的意思是,杜家庄的祖先們歷經戰爭蹂躪,好不容易逃到此處,以為是個風水寶地,卻遭受了嚴重瘟疫,身上長滿毒瘤,肌肉化去,只剩下骨架,村庄里的人成批死去。就在眾人絕望之際,鏡神出現了,他將光芒帶給每個人,只要受到他光芒照射的人,都會消去病痛,安然無恙。作為報答,村里每三年要供奉他一個女子。

歌謠后面,是對鏡神的贊美之詞,並誇贊被選中的人如何有福氣,常伴鏡神左右,可得永生。

太陽越來越高,老太爺終于唱完了。他站在棺材里,矮小的身量陷在寬大的斂衣內,滑稽得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提燈人上前,將手里的燈籠點亮,同時點燃香爐的木柴。

老太爺身上的紅斂衣發出刺目的光芒,隱藏在大紅蝙蝠之間的骷髏同蝙蝠一起跳躍。所有戴著面具的人,不聲不響上前,自行刺破手指,從右至左,以此將手指上的血抹在稻草人慘白的臉上,連那些襁褓中的孩子,都被大人按著手指做了同樣動作。做完這些,便魚貫而出。

竹林外傳來鑼鼓聲,社戲開始了。

公蠣寫道:“這便結束了?”

畢岸回道:“不,還有。”

鏡廟前,只剩下老太爺和提燈人,而稻草人的臉上、身上,血跡斑斑,更加可怖。

老太爺顫顫巍巍,在提燈人的攙扶下從轎子中出來,上前給稻草人戴上美人面具,並咬破雙手中指,將血點在面具留下的空眼睛上。

燈籠里的紅色燭頭,騰地明亮起來,而站在香爐兩側的稻草人,慢慢開始移動起來。

公蠣大驚,寫道:“怎麼回事?”

畢岸回道:“這才是真正的儀式。”

兩個稻草人移動至香爐前。先是左側那個,一頭栽進香爐,瞬間燃燒了起來,剩下右側那個,雙手撐住香爐的邊緣,跳了進去。

公蠣正想問問這是何道理,忽聽畢岸出聲叫道:“不好!”一躍而起,朝香爐衝去。

公蠣愣了一下,忙起身跟上,但見香爐之內,稻草燃盡,一具白骨正在苦苦掙扎,畢岸伸手去拉,只拉出几根指骨來。接著一股巨大的藍色火苗騰空而起,白骨瞬間化為灰燼。

老太爺噗地吐出一口鮮血,仰面朝后倒去。畢岸反應倒快,一個轉身將老太爺抱起。

公蠣不知所措,提燈人更是抖抖索索,戰戰兢兢,嚇得說不出話來。

轟隆隆一陣沉悶的響聲,哢嚓一聲,鏡廟的牆壁上出現了一條巨大的裂縫。鏡廟劇烈地晃動起來,廟內石台上擺放的古鏡紛紛跌落下來,摔得粉碎。

公蠣這才發現,石台正中的位置原來不是空的,而是有一面若隱若現的大鏡子,只是如今,它上面布滿了細小的裂紋。

裂片上,無數條雙頭蛇,正對著鏡廟呆若木雞。

提燈人終于說出話來,大叫道:“地動啦!”轉身逃走。畢岸抱著老太爺,揪住公蠣的衣領往后拖去,叫道:“快走!”

公蠣木然地倒退著,眼睜睜看著石廟漸漸倒塌、下沉,地下的水汩汩翻滾,原來的鏡廟,變成了一灣清水潭。

四人轉移到高處一塊平坦的山崖上。村里的鑼鼓停了,亂糟糟的奔跑聲、哭叫聲、吆喝聲,似乎有房屋倒塌,傷了人。

提燈人引頸張望,帶著哭腔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得趕緊回家看看……”畢岸回過頭來,喝道:“站住!”

提燈人似乎這才反應過來,丟了提燈,扑過來搶救老太爺。

但老太爺氣若游絲,奄奄一息,眼見只剩下一口氣了。

公蠣怔怔地對著清水潭,心中像是有一團麻繩纏繞著,卻理不出頭緒。

畢岸將老太爺放在一個平台的石頭上,目光灼灼地看著提燈人。提燈人后退了一步,愕然道:“你們是誰?外人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畢岸冷冰冰道:“我還想問你呢。你是誰?”上前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提燈人掙脫不開,忽然叫道:“快來人啊,鏡廟毀了!鏡神發怒了!是他們,他們干的!”

當公蠣從愣怔中晃過神來,已經亂成一灘。戴面具的男子將畢岸等人團團圍住,而那些婦孺老人則跪在了清水潭旁邊,呼天搶地,如喪考妣。

提燈人衝著村民叫道:“是他們!他們偷偷潛入禁地,偷看祭祀,引起鏡神發怒!杜家村……杜家村完了!”

一個年輕人揮舞著鐵鍬衝了上來,畢岸單手奪過,一拉一拽,年輕人手臂脫臼,啊啊叫著坐在地上。一個正在拍著大腿哭喊的婦人忽然道:“這不是常來我們村的貨郎嗎?”

有人嚷嚷起來:“怪不得,原來是早就覬覦鏡神了!”一瞬間,十几號人圍了過來。畢岸放開了提燈人,將嚇傻的公蠣拉在身后,一把卡住了老太爺的脖子,冷冷道:“再上前一步,他就沒命了。”

村民們遲疑了,交頭接耳起來。提燈人跳起來叫道:“老太爺已經死了!他們剛才在老太爺行使儀式時突然跳出來,以至于老太爺中風喪命!快打死他們,給老太爺報仇,祭奠鏡神!”

人群后面有人鼓動道:“打死他們!法不責眾,我們這麼多人,打死他們官府也不會治罪!”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尖利地附和道:“正是正是!”顯然是胡鶯儿。

人群黑壓壓地扑過來,公蠣卻忍不住循聲尋找她的身影。透過人群的縫隙,公蠣看到胡鶯儿又跳又罵,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但眼底分明帶著一絲得意的笑。

公蠣心中一動。似乎有哪些重要的細節忘記了。

畢岸應付著憤怒的村民,還要護著公蠣和尚未咽氣的老太爺,並阻擊想要趁機逃走的提燈人。

一個婦人拿著細長的竹條,從后面朝著公蠣的腦袋揮來。畢岸手臂一擋,折手奪過,竹條的尾端掃到公蠣的臉頰,留下細長的紅印子。

畢岸低聲喝道:“去揭了提燈人的面具!”

公蠣忽然清醒過來,將畢岸左側的几個村民掀翻,扑過去撕扯提燈人的面具,大聲叫道:“他不是提燈人!他是假冒的!”

打斗的人群靜了下來,畢岸趁機叫道:“退后!”中間空出格一丈方圓的空地來。

面具終于被公蠣扯掉,但出乎意料的是,面具之后,真真切切是提燈人的臉。

不僅公蠣,連畢岸也怔住了。

提燈人指著畢岸叫道:“他才是假冒的貨郎!”

人群大嘩,再一次圍攏過來,比上一次更加氣勢洶洶。畢岸眼里射出怒光,衝著公蠣道:“你照顧老太爺!”躲過雨點般的榔頭和拳頭,一個閃身欺身上前,扣住了提燈人的脈門。

兩人糾纏在一起,打得只看到一團旋轉的人影,帶起的掌風吹得竹林獵獵作響,圍觀者紛紛后退。

待眾人眼前一花,兩個人都變了。

畢岸恢復樣貌,玉樹臨風,相貌堂堂,而提燈人的容貌卻變成了一個陌生人:長臉短須,長眼薄唇。圍觀的一個男子率先放下手中的榔頭,驚愕地道:“你是誰?提燈人黃長青呢?”一個青年婦人卻喃喃低語道:“好英俊的貨郎……”

公蠣傻了眼,結結巴巴叫道:“常……常大哥,怎麼是你?”

假冒提燈人的,竟然是同公蠣有過几面之緣並接濟過他的馬夫常芳!

人群外圍忽然吵鬧起來,只聽有人叫道:“長青,你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出現了兩個提燈人?”眾人紛紛往外看去。

真正的提燈人黃長青,在兩個人的攙扶下穿過人群,他面如金紙,后腦頭發粘連,一大塊血污觸目驚心。

他一眼看見躺在公蠣懷中的老太爺,推開攙扶的人,滿臉自責,誠惶誠恐道:“老太爺,是我不好,我不該,我不該……”接著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手腳並用爬到空地邊緣,朝鏡廟看去。

綠幽幽的竹林圍著一汪水潭,平靜得如同一面大鏡子。黃長青如同傻了一般,呆呆地看著水潭,忽然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吼,“砰砰砰地”磕頭,嘴里斷斷續續哼唱著那種聽不懂的古老歌謠,只磕得血肉模糊。

公蠣朝外圍看去。胡鶯儿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

有人上前試圖將黃長青拉起來,卻被他瘋狂推開。

他如小雞啄米,直到血流過多癱軟在地。公蠣心中不忍,小聲勸道:“你這是何苦?”黃長青强撐著起來,回頭掃視了一圈,一字一頓道:“老太爺,是我失職。”

他忽然咧嘴一笑,搶過一個面具戴在臉上,大聲道:“求鏡神寬恕!”張開雙臂,噗通一聲跳進了水潭之中。

潭水深不見底,黃長青落下,水面只打了個旋儿,冒出一串長長的氣泡,連水花都沒有起一個。畢岸欲要下水施救,忽然想起了什麼,揪下一把竹葉朝水面撒去。

竹葉如同鐵釘一般,直直地沉了一下,連個轉儿都沒打。

這是一潭弱水!

公蠣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一切。身后,圍觀的村民已經全部跪了下去,黑壓壓一片,靜悄悄地舉著雙手,一張張戴著面具的臉木然地看著水潭,那些沒戴面具的婦孺則背向而跪。

黃長青為了挽救自己的過失,把自己作為祭品獻給了所謂的“鏡神”。

周圍死一般寂靜。畢岸,公蠣,連一向冷漠的常芳都有些動容,三人閃在一邊,沉默不語。

潭水翻滾起來,如同沸了一般。黃長青的面具浮了上來,在潭心打著旋儿。為首的抬轎人站起來,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丟進潭水之中,蹣跚著離開。后面的人排著隊,一個個做出同樣的動作。

這麼多的人,沒有一個發出聲音,也無人關心老太爺的死活。不到一刻鐘工夫,石崖上的人走得干干淨淨,只剩下畢岸等人。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3 AM

(十二)

常芳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周圍,眼光偶爾在竹林處停留一下。

畢岸拿出一個小沙漏拋給公蠣,道:“不用看了,你最好的逃走距離是一丈,用時需要一百三十四粒沙子。從我這個距離攔住你,只需要一百三十一粒。”

常芳看向另一個方向:“我可以選擇這條,直接跳下山石便好。”

畢岸淡淡道:“阿隼在守著。”兩個人說得輕描淡寫,仿佛日常的寒暄一般,但語言之下的劍拔弩張,連公蠣也能感覺出來。

常芳大咧咧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道:“畢公子不僅一表人才,而且才智過人。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畢岸細心地將老太爺的手腳放平,頭也不抬道:“能同您面對面交手,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公蠣不知該如何是好,看看畢岸又看看常芳,賠笑道:“常大哥,你怎麼會在這里?”

常芳笑了笑,道:“哦,我覺得杜家村的社戲好玩,便過來湊湊熱鬧。”

老太爺呼吸漸漸平穩。畢岸出神地看著老太爺的臉,道:“我找了整整一個月,都找不到陶家姑娘的蹤影。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常芳眉頭跳動了一下,懶洋洋道:“畢掌櫃行動迅速,只是過于小心謹慎了些。我那日趕著經過杜家村,剛好看到陶家姑娘,所以想著唯恐她嚇到了常人,就帶她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去。今天是杜家村三年一次的社戲,她哭著喊著非要來,這不,我便將她帶來啦。”

畢岸擺弄著手心的一截指骨,道:“你帶了她來,將她偽裝成祭祀用的稻草人,投入火中活活燒死。”那枚指骨,是剛才從拜祭的稻草人中拽下來的。

公蠣心驚肉跳,竟然不敢再接腔。

常芳抽出一根馬鞭,在手心輕輕甩著,道:“唉,我本想帶她來瞧瞧,可她不知怎麼回事,渾身血肉化成了白骨,竟然能保持不死,不過連句囫圇話也說不清。到底是人是鬼呢?我也被嚇到了,只能這樣做,免得驚擾了他人。”

畢岸盯著常芳,道:“陶家姑娘是巫教選中的祭品。”

常芳睜大眼睛:“什麼祭品?”

兩人對視了一陣。常芳笑了,移開眼睛道:“是,我知道她是祭品。她只有完成這次獻祭,這個陣法才能啟動。”

畢岸忽然暴怒起來:“你知道這個陣法啟動會影響多少人?整個洛陽都會傾覆!邙嶺塌陷、洛水倒灌……”

常芳淡然地看著身下墨綠的潭水,薄薄的嘴唇顯得尤其冷漠:“這關我什麼事?”

公蠣從來沒有看到畢岸如此難過,他臉色鐵青,好久才道:“你不是巫教的人。為何要助紂為虐?”

常芳眯眼道:“我對五教六教什麼的沒興趣,只是覺得這個事情挺好玩的,便想要試一試。”

畢岸道:“你說謊。”

常芳笑了笑,極為爽快地承認:“是,當然是說謊。”

若是眼神能殺人,估計常芳已經死了。畢岸平靜了一陣,道:“那麼說,你的目的是什麼,幕后主使是誰,你也不會說的吧?”他握緊了拳頭。

常芳道:“我從不愛說廢話。”他看著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公蠣,道:“不賭博了?”

公蠣尷尬地點頭,在身上亂摸了一陣,摳出私藏的几兩銀子來,小聲道:“多謝常大哥那日慷慨解囊。”

常芳看也不看,哼了一聲,道:“哦,你們怎麼發現我不是提燈人的?”

畢岸雙手抱胸,冷冷道:“你點燈時用了血奴燭。”

常芳看向公蠣。公蠣只好將銀兩收了回去,硬著頭皮道:“你……身上沒有胡鶯儿的胭脂香味,卻有一股馬革味。”

常芳低頭上下嗅了嗅,咧了咧嘴,道:“我實在不習慣那股劣質脂粉味道,刺鼻——血奴燭,不是杜家村祭祀專用的蠟燭嗎,我費盡千辛万苦才配好的。”

畢岸冷淡道:“你的血奴燭,配比不對,血奴放多了些半錢。”

常芳臉上顯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眼神有些奇怪。

公蠣又一次聽到血奴燭,忙插話問道:“血奴是什麼東西?”

常芳滿不在乎道:“什麼血奴,不就是大蚊子麼。不過這種蚊子只吸食一種叫做血木的東西,可以用來做香料。”

公蠣無話找話:“嘿嘿,這個村子可真古怪,男的都戴個女人面具。”

常芳皺了皺眉,似乎嫌棄公蠣話多:“古怪,古怪。”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道:“就此別過吧。逃跑雖然難些,但我願意試一試。”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公蠣分明看到他身上散發出微微的光暈,帶著一種凌厲的殺氣。

畢岸隨隨便便弓了弓腰,道:“請便。”

這個舉動倒是出乎常芳的意料,他愣了一下。畢岸老老實實道:“你若拼盡全力逃走,我想要强留還是比較困難,而且因為老太爺,未免投鼠忌器。至于你的幕后主使和目的,我會查出來的。”

常芳哈哈大笑,拱了拱手,道:“龍兄弟,畢公子,后會有期。”轉身便走。

畢岸忽然身形一晃,閃電一般躍入竹林叢中,揪出一個人來。

卻是胡鶯儿。她換了一身家常衣服,甚是麻利,身上還殘余著劣質香粉的味道,仰頭看著畢岸的臉,可憐兮兮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畢岸道:“胡嫂也是個聰明人。不用我問,便說什麼也不知道。”

胡鶯儿推開畢岸,扭了一下腰肢,嬌滴滴道:“老貨郎你可真壞。來這麼多次,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是怕我胡嫂看上你?”

畢岸最不擅長應付如此場面,臉上一寒,道:“胡嫂最好收斂些。”已經上了山路的常芳忽然轉過身來,遠遠地大聲笑道:“畢公子,她一個婦道人家,見識淺薄,不關她的事儿。”說著大踏步走了回來,瞪了胡鶯儿一眼,道:“瞎攪和什麼?提燈人已經死啦。你這個惹禍精,趕緊死遠點。”說著一推,將胡鶯儿推了一個跟頭。

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他看似打罵,卻是將胡鶯儿推出了畢岸和公蠣的控制范圍。誰料胡鶯儿卻不領情,爬起來走到畢岸和常芳中間,叉腰罵道:“你個死馬夫,有什麼資格教育我?”轉過頭對畢岸馬上換了一副妖冶的面孔,蘭花指支著下巴,拿著腔調道:“畢公子?這麼說,你是忘塵閣的畢岸?”她上下打量著,口中嘖嘖有聲:“果然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可惜為人太冷。”她目不轉睛看著畢岸,卻忽然上前去捏了一把公蠣的臉,道:“還是這個好,像個過日子的人。”

公蠣措然不及,捂著臉頰說不出話來。

畢岸后退了一步,面無表情道:“皮囊而已。”

胡嫂眨著眼睛,從各個方位打量畢岸,那一副色眯眯的樣子,連公蠣都看不過去了,心想原來不止男人好色,女人好色起來比男人更甚。

畢岸眉頭皺了皺,道:“胡嫂可知道今天的祭祀關系到洛陽的生死存亡?”

胡鶯儿滿臉笑容,依然目不轉睛:“知道,知道。”

畢岸厲聲道:“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做出這等事來?”

胡鶯儿眉眼彎彎,痴痴傻笑:“好玩,好玩。”

畢岸被她盯得渾身不舒服,只好看向一邊,道:“陶家姑娘是不是你藏起來的?”

胡鶯儿吞咽著口水:“是的,是的。”

畢岸臉開始紅了:“你同常芳合伙,將陶姑娘藏在何處?”

胡鶯儿笑得極其陶醉:“不能說,不能說。”

她每個詞都要無意識的重復一遍,那副色相恨不得將畢岸一口吞了,令畢岸十分抓狂:“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勾引提燈人的?”

胡鶯儿衝畢岸拋了個媚眼:“對呀,對呀。”

公蠣在旁邊忍不住笑了起來。而常芳恢復了淡漠的表情,眼神空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畢岸寒著臉繼續問道:“幕后主使是誰?”

胡鶯儿扭了扭身子,拿圓滾滾的臀部往畢岸身上輕撞了一下,斜睨著眼睛吃吃笑道:“你要是用個美男計,我便告訴你。”

畢岸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后退了一步,無可奈何地看了看公蠣。胡鶯儿更是笑得花枝亂顫。

公蠣心中又好笑又嫉妒,還有几分得意,小聲道:“笨蛋,碰上這種蕩婦,你要比她更放蕩才行。”畢岸不屑地哼了一下,低聲回嗆道:“說得像你放蕩過一般。”

臉色一寒,冷冷道:“既然胡嫂不肯說,在下也不强求。阿隼!”

阿隼循聲而來,快得令人吃驚。他一個箭步上前扭住了胡鶯儿的手臂,像拎雞鴨一般提了起來。

胡鶯儿明明疼得臉都白了,笑意卻不減,仍然保持著一副媚態:“畢公子,我的房中术,三十六式,你真的不想試試嗎?包你欲仙欲死,欲罷不能。”

阿隼一把將胡鶯儿摜在地上,胡鶯儿背過氣去。常芳上去用腳尖一挑,將窩著的胡鶯儿翻轉過來,皺眉道:“女人就是麻煩。”

胡鶯儿嚶嚀一聲,悠悠轉醒。常芳一臉嫌棄的表情,粗暴地將她拉起,慍怒道:“趕緊的,別讓人笑話我們不知規矩。”

胡鶯儿果然聽話地整了整衣襟,規規矩矩地站在常芳身后,只是桃腮輕托,柳眼亂飛,臉上仍是一刻也不得安生。

畢岸道:“事到如今,多說無益。我想知道什麼,兩位再清楚不過。常大哥有何打算?”

常芳看了看虎虎生威的阿隼,苦笑道:“這下我也走不成了。”

胡鶯儿痴痴地看著畢岸,不忘回嘴道:“我偷看個美男子,誰讓你回來的?”

常芳生氣道:“我知道村口被封了,你不會找個地方躲一躲?”

胡鶯儿不錯眼珠地盯著畢岸,卻適時地給了常芳一個白眼:“難得見到如此美男,錯過了你賠我?”

常芳氣惱道:“你怎麼還是如此不懂事?”

兩人你一嘴我一嘴地吵了起來,簡直像兩個孩子。公蠣看得好笑,甚至覺得胡鶯儿還有几分可愛。

畢岸懶得廢話,拂袖道:“阿隼,帶走。”

兩人停住了爭吵,異口同聲道:“等等!”常芳上前一步,誠懇道:“對不住了,畢公子,她只是被我利用,我指使怎麼做,她便怎麼做,不過是寡婦失業的,貪圖我給的一些銀兩。再說勾引提燈人之事,男未娶女未嫁的,實在不能將過錯全部算在她一人頭上。她一介婦人,除了好色也沒什麼其他大的惡習。畢公子大仁大義,還是讓她走了吧。”

未等畢岸說話,胡鶯儿擠上來,吸著哈喇子,嗲聲嗲氣道:“畢公子別聽他的,我什麼都知道。”

公蠣還從未見過如此奇葩之人,瞠目道:“好一個花痴。”

胡鶯儿不但不害臊,反而抽空儿朝公蠣飛了一個吻,嬌聲道:“小哥哥,食色性也,愛美之心人人有之,只是他人不如我這般痴迷、也不敢明目張膽罷了。”又道:“若沒了畢公子,小哥哥湊合一下還是可以的,但如今我眼里只有畢公子。”

畢岸不再搭理她,轉過身去查看老太爺。常芳忽然驚呼一聲,指著潭水道:“快看那是什麼?”

几人一同看過去,只見潭水涌動,中間出現個水桶粗的漩渦來。

便是在這一扭頭的瞬間,公蠣耳邊傳來陰惻惻一聲冷笑,心頭忽然覺得哪里有些不對,眼前一花,畢岸已經飛身上前,將老太爺從常芳的懷里撕扯下來,接著只聽噗通一聲,常芳跳進了潭水之中。

公蠣清晰地看到,臨入水的那一刻,他臉上依然帶著冷淡的笑容,並朝公蠣擺了擺手。

水面恢復平靜,依然是連個氣泡都沒有。

公蠣震驚之極,看著潭水說不出話來。已經被阿隼扭住手臂的胡鶯儿尖聲叫道:“放開我!我知道如何救他!”阿隼遲疑了一下,松開了胡鶯儿。

胡鶯儿不緊不慢,將有些散亂的頭發重新綰上,步步生蓮,娉娉婷婷走到畢岸身前,嚶嚀一聲罵道:“這個招人煩的馬夫!”眼睛卻只管看著畢岸含情脈脈。

畢岸抱著老太爺,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公蠣焦急地望著死水一般的水潭,跳腳叫道:“快說怎麼救?”

胡鶯儿理也不理,嘆了一口氣,勾頭瞧著畢岸了臉,低聲痴痴念道:“我有生之年得見如此美男子,也不枉此行。”

畢岸忽然大喝一聲“拉住她!”公蠣瞬間明白過來,伸手去拉,卻只扯下一條袖子。胡鶯儿如同紙鳶一般,飄落在弱水之中。她的眼睛,始終痴痴地望著畢岸。

公蠣在那一瞬間突然明白,她的痴迷,無關情色,只是愛美而已。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4 AM

(十三)

大半個時辰的工夫,陶家姑娘被燒死,黃長青、常芳、胡鶯儿三個知道實情的人投水,四條活生生的人就此魂歸西天。

阿隼自責不已,后悔沒能及時出手制止。畢岸卻道:“常芳和胡鶯儿,從一開始便沒打算活著離開。即使今日能夠帶他們回去審問,只怕結局會更加慘烈。”

公蠣已經難以用震驚二字形容。他同常芳不過几面之交,難說有什麼交情,但就此看他墜潭自溺,心中難受之余,還有諸多的不解。對公蠣來說,吃喝玩樂以及容貌便是畢生的追求,他難以想象到底是什麼支撐常芳,他竟能面帶笑容沉入弱水潭,而不肯對從事的事情透露半個字來。公蠣想,所謂的“視死如歸”,大概就是常芳這種樣子吧。

而對胡鶯儿,除了以上感覺,還有一種突生的惺惺相惜之感——正如自己對容貌的追求,同她對男色的欣賞並無區別,只不過,只不過——她是女人,公蠣是男人而已。

一個男子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對阿隼低語了几句,又急匆匆下山。阿隼遲疑了一陣,道:“公子,杜家村人集中在路口,非要離開村子,高陽他們攔也攔不住。”

畢岸似乎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懊惱地拍了一下額頭,急促道:“快放他們走。”

阿隼急道:“放走?那這條線索可就……”

畢岸斬釘截鐵道:“快傳命令,走留自便!”男子匆匆下去傳令,畢岸追著加了一句:“通知高陽,弟兄們也趕緊撤離!”

阿隼卻心有不甘,繼續勸說道:“要是走了,再追查起來可就麻煩了。不如下個禁令,杜家村人暫時不得離開村子,等我們查案結束,再……”

畢岸忽然怒了,道:“再耽誤下去,不定多少人葬身于此!”

阿隼一愣,道:“我去看看村里有無走不及的老弱病殘。”飛身衝了下去。

公蠣站在一塊石頭上朝下望去,只見遠處狹窄的山路上,黑壓壓全是杜家村的村民。

畢岸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過了一盞茶工夫,阿隼滿頭大汗又回來了,道:“杜家村人已經走得干干淨淨,弟兄們也已安全撤離。”

畢岸終于長吁了一口氣,道:“好。”

公蠣好奇道:“這麼快?”

畢岸道:“他們應該早有准備。”能夠讓一個村子的人背井離鄉逃離祖輩居住的地方,顯然極不尋常。若不是有人告誡,便是村民們早已知道鏡廟沉入弱水預示著什麼。或許千百年來,村民們世世代代,已經隨時做好准備逃離家鄉,而逃離的信號,便是鏡廟沉入弱水。

阿隼道:“祝家三口和陶家老爹,已經護送城中,暫且安全。”

畢岸點點頭,臉上露出疲憊之色,道:“去查下典籍,看能否查到更多關于鏡廟、鏡神的記載,傳說也可。”這個時候,他才會顯出一個年輕人的力不從心。

公蠣心中忽然覺得愧疚,上去將他懷中的老太爺接過來,誰知手腳發軟,竟然趔趄了好几步,差一點將老太爺拋進弱水潭里去。

阿隼氣惱地揪住公蠣,喝道:“你就是跟著來搗亂的是不是?”

畢岸沉下了臉,道:“阿隼,不得無禮。”

阿隼口不擇言,急道:“公子,你確定螭龍公子就是他?”

公蠣聽到“螭龍公子”四個字,心中一動,只覺得這個名字熟悉之極,卻不知道在何處聽過,下意識反問道:“螭龍公子是誰?”

阿隼指著公蠣,氣惱道:“你看,你看,他……”畢岸嚴厲地看了他一眼,阿隼將未說完的話生生地咽了下去,氣呼呼地捶了石頭一拳:“到底是誰?——我是說今天的陣法被啟動的幕后主使,真沒想到,巫教的人竟然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寧願死都不肯透露一點訊息。”

畢岸道:“他們不是巫教的人。”

阿隼驚愕道:“不是巫教的人?”想了想道:“也是,若是巫教的人,絕不會這般行徑。他們是另外一股勢力。”

老太爺抽搐了一下,發出几聲哼哼。公蠣叫道:“趕緊救醒他!他定然知道杜家村的情況!”話一出口,公蠣已然知道是廢話:若是能夠救醒,畢岸早就出手了。

身后的弱水潭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個不講究的人大聲喝湯並吧嗒著嘴巴。畢岸眉頭深鎖,遲疑了片刻,從懷中拿出一根銀針,朝著老太爺的百會穴扎去。

老太爺痛苦地呻吟著,渾濁的眼睛慢慢睜開來。公蠣驚喜道:“他醒了!快問快問!”

老太爺循著聲音轉過頭來,但眼神卻空洞地落在公蠣身后的遠處。阿隼伸出雙手晃了晃,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原來他已經失明了。畢岸輕聲道:“老太爺,我是忘塵閣的畢岸,你感覺好一些沒?”

老太爺渾身戰栗如同篩糠,嘴唇哆嗦了良久,卻只發出几個含糊的音節。阿隼沮喪道:“他不行了。”

公蠣急道:“趕緊帶他去城里,瞧個郎中才好。”

畢岸無奈地解釋道:“郎中要醫得活,早就去了。他不能離開這里。”

潭水忽然發出一聲尖利的鳴叫,猶如牧笛破音,水面劇烈蕩漾起來,巨大的水泡翻滾著上來,又吧嗒一下破碎,散發出一朵朵白色的水霧。

竹子的根部露出濕漉漉的一截,公蠣驚叫起來:“水位在下降!”

畢岸和阿隼對水潭的變化熟視無睹,兩人的腦袋几乎貼在老太爺的臉上,專心地分辨著他含糊不清的聲音。

汩汩聲不斷,水位越來越低,鏡廟倒塌的亂石漸漸顯露出來。老太爺忽然一蹬腿,干嚎了一聲,手臂直直地指著公蠣,兩眼一翻斷了氣。

公蠣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指指指著我做什麼?”

阿隼半跪在地上,沮喪道:“線索又斷了。”公蠣見他手臂垂落的方向還指著自己,連忙跳開,看到他指上那塊黑斑很是顯眼,帶著几分替他不值的口吻,道:“這就死啦?唉,還老太爺呢,村里人太不義氣,也不說留下一兩個照顧一下。”說完卻有些奇怪,兩根手指拈起他的衣袖,疑惑道:“我昨天在動穴里明明看到是左手上一塊黑斑,怎麼變右手上了?”

畢岸將他左手的衣袖卷起。他的左手好好的,瘦骨嶙峋,猶如雞爪。

阿隼向來信不過公蠣,嗤道:“看花眼了吧。”伸手去拿老太爺的美人面具。

面具紋絲不動,原來已經同老太爺的臉長在了一起,他身上的大紅斂衣前襟上面血跡斑斑,完全失去了光澤。這種情形,同高氏當初一模一樣。公蠣猜測道:“……莫非老太爺才是這次陣法啟動的真凶?要不就是他暗中勾結巫教,只是事情敗露,他自己遭受重創,連帶常大哥和胡鶯儿……”

公蠣不敢用手去摸,便指揮阿隼道:“你擦拭一下,他那塊斑是涂上去的還是長在手指上的。”阿隼果然用力摳弄他的右手,道:“黑斑是沁入皮肉中的。”

公蠣不服氣道:“我絕不會看錯,當時他的手突然出來,嚇了我一跳,就是左手。會不會,他昨日被人調包了?”

說話的工夫,潭水已經完全消失,留下一個大坑,坑底除了亂石,還有新鮮的淤泥和凌亂散碎的屍骨,已經難以分出是人骨還是獸骨。公蠣在心中念了一聲佛號,低聲道:“常大哥安息,那几兩銀子,我一定換成紙錢燒給你。”

畢岸忽然皺了皺眉,抓起老太爺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湊到他的脖子處聞,道:“是個女人。”

公蠣一愣,道:“女人?不會吧?”連阿隼也將信將疑。

畢岸拿出一副白手套,道:“馬上驗屍。”

阿隼依言,將老太爺平放在地上,除去衣服。公蠣連忙捂上眼睛,嘀咕道:“不能看,不能看……”

他倒不是因為“非禮勿視”,而是在他心里,女子的裸体應該是美麗而有彈性的,像這等雞皮鶴發、蓬頭厲齒的,實在不忍直視。

只聽阿隼道:“公子所言不錯,果然是個女人。”

畢岸疑惑道:“看牙齒不過十六七歲,但皮膚、髒器老化得厲害。”公蠣偷偷張開手指縫,剛看到老太爺皺巴巴的手臂,連忙又合上了,道:“還是回去交給仵作檢驗好了……”

話音未落,畢岸將他往后一推,並衝阿隼叫道:“小心!”

一股藍色火焰騰空而起,阿隼躲避不及,眉毛被火燎了一半。屍体燃燒起來,發出刺鼻的焦糊味道,老太爺猶如復活了一般,慢慢佝僂起身子,又伸展開來,很快燒得只剩一堆灰燼。

公蠣捂著眼睛哇哇亂叫。毫無疑問,老太爺的身体里,一開始便被人放置了能夠自燃的裝置,只是等這個儀式結束而已。

畢岸用劍尖在骨灰里划拉著,刨出一件東西來,卻是一截被燒得黢黑的指骨。

公蠣放開手指縫,口里只管亂念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太爺已經升天,你就不要再折騰她老人家了……”

阿隼已經驚叫起來:“是墨金!”他倒轉刀背,在指骨上一敲。指骨表層裂開,露出一個小小的圓柱体黑色金屬來。

當年巫教禁婆趙月儿死亡,也曾在身体內發現墨金。據說這種墨金可以發射無形的光線,人眼不見,但對經絡會有影響。這塊墨金比趙婆婆身上那個稍小,上面帶著暗紅色的紋理,已經同指骨完全長在了一起。

公蠣吃驚道:“這麼說,老太爺是巫教的人了?”

畢岸小心地用帕子將墨金裹起來,道:“看來是了。”

忽然腳下一陣沉悶的震動,接著只見杜家村塵土飛揚,哢嚓、轟隆之聲不絕于耳,竟然發生了地動。

幸虧地動持續時間不長,半不到半個時辰,只聽到地下的隆隆聲,震動幅度越來越小,三人這才小心翼翼,重新來到已經成為廢墟的杜家村。

杜家村房倒屋塌,一片狼藉,全然沒有村庄的氣息,只是勉强可辨認出街道。來不及帶走的小狗小貓一聲聲哀嚎,原本蔥翠蒼勁的竹林樹木發黃發枯,了無生機。

三人沿著街道走著。街心的大皂角樹已經傾覆,半熟的皂角和枝葉散落滿地,公蠣撿了一大把,用衣襟兜著。阿隼看到又皺起了眉,嫌棄地走到前面去。

走到一堆亂石前,阿隼忽然咂舌道:“多虧公子提前安排,說服一名抬棺人帶路,不然今日還不知道會怎麼著。”

公蠣道:“什麼怎麼著?”

阿隼用腳踹了踹門口已經爛成兩半石臼,道:“這些村民,每家門口都放著一臼弱水,只要門外有什麼風吹草動,一下子便知道了,難怪我多次進村找陶家姑娘,都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胡鶯儿家房子相對完整,但屋頂塌陷,院子里出現一個大坑。公蠣鼻子有些發酸,心想胡鶯儿音容笑貌宛在,人卻已經香消玉殞。

勉强進入屋內,那碗茶水已經摔了粉碎。畢岸拿起一個碎片聞了聞,道:“還是弱水。”

房屋后面,公蠣踹開的洞口早已不見,三人拉著草木爬上,無論如何再也踹不開,只好放棄。

畢岸道:“動穴的入口已經自動封上了。”

公蠣可不想再進那個倒霉的棺材塚里去,但又想表現的積極些,硬著頭皮道:“昨晚我出來是在后山溪水的山石處。不過山石上一條縫隙也沒有,要不,再派個人去打探打探?”

畢岸道:“動穴的出入口原是不停變動的。如今遭此大變,只怕一時半會難以再找到入口了。”他沉默了一陣,忽然說道:“杜家村,原來是杜門。”

公蠣不解,阿隼則瞬間明白過來,道:“下一個對應的,是開門!”

杜門,乃是八門之中藏形之門,適合隱身藏形,躲災避難,其余諸事皆不宜。

地下巨大的陣法,自然首先從杜門開啟,其他的几個方位才能顯露。

公蠣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還納悶怎麼杜家村沒一個姓杜的,原來他們是看守杜門的遺民。”

畢岸道:“走吧,再去看看老太爺住的地方。”

阿隼一邊走一邊道:“希望今天有點收獲。昨天等于白看了。”

公蠣心情不好,巴不得早點回去,再說他們已經去勘察過一次,便道:“整個村子好几百家人呢,我們這樣一家家看,得看到什麼時候?還是阿隼回去叫些人,專門過來勘查。”

阿隼遲疑了一下,臉色有些為難,看著畢岸道:“今日來的几個弟兄,都是日常關系好的,我已經交代過了,算是私人事件,不讓他們透漏出去。”

畢岸點點頭:“好。免得引起民眾恐慌。”

阿隼躊躇道:“杜家村整村坍塌,村民出走,這麼大的動靜……若是上面問起來,該怎麼回?”

畢岸道:“裝傻便可。”

遠遠守在路口的王進忽然跑了過來,附耳對阿隼說了几句,阿隼頓時眉開眼笑,道:“明道長交待過了,說此事不用擔心。”

畢岸笑了笑,道:“好。改日我要登門拜謝才好。”

公蠣聽這個意思,今日請來的官兵捕快都是阿隼私下叫的,並非公務,又聽他二人提起“明道長”,言語頗為敬仰,忙道:“明道長是誰?”

阿隼嗤了一聲,道:“井底之蛙,連明道長是誰都不知道!”

畢岸卻仔細解釋道:“不,他原名明崇儼,父親明恪做過豫州刺史,是完完全全的士族子弟,因精通神鬼之事,深得當今武后信任,故被欽封為明道長。”

公蠣忽然想起那日伴隨天后儀仗的道長,恍然大悟道:“哦,我還以為他是哪個道觀的主持呢。”他平日里除了吃喝玩樂,哪里會留意這些,聽畢岸說他聲名顯赫,隨即只想到他英俊的相貌以及花不完的銀兩、吃不完的美食,不由垂涎道:“明道長倒真是個人物。”

畢岸遲疑了一下,道:“等過了這些時日,我帶你去拜訪他。”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5 AM

仙人哨

(一)

對杜家村的勘察並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老太爺居住的類似祠堂的房屋已經倒塌,里面翻出來的不過几件舊衣服,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而從陶家老爹和祝家人口中得知的信息,也並不比在杜家村現場看到的多多少,不過通過這些片段,總算可以連成一個基本框架。

千年之前,杜門的守護者便居住于此,經過世世代代的繁衍生息,已經成為一個規模不小的村庄。他們心照不宣地守著這個古老的秘密,一代一代篩選著能夠進入動穴的老太爺——所謂的老太爺,是從孩童時期便選出來,跟著上一代的“老太爺”學習唱詩和儀式,一生不得出村,由村民出資供奉。但實際上,老太爺只有在每次的祭祀几天中才能受到重視,其他時候,卻被村民視為不祥,似乎因為有了老太爺的存在,杜家村隨時可能遭受厄運。杜門的實際主事者,卻是那個“提燈人”。

在唱詩紀年的時代,提燈人便是村里的“大祭司”,掌握著全村的生死大權,只是經過漢唐盛世,中原地區經過千年的教化,這種古老的傳統權威漸漸被官府取代,提燈人只有主持祭祀和社戲之職責,古老的杜家村也漸漸同其他村庄一般無二。

黃長青在村里德高望重,為人和善,几年前妻子去世之后一直未娶,作為提燈人也一直盡職盡責,卻沒想到會栽在胡鶯儿手里,並由此透露了杜家村的秘密,導致杜門大開,全村人不得不背井離鄉。

而造成這件事暴露于世人面前的“孩童中邪”一事,源于重選“老太爺”一事。原來的“老太爺”已經油燈將竭,此次社戲之后,只怕不能堅持,按照杜家村的村訓,需要再次選擇一個七歲左右的孩童作為老太爺。好巧不巧,便選了祝家的孩子。可祝家對此女極為愛惜,心中万分不舍,便自己造勢說孩子中邪。

祝家不願讓孩子做“老太爺”的重要原因,除了不能擁有完整的人生,還有一個問題,便是老太爺無法活過十二歲,或者即使能夠在年齡上活過十二歲,也是個頭矮小,容貌衰老,老殘得如同風燭老人一般。

另外關于蕩離之术,公蠣仍百思不得其解。通目前掌握的情況判斷,顯然杜家村同巫教關系不大,但為何杜家村的蕩離之术比高氏運用得還要精要,且功力强大到能夠將整個村庄納入,著實令人震驚。

遺憾的是,陶家老爹過于木訥,而祝家夫婦又比較年輕,對那些古老的唱詩了解得極其有限,甚至在聽到“蕩離”二字之時一臉茫然。畢岸也曾按照眼線提供的信息找其他杜家庄的村民打探,但皆諱莫如深,不願多說,只有一個豁牙老者稱早有祖訓,鏡廟一倒便是全村離開之時,並唱了一段悲悲切切、誰也聽不懂的哭喊調,還交給畢岸一段發黃的羊皮卷,上面寫滿了蝌蚪一般的文字,卻沒有一個詞跟蕩離有關。

公蠣聽完這些,竟然陷入一種對未知的恐懼之中,他突然發現,這個看似和平安詳的盛世之下,仍然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公蠣終于沉下心來,認認真真地學習本領了。他沒有胸懷天下的情懷和膽量,對他來說,能夠重新看到阿意花瓣一樣的嘴唇,聽到她動聽的聲音,便是此生的追求;還有珠儿,她那麼年輕,已經受了那麼多苦,不應該再遭此厄運,如此而已。

《巫要》用語晦澀,內容高深,公蠣看得頭大。這已經是第三遍了,仍有大量的內容不明白。甚至一段字明明全部認識,卻不知道它講的到底是什麼。有時看得頭痛了,便換另外一本,什麼《巫經會通》、《天脈詭話》、《硫逝》等,七七八八,不僅有巫术的修煉,還有關于如何看山、看風脈的,看得多了,總有些相通的地方,再結合日前同畢岸打賭時看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閑書,對巫术的了解漸漸加深。

除了讀書,還有每日的修煉。不知是否因為心境沉靜的緣故,每日的打坐吐納竟然事半功倍,不過十日,公蠣感覺精力充沛,体力、耳力、視力皆比以前好了數倍。

畢岸依然很忙,白天經常不見人影,晚上回來,也會有神神秘秘的人前來拜會,其中不乏衣著光鮮的達官貴人。公蠣曾經隔門偷聽,大多是寶物丟失懇請幫忙尋找的,遇到了什麼寶貝不認識需要畢岸辨認或估價的,要不然便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件聽取畢岸意見的,甚至還有兩家過來提親的。其中也有十分鬼祟的,說的都是些公蠣聽不懂的暗語切口。

但鬼面蘚的情況,並沒有如公蠣期盼的那樣自己消失。前几日公蠣同胖頭一起去磁河游泳,被胖頭發現他背上有個巨大的骷髏形狀黑斑,似乎是四肢、胸口的鬼面蘚全部集中到背部去了。若是往日,公蠣定然大呼小叫,嚎哭一通,再躺家里哼哼兩天,抱怨畢岸還不去找破解之法。而今他聽了,只是自己勾著頭看了看,淡定地繼續脫衣服,若無其事地下河游泳。

正如阿隼私下咧著嘴所說,公蠣是個讓人弄不懂的“奇怪家伙”。胖頭覺得“家伙”這個詞有些刺耳,但他同樣害怕阿隼,不敢辯解,只能說:“老大厲害著呢!當時我們在街頭賣藝,他的腦袋能扭上好几圈!他耳朵還特別靈!”

阿隼嘿嘿笑道:“不是這個厲害。”難得阿隼沒有板著臉,並且胖頭琢磨了一下這句話,覺得是對老大的認可,胖頭很高興。

可是胖頭還是覺得老大變了。上次生病,是木訥,這次卻不同,他不肯撅著屁股同胖頭一塊儿捉蛐蛐儿,看到野狗打架,也不再上去加油助威,並且眼睛也不再滴溜溜亂轉,四處瞄那些美貌女子,只是愛采野花這個手賤的毛病還在,常常看到他不知從哪里采來一束丁香,抱著放在鼻子下面,一邊嗅一邊發愣。

胖頭有些開心,也有些不開心。他猜測,珠儿姑娘走了,小妖近來又對老大愛理不理,老大傷心了。他專程跑去求小妖善對待老大,卻被小妖罵了出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6 AM

(二)

其實看書只能在空閑時間,不過連這個空閑時間,都有限得緊。從杜家村回來的第四日,公蠣鄭重其事地去拜會了流云飛渡。

珠儿被一個男子推入井中,一直是公蠣的心病,所以想找小妖和小花仔細問問那晚的情況。

這日一大早,公蠣沐浴更衣,精心制作了名帖,命令胖頭換了衣服,作為跟班,兩人帶著一臉的苦大仇深,去了流云飛渡。

小妖剛開門營業,接了名帖,調來倒去看了半晌,嗤笑道:“我當怎麼著呢,兩天不見,你還漲了門道了!”將名帖甩給胖頭,翻著白眼道:“姑娘不在家!一大早同畢掌櫃出去了!你有什麼話說?”

公蠣好不容易做出來的深沉一下子沒了,而那些原本准備好的措辭、表情,全然沒有一個用得上,頓時有些氣急敗壞,看她身邊靠牆放著門板晃晃悠悠,未曾放踏實了,便惡毒地笑道:“嘴巴這麼尖利,小心門板掉下來磕掉你的牙。”話音未落,門板果然倒了,貼著小妖的臉重重落在地上,雖然牙齒沒磕掉,可是里面磕破了,滿嘴的血,嘴唇很快腫了起來。

這下了不得了。公蠣又是賠禮又是道歉,小妖捂著嘴巴視而不見,明明眼淚都出來了,卻不肯哭出來,只是再也不看公蠣一眼。胖頭忙倒了一盅茶給她,漱了好几次才止住血。

公蠣腆著臉跟在小妖身后,几次想幫忙,都被小妖給推開了。正氣悶之時,剛好小花出來擺放昨日做好的新品。公蠣頓時丟了小妖,上前極其誇張地施了一禮,道“我有些事情想請教姑娘,你是否方便?”

小花戴著手套,將籃子里瓶瓶罐罐分類放上貨架,粗聲粗氣道:“姑娘不在家。”

公蠣尷尬道:“我說的姑娘就是你。”

小花哦了一聲,十分唐突道:“有空。”也不說邀請公蠣,只管轉身便去了后面院子。公蠣厚著臉皮跟在后面,見小妖正偷眼往這邊看,仍是一臉生氣的表情,故意衝她做了個鬼臉,氣得小妖轉過臉去,將手中的抹布摔得山響。

小花進了院子,自顧自端出一個大竹籮來,開始挑揀花瓣。她性格內向,整日里只埋頭干活,從不與外人搭話,木頭一樣;舉止粗魯,長相粗壯,比小妖高了一頭,也整整胖了一圈,是這流云飛渡里最為不起眼的一個。公蠣組織了几次語言,終于開口道:“小花姑娘,那晚上多虧你,否則只怕我和珠儿姑娘要困死在井下了。改日我請你吃飯。”

小花頭也不抬,手下不停,道:“不用。”

公蠣見她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珠,殷勤地上去打了几扇子:“你之前可聽到有什麼動靜?”

小花木然道:“沒有。”

公蠣遲疑了下,道:“其實那晚,現場還有一個男子,他才是……”

正說著,小妖風風火火過來了,看到公蠣也不避讓,只管朝他撞過來。公蠣只好閃身讓到一邊。小妖拿了小花身后的一瓶子胭脂膏子,板著臉又出去了。

公蠣繼續道:“其實那晚真不是我約的珠儿……”說出來又覺得不妥,只好換了一句,“現場還有個男子,你有沒有看到?”

小花道:“沒有。”

小妖又風一樣地出現了,烏溜溜的眼睛一斜,鄙夷道:“什麼男子,不就是你麼?!騙子!”奪過公蠣手中的扇子,厲聲喝道:“會不會扇扇子?看把小花的頭發都弄亂了!”

小花的手終于停頓了一下,帶了一點笑意道:“沒事。”小妖氣哼哼丟了扇子,回了前堂。

看著小花那張鍋蓋一樣的扁平大臉,公蠣真是郁悶的要死,不甘心地繼續道:“是小妖先發現我們掉井的,還是你先發現的?”

小花又恢復了面無表情:“是她。”

公蠣湊近了些,小聲問道:“她有沒有跟你說過,發現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小花眼皮抬也不抬:“沒有。”

這談話真進行不下去了。公蠣跺著腳,埋怨道:“這都跟畢岸學的什麼毛病?說個話都兩個字、兩個字的往外蹦!”

聲音明明不大,竟然還被小妖聽見了。她如同踩著風火輪一般,瞬間又衝過來了:“你別什麼都往畢掌櫃那里牽扯!自己做事不地道,總讓畢掌櫃給你收拾爛攤子,還有臉說?!”

公蠣氣得笑了起來:“你這樣子累不累啊?好好說句話會死不成?”接著又暴跳如雷地反駁:“我哪里做事不地道了?我同珠儿……”

小妖忽然眼圈紅了,一張圓圓的小臉因為生氣像個熟透了的蘋果。公蠣忽然想到,若是金蟾陣完全啟動,小妖,還有這流云飛渡的花花草草,全部要葬身洛水,頓時蔫了,怔怔地看著她。

小妖哼了一聲,一跺腳扭身而去。

公蠣站在流云飛渡的院子中,發了好一陣愣。直到小花將一簸箕的花瓣挑揀好,站起來看著他,目光有詢問之意,這才晃過神來,無精打采道:“沒事了,你忙吧。”

剛走兩步,便見小妖站在一棵花樹下,嘴唇撅得老高,雙手叉腰,歪頭皺眉看著他。公蠣很想同她聊聊這些日的所見所聞,卻不知如何張口,而珠儿之事又關系到女孩儿家的名聲,半天才憋出一句來:“……我有苦衷。”

小妖背過臉去,怒道:“誰愛理你!”

公蠣垂頭喪氣,快步走開。卻被小妖喝住:“站住!你不是要看古井的嗎?從我們這邊方便些!”大聲道:“小花前面看著些!”咚咚咚走了几步又回頭朝公蠣怒喝道:“磨磨蹭蹭什麼,還不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去了后園。公蠣見她嘴唇厚厚腫起,紅嘟嘟的嘴巴,像一頭可愛的小豬,說話卻依舊劈里啪啦,絲毫不受影響,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小妖一下子便發現了他的表情變化,頓時怒了:“你在心里偷笑,說我嘴巴腫得像大肥豬的拱嘴儿,是不是?”

公蠣忙正了正顏色,道:“我哪有?”又故作關切道:“嘴巴腫成這樣,疼不疼?”

小妖頓時委屈起來,眼里泛出淚光,癟著嘴巴道:“你試試看?”

公蠣最是吃軟不吃硬,頓時心疼起來,拍著胸脯道:“好好,等你好了我請你吃謫仙樓,你想吃什麼點什麼,如何?”

小妖臉上生氣,眼睛里的高興卻掩蓋不住,冷哼了一聲道:“誰稀罕!”公蠣趁機問道:“前天晚上,你怎麼那麼晚還沒睡?”

小妖道:“我晚上睡不好……”白了公蠣一眼,道:“你不停地唱歌,哪里睡得著?”

公蠣第二次聽小妖說自己唱歌,瞠目道:“我半夜三更唱歌?你沒搞錯吧?”

小妖怒道:“你的歌聲,我怎麼會搞錯?我聽得明明白白。”她飛快地瞟了公蠣一眼,道:“只要你晚上在家,都會唱歌。不過通常語調都很平緩,我聽了便睡得安安穩穩。”她臉紅了下,但公蠣並未留意,只是摸著脖子疑惑不已:“晚上?每天晚上?”

小妖扭捏了一下,道:“也不是每天晚上啦。你生病的那几個月,便沒有唱……還有你若是情緒不好,做了噩夢,唱歌的聲音也會有變化。”她見公蠣一臉懵懂,眉頭一皺,道:“你愛信不信,我可從來沒告訴別人。”

公蠣想了想,道:“那你說,我前晚唱的歌同以往有什麼不同?”

小妖忽然將臉別過去,聲音如同蚊子哼哼:“不知道從哪里學的俗詞艷曲儿……你也真夠好意思的,把這個唱給珠儿姑娘聽。”

公蠣更加疑惑了:“我唱的還有詞儿?”

小妖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猶豫了片刻,道:“沒有詞,是,是那種調調,艷俗得很。”她回想了片刻,繼續道:“我那晚聽到你唱,心里煩躁得很,便想搬個梯子去看看,梯子靠著后牆,我一走到后牆處,聽到一些動靜,爬上梯子就看到你和……你和珠儿那個樣子……喏!”

順著她的手指,公蠣看到靠在后牆上的梯子。但公蠣滿腦子都是小妖說的關于唱歌的事。若真是自己每晚上睡覺之后唱歌,怎麼從未聽畢岸、胖頭和汪三財說過?

小妖以為公蠣不信,氣鼓鼓道:“你別不承認,別人聽不到,我可聽得一清二楚。”

公蠣心中一動,道:“那其他人呢?”

小妖下意識往周圍看了一圈,小聲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去。其實畢公子和我家姑娘也會唱歌。白天也會。”

公蠣簡直被繞迷糊了:“什麼叫白天也會?”

小妖想了想,比畫道:“就像……就像梨園唱曲儿時,身后有人配樂的感覺。”

公蠣越發好奇:“那畢岸唱的是什麼?”

小妖的眼睛亮了:“畢公子唱歌可好聽了,淡淡的,不急不緩,有些清冷的感覺。”

公蠣急道:“那你家姑娘呢?”

小妖笑起來,露出白白小小的貝齒:“姑娘唱的熱烈一點,但同畢公子的音律相合,最是般配的。”又警告道:“所以你別打我們姑娘的主意。”

公蠣顧不得解釋,一邊爬上梯子,一邊繼續問道:“其他人呢?”隔壁荒園一片凌亂,古井已經被掘開,到處是散亂的黃土以及官府做出的標記,顯然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小妖道:“其他人很少的,我只有走近了才能聽到一點。不過街上那些人,身上都是些嘈雜亂音,不成調子,十分刺耳。”頓了一頓,道:“偶爾也會在街上碰上唱歌很好聽的人。你還記得那個曾住在你家對面客棧的白衣公子嗎?”

小妖仰臉看著他,輕快地道:“他唱歌也很好聽,悠長,帶著一點點懶散。”

“江源?”公蠣下了梯子,狐疑道:“你確定,是唱歌,而不是其他的?”

小妖眼里顯出一絲迷亂的神態,絞著雙手道:“這個……或者不是唱歌,而是樂聲,但確實是從你身上發出來的聲音。”

公蠣覺得難以置信,道:“那現在呢?”

小妖有些不耐煩了:“我就說你不信。現在也有歌聲,但是白天嘈雜,聲音傳不遠,晚上聽得清楚些。”

公蠣愕然道:“我正同你講話,怎麼唱歌?”

小妖眼睛睜大,遲疑道:“我也不明白……或許你說的對,不是唱歌,而是周身……周身都在散發出樂聲……”

她漫無目的地看向他處,眼神空洞迷茫,像是重新陷入了夢游。公蠣唯恐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忙道:“哦,我明白了,在你看來,每個人身上都會散發出聲音,有些音律協調的,便聽起來像在唱歌,是不是?”話一出口,公蠣竟然有些信服,覺得好像就是這麼一回事。

小妖卻充耳不聞,喃喃道:“玲瓏……玲瓏姑娘,她的歌聲好親切,可是只要我一靠近,就變得凶惡……”

公蠣的心一沉。他無法告訴小妖,玲瓏是她的孿生姐姐,已經死去。

“姑娘……姑娘她的歌聲不讓我聽……”小妖顫抖起來。

大白天的,她還真夢魘了?公蠣抓住小妖的肩膀一陣搖晃:“醒醒,醒醒,沒事了!”

小妖扑到公蠣的懷里,瑟瑟發抖。

公蠣又尷尬又有點歡喜,手在小妖背后,舉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有反復道:“沒事了沒事了……等你嘴巴好了,我帶你去吃謫仙樓……”

小妖抬起頭來。她個頭矮小,頭頂只到公蠣的下巴處,眼睛明亮得像兩顆黑寶石,長長的睫毛微微翹起,在臉上投射出一彎淡淡的陰影。

公蠣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光潔的臉蛋,手指尚未觸及,只聽前堂“劈里啪啦”一陣響,有人吵了起來。

小妖驚醒了,魚一樣從公蠣的懷里滑脫出去,臉儿緋紅,帶著一絲慌張朝前面張望:“小花一個人應付不了,我得去看看。”

走了几步,又回過頭來,揚起下巴正色道:“喂,我剛才不知怎麼迷糊了,你可別多想啊!”慌里慌張轉過身,卻差一點撞在花樹上。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7 AM

(三)

流云飛渡前堂一片狼藉,正中的大貨架倒了,新上的貨品打碎了一地,濃重的香味直嗆鼻子。小妖一看頓時急了,跺腳叫道:“這是怎麼回事?”

小花撅嘴使氣地打掃著,一身不吭,倒是隔壁的李婆婆斜靠著門框,帶著慣常的幸災樂禍,快言快語道:“一個瘋子發瘋,都能找上你家的事儿!要我說,瘋子也是看人的,他不過看小花太老實,不敢往其他地方去,這不揮著棒子就闖進來了?嘖嘖,這些個胭脂水粉,值不少錢吧?我看你這月工錢不用想了!”看到小妖同公蠣並肩出現在店里,嘴巴差點撇到耳朵根去:“你看看,你看看,我說一個店鋪沒個男人不行吧?”

小妖心疼得不得了,小心地將尚且完好的貨品挑揀出來,仍不忘回敬一句:“李婆婆還是給你自己先找個男人再說。”恨恨地罵道:“哪家的瘋子這麼不長眼,要落到本姑娘手里,要他好看!”

公蠣幫忙將貨架扶住,問道:“有沒有報官?”

小花搖搖頭。李婆婆也過來幫忙打掃,順便將一小盒胭脂塞進衣袖中:“報什麼官?他一個瘋子,你能奈何他?頂多抓住了打一頓。”

胖頭聽到動靜,已經拿了工具過來。隔壁街上老木匠死后,他常去木匠家里幫忙,同老木匠的女儿虎妞關系甚好,也學著做一些木工活計。汪三財也一起過來,幫著胖頭將斷掉的木楔重新釘好。

李婆婆看到汪三財,滿臉堆笑道:“他財叔真是正經的手藝人,做什麼都拿手。”

汪三財討厭李婆婆話多,平日里遇見都躲著走,今日避不開,只好寒暄道:“李婆婆過獎,老朽這些三腳貓功夫,哪里稱得上拿手。”說著同胖頭將貨架修理好,便回去了。

李婆婆追隨者汪三財的背影,一直目送他回了忘塵閣,又湊過來打聽:“財叔家里還有什麼人?”

公蠣唯恐她又發什麼神經編排汪三財,便回道:“不知道。”

李婆婆鄙夷道:“你這掌櫃怎麼當的?對這麼個年過半百的老伙計一點也不關心!真是沒用!”

小妖早已煩了,尖刻道:“李婆婆想問的是財叔家里有沒有老婆吧?我來告訴你,他沒有,你是打算給他保媒牽線呢,還是想給自己找個依靠?”

李婆婆頓時拉下了臉,將撿起的半拉玉瓶子一丟,罵道:“你這個嘴上長瘡的丫頭片子,掃把星,克死爹娘,克死孿生姐姐,你才找依靠呢!”

公蠣苦笑著想,這李婆婆還真是,什麼消息都瞞不過她。

小妖嘴上從不吃虧,也不打掃了,冷笑道:“我克父母,那你呢?你是克夫克孩子才成了孤苦伶仃一個人?”說完這個才反應過來,道:“我還有姐姐?”

公蠣瞪了李婆婆一眼,道:“聽李婆婆胡說呢。”推著她不由分說地出了門,李婆婆卻不肯罷休,依舊回頭罵道:“看哪個不長眼的男人敢要你!”

小妖跳起來回嘴道:“這個不勞婆婆操心!你還是操心自己有沒人要吧!”

小妖同李婆婆之間的斗嘴几天便會來這麼一次,次次都是李婆婆挑事儿,小妖又不肯示弱,往往吵得雞飛狗跳。要是李婆婆同別人吵,公蠣尚且覺得好玩,但同小妖吵,他內心偏向小妖,便對李婆婆有些不滿。如今見李婆婆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心中甚是暢快,趁李婆婆不備,偷偷衝小妖豎了豎大拇指。

小妖小下巴揚起,朝公蠣一擠眼睛,十分得意。

公蠣抱怨道:“李婆婆你也這麼大年紀,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總要有個分寸。這不是給自己找氣受嗎?”

誰知李婆婆腦袋一晃,瞬間恢復了平日眉開眼笑的樣子,道:“你知道什麼?過日子嘛,就要吵吵鬧鬧才有意思。”說著湊近了道:“喂,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你要不要聽?”

公蠣懶得理她,敷衍道:“我還有事。”

李婆婆一把拉住他,擠眉弄眼道:“關于蘇媚那個狐狸精的,我保證親眼所見,不添一點儿閑話。”

公蠣無奈道:“蘇媚好好的,又沒得罪你,你緊盯著她不放做什麼?”

李婆婆聲音大了起來:“她敢做出這種事來,我怎麼就不敢說?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好?”說得好像自己一身正義似的。

公蠣啼笑皆非,道:“行行行,你說她怎麼你了?”

李婆婆得意地看了一眼,小聲道:“她如今跟畢岸好了吧?可是你瞅瞅,她可安分?只要畢掌櫃一天不在,她就出去跟人鬼混。我親眼見的,她從銅駝坊一家宅子的偏門出來,送她的那個中年人扶她上轎,模樣儿比畢掌櫃都不差!那家仆人態度那個恭敬喲。你說,她是不是暗地里做了哪家官老爺的外室?”

公蠣毫不客氣道:“你嘴里她可有做過什麼好事嗎?上次說她暗地里做皮肉生意,這次怎麼改做了人家外室了?”

李婆婆毫無羞赧之意,摸著下巴道:“總有看走眼、判斷錯的時候……”她唯恐公蠣不聽她講,一股腦儿飛快說道:“我可不是信口開河,不信你自己打探一下,就在銅駝坊錦衣巷,門口種著一棵香樟樹,每次只要她不同畢掌櫃在一起,鐵定就是去了那里了!”

公蠣哭笑不得,揶揄道:“難為你為了編排蘇媚,編得如此周全。”

李婆婆往常聽了這話都是嘻嘻一笑,這次卻勃然大怒,瞪著公蠣道:“不信算了!哼哼,年輕氣盛,被狐狸精迷了眼,別怪婆婆我沒提醒你們!”

公蠣倒被鎮住了,賭氣道:“這話你怎麼不對畢岸說去?看他理不理你。”

李婆婆暴跳如雷:“我倒想呢。可他聽嗎?一個個豬油蒙了心,眼看著火坑往里跳!”

公蠣實在難以同她說理,轉身朝忘塵閣走去,走了几步,見李婆婆竟然跟在后面,不耐煩道:“婆婆你不招呼你的生意,跟著我作什麼?”

李婆婆已經恢復日常一團和氣的樣子,道:“我有東西要當。”說著從懷里掏出一顆東西來,在公蠣面前一晃,接著三步兩步超過公蠣,先行進了忘塵閣,親親熱熱叫道:“他財叔,你有空嗎?快幫我瞧瞧這顆瑪瑙子儿,值多少錢?”

一顆不起眼的東西,不怎麼規則的扁圓形,煙灰色,兩頭有孔,尾端翹起,上有血紅色淡裂紋,中部彎曲處刻著一個小小的飛天侍女,整体呈現出琥珀一樣的光澤;一頭穿著條黑絲絡織成的短繩。公蠣瞧了一眼,嗤笑道:“這能是瑪瑙嗎?”

汪三財拿著看了几遍,道:“你從何處得來的?”

李婆婆目不轉睛地看著汪三財,笑道:“剛得的。”

公蠣揶揄道:“從瘋子身上偷的吧?”

李婆婆正色道:“胡說,我從不拿人一針一線,這個是我剛才撿來的。”看公蠣狐疑地盯著她,啐了一口,道:“嗨,就是瘋子的,你說怎麼辦吧?可不是我偷的,他自己掉在地上,還不容人撿了去?”轉臉對著汪三財又變成了滿臉堆笑:“是吧汪大哥?”

汪三財遲疑良久。李婆婆滿臉崇拜,催促道:“你可是這方圓几里的鑒定行家呢,快看看,這是個什麼東西?”

汪三財猶豫道:“這個嘛……市面上少見,質地非玉非石,應是骨制,倒是不值几個錢……形制也有些奇怪,感覺不太妥當,尋常人家還是不要保留這玩意儿。”

正在擦拭的胖頭插嘴道:“這不是個哨子嗎?”

公蠣忽然想起看過的書里提到的一種東西,心中一驚,几乎張口便要說出,卻忍住了:“財叔見多識廣,說這個不吉利一定沒錯的,婆婆還是還給瘋子的好。”

李婆婆一拍大腿,叫道:“那個武瘋子,到處打人,我哪里敢靠近?再說他神志不清的,誰知道從哪里偷來搶來的呢。”拿著珠子摩挲著,不甘心地道:“汪大哥你仔細說說,這玩意儿怎麼個不吉利法?”

公蠣搶過話頭,朝汪三財一使眼色,道:“這個用死人骨頭制成的,估計是盜墓盜出來的,不知哪個不長眼的當成寶貝穿起來當做飾物。你說吉利不吉利?”

李婆婆不信他,眼睛發亮地看著汪三財:“我只聽汪大哥的。”

公蠣不知道這李婆婆中了什麼邪,好像第一天認識汪三財似的,一副要往上湊的樣子。汪三財有些尷尬,忙附和道:“龍掌櫃說的極是。這是碳化的人骨,顯然是人死了火化后的殘余物。”緊跟著道:“我去整理下這几日的賬目。”低眉順眼地溜走了。

聽汪三財這麼說,李婆婆十分沮喪,將東西丟給公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去還給瘋子好了!”仿佛這事是公蠣造成的一般。

公蠣緊緊握住珠子,道:“剛才那個瘋子,婆婆可認識?”

李婆婆踮著腳透過公蠣的肩頭朝汪三財的身影張望著:“哎呀,我哪里認識這種人!聽說是城郊的,什麼事受到刺激,就此瘋了。最近常在北市一帶晃蕩的,你去找找看。”

她見汪三財躲在后堂不出來,不情願地回去了,走了几步,忽然又回頭朝公蠣擺手:“來來來,龍掌櫃,我這還有個好玩意呢!”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年畫來。

公蠣本不想理她,但見她滿目期待,只好過去一看,卻是張舊的灶王爺畫像,上面沾滿了煙灰,連灶王爺的臉都給熏得髒兮兮的。公蠣嫌棄道:“從哪個灶洞里掏出來的?”

李婆婆用袖子認真地將灶王爺的臉擦干淨,指著左側小字道:“看看這是什麼?”

灶王爺像兩側,一側寫著“二龍治水,一牛耕田”,一側寫著“十五日得辛,十人分丙”。這種利用黃歷推算每年雨水收成的,公蠣從來未放在心上,道:“什麼意思?”

李婆婆用彎曲的小指甲輕輕點著“二龍治水”四個字,笑眯眯道:“你看我這張年畫,能當多少?”

公蠣嘲笑道:“婆婆你想錢想瘋了?這張灶王像,還是舊年用過的,丟在街上都沒人撿呢。”

李婆婆頓時生了氣,將年畫小心地折疊起來,忿忿道:“瞧你小氣那樣儿!我找畢掌櫃當去!”蹬蹬蹬走了几步,又回頭瞪了公蠣一眼,搖頭嘆氣道:“蠢貨啊蠢貨!有眼不識泰山!”

公蠣衝她做了個鬼臉。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8 AM

(四)

李婆婆撿來的這顆掛飾,叫做仙人哨,公蠣曾經在前日看到的書上見過類似的介紹。上面說,仙人哨用人骨制成,能發出特別的聲音,通過聲音控制被施法者,即為“聲幻”,屬幻术大類中的一種。

仙人哨的制作相當殘忍,據說要在嬰儿時期,趁著骨骼比較柔軟的時候,選擇准備做仙人哨的部位,比如手指指骨,甚至是臂骨,將其固定在一個彎曲的模具中,並慢慢調整大小,一直等到嬰儿長大,骨骼便長成了自然的彎曲形狀,活生生取出,再經淬煉、打磨等工序,方可做成一枚仙人哨。所以仙人哨的制作通常要數年之久,而提供骨哨者還要作為這枚仙人哨的第一個祭品,取其心頭之血,將仙人哨浸淫數日,直至供骨者失血而死。如此怨念之下,做出的仙人哨陰毒無比。

但公蠣研究了許久,也無法讓仙人哨發出聲音。到了傍晚,公蠣看書看得發困,便趁著汪三財不注意,拉了胖頭去磁河游泳。

外面雖然炎熱,到底有一絲絲清風,感覺還算舒暢。加上多日未出門,公蠣沉悶的心情輕松了些。偏偏這個不長眼的胖頭,好死不死地問道:“老大,你同珠儿姑娘到底怎麼了?她為什麼離開洛陽?”

看他賊眉鼠眼、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用說這句話在心中醞釀好久了。公蠣惱道:“沒什麼。”

胖頭小聲嘀咕道:“要我說,蘇姑娘肯定看不上咱們,就別打蘇姑娘的主意了……其實珠儿姑娘也不錯,男子漢大丈夫,總要負責任……”

估計是早上小妖同他說什麼了。可是小妖這樣講公蠣可以忍受,卻受不了胖頭這樣說。公蠣跳起來給了他一個爆栗,咆哮道:“你懂什麼?我為什麼要負責任?”

胖頭抱著腦袋,委屈道:“咱雖然沒錢,做人可不能不地道……”

公蠣氣得七竅生煙,扑上去對胖頭又踢又打:“輪到你來教訓我?你個死胖子、死蠢貨……滾!”一腳將胖頭踹出老遠。

胖頭吭吭哧哧,好久爬不起來。公蠣后悔用勁大了,卻抹不開臉道歉,只板著臉站在一邊。

胖頭也不生氣,一邊揉著肚子呻吟一邊驚喜地傻笑:“老大,你力氣越來越大了!我告訴阿隼去,他一定吃驚,嘿嘿。”

公蠣無奈,伸手將他拉起來,道:“小妖看錯了,那晚同珠儿約會的不是我,我剛好跟在他們后面,不知怎麼就掉到了井里。”

胖頭瞪著亮晶晶的小眼睛,道:“真的?”

公蠣不耐煩地道:“當然是真的。”挑揀著將珠儿中冥花蠱一事簡單講了一下,道:“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那晚的灰衣人。”

但去哪里找那個人呢?公蠣沮喪起來。胖頭信心滿滿地道:“不怕!很好找的!”

公蠣眼睛一亮,驚喜道:“去哪里找?快說,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胖頭憨笑道:“問畢掌櫃啊。畢掌櫃什麼都知道。”公蠣滿心希望落了空,瞪了他一眼,摩挲著那枚仙人哨,悶悶地不出聲。

胖頭看著公蠣的臉色,賠著笑臉道:“老大你不好意思開口,我去幫你問。”

公蠣沒好氣道:“我自己會問。”對著仙人哨一吹,依舊不會響,一連用力吹了七八下,直吹得頭暈眼花,仙人哨依然像個悶葫蘆。公蠣暴躁起來,舉起來想要摔了,卻又舍不得。

胖頭在一旁傻頭傻腦看著,忽然十分自然地說道:“這個吹不響的。”拿過哨子掛在自己的耳朵上。

公蠣敏銳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一絲低得几乎聽不到的哼唱,同那晚引誘珠儿的男子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胖頭用心聽了一陣,臉上顯出十分愉悅的表情:“還真是這種哨子!老大給你聽聽。”他取下哨子,掛在公蠣的耳朵上。

聲音低而悠揚,若有若無。公蠣心想這個擁有仙人哨的瘋子是不是就是引誘珠儿的男子,一想到珠儿,哨音不知不覺轉變了曲風,變成了珠儿的低聲哼唱,煞是好聽。公蠣吃了一驚,連忙摘下哨子,道:“你剛才聽到的是什麼?”

胖頭一副要哭的樣子,道:“我聽到妹妹在唱曲儿。”看著公蠣的臉色,撓頭道:“老大,我妹妹的事儿,有什麼訊息沒?”

公蠣早忘了這一茬了,見胖頭提起,心中有些愧悔,支支吾吾道:“我正找呢……再過些日便有眉目了。”把仙人哨又掛在耳朵上,聽到的卻是一個孩童咿咿呀呀地唱小曲儿,眼前似乎出現一個粉嘟嘟的小女孩又唱又跳的可愛模樣。

這哨子果然神奇。公蠣不敢多試,摘下來細心包好,忽然想起一事,狐疑道:“胖頭,你怎麼知道這個哨子的用法?”

胖頭的眉毛耷拉了下來,道:“我妹妹丟的前些天,不知她從哪里弄了這麼一個哨子,上面也刻著這麼個小人儿。只要掛在耳朵上,便能聽到各種聲音,而且想聽什麼便聽什麼。我當時也想要一個,可是沒多久妹妹連同哨子都丟了。”

公蠣見胖頭眼淚打轉儿,忙安慰道:“別哭了,你信不過我,還能信不過畢掌櫃?我這兩個月專心幫你找妹妹。”

胖頭頓時眉開眼笑:“老大,等我找到了妹妹,便在忘塵閣附近開個雜貨鋪子,你想吃燒雞、羊腿,都隨你。”

公蠣不屑一顧道:“我好歹是半個掌櫃,還能惦記你那三核桃倆棗的?”不過臉上卻十分開心。

胖頭扭捏了一下,紅著臉道:“我同虎妞說了,等我找著了妹妹,便托李婆婆上門提親……成親后,她做她的木匠,我賣我的雜貨,日子定然過得紅紅火火的……”

公蠣忽然生出几分羨慕,想到阿意、珠儿,心中酸澀異常,想同他調笑兩句,但一開口便露出几分猥瑣和好奇來:“你小子算盤打得響咧。那個,睡了沒?”

胖頭往后一跳,一張臉紅得像鹵過的豬頭:“老大你不要亂猜,人家大姑娘的名聲我可不敢敗壞……我答應老木匠要照顧她的……”

兩人相對嘿嘿傻笑起來。胖頭滿目憧憬,公蠣卻心下茫然。

走在柳蔭之下,公蠣一邊聽著胖頭嘮嘮叨叨地講他妹妹的趣事,一邊想著心事。忽聽馬儿嘶鳴、眾人驚叫,抬頭一看,一輛馬車斜著朝自己衝來,老馬夫已經嚇呆,連吆喝馬儿都忘了。

公蠣閃身躲過,但胖頭剛被他踹得一瘸一拐,躲避不及,眼看馬蹄便要踏在胖頭身上,公蠣忘了隱藏原形,下意識伸出尾巴一勾,將胖頭從馬蹄之下卷出。

馬儿受了驚嚇,后腿站立昂頭長嘶,接著猛然一個轉身,拖著已經掉了半個轱轆的馬車歪歪斜斜朝對面的小水塘衝了過去,如此一甩一衝,馬車上裝載的東西散落下來,並伴著女子的驚呼。

熟悉的聲音,清雅的香味,公蠣想也不想,一個扭動,身体倏然拉長,將臉色蒼白的蘇媚從馬車中一舉拖出,並順便徒手接了兩個花囊,動作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躲避的、圍觀的行人終于回過神來,大聲叫好。

而馬儿掙脫車轅,趟過水塘,跑入了遠處的小樹林。老車夫氣急敗壞,一邊呼喊馬的名字,一邊一瘸一拐地追趕,還有一群熱心街坊跟隨追趕。

胖頭滿臉得色,好像蘇媚是他救下來的一般:“蘇姑娘,這是怎麼了?”

蘇媚猶自驚魂未定,花容失色道:“剛才一個瘋子突然衝出來,朝馬投擲石頭……”而公蠣這個時候才想起剛才的舉動十分冒失,唯恐周圍有人看穿了自己非人的身份,在坊間傳出什麼水蛇成精的閑話來,心中忐忑不安,所以目光游離,心不在焉。

胖頭只當他也被嚇著了,暗暗朝他豎了豎大拇指,將散落的花囊收攏在一起,熱情地道:“蘇姑娘沒傷著吧?我幫您再叫個車。”

蘇媚點點頭,默默地站在公蠣身旁。圍觀者慢慢散去,公蠣終于安心下來,忙安慰蘇媚,又責罵那個老車夫:“下次換個車來雇,這馬夫趕車水平太次,馬儿也太烈。”

蘇媚抬起眼來,輕聲道:“不,這個馬車夫跟我多年,老道得很。”她緊緊攥住公蠣的衣袖,可憐兮兮道:“有個瘋子……有個瘋子跟著我。”

公蠣聽到“瘋子”二字,連忙問道:“什麼樣的瘋子?”這才顧上細細打量蘇媚。她的臉光潔如玉,只有手背上有些發青,看來情況好多了,也不知畢岸采取了什麼辦法。

蘇媚輕捶胸口,帶著女儿家的嬌嗔,驚恐道:“一個臉盤腫脹、五官變形的家伙,鬼鬼祟祟的。”

胖頭已經叫了車回來,插嘴道:“不會就是今天在流云飛渡鬧事的瘋子吧?”

蘇媚吃驚道:“他去了我家鋪子里鬧事?”跺腳惱火道:“其實這些日子出去,總是覺得有人跟著。今天早上也是,看到他遠遠地晃悠,只當我躲過便好了……沒想到還去店里鬧去。剛才我同畢公子去北市找人,順便買了些香料回來,又覺得不妙。交代老馬夫趕車快一點,誰知還是被他追上了。”

公蠣看到她細膩白嫩的脖頸,恨不得上手去摸上一摸:“你……打聽他是什麼人了嗎?住在哪里?為何總跟著你?”

蘇媚粉臉一紅,瞥了公蠣一眼,嬌聲道:“一個犯了花痴的瘋子,我哪里知道他為何跟著我?”頓足道:“這可棘手得很。怎麼辦好呢?”

一個其貌不揚的瘋子也想打蘇媚的主意,真是豈有此理。公蠣拍著胸脯,誇口道:“你放心,我先會會他去,保准打得他滿地找牙,再也不敢靠近流云飛渡半步。”

兩人將花囊香料裝上馬車,公蠣反復囑咐馬車夫,一定要小心駕駛,見馬車夫老實巴交,不怎麼機靈,索性道:“胖頭跟著,護送蘇姑娘回去,千万不要再出什麼差錯。”

蘇媚已經坐上馬車,嫣然一笑道:“這麼近的路程,沒事的,你忙你的去。”

胖頭欣然應允,但扶著車轅,又回頭看著公蠣。公蠣吆喝道:“快點,磨磨蹭蹭干什麼?”

胖頭小聲懇求道:“老大,那個哨子……能不能借我半天?”

公蠣想說這哨子有些古怪,但看到胖頭乞求的目光,覺得不忍,掂量再三,還是給了胖頭,囑咐道:“你小心些,別弄丟了。”

胖頭歡天喜地地將接過,臉上笑開了花,跳上馬車走了。

公蠣在附近徘徊了一陣,並不見有什麼形跡可疑的瘋癲之人跟過來。如今剩下公蠣一個人,游泳也沒什麼意思,正盤算著去全福樓買些糕點,只見畢岸大步流星走了過來,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情形,眉頭一皺道:“蘇媚呢,怎麼不等我先走了?”

公蠣若無其事地吹著口哨,道:“等你來,黃花菜都涼了!”

畢岸看著落入水塘的馬車,道:“出了什麼事了?”

公蠣故意不告訴他:“反正蘇姑娘沒事,你放心好了。”

畢岸這才扭頭對公蠣道:“你怎麼又出來了?”

公蠣回嗆道:“我怎麼不能出來?今天已經看了一整天的書了。”

畢岸皺了皺眉,道:“正好,我有些事情想同你講。”

公蠣想起蘇媚好轉一事,搶先道:“我也有些事想問你。我看蘇姑娘的冥花蠱有減輕趨勢,是不是找到解藥了?”

畢岸道:“我仔細研究了你那個香囊里的東西,在她的幫助下自行調配了些藥物,目前看來有點效果。”

公蠣激動起來:“那趕緊也給珠儿和阿意使用呀。要是她們就此好了,豈不不用再同巫教斗了?”

畢岸搖了搖頭,道:“每人体質不同。要是管用,哪里還用得著將珠儿送到那個地方去?”原來早在公蠣第一次發現珠儿異常的那天起,畢岸已經給她用了藥物,但卻毫無作用,冥花蠱反而越發嚴重。

公蠣失望之極,道:“接下來怎麼辦?”

畢岸道:“如今當務之急,是找到開門,趕著開門啟動之前,將其關閉。”他不住回頭張望,似乎有些心神不寧。

公蠣道:“找到什麼線索了嗎?”

畢岸道:“已經有些眉目。”他繞著公蠣走了兩圈,忽然厲聲喝道:“你帶了什麼東西?”

公蠣捂著了荷包,眼睛滴溜溜轉:“我沒拿你的錢!……是胖頭的……”他今日出門確實去偷拿了畢岸的几兩碎銀子。

畢岸冷靜下來,道:“不是銀兩。你今天是不是又得了什麼新鮮玩意儿?”

公蠣兩手一攤,耍起了賴皮:“你來搜,你想要找什麼?”

畢岸眉頭緊皺:“別鬧。或者今天有人來當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公蠣見他說得凝重,越發得意:“今日得了個仙人哨,不用吹,掛在耳朵上便可以聽到哨聲。”

畢岸一怔,急切道:“仙人哨呢?”

公蠣故作豪爽地一擺手,道:“給了胖頭,他說能聽到妹妹唱的小曲儿。”

畢岸臉色一沉,道:“……不好!”忽然轉身朝馬車的方向飛跑,公蠣一愣,忙跟了上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19 AM

(五)

馬車並沒有回到流云飛渡,而是在敦厚坊拐入了另一條街道。所幸有蘇媚的花囊留下的香味,畢岸同公蠣一路追蹤,一直追到澗河河邊。

澗河與磁河同屬洛水的支流,磁河進入城中之后,河面廣闊,水勢相對平坦,而澗河則從邙山最為陡峭之處奔流而下,水流湍急,將河道衝出一條深深的溝壑來,澗河也由此而得名。

畢岸忽然站住,側耳道:“什麼聲音?”此處位于安喜門內側,是澗河入城最為陡峭的河段,站在岸邊,只聽到嘩嘩的水聲。

公蠣正探頭往河澗下張望,忽聽乒乒乓乓一陣響,抬頭一看,一匹受驚的馬拖著馬車沿著河岸狂奔,正朝兩人站的方向衝過來,車輪劇烈顛簸,同地面石頭碰撞發出刺耳的響聲,正是剛才胖頭叫的馬車。

畢岸拉著公蠣閃身躲開,同時飛快出手,拉住了馬車的一側車轅。誰知馬車連續顛簸之下,車轅早已斷裂,一拉之下,半截車轅被扯了下來,車身一甩,馬儿連同馬車一同墜入河澗之中。

公蠣腦袋轟了一下,叫道:“定是剛才找的馬車夫有問題!”他驚慌失措,大聲叫胖頭的名字,卻不見有人回應。

半死的馬儿墜入河澗,哀鳴著很快被河水衝遠,車則卡在兩棵歪斜的小樹中間搖搖欲墜。

畢岸如同豹子一般輕盈,麻利地攀著小樹下到馬車里面,叫道:“馬車里面沒人!你站著不要亂動。”三下兩下翻將上來,伏在地上,仔細查看了一番,跳起來道:“這邊!”

公蠣几乎沒有思考的時間,只是盲目地跟著畢岸往前追。

繼續往前,是一座石橋,過了橋,便是濃密的桃林。畢岸忽然道:“瞧瞧這是哪里?”

如今太陽落山,天色灰蒙,早桃已經采摘,晚桃尚未成熟,一股青澀的甜味彌漫。若不是心中有事,這里倒是一處好所在。公蠣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叫道:“玲瓏!”

這個桃林后面,便是當初玲瓏死亡所在宅子,只是一把大火將此處燒成了廢墟,只剩下這片美麗依舊的桃林。

兩人撒腿往桃林后面衝去。

玲瓏的舊宅,只剩下焦黑的地基和几處斷壁殘垣,荒草遍地,荊棘叢生,原來的小橋流水亭台樓榭,只剩下一點點痕跡。宅子很大,一眼看過去,並不見蘇媚胖頭的蹤影。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屏住呼吸。

一絲血腥味飄來,還有輕微的喘息聲。兩人並肩越過几個頹牆,衝進一塊空地上。

胖頭趴在地上,面部朝下;蘇媚倒在一側,右后肩血污一片,已經昏了過去。

公蠣吃了一驚,想要去抱蘇媚,又縮回了手,上前推胖頭,道:“醒醒!”

胖頭依然人事不省。他眼窩烏青,臉上都是血道子,但都是些皮外傷,並無大礙,倒是后腦腫起一個大包,以致昏迷,仙人哨也好好地掛在他耳朵上。公蠣松了一口氣,費力地將他扶起,斜靠在一個枯焦的樹樁上。蘇媚在畢岸的救助下很快醒來,看到兩人,一下子顫抖起來:“瘋子,是那個瘋子!”

公蠣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跳起來叫道:“他就在附近!”畢岸早一個箭步竄了出去,只聽一陣斷牆之后扭打之聲,畢岸拖著一個人走了過來。

果然是個瘋子,衣服破舊,滿面髒污,披頭散發的樣子像一條瘋狗。

畢岸將那人丟下,過來扶住蘇媚,關切道:“你怎麼樣?”蘇媚緊咬牙關,按住肩部的傷口,低聲道:“多虧你……和龍掌櫃,及時趕來。”

畢岸撕下衣袖,將她的傷口包扎上。蘇媚疼得臉色蒼白,卻忍著一聲不響,直到包扎完畢,這才喘著氣恨恨道:“我自問還是很小心,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上了車還是好好的,卻迷迷糊糊被人拉到了這個鬼地方,”她轉頭瞧了瞧,疑惑道:“這里是——這是——”她顯然已經發現身在何處了。

年初玲瓏一事,三人心知肚明,特別是公蠣,深受傷害。此處作為巫教窩點之一,原本是要封存的,但玲瓏的蟲嗜术法力巨大,殘余的蟲卵導致兩位看守院子的捕快差點丟了性命,于是一把火將此地燒了個一干二淨。

蘇媚歇了一歇,又道:“我發覺不妙,連忙招呼胖頭離開,哪知那個瘋子陰魂不散,竟然跟了過來,胖頭護著我,后腦勺被打了一悶棍,我跟他撕扯,肩部被刺中,疼得昏了過去。幸虧你們來了,否則今晚還不知……”她掙扎著過去看了看胖頭,長吁了一口氣,道:“幸虧胖頭沒事,否則我怎麼過意的去。”

畢岸心疼道:“你受傷嚴重,不要多說話。”

瘋子在地上打滾,手舞足蹈,呵呵怪笑。

畢岸安頓好蘇媚,過來看了看胖頭,道:“應該受傷不重。”他取下仙人哨,道:“這東西不吉利,還是不要留著的好。”“啪”地甩了出去,仙人哨落入濃密的草叢不見了。

公蠣不滿地叫道:“喂喂,我的東西,你怎麼說丟就丟了?”但已經想到胖頭和蘇媚遭襲,只怕同這枚仙人哨有關系,嘟囔了几句便也算了。

公蠣安頓好胖頭,小心翼翼上前,繞著瘋子走了一圈,見他無反抗之力,這才踢了他一腳,喝道:“說,你是誰?”

瘋子仰起臉來,衝著公蠣呵呵傻笑。他的頭發分開,露出整個臉面,鼻青臉腫,五官變形,依稀便是那晚推珠儿入井的男子。

公蠣的心猛跳起來,拉起瘋子往前一推。瘋子趔趄了几步,扑倒在地上。

他的背影,同柳大十分相似,只是身形比柳大消瘦些。

公蠣衝上去對著瘋子拳打腳踢:“果然是你,你害了珠儿,又來害蘇姑娘……”

瘋子翻身抱住公蠣的腿,仰臉哇啦哇啦地叫了起來,被公蠣打得口吐鮮血,仍嘿嘿傻笑,不肯撒手。

畢岸上去將兩人撕扯開,道:“小心打死了他。”

公蠣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憤懣,轉頭衝著畢岸怒道:“就這麼個瘋子,你同阿隼竟然找了兩個月,還讓他襲擊蘇姑娘得手!”

畢岸啞口無言。蘇媚勉强站起,按住公蠣的肩頭,柔聲勸道:“龍掌櫃你消消氣。”她看著公蠣的眼睛,懇切道:“都怨我,這個事情,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處理得了,所以沒同畢公子講。”

聽她句句護著畢岸,公蠣心中泛酸,卻不好再說什麼,賭氣道:“其他的我不管,我只問問他,到底為何那晚要將珠儿推進井里!”

蘇媚睜大了眼睛,驚愕道:“你說什麼?將珠儿推進井里?”她看向畢岸。

畢岸點點頭,道:“沒錯,那晚公蠣和珠儿落井,珠儿是被人推下去的。”蘇媚吃驚地掩住了口,良久才道:“我還以為……誤會龍掌櫃了。”

胖頭忽然哼了一聲,虛弱地叫道:“老大!”

公蠣顧不上理瘋子,忙過去將他的大腦袋抱著懷里,埋怨道:“瞧你,讓你護送蘇姑娘,你可倒好,一棍子讓人給砸暈了,真是個笨蛋。”

胖頭咧了一下嘴,似乎想笑,卻沒笑出來:“蘇姑娘……”

蘇媚不顧疼痛扑了過來,連聲回道:“胖頭我在呢。我沒事,今日多虧你,現在你家兩個掌櫃都在呢,瘋子也給抓住了。”她滿目感激,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玉瓶子遞給公蠣:“凝神丸,快給他服用一粒。”肩上傷口牽動,滲出血來。

原本受傷不重的胖頭,情況似乎不太好,他牙關緊咬,嘴唇紫紺,雙手舞動著,差一點將凝神香打落。公蠣忙握住了他的手,嗤笑道:“你小子裝什麼裝,這麼大一個包,頂多頭暈嘔吐兩天,便好了。”

話音未落,胖頭眼皮上翻,噗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如同噴泉一般,灑得蘇媚公蠣滿頭滿臉,接著一口又一口,吐個不停。

公蠣嚇得傻了,只管抱著胖頭狂叫。三人再也顧不上瘋子,畢岸取了銀針在急救,蘇媚將整瓶子的凝神香倒入他的嘴巴,卻被他全部混著鮮血噴了出來。

草地上,衣服上,全是斑斑點點的血跡。公蠣去捂他的嘴巴,可是那些血仍源源不斷地從指縫中涌出,像是永遠也流不完一般。

胖頭的身体在漸漸變冷,他肥嘟嘟的大臉帶著慣常的笑容,公蠣瘋狂搖動他,抱怨他是個豬頭、笨蛋,連自己都看護不好。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21 AM

(六)

公蠣竟然沒有落淚,他只是緊緊地抱著胖頭,竭力讓他暖和些。畢岸在激烈地衝著自己嚷嚷,被公蠣輕松地撥開。蘇媚似乎又暈倒了,一張臉蒼白得嚇人。

公蠣聽到自己身上的鱗甲在摩擦,發出動聽的聲音,指尖長長的利爪在昏暗的夜色中閃著幽幽的光。周圍的景色異常清晰,連牆根下蠕動的蛐蛐的觸須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背后嚇得逃竄的田鼠,還有躲在樹上的貓頭鷹驚恐地拍動著翅膀。

阿隼來了,還有停住宅子門口的馬車。畢岸將蘇媚送上馬車,又過來搶胖頭,卻被公蠣一擊推開,像個風箏一樣飄了出去。公蠣哈哈大笑,拍著胖頭的臉要他看,並炫耀地道:“快看,我的力氣大吧?”

胖頭卻不應。公蠣抱著他站起來,看到瘋子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一腳踩在他背上。

瘋子發出一聲慘叫,僅僅抽搐了几下便斷了氣。公蠣的腳趾觸到人類軟軟的血肉,帶著一點溫熱,很是舒服。

畢岸扑了過來,將公蠣推開,護著瘋子。

一切都如同在夢中,顯得極其不真實。

瘋子已經死透。

阿隼灰黃色的眼睛狠狠地盯著公蠣。

胖頭在公蠣的懷中微笑。

公蠣同畢岸廝打起來。

畢岸身上發出火焰一樣的光環,他一掌打在公蠣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不知道過了多久,公蠣終于冷靜下來,手上身上的鱗片褪去,長長的利爪隱去。

阿隼同蘇媚已經離開,畢岸雕像一般站在黑暗之中。

公蠣的手臂已經麻木,他抱著胖頭坐下,指著趴在地上的瘋子道:“快看快看,死了的瘋子像不像一條死狗?哈哈,不過你也像死狗一樣沉。”

胖頭依然不動。公蠣板起了臉,怒道:“死胖子,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他拿起胖頭的手晃了一下,喜滋滋道:“喂,說說,你同虎妞到底發展到哪一步了?”畢岸腰背挺得筆直,臉上明晃晃的,泛出淚光。

公蠣朝周圍瞧了瞧,壓低聲音笑道:“我保證不對其他人講去。對了,你說要找李婆婆保媒,我看不妥,找后街的柳嬸吧,人厚道,不亂嚼舌頭。我同畢岸說說,狠敲他一筆。這可是我們忘塵閣的第一樁喜事呢。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他扳著手指頭,“一步都不能缺!我可是要做長輩的,你同新娘子要給我敬茶。”他手舞足蹈起來。

背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强忍住的嗚咽聲。公蠣頭也不回,大聲笑道:“羅小妖!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做什麼?夢游麼?”

小妖在胖頭跟前蹲下,無聲地流淚。公蠣笑嘻嘻道:“胖頭睡了,你別吵他。這個死胖子,最愛睡懶覺,平日里睡著了耳朵邊放鞭炮都驚動不了他。”

小妖掩面而泣。公蠣揉著手臂,慪火道:“定是你跟胖頭說珠儿的事儿吧?你總是不信我。瞧瞧,那是誰?”往瘋子那儿一指。

小妖抽泣起來。公蠣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小丫頭片子,愛哭鬼。”又推胖頭,“喂,死胖子,你快起來看看呀。就是這個瘋子干的,推珠儿到井里,還襲擊蘇姑娘,我沒騙你們吧。”

他將胖頭的身子擺正,蹣跚著走到瘋子跟前,嚷嚷道:“畢岸,你來看看,這個瘋子到底有什麼古怪,他為何要找珠儿的麻煩?”

一直隱藏在樹蔭下的畢岸,一聲不響地走了過去,點了一個火把插在牆頭上,翻開瘋子的眼皮看了看,道:“他死了。”

公蠣忽然暴怒,跳起來叫道:“他沒死,他睡著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胖頭,嘲笑道:“胖頭,就你這身材,成親的禮服都要多費半匹布。”又催畢岸:“快點快點。”

畢岸拿著銀針,道:“他是我們的老熟人。”

公蠣只顧暴跳如雷:“哪個老熟人?”

畢岸不答,在瘋子脖子后的天容穴扎了下去。

周圍極其安靜,連蛐蛐儿也不鳴叫了,只剩下公蠣氣呼呼的喘息聲。瘋子的臉開始發生變化,扭曲的五官漸漸恢復原位。

一個相當清秀的男子,看起來有些面熟,只是面皮青紫,眼膜充血。小妖忽然叫了起來:“這是——這是小王庄的王秀才!”

竟然是王俊賢。

過去的事情公蠣最清楚不過。鯉魚蘇青嫁給了王俊賢,因為一點婆媳矛盾,王俊賢的寡母用剪刀刺死了蘇青,王俊賢為保住母親性命,聯名上書官府稱蘇青是妖怪,蘇媚氣不過,利用香粉神不知鬼不覺地處死了王婆。

公蠣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咯咯地笑:“老熟人,果然是老熟人。嘿嘿,我知道啦。別人當王婆死亡是意外,王俊賢卻不傻,知道是蘇媚動的手腳,所以就裝瘋賣傻,騙過眾人,伺機來找蘇媚報仇。”他朝胖頭得意地叫道:“胖子,你老大厲害吧?”

小妖的眼淚又下來了。

王俊賢心思細膩,又讀過書,一旦發起狠來,自然非常人能比。這一年多的時間,他裝瘋,失蹤,學習法术,跟蹤蘇媚,處心積慮要報喪母之仇。畢岸道:“王俊賢知道柳大同蘇青的淵源,便故意模仿柳大,以刺激蘇媚,不料卻首先被珠儿留意到。”

柳大對珠儿來說,乃是一生的噩夢,她對柳大的聲音、背影、舉止都極為敏感。王俊賢在附近一出現,便被珠儿看到。或許王俊賢被珠儿留意次數多了,唯恐暴露,所以只好先行除掉珠儿。

畢岸蹲下,一邊翻弄著瘋子的屍体,一邊道:“小妖,關于他的身份一事,你回去先不要同你家姑娘講。已經過去了,還是不要讓她憂心的好。”

小妖抹干眼淚,哽咽道:“是。”

公蠣冷冷道:“你早知道瘋子是王俊賢了,是不是?”

畢岸直視著他,道:“是。”

公蠣手背上的鱗甲慢慢豎了起來:“你為何不早一點揭穿?為何不早些抓了他?”一個巨大的蛇頭從公蠣的腦后探出,衝著畢岸吐出蛇信。

畢岸轉頭對小妖道:“天色已晚,我叫阿隼護送你回去。”

小妖正用手帕擦拭胖頭臉上的血跡,聽了這話,回了一個固執的表情:“我不回去。你們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透漏出去。”

公蠣過去拍了拍小妖的腦袋,臉上帶笑,眼睛卻像兩團火。

畢岸緩緩道:“我一直懷疑王俊賢,但他行蹤詭異,捉摸不定,找不到證據,直到珠儿墜井那晚才確定是他。”他看著公蠣:“你說珠儿受蠱惑那晚,曾跑去城南一戶尋常人家,我查了之后發現,那家主婦的娘家與王俊賢同村,當年她曾經中意王俊賢,並著人提親,只是王俊賢……王俊賢彼時執意要娶蘇青。”

他停滯那一下,眼中的悲憤一閃而過。公蠣冷笑道:“原來如此。這麼說,王俊賢這是后悔當初娶了蘇青,沒娶那個婆娘了?呵呵,蘇青認你這個哥哥,認得好,被婆婆殺了還要被丈夫否認,替她出面的姐妹也遭人暗算,哥哥連個屁也不敢放,還說什麼公平正義呢!這世道,不過是弱肉强食罷了,哪個弱,那個便活該倒霉!”仰頭叫道:“蘇青姑娘,當初因為我偷吃一塊腌肉,導致你無辜被害,今日我殺了王俊賢,算是給姑娘的補償!”

畢岸並不反駁,沉默了片刻,道:“憑他一個書生,殺不了胖頭。”

公蠣冷冷道:“說。”

畢岸道:“今晚現場還有另外一個人。”他走到一處斷牆之后:“王俊賢不是凶手,至于他為何會來這里,或者是有人透露給他,或者是他跟蹤過來的。但另一個人在這里潛伏了很久,不過他很是小心,連倒伏的草都記得扶起來。”畢岸繞到另一側一叢濃密的荊棘后,遠遠地道:“裝瘋的王俊賢,來的時間並不長,他在宅子門口十分不安地走了兩圈,聽到馬車聲之后,躲在了這里。”

畢岸小心地從青草叢中撿起一根細小的干稻梗:“王俊賢在這里等著襲擊蘇媚,未料到胖頭跟隨,三人撕扯之間,胖頭被人襲中腦后,同時蘇媚被刺,兩人昏倒在地。”

公蠣冷酷得像換了一個人:“王俊賢同那人,是同伙嗎?”

畢岸道:“不是,若是同伙,他便不會倉皇逃走了。”他往前跨過矮牆,頓了一下腳,“矮牆上有痕跡,王俊賢在這里被人扑倒。然后那人拖著他,將他放在了我剛才發現他的地方。”

公蠣的指關節發出哢哢的聲響:“王俊賢殺蘇媚情有可原,另外這人,動機何在?”

畢岸道:“我猜測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蘇媚一直在協助我追查冥花蠱一事,得罪了巫教或者是常芳那伙人,他們派人來暗殺。另一種,或許跟這個仙人哨有關。”

他變戲法一般,拿出剛才丟掉的仙人哨。

公蠣剛才已經看出他並未丟掉仙人哨,但卻沒說破。

畢岸繼續道:“仙人哨能夠發出次聲,可引誘聽者迷失本性。”

公蠣想起那晚珠儿的表現:“王俊賢一介書生,從何處得來的仙人哨?”

畢岸輕嘆了一聲:“這也是我想問的。”

王俊賢已經死去,這條線索自然又斷了。公蠣情知自己又魯莽了,嘴上卻不肯服軟,暴躁道:“這種人死有余辜!你不肯下手,自然是我下手。”劈手奪過仙人哨,回到胖頭身邊,低頭笑道:“死胖子,我知道你喜歡這個哨子。送給你啦。”細心地將仙人哨重新戴在胖頭的耳朵上。

小妖的淚珠扑簌簌掉在胖頭身上。

想了想,公蠣又將仙人哨摘了下來,雙手用力一合,將仙人哨握成了碎片:“這樣才好,免得再有人惦記。”

公蠣將仙人哨碎片一點點裝在胖頭的荷包里,又道:“胖頭皮糙肉厚,扛揍得很呢,我一天揍他三頓,都一點事儿沒有。這點傷並不致命。怎麼回事?”

小妖終于“哇”一聲哭了出來。剛才阿隼送蘇媚回家,她聽說胖頭死了,公蠣急火攻心,死活非要跟著過來。一來便看到公蠣抱著胖頭嘮嘮叨叨說的那些話,字字句句痛徹心扉,可是又不敢開口相勸,只有默默垂淚。如今看到公蠣終于能夠冷靜面對胖頭死去的現實,再也忍不住了。

可是公蠣衝她笑了笑,豎起食指,認真道:“噓,別哭,會吵醒他。”

小妖的哭聲生生咽了下去。但忍得住哭聲,卻忍不住淚水。

畢岸冷靜異常,道:“你脫去胖頭上衣,看他背部心髒位置是否有針孔狀的紅點。”

胖頭的前襟已經被血染成暗紅。公蠣扶起他,語氣少有的溫柔:“趕明儿得去瑞蚨祥做兩件新衣服去。這馬上要做新郎官了呢。”

小妖打開火折子。

胖頭背上,果然有兩個小紅點,針孔大小,位置相差不到一寸。若不是畢岸提醒,誰也不會留意。

畢岸道:“王俊賢的胸口,也有這麼一個針孔。”

公蠣的臉抽動起來,聲音卻保持如常:“有何說法?”

畢岸道:“巫教有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手法,通常用來處罰作為祭品的人牲。用中空的銀針刺入祭品的心髒,然后注入空氣,只要片刻,祭品便會死去。”

小妖捂住了耳朵。可畢岸只頓了一頓,便繼續說道:“胖頭應該是在后腦被擊打的同時,心髒被刺入銀針,因他劇烈反抗,導致銀針偏離,刺入了肺部,所以才會臨行之前口吐鮮血。那人唯恐胖頭不死,在胖頭昏迷之后二次插入銀針。”不用說,王俊賢也被用了同樣的辦法,只是他是被正面刺中。

公蠣跪在地上,佝僂著身体渾身顫抖,發出鬼哭一般的笑聲:“這主意妙。”他抖抖索索將胖頭的血衣穿上,笑道:“死胖子,你等著,我會找到今晚那個人的,到時你也給他身上刺上几百几千根針。”他血紅的眼睛瞪著畢岸:“那人既然為的是人骨做成的哨子,為何哨子還在?”

畢岸沉吟道:“或者我們正好闖進來,他還來不及取走。”

公蠣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小妖抱住了他的胳膊。公蠣推開她,笑嘻嘻道:“胖頭說了,我力氣見長。不信你看。”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彎腰一把抱起胖頭,朝小妖得意地挑眉:“我沒騙你吧。”

他身子搖晃,腳步卻極為穩當,吆喝道:“回家啰,回家啰。”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22 AM

蛟龍索

(一)

天色已晚,宵禁開始,公蠣抱著胖頭走了小半個城,竟然沒有宵禁的官兵來制止。

公蠣將胖頭放在忘塵閣門口的梧桐樹下,粗暴地推開小妖:“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情,你回避一下。”

小妖淚眼婆娑,看向畢岸。畢岸點點頭,小妖掩面而去。

公蠣拱起身子,煙霧藍色的眼睛亮得像兩顆寶石。夜色中,他的臉在人臉和蛇面之間變幻著,長長的分叉的舌頭發出嘶嘶的聲音。

畢岸站在他身后,抬了一下手,似要制止,卻忍住了。

沙沙,沙沙。對面綠籬抖動了一下,探出一個扁平的小腦袋來,接著是牆根,樹上,石頭縫隙,十几條黃的、綠的小蛇,扭動著在公蠣面前圍成一個圓圈。一條小白蛇驚慌失措地從梧桐樹下垂下,跌落在公蠣腳前。

螭吻珮在閃光,公蠣手臂上的鱗甲在摩擦。小蛇們低下頭。公蠣看著小白蛇,咝咝道:“你出來,其他后退。”

小蛇潮水一般,退后半丈,七八條尋常的小黃花錦蛇因為嚴重驚嚇而僵硬假死。

公蠣徒然生出一種傲視天下的感覺,用尖利的腳趾甲挑起那几條黃花錦,遠遠地拋了出去。小白蛇慢慢蠕動,爬在公蠣的腳面上。

公蠣撕下胖頭的一縷血衣丟給小白蛇,冷酷道:“我要找今天同胖頭接觸過的人。明天早上給我回話。”

小白蛇叼著血衣慢慢退下,鑽入牆縫之中不見了,其他的小蛇也四散離去。

公蠣和畢岸一言不發,守著胖頭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凌晨,那條小白蛇出現在公蠣的窗欞上。

公蠣伸出手去,小白蛇遲疑了一下,慢慢游過來,盤在他的手臂上,像是給公蠣帶上了一個白玉鐲子。

公蠣活動著手腳,鋼甲一般的利爪若隱若現。沉默了一夜的畢岸終于開口,道:“你能夠控制自己的力量嗎?”

公蠣猛地扭回頭去,表情猙獰:“你想試試嗎?”

畢岸直視著他:“外面都是些手無寸鐵的凡人。”公蠣冷笑道:“胖頭呢?昨晚他被殺時,有人憐惜他是手無寸鐵的凡人嗎?”

畢岸將手放在公蠣的肩上,眼神黯淡下去:“你和胖頭,都是我的兄弟,我和你一樣難過。只是以我一人之力,難免顧此失彼,珠儿、胖頭事件,皆是如此。我需要你的幫助。”

公蠣欲要掙脫,心底又驟然泛起了那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與畢岸也曾如胖頭那般親密。

公蠣怔怔地看著他,良久才道:“古書我已經看完了,只剩下些難懂的,以后慢慢琢磨。這些日子,我跟你去查案。”

畢岸眼底的擔憂終于淡了些,道:“好。走吧。”

天色未白,街上行人甚少。公蠣在小白蛇的指引下,很快來到了馬夫家,見阿隼已經在門口守著,有些意外。

原來昨晚公蠣指使小白蛇尋找之時,阿隼也在連夜查找此人。

阿隼並不多言,上前施了一禮,簡短道:“在屋內。”

畢岸道:“有無可疑人等?”

阿隼搖頭道:“沒有。已守了大半夜,只怕不會來了。”原來阿隼昨晚一回來便找到了這個車夫,這讓公蠣覺得自己利用小白蛇尋人有些畫蛇添足。

小白蛇害怕阿隼,鑽入公蠣的衣袖之中。公蠣血往頭上涌,一腳踹開了院門,憑著直覺闖入其中一個房間,抓起熟睡的人吼道:“說,昨天誰指使你將馬車趕入桃林舊宅?”

正是昨天那個老實巴交的馬車夫。他雙眼通紅,也是熬了一夜未睡的。看到公蠣,一口氣叫道:“公子饒命!他給了我一塊香料,讓我放在馬車里,事情辦好便給我一錠金子,昨晚的金子還沒給呢,我差點死在澗河里……”

公蠣冷笑了一聲,手上稍一用力。馬車夫雙眼爆出,呃呃怪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畢岸喝道:“公蠣!”

公蠣將馬車夫重重丟在地上,陰森森道:“他是誰?”

馬車夫翻著白眼,搗頭如蒜:“我不認識他……沒有特征……很普通……”

公蠣嗅到胖頭殘余的氣味,仰天一聲狂叫,一腳踩在那人的肚皮上,尖利的長指甲刺穿溫熱的軀体,如同踩在一塊豆腐上。

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滿身鮮血的胖頭,不人不鬼的珠儿,只剩下骨架的阿意,還有額頭一個大血洞的冉老爺,遠遠地看著公蠣如同魔鬼一般。

公蠣軟綿綿地癱倒在了血泊之中。

忘塵閣內,公蠣依舊昏迷。畢岸退出,回到自己房間,靜靜坐著。

阿隼悄無聲息地進來,滿目擔憂地看著畢岸。

畢岸臉色蒼白,用力平復氣息:“我沒事。”

阿隼道:“龍掌櫃他……”

畢岸道:“他越來越强了,只是還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不過或許這兩天便能有所突破,三屬分化。”

阿隼眼睛一亮:“三屬?”

畢岸點點頭,眉間憂色更重:“人屬,蛇屬,螭屬。三屬分化,各成一体。”

阿隼愣了半晌,啞然道:“……還真是他。不過,”他有些急躁道:“我說的是……他何時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誰!”他急得跺腳:“不懂他是故意裝傻,還是真這麼傻,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境地,他竟然還是蠢得像個孩子!要不告訴他關于江源的事情?”

畢岸道:“不用,這時候說了,他不會相信的。”

阿隼急道:“那阿意呢?阿意根本就是個不存在的人物,他卻念念不忘……”

畢岸搖搖頭,艱難道:“如今說為時尚早,還是等他自己發現。”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起來,額頭的血管爆起,但他只是輕微皺了下眉。

阿隼臉色大變,道:“您身上的鬼面蘚?”

畢岸平靜了一陣,這才道:“沒事。”除去上衣,正心口位置,一個拳頭大的鬼面蘚黑中泛紅,如同文上去的一般。

畢岸拿出銀針,找准位置一針下去,稍稍一擠壓,一股黑血流了出來,阿隼連忙用一個水盅接著。

足足擠出三滿盅黑血,鬼面蘚的顏色稍微淡了一些。畢岸穿上衣服,表情輕松許多。

阿隼依然憂心忡忡,道:“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了。”他扭頭朝公蠣的房間看了一眼,道:“奇怪,為何他的反而沒事呢?”

畢岸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蛇婆牙壓制了鬼面蘚,血珍珠又制約了蛇婆牙,所以表面看來無事,卻不知會朝哪個方向發展。”

兩人陷入沉思。

阿隼忽然抬起頭來,道:“關于二龍治水的傳言……您怎麼看?”他的手心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灶王畫像,已被汗水浸濕。

畢岸若無其事道:“我會盡力一試,希望能夠‘一龍治水’,便不用勞煩公蠣。”

阿隼躊躇良久,欲言又止。

畢岸道:“怎麼?”

阿隼忽然有些沮喪,低聲道:“公子,冒這麼大的險值得嗎?管他一龍治水還是二龍治水,大不了我們離開洛陽……”

畢岸嚴厲地看了一眼,道:“別人說這種話可以,你怎麼也說出這種話?”

阿隼面皮紅脹,羞愧不已。

畢岸道:“還有不到兩個月時間,我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阿隼道:“今日襲擊胖頭的,您看會是誰?”胖頭遇害,對于阿隼來說,除了傷心,還有深深的屈辱感。

畢岸低聲道:“不是巫教,而是那股不知名的勢力。”

阿隼心有余悸道:“若是巫教,只怕蘇姑娘今天也……那會不會是狐族呢?”

畢岸道:“江源若是想要那個人骨哨,正面問公蠣討要即可,沒必要殺了胖頭。”

阿隼焦慮道:“還是有諸多疑點解釋不清。”

畢岸道:“烏血症的療法,木赤霄的秘密,巫教的目的,還有那股不知名的勢力,全都指向了洛陽底下的金蟾陣。”

阿隼道:“可惜憑我們几個,力量微薄,公蠣又懵懂,只怕情況會越來越糟。怎麼辦?”

畢岸沉吟道:“如今杜門、開門已經啟動,必須進入金蟾陣內部才可能阻止金蟾完全蘇醒。”他躊躇良久,來回踱了好几步,道:“要進入地下,只怕得將整個洛陽有名的术士召集在一起才行。你先暗中聯絡一下這几個人。第一個,城西郊飲馬庄的郭袋。”

阿隼質疑道:“就那個胖得像個矮冬瓜的混混?我見過几次,大嗓門,滿口髒話。”

畢岸擺手道:“人不可貌相,他為人還是很仗義的。”

畢岸道:“第二個,白馬寺圓因法師。”

阿隼道:“這個我知道,人稱胖頭陀,笑眯眯的,像個彌勒佛。”

畢岸道:“第三個,香山道觀的云道長。”

阿隼臉皺了起來,有些孩子氣地道:“最怕同這個老道打交道,擺著一張臭臉,一說話不是翻白眼就是用鼻子哼,說話時淨看他鼻孔了!”

畢岸忍不住笑了下,道:“有本事的,都有些脾氣。”

阿隼反駁道:“才不是,明道長本事那麼大,還不是和和氣氣的?這些人就是那種本事不大架子不小的。”

畢岸遲疑道:“若有明道長出面……”

阿隼喜形于色,道:“明道長為人和善,人脈又廣,嘿嘿,這樣我們便省力了。我這兩日便去找機會拜會下明道長。”

畢岸道:“好,兩手准備。明道長要拜訪,其他的人也要探尋。除了郭袋、圓因法師和云道長,還有几個,你也留意一下。一個是邙嶺小王庄的獵戶王大有,臉上有道被狼抓傷的疤;一個是原住在城東的鬼花婆婆……”想了想,又道:“鬼花婆婆年事已高,也已改名換姓隱居多年,算了,不用勞煩她。”

阿隼吃驚道:“鬼花婆婆還活著嗎?”

鬼花婆婆二十年前是城東有名的女先儿,不過這麼多年不見出山,人們早已淡忘了。

畢岸似乎不想多提,擺手道:“算了算了,我只是有所懷疑,不過既然鬼花婆婆不願人知,也不好勉强。還有一個,是定鼎門外鐵利庄的鐵鐘。”

“鐵鐘?”阿隼愈加困惑:“那個冷冰冰的老鐵匠嗎?我上月還去他那里定了几把巡邏用的腰刀。”

畢岸點頭道:“正是他。比起那几個來,他更難對付,軟硬不吃,也不愛與人交往,只做自己的生意。而且我聽說他前几天已經收拾細軟,將家族婦孺送去了長安。”

阿隼罵道:“這個老狐狸!他顯然已經嗅到了洛陽的不安。”又問:“找到這些人,我該怎麼說?”

畢岸道:“你扮作普通買家或香客,將金蟾陣啟動可能帶來的后果告訴他們,不用多提巫教,但可以有意無意提到明道長想邀請他們出山,他們有心的,自然會去找明道長商議。這樣他們在明,我們在暗,一同對付巫教,有一半的勝算。”

阿隼笑了,道:“懂了。”又問:“那您要不要去拜會一下明道長?”

畢岸躊躇了一下,道:“原本我也是想去拜會的,可是近來一些事情太過詭異,我想我還是在暗處為好。”

阿隼道:“好。我這就去辦。”轉身要走,又被畢岸叫住:“老鐵匠鐵鐘那里,不得用强,他估計不會搭理你,你只管做個話癆,把話傳給他便可。到了七月十四……”他忽然頓住不說,低頭思忖了一陣,嘆道:“到時再說吧。”

阿隼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道:“孟瑤怎麼辦?”

畢岸拿出一個青銅鈴鐺:“暫時還沒有其他辦法。你將這個想辦法給孟瑤戴上。”他站起身來,“我去看看蘇姑娘。”走了几步,又回頭道:“阿隼,布置完這些,你找個由頭,同高陽、王進出個公差,去趟長安吧。”

阿隼一愣,道:“不,不,公子……”

畢岸雙眼寒光一閃。

阿隼咧開嘴,無聲哭了起來。

胖頭的意外,並沒有在敦厚坊引起多大漣漪。人們該忙的忙,該笑的笑,除了有人來當東西時偶爾提起那個善良敦厚的胖伙計發出几聲嘖嘖的惋惜,再也沒有人提起胖頭了。

李婆婆對公蠣很是不滿,在她看來,公蠣太過薄情寡義,胖頭離去,他至少應該悲痛一點,哪怕裝也應該裝一下,誰知他該吃吃,該喝喝,照樣每日吆三喝四,傻瓜一樣對著花草自說自話。不到三日,公蠣薄情寡義的名聲便傳遍了敦厚坊,連帶畢岸也受了影響,原來想把女儿許配給忘塵閣的人家,很快改了主意,見了公蠣恨不得繞著走,再從背后啐上一口。

胖頭的骨灰壇子,就擺放在公蠣的床頭。那日阿隼給胖頭買了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畢岸給胖頭做了精致的湖藍府綢袍服,汪三財老淚縱橫,哭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給胖頭折了一大筐的金銀元寶。汪三財說,要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可是公蠣覺得,要讓胖頭躺在漆黑的棺材里任那些蟲豸撕咬吞噬,是万万不行的。

胖頭是自己的跟班,當然得跟在一巴掌打得著的地方,怎麼能離得那麼遠呢。

公蠣白天生活照舊,晚上便靜靜地坐著,抱著胖頭的骨灰壇子。小妖若是有空,便會過來陪著公蠣坐著,什麼也不說,或者拿了針線,在他身邊默默地做活計。

后來便傳出閑話,說小妖小小年紀舉止不端,夜夜往公蠣房里跑。小妖跳著腳,拿著菜刀衝出去,將李婆婆和几個嚼閑話的婦人趕得四散逃竄,並從街頭罵到結尾,連李婆婆家茶館的招牌都給劈了。從此小妖便也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流云飛渡除了蘇媚不好惹,還有個不要命的小潑皮羅小妖。

調查殺死胖頭凶手的行動並未停止,馬車夫死了,公蠣又在小白蛇的指引下來到一處窩棚,但窩棚卻是空的,並沒有人。他用盡所能,明察暗訪好几天,也未能打聽出有什麼可疑的人曾在窩棚出逗留。而那輛已經支離破碎的馬車上,被抹得干干淨淨,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痕跡。

公蠣終于不再埋怨畢岸。他這是第一次主動參與調查巫教,不得不承認,巫教的網絡已經遍及洛陽城,無所不在;而且他們殺人于無形,不讓人抓到任何的把柄,難怪一向冷靜多謀的畢岸也無奈地稱“自顧不暇”,並非畢岸阿隼不努力,而是分身乏术。

夜深人靜的時候,公蠣睜著眼睡不著,只能翻來覆去地讀那些難懂的書籍。他將所有認得的不認得的一股腦儿死記硬背下來,再慢慢講給胖頭聽。畢岸有時深夜回來,也會陪著公蠣坐著,但兩人什麼話也不說。

七日過后,敦厚坊一切如舊,除了汪三財偶爾抱怨人手不足,人們已經忘了那個叫胖頭的家伙。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23 AM

(二)

這日一大早,公蠣坐在床上發呆。他剛蛻了新皮,但卻無一絲興奮的感覺。

窗外汪三財一邊打掃院子,一邊唉聲嘆氣地嘮叨“要是胖頭在就好了”,公蠣心中堵得慌,一甩袖子出了門。

天色未白,街道上空無一人,公蠣沿著洛河河濱發足狂奔,足足有一個多時辰,心中憤懣稍減,這才停了下來,朝四周一看,發現竟然來到了西市附近。

西市規模小,位置相對偏遠,那些大型的皮毛綢緞、玉器瓷器、茶葉香料等交易遠遠不如南北兩市,但日常的竹編農具、草木花卉相當紅火,如今正是早市,街上人來人往,叫賣聲吵鬧聲不絕于耳。

公蠣耷拉著腦袋,漫無目的地走走看看。忽然一股馥郁的丁香花味傳來,循著香味走過去一看,卻是一家花圃,門口簡易牌匾上歪歪扭扭寫著“孟河苗圃”四個字,旁邊種植著一株盤根錯節的紫丁香,正開得花團錦簇,狀如瀑布。

公蠣呆呆地站在花牆之下,貪婪地嗅著丁香的香味,想到離開洞府不過几個月,卻如同離開了百年,心中酸澀擁堵。

忽然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道:“這位公子,你想要什麼花?”

公蠣回頭一看,一個粉嫩的小姑娘從柴門露出半邊臉來,帶著點嬌羞,正同自己講話。

公蠣覺得她似乎有些面熟,卻懶得回想,眼睛看著成串儿的丁香花,無精打采道:“我隨便看看。”

小姑娘十分害羞,躲躲藏藏的,卻執意道:“公子喜歡丁香,這邊也有盆栽的,您過來挑揀一下,若是要的多了,可送到府上。”

看到她黑緞一樣閃亮的烏發,公蠣忽然想起她是誰了。那日公蠣在流云飛渡義務幫忙售賣香粉,曾經幫她推薦過丁香花露。只是今日她換了衣衫,一時未能認出。

公蠣心中一個激靈,隔著花叢抓住了她的肩頭,激動道:“你……你怎麼樣了?”

小姑娘嚇了一跳,一邊扭動一邊囁嚅道:“你你……要做什麼!”

公蠣連忙松手,擠出一絲笑容來:“對不住,我是想問問……問問你這里的丁香花質地怎麼樣,我想要大量收購。”

小姑娘閃在花叢后面,聲音越發低得像蚊子哼哼:“你是要做香粉的吧?有的,院子里有上好的天竺紫羅丁香。跟我來吧。”原來她早已認出公蠣來了。

公蠣几乎屏著呼吸,跟在她身后,碰上大門上掛著的風鈴,叮叮當當煞是好聽。兩人穿過花架,來到院子里,果然種滿了各種喬木或藤蔓植物,紫薇、薔薇、藤玲吊蘭等,叢叢簇簇,開得極好。

連看了好几株丁香,公蠣都只是茫然地搖頭。她來到一株靛紫靛紫的丁香前,小聲道:“這株叫做羅藍紫,是新培育的品種。”見公蠣仍不表態,失望道:“要不您再看看其他的,我們這里培育的盆栽紫藤也是極好的。”說著轉過身來,給公蠣指看一株盛開的紫藤。

公蠣的心狂跳起來。她的臉,仍是只有半邊,另一半卻是骷髏。

小姑娘卻毫無知覺,抬眼朝公蠣羞答答一笑,又低下頭去。

公蠣呆呆地望著她,心中不知是驚喜還是害怕。小姑娘被他看得慌亂起來,手足無措道:“公子若是不喜歡,那就算了。”說完扭頭便跑,口里叫道:“哥!哥!”

一個壯漢應聲站了起來,小姑娘如同兔子,躲在他的身后。

估計他便是這苗圃的主人孟河了。孟河二十多歲,鐵塔一般,臉曬得黢黑,敞懷穿著一件汗襟,露出滿身的腱子肉,他手里掂著一把短花鋤,警惕地看著公蠣:“你做什麼?”又轉頭哄小姑娘:“妹妹不怕。你還是去屋里歇著去。”

妹妹打扮的花朵儿一般,哥哥卻曬得像塊黑炭。公蠣心想,胖頭若是找到妹妹,定然也是這般疼愛。

孟河見公蠣不說話,喝道:“挑花就挑花,不挑就趕緊走!”

公蠣嘆了口氣,道:“我想買几株丁香,要最貴、最好的。這是定金,送到……”想了想,道:“送到敦厚坊流云飛渡的羅小妖姑娘。”說著從荷包中隨隨便便摳出一塊銀錠來,放在花盆上,慢慢走開。

他未回頭,但可看到孟河將銀子放在嘴巴里咬了咬,帶著几分難以置信的表情道:“妹,這人傻了吧?不挑不揀不問價,就這麼丟下銀子就走了?”

小姑娘小聲道:“他曾在流云飛渡推銷香粉,應該不是壞人。我們就照地址送去好了。”

十兩的大銀錠,估計是他們一年的進益了。孟河十分開心,笑呵呵道:“好。不過我一人去就好,你不用去。”

小姑娘嘟起嘴巴,撒嬌道:“不行,我也要去。”

孟河不笑了,鄭重道:“不許,算命的說了,你今年流年不利,三個月不能出門,上次你擅自出門,哥哥我在家都擔心死了。聽哥的話,我回來給你帶那個什麼云什麼渡的胭脂。”

小姑娘嘴巴扁扁,想要哭出來:“我才不信那個女先儿的話,你就是不放心我一個人出去,故意同他串通起來騙人的。”

兩人爭辯了一會儿,小姑娘還是乖乖聽話留在家里。孟河手腳麻利,這麼遠的地方,也不說雇一輛馬車,而是推出個獨輪車來,挑選了四盆賣相不錯的丁香上去,並囑咐道:“我先送一車去,你把大門閂上,花棚今日便不營業了。乖,中午回來我帶燒雞給你吃。”呼呼哧哧推著小車,健步如飛,往敦厚坊方向去了。

小姑娘撅著嘴巴,悶悶地看著哥哥走遠,怏怏不樂地閂上了柴門。

公蠣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小姑娘這種情況,不僅周圍的人未發覺,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公蠣既無法上前告知,也不知下一步要如何做。在附近街道徘徊了一陣,公蠣決定,今天先在這里守著,看看情況再說,並放出小白蛇,要它回去給畢岸報個信。

小白蛇這些天一直纏繞在公蠣的手臂上,而且公蠣不知何時學會了將它隱藏起來——即公蠣能夠感知小白蛇的存在,別人卻看不到。如此一來,小白蛇仿佛化為公蠣身体的一部分,倒也方便得緊。

小白色扭動著,鑽入路邊花叢不見。公蠣徘徊了一陣,心想與其死等著,不如去問問小姑娘曾有過什麼可疑的遭遇。剛走到丁香花架下,對面快步來了一個年輕少婦,大力拍打花圃的柴門,嘴里叫道:“阿瑤,阿瑤!”

公蠣慢慢踱著方步走開,耳朵卻留意著花圃的動靜。

被稱為阿瑤的小姑娘快步跑了出來,卻沒有貿然開門,隔著柴門縫隙高興地道:“嫂子你來啦。”

少婦嬌嗔道:“別嫂子、嫂子的,都把人叫老啦,你叫我芳姐就好。西市那邊的女先儿又來了,算卦算得極准,我想去瞧一瞧,邀你一起去。”

阿瑤悶悶道:“我不去了,哥哥說了,他不在家,我不能一個人出門的。”

少婦央求道:“上次去流云飛渡太遠,這次這麼近,又有我陪著,有什麼好擔心的?再說,你就不想幫你哥哥問問婚姻,然后趕緊娶個嫂子回來?”

這句話一下擊中了阿瑤的心理,她眼睛閃亮,一副很想去的樣子,但猶豫良久,還是道:“算了,我不去啦。我等哥哥回來吃飯。”

少婦見說不動她,只好離開。公蠣心想,這個小姑娘年齡雖小,心里卻是有主意的,心里正盤算著找個什麼說辭,忽見一個男子急匆匆跑過來,張望了一番,衝著柴門高聲叫道:“孟河!請問這是孟河家嗎?”

阿瑤躲在門后聽了一陣,這才怯生生應道:“我哥哥不在家,請問你有什麼事?”

男子語速很快:“你哥哥出事了!叫我給你送個信!”

阿瑤一下子哭了起來,但口齒依然清晰:“我哥哥現在怎麼樣?他在哪里?”

男子跳起來叫道:“剛被送去魏家醫館了!你趕緊過去看看,還昏迷著呢。”說著也不等阿瑤,又急匆匆離開了。

阿瑤追著問道:“魏家醫館在哪里?”男子已經遠去。阿瑤抹了眼淚,不忘拿上銀兩,並順手拿了一件院里晾曬的她哥哥的衣服,將柴門鎖好,一邊哭,一邊朝著過往的馬車招手。

公蠣遠遠看到,忙一個箭步跳到街口。剛好有一輛空馬車經過,公蠣跳上,豪爽地丟出一兩碎銀,道:“去魏家醫館。從這邊走。”

馬車夫喜笑顏開,二話不說趕車便走。而那邊阿瑤已經等不及車來,正沿著街道狂奔。

等馬車追上,公蠣吩咐車夫同阿瑤並行,自己假裝偶遇,拉開車簾叫道:“小姑娘,你跑什麼?我訂的丁香送貨了沒有?”

阿瑤哭著道:“丁香可能送不了了,您的定金我稍晚些退給你。”

公蠣假意怒道:“那怎麼行?我現在要去魏家醫館,下午再來找你哥哥算賬。”

阿瑤眼睛亮了一下,追著車叫道:“公子能否搭我一程?我哥哥……他在魏家醫館。”公蠣見她淚水漣漣,跑得半邊臉儿通紅,羞怯的表情帶著點堅毅,很是可愛。

公蠣吩咐馬車夫停了車,拉了她上來,皺眉道:“你可不能賴賬。”

阿瑤雙手放在膝上,十分局促,强忍住淚水,低頭小聲道:“是。”

公蠣看她的樣子,分明被哥哥保護得太好,但如此焦慮之下,她竟然能做到有條不紊,心中好感大增。如今她坐在公蠣對面,整個臉部被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這半邊骷髏,一張粉嫩的小臉正是個美人坯子。

她極其焦慮,不時打開車簾往外看去。公蠣一心想套出些話來,裝模作樣打量了一番,忽然道:“小姑娘,我看你今年流年不利,不宜外出啊。”

阿瑤回過頭來,抬眼看了公蠣一眼,又低下頭去,小聲道:“我沒病沒災,也算不上什麼不利。”

公蠣故作高深,嘰里咕嚕背了一大段《巫要》上面那些難懂的文字,然后才道:“在下乃是流云飛渡隔壁忘塵閣的掌櫃,對看相有些研究。今日你哥哥出事,原本也是受你的運勢影響。”

阿瑤愣了愣,表情惶恐起來。公蠣信口道:“你命中孤獨,父母難靠,正是所謂的桃花水命,但偏巧你哥哥是木命,為閬苑古桃,同你相依相扶,最為和睦。但你今年一十二歲,本命將至,流年不利,其實指的是對你哥哥不利。”

淚珠子在阿瑤的眼睛里轉來轉去,卻竭力沒流下來:“那我該怎麼辦?”

公蠣閉上眼睛,伸出右手在食指上掐算了一番,皺眉道:“破法還是有的,只是我得了解下來龍去脈。你近期可遇到什麼不尋常的事儿?得如實告訴我。”

阿瑤眼睛露出一絲驚喜:“真的?”

公蠣故意冷淡道:“不信就算了。我本來是喜歡丁香,知道你哥哥丁香種植的好,索性幫個小忙。”

阿瑤垂下眼睛,想了一會儿,道:“有個女先儿,說這三個月內不讓我外出。”

公蠣道:“什麼樣的女先儿?”

阿瑤道:“有三四十歲,模樣儿很和善。那日在西市的清風居。”公蠣琢磨了下,沒聽說過清風居。

公蠣道:“不是這個,你好好想想,比如有沒有人送你很奇怪的花囊、荷包或者什麼精美的首飾?”

阿瑤抬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道:“沒有。我從不收任何人的東西。”

公蠣有些失望。冥花蠱唯一的中毒方式,便是那種銀線蠱和花蠱的結合,而且這種東西,除了香囊、荷包,公蠣還真想不出能存放在什麼容器中。

公蠣又問:“你是不是喜歡給哥哥做荷包之類的?”

阿瑤搖搖頭。公蠣急了,道:“你哥哥有沒有收人家的荷包香囊?或者說,你家的花草上面,有沒有長著細細長長的蟲子?”

阿瑤聽得莫名其妙,瞪大了眼睛怯怯道:“您到底……問什麼?”

公蠣不如如何解釋,為了掩飾尷尬,一本正經道:“哦,你的這個流年不利,乃外因誘發,內因作用,需詳加辨別,雙管齊下,對症下藥方能化解。古人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所以……”這一番東拼西湊、胡說八道,到了最后實在扯不下去了,只好板臉皺眉,搖頭嘆氣。

阿瑤顯然被唬住了,怔怔地看著他,囁嚅道:“奇怪的事情也是有的,不過同什麼香囊花草卻沒關系。”

公蠣忙問:“什麼奇怪的事情?”

阿瑤緊緊拉住衣角,低頭道:“阿意姐姐,不見了。”

公蠣聽到“阿意”二字,如五雷轟頂,過了良久才顫抖著聲音道:“哪個阿意?”

阿瑤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阿意是我的姐姐,住在一個大宅子里。她喜歡丁香花,滿身都散發出丁香花的味道……”

公蠣激動異常,道:“她是你的姐姐?親姐姐麼?她和你們一直住在一起嗎?家里除了你和哥哥,還有什麼人?”

阿瑤似乎被他嚇住了,過了片刻才怯怯道:“她不同我們一起住……姐姐改名方如意,家在大同坊如意巷,最里面的一家,門口牌匾上寫著‘吉祥如意’四個字……”

公蠣冷靜下來,從懷里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后取出一條微黃色的絲質手帕,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這才遞給阿瑤:“你聞一聞,她身上,是這個味道嗎?”

手帕是之前畢岸假扮瘸腿乞丐時給的,公蠣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阿意的,只是上面殘留有她的味道。這麼些天來,公蠣十分精心地收著,隔几天便拿出來看一看、嗅一嗅。

經過這麼久的保存,味道已經很淡了,可阿瑤只看了一看,便驚喜地叫道:“是阿意姐姐的味道啊。”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公蠣恨不得現在跳下馬車,去她家里拜訪一番,雖然明知道她並不在家。

阿瑤見他眼睛閃亮,臉頰發紅,有些局促不安,急急忙忙解釋道:“我不是說阿意姐姐同我流年不利有關系……而是,而是她突然不見了……”

公蠣想,既然得知了她家的住處,日后拜訪也不遲,忙正了正心神,道:“你慢慢說。她怎麼不見了?”無法天天見到她,能同認識她的人談談她的日常也是好的。

阿瑤見他沒有生氣,慢慢又道:“兩個月前,阿意姐姐約了我去金谷園玩儿。可是到了時間她卻沒來,我等了很久,只好自己回來了。哥哥見我悶悶不樂,便帶我去找,可是找到她家里……”

公蠣緊張道:“怎麼樣?”她眉頭緊皺了一下,道:“就是那個大宅子,明明我几次看到她從那里進去出來的,可是我上前敲門,那家人說,他們家沒有叫阿意的女孩子。不僅主人家沒有,連……連下人奴仆家里也沒有這麼個人。”

阿意被畢岸收治在那個棺材一樣的古宅里,自然阿瑤找不到她。公蠣卻無法告訴阿瑤,只好道:“或者她搬家了。”

阿瑤抱住了膝蓋,目光困惑,低聲道:“我和哥哥剛開始也這麼以為,她突然搬家,來不及通知我。可是過了几天,我在大門口玩耍,突然看到她了。”她眼里竟然滿是失落和憂傷,“她帶著個面具,身材打扮都跟以前完全不同,我上去叫她,她卻冷冰冰的,理也不理。”

公蠣看到她半邊臉的骷髏,忙將眼睛轉開。

阿瑤嘴巴一癟,快要哭出來了:“我本來以為……本來以為她不恨哥哥了,希望她能認了哥哥……”

公蠣吃驚道:“她為何恨你哥哥?”

阿瑤不安起來,絞著手指遲疑良久,低聲道:“阿意姐姐說……說當年是哥哥讓爹娘把她送走的。”未等公蠣說話,她又急切道:“不是的,她一定誤會哥哥了。哥哥人這麼好,怎麼會讓爹娘不要她?……哥哥要是知道她回來了,一定非常開心……”

她雙手白嫩,指尖細細,如同蔥段一般。

公蠣道:“你不要著急,她自小儿被送出去,心里有怨氣也是正常的。你等她慢慢解開心結便好了。”

阿瑤嘟起嘴巴,眼里泛起淚光。

公蠣巴不得多了解些阿意的事情,又問道:“她怎麼找到你的?”

阿瑤低著頭道:“我也不知道。一天晚上,她突然就來找我了,並且不讓我告訴哥哥……可是我從來都沒有事情瞞著哥哥……”她抬起頭,眼珠儿滾落下來:“是不是我告訴哥哥,她生氣了?”

公蠣安慰道:“親兄弟姊妹,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早晚都要說的事儿,頂多不開心兩天,怎麼會見了你裝作不認識呢。你說她戴著面具,或許是你認錯人了。”

阿瑤用力搖頭:“不不,我哥哥常年種植丁香花,各種丁香的味道,我全部分辨得出,哪怕香味十分細微……阿意姐姐身上的味道最為特殊,同哪一種丁香都不同,但卻好聞得不得了,讓人一聞到便會迷上。那種好聞,不是單純的香,而是……而是讓人沉醉的味道。”

公蠣回想起阿意身上的香味,覺得果然如阿瑤所說,不是香,而是讓人沉醉。

公蠣追問道:“然后呢?”

阿瑤傷心道:“我追著她的馬車走了好遠,可還是跟丟了。回來之后,我覺得不開心,便要哥哥幫我找。可是……可是所有的人都說,沒有這個人。”

公蠣狐疑道:“所有人?”

阿瑤重重地點頭,模樣十分的孩子氣:“是的,那天街上明明有很多人,我還看到她同方家嫂子打招呼,可是當我問起時,方家嫂子卻說,同她打招呼的是個男子,她根本不認識什麼阿意。”

她垂下了頭,癟著嘴巴委屈道:“明明我們三個很要好,曾一起去洛河看過畫舫、去白馬寺逛石榴園呢。方家嫂子為什麼要這麼說?”

公蠣想了想,道:“或許方家嫂子恐怕你傷心,故意這樣說?要不就是阿意早同方家嫂子商量好了,不想讓你哥哥知道?”

阿瑤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或許吧。”

兩人聊著,公蠣忽然覺得外面一片寂靜,全然沒有了鬧市場的喧囂,而阿瑤已經叫了起來:“這是哪里?”

公蠣撩開車簾,看到馬車行走在一條窄窄的街道上,兩邊看不到行人和店鋪,只有無窮無盡的紅牆。公蠣衝著馬車夫吆喝道:“喂,我去魏家醫館,你這是要去哪里呢?”

馬車夫頭也不回道:“這條路近些。”

公蠣松了一口氣,對緊張万分的阿瑤笑道:“這條路近些……”話音未落,只聽哢嚓一聲,馬車前后左右的窗子突然關上了,眼前漆黑一片,接著腳下一空,重重地落了下去。

馬嘶鳴著,拖出空空的馬車遠去。車夫站在地面一個直上直下的大洞口前,慢吞吞道:“洛陽城中,沒有魏家醫館。”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24 AM

(三)

公蠣在墜落的那一瞬間,簡直想給自己一個耳光。不用馬車夫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受騙了,所謂的孟河出事、魏家醫館,根本就是為了騙阿瑤出來編造的謊言。

那個馬車夫,早已經候在附近,只等阿瑤出門。可能馬車夫也沒想到,順便拐帶了公蠣這個不長眼的家伙。

摔得頭暈腦漲,已經算不得什麼事儿了。公蠣不僅沮喪,甚至有一種屈辱的感覺。研習巫术這麼久,公蠣自信心爆滿,沒想到獨自一出門便著了道了,真是活生生被打臉。

公蠣顧不上渾身疼痛,忙叫道:“阿瑤!阿瑤!”卻聽不到阿瑤的回應。

光線太暗,公蠣適應了一陣,才勉强能夠看到周圍的情形。這是個地下山洞,口小肚大,呈狹長之勢,里面稀稀疏疏地長著一種白色須狀植物;頭頂上方,距離地面出口的丈余石壁光滑無比,顯然進行過打磨。公蠣心里盤算,即使勉强可以爬上去,但卻無處著力,而且出口被光滑的青石條壓制,想從來處逃脫顯然不易。不過地下有一條二尺寬的碧綠溪流,發出輕微的響動,倒是個逃跑的良好渠道。

但阿瑤並不在這里。公蠣在附近尋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阿瑤的蹤影。

公蠣閉上眼睛,拿出以前狩獵的技能,仔細分辨著空氣中的氣味。隱約感覺遠處有一團微微的紅光,似有活物,便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繞過一個突出的石梁,石梁之后有條縫隙,縫隙一側的石壁之上,竟然點著一盞長明燈,燈頭如豆。

公蠣剛想靠近,便聽到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真好,終于有個人來陪我了。”

縫隙之中,出現了一個白色影子。公蠣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是誰?”

白影子在縫隙中扒拉了一番,伸出手來:“要不要吃點?”

原來是個被囚禁的人,一襲粗糙的白袍,雖然看不清臉面,但身材修長,個子挺拔,同畢岸有的一比。

是個凡人,總歸比什麼鬼怪野獸好些。公蠣看到他手心發出點點磷光,卻不知是什麼東西,便不出聲。那人見公蠣沒興趣,一把將手里的東西盡數倒入嘴巴,嘎吱嘎吱嚼了起來:“有點發霉。”他忽然一個轉身朝公蠣扑了過來,公蠣猝然不及,左臂被抓,嚇得一邊亂叫一邊廝打。

那人力氣極大,但既不躲避也不回手,任憑公蠣對他拳打腳踢,只是另一只手在公蠣腰間身上亂摸。公蠣又驚又怒,罵道:“老子是個男人!”一拳揮過去,卻柔柔軟軟,如同打在棉花上一般,那人卻毫發無傷。

正驚懼中,那人卻松開了手,憤慨地嘟囔道:“好不容易來個人,竟然沒有帶任何吃的東西……哪怕有塊糕點也行啊……我的糖醋鯉魚,料子鳳翅,水汆丸子……”一邊念叨菜名一邊吸溜著口水,垂頭喪氣地鑽進了石縫之中,再也不理睬公蠣。

公蠣揉著被抓得生疼的手臂,莫名其妙。

他的眼睛本來最適合夜間捕獵的,所以很快便恢復視力,巡視了一圈,見確實找不到阿瑤,便打算順著溪流逃走。

公蠣剛剛伸出腳去,想探探水深,那人忽然開口,懶懶道:“不怕死就跳進去。”

公蠣忙把腳收回來,凝神一看,溪水發出暗暗的紅光,仿佛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濃稠的血液,只是沒有血腥味。

公蠣想了想,扯下一片衣襟丟了進去。衣襟慢慢隨著水流飄動,過了片刻,忽然沉下,像是水下有無形的手拉著一般,並瞬間霧化。

公蠣吃了一驚,嚇得忙往后退,叫道:“弱水!”那人鄙夷地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弱水,是紅水。”

公蠣忙趁機問道:“紅水是什麼?”

那人不耐煩道:“便是當年誅殺眾仙十絕陣之一的紅水陣,殘留下來的紅水。”

公蠣隱隱記得曾聽老龜講過當年神、人、妖三道混戰,紅水陣曾是神道的絕世陣法。只是后來三道混居,漸漸和睦相處,紅水陣之說只在民間流傳,誰也不曾見過。

傳說紅水比弱水凶險万倍,若其水濺出一點粘在身上,頃刻化為血水,縱是神仙,也無术可逃。公蠣蹲在暗溪旁邊,認真地盯著溪流看了又看,疑惑道:“紅水陣竟然真的存在?”

那人翻身坐起,將披散的白發胡亂挽起,眼神中帶著几分詫異,上下打量了公蠣一番,道:“不是紅水陣,是紅水。”

出乎意料,他五官清秀,眉目俊朗,看樣子也不過比公蠣大上几歲,只是臉色過于蒼白,毫無血色。公蠣好奇道:道:“那個,你是哪位?為何會在這里?”

那人忽然站起身來,手舞足蹈道:“不錯不錯,老天爺總算待我不薄,給我派了個活人來。”這話說的,好像剛才公蠣就不是個活人一般。

公蠣只好閉嘴。

那人神氣活現地整了整腰間。公蠣這才發現,他腰里竟然環著一個灰白色的圓箍,宛如腰帶,也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圓箍上帶著一條長長的鏈子,鏈子的一端是個拳頭大的釘子,楔在縫隙一側的石壁上。

他見公蠣盯著圓箍看,拍了一拍,得意道:“不錯吧?我這條鏈子,天下獨一無二。”

公蠣陪著他干笑了兩聲,道:“您有這麼厲害的東西,怎麼會被人囚禁在這里?”

他忽然眼神迷茫,愣愣地看著公蠣:“我?被囚禁?”垂頭喪氣退回到石縫之中,精神委頓,任憑公蠣如何發問,皆一言不發,充耳不聞。

公蠣覺得他精神似乎也不太正常,無奈只好繼續在山洞里尋找出路。

沿著溪流走了有數十丈,溪流隱入地下,山洞空間越來越狹窄,剛開始還可擠進一個人,到了后面則只剩一條縫隙,勉强過去一個手掌。公蠣費力地鑽了好久,前面卻是條死路,只好又原路返回,再往對向方向,仍是死路。

來來回回,走了几乎十几趟,竟然沒有發現任何除了入口之外的出口。公蠣累了,站在紅水暗溪旁喘氣。

那人卻恢復了正常,坐在一塊凸起的青石條上,笑眯眯道:“你叫什麼名字?”

公蠣本來不想回答,但想了想還是回道:“我叫龍公蠣,是一家當鋪的掌櫃。”

那人鼻子哼了一聲,道:“不願說也無所謂。”他往旁邊挪了挪,示意公蠣:“坐。”

公蠣不肯過去,看他鏈子不可及的地方有塊干燥的石頭,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那人伸出手來,道:“來,把你的避水玨給我看看。”

公蠣十分警惕,悶聲道:“我沒有避水玨。”那人不高興道:“別那麼小氣呀。我只看看,又不要了你的。”

公蠣不出聲,心中飛快地盤算著。眼前這個人是敵是友尚且不知,再說那件避水玨尚且不知真假,貿然拿出來,終歸不太妥當,便含糊道:“真的沒有。”

那人倒也不糾纏,眯眼看了看,忽然騰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你怎麼會有冉虯的蛇婆牙?”說著一個飛身扑了過來,卻因為鏈子長度不夠,在劇烈公蠣半尺不到的地方張牙舞爪,面目猙獰。雙手揮動之間,帶著一股强烈的氣流,一下子將公蠣掀翻在地,差點掉入身后的紅水溪流之中。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驚詫道:“你認識冉老爺?”那人卻瘋了一般,像一只被扯著線的風箏,一掙一掙地朝著公蠣抓撓,頭發散落,猶如厲鬼:“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不等公蠣解釋,他的掌心忽然騰起一團火焰,直朝著公蠣門面擊來。

公蠣嚇得連滾帶爬,剛勉强躲開一個,又一個火團打中了公蠣腳底。

只覺得一陣透心的涼意,雙腿瞬間凍硬,並結起一層白霜,公蠣哇哇亂叫,死命地踢動雙腿,所幸白霜很快褪去。公蠣有了防備,又是生死攸關,自然使出看家本領,身体擺動得猶如風中的柳枝儿,一個個避開那些藍色火焰,不忘怒罵道:“你這個不人不鬼的怪物!什麼蛇婆牙,老子還不想要呢!有本事你趕緊過來挖了它!”說著死命摳著自己的額頭,怒氣衝衝道:“那條死不了的老蛇婆,非要做什麼以身獻祭!也不知道有個鬼用,害慘老子了!”

正在發瘋的那人聽到“獻祭”二字,頓時蔫了,手上藍色火焰熄滅,呆呆地任由公蠣痛罵,好久才憋出一句來:“你說他以身獻祭?”

公蠣不敢靠近,站在遠處跳起叫道:“你愛信不信!”

他一言不發,拖著鏈子慢慢轉回石縫之中躺下,嘟嘟囔囔,又哭又笑,一會儿數落冉虯不守信用,竟然獨自先走一步,一會儿又涕淚橫流,細數兩人相處的細節。

公蠣先還有冷眼旁觀,出言譏諷,但很快便笑不出來了。那種難以言說的悲痛,對于公蠣,感同身受。

冉老爺對于這個怪人,或許同胖頭對于自己一樣,從來沒覺得情同手足,也從未想過失去。公蠣悲傷地想,胖頭被殺太過突然,而讓人沒有緩衝的余地;這種沒有任何心理准備的離去,才最為讓人傷心。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2:25 AM

(四)

這是個天然的灰白色山洞,不同于往日遇到的千魂格、八卦瓠等,並無可破的法眼,唯一的出路便是找到出口。但除了紅水暗溪和墜落的入口,整個山洞竟如銅牆鐵壁一般,沒有一絲能夠通往外面的縫隙。公蠣嘶嘶地發出蛇語,企圖召喚附近的生物,卻發現這些聲音根本傳不出去;趁著那人不備時化為原形,溜著石壁慢慢往上爬,一次甚至已經爬上頂端,卻因為打磨過的石壁太過光滑而摔了下來,更不用說洞口還壓著鏡子一般光亮的沉重青石條。

摔了几次,公蠣徹底沒了脾氣。從早上至今,公蠣茶米未進,再經過剛才一場聲嘶力竭的吼叫,只覺得飢腸轆轆,心慌無力。但那人只從得知冉虯獻祭,先是又哭又笑,對著山洞自說自話,接著神情委頓,縮成一團,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猶如木雕石刻。

公蠣無法,只好盤腿坐下,慢慢平復心境,做了一陣吐納。果然心慌症狀減輕了許多,只是更加飢餓。

那人已經不再癲狂,而是痴痴呆呆,蔫頭耷腦。他不招惹公蠣,公蠣自然也不搭理他,不過看到他的悲傷后,對他的戒備不知不覺降低了許多。

山洞里突然亮了些。公蠣還以為有人來了,連忙站了起來,仰頭朝上看去。

正在此時,只覺得身邊一陣風刮過,接著聽到那人罵道:“笨蛋,脫衣服,快點撈啊!”

公蠣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那人的手兀地出現一個簡陋的笊籬,朝著公蠣丟了過來,接著只見他光著膀子,斜著身子,拉得鏈子緊繃,白袍裹在一個草編的笊籬上,朝著紅水探去。

暗溪的水不知何時漲了几寸,同時閃閃發光,猶如一條晶瑩的玉帶,在黑暗中流光溢彩,美麗異常。公蠣從未見過如此異象,不由驚得呆了。

那人下手極快,撈出一笊籬磷光點點的東西,飛一樣拋在一塊較為平整的大石之上,動作嫻熟,一氣呵成,嘴里還不忘罵道:“笨蛋,你想餓死自己呀?快點撈!用衣服裹住笊籬!”

公蠣這才發現,所謂的漲水,是一層厚厚的小蠕蟲,形狀介于蝦米和螢火蟲之間,半透明的身体發出點點紅光,層層疊疊浮在水面上。

公蠣忙學著他的樣子,脫去外衣將笊籬裹上,還未下水,只見光點盡數消失,暗溪恢復了原狀,但水色清亮許多,沒了剛才的濃稠感。

那人已經撈了好几笊籬,嫌棄地嘆道:“蠢貨啊蠢貨!”

原來這紅水經過千百年的流動,竟然生出一種冥蝦來。冥蝦平時沉于紅水深處,只在每日亥時三刻浮上水面。而且冥蝦無毒,營養豐富,最適合充飢使用。

公蠣見他情緒平復,便搭訕道:“這個東西,可以吃嗎?”

那人十分無禮,嗆聲道:“不吃撈上來做什麼?每日就這麼一次機會,全然給你浪費了!”

公蠣不滿起來,回嗆道:“你既然知道冥蝦浮上來時間有限得緊,怎不早提醒我?”

那人呸道:“我憑什麼要告訴你?”

要是擱以往的脾氣,公蠣自然一句都不會吃虧,可是自從胖頭死后,公蠣不知不覺沉穩了許多,當下自嘲道:“算了,兩個出不去的人,還計較什麼。”走到暗溪旁邊,細心地觀察水中的動靜。

紅水之中干干淨淨,不見一條生物,那些冥蝦,仿佛不存在一般,連個殘余的殼都沒有留下。

而紅水之中,別說活物,便是水草也不能生長,為何能生出這種發光的冥蝦呢。公蠣百思不得其解。

那人忽然開口叫道:“喂喂!小掌櫃!”

公蠣轉過頭去。那人招手道:“你過來,我看看。”

他發起瘋來動作極快,手上力度又大,公蠣哪里敢靠近,只帶著點戒備,遠遠站著,問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愣了一愣,眨眼冥想了一陣,喃喃道:“我是誰?”

公蠣這下認定,他確實腦袋有些問題。

那人皺起眉頭,雙手在腦袋上亂抓,將頭發揉得像個雞窩,過了一陣,忽然跳起來叫道:“我想起來了!我叫方儒!”

他手舞足蹈,欣喜異常,先叫一聲“方儒”,再自己回答“哎”!樂此不疲。

公蠣見他瘋得厲害,懶得搭理,只管繼續研究紅水之中的冥蝦。

那人瘋了一陣,忽然安靜了下來,窸窸窣窣來到一汪水面前,看著水里的影子呆呆發愣,偶爾低聲嘟囔一句,全是些聽不懂的瘋言瘋語。

出去無望,公蠣覺得很是無聊,看他依然對著水面發愣,忍不住開口道:“你認識冉老爺嗎?”

那人眼珠骨碌碌地轉,不知在想什麼。公蠣懊悔地敲著自己額頭,自言自語道:“明明知道不對勁,就不應該跟上來。真蠢!”

那人猛地抬起頭來,雙眼放光:“明明?”他張開雙臂往公蠣身上扑來,不過有鏈子牽引著,只在離公蠣不遠的地方揮舞手臂。

公蠣嚇得后退了一步,道:“什麼明明?”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眼神明亮起來,同剛才的迷茫散漫大為不同:“明明,我是明明啊。”

公蠣簡直不知說什麼好,沒好氣道:“你不叫方儒嗎?怎麼又叫明明了?”

那人眼里的困惑一閃而過。公蠣譏諷道:“莫非你小名儿叫明明?”

誰知那人聽了,興高采烈地豎起了大拇指:“小掌櫃你好聰明!我說我怎麼想不明白呢!我叫方儒,小名明明。嗯,一定是這樣,沒錯。”

公蠣又好氣又好笑,道:“那我該叫你明明,還是叫方儒?”

他認真地想了想,道:“你還是叫我明明好了,聽起來舒服。要不,”像個孩子一樣眨著眼睛道:“你叫我拐子明吧。”

公蠣嗤之以鼻。

那人嘆了一口氣,恢復如常,道:“你叫我拐子明便好。以前白胖子老虯就這麼叫我。唉,以前只要他叫我拐子明,我便暴跳如雷,可如今他不在了,我反倒喜歡上這個名字了。”

“拐子”在民間俚語中,有奸猾、古怪的意思,這人明明長得玉樹臨風,風姿神異,卻被稱為“拐子明”,兩人關系自然非同一般。公蠣早想打聽冉虯的事情了,忙往前走了几步,仍站在一個他夠不到的地方,問道:“你同冉老爺是好朋友?”

拐子明笑了笑,眼神落寞:“好朋友算不上,只能算是冤家。我認識他時尚且年輕,他性格古怪,我行為乖張,兩人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常常一見面就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然后他拿錢出來,我們倆一同去找好吃的,然后下次見面再打……兩人相互看對方不順眼,但一有事他第一個上來幫我……就是那種見了煩,不見了想……你說是好朋友,還是仇人?”

原來只要不問起他的名字,他還算是正常。

拐子明沉默了一陣,又苦笑道:“你不懂。”

公蠣忽然很想跟人說一說胖頭的事儿,低聲道:“我懂。有那麼一個人,我從來不覺得他重要,隨便吆喝他,不高興便拿他撒氣,趕他不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但不管我做什麼,他永遠無條件支持我……可是几天前,他出了意外……這時候我才覺得,他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他抬起眼睛,像個迷路的孩子。拐子明卻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這麼說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不過你這個比較無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有什麼趣味?還是我同老虯,打打鬧鬧才好玩。”

公蠣有些不服氣,道:“胖頭才好玩呢,我們一同去看野狗打架,他支持瘦弱的那只……”話一出口,公蠣覺得有些幼稚,忙打住不說。但見拐子明饒有興趣,便繼續道:“他非要支持瘦弱的那只,我自然支持强壯的那只,然后我便將他一個月的工錢全部給贏了過來……”

拐子明聽得津津有味。公蠣索性一股腦地講了很多關于自己和胖頭的趣事,當年如何在碼頭賣大力丸,如何坑蒙拐騙,甚至把胖頭那天發生意外的情形也講了一遍。

拐子明或附和,或分析,或嘲笑,卻未露出一絲同情之色。公蠣莫名覺得輕松,這麼多天來壓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

公蠣的描述中,自然少不了畢岸的名字。拐子明聽了之后,道:“你提到的畢岸,也很不錯,是個可信賴的朋友。”

公蠣老老實實道:“不錯自然是不錯的,他救過我多次,對我也好,只是麼……”

拐子明打斷道:“只是你不怎麼信任他。你懷疑他救助胖頭不力,懷疑他對你好別有用心,但同時又肆無忌憚地揮霍他對你的包容。”

公蠣尷尬地道:“不是……正是。”

拐子明撫掌笑道:“這個也好玩,我要是有這麼個朋友,我定然天天虐他。”

兩人的關系不覺拉近了許多。拐子明已經全然沒有剛才的瘋癲,見解獨到,言語犀利,倒是一個不錯的談伴。

公蠣不願多提畢岸,岔開話題,道:“我當初同冉老爺認識,是在一個堂館之中。”說著將同冉老爺有關的事情講了一遍。

拐子明神態漸漸凝重,臉色陰沉得像要擠出水來。特別是聽到冉老爺獻祭之時,忽然一聲怒喝,罵道:“這個愚蠢的白胖子!好好的獻什麼鬼祭!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媽的,同我的約定還沒兌付,竟然死翹翹了!這老家伙白活了几百年,腦仁儿就這麼一丁點儿,一點判斷能力都沒有!”罵得甚是粗俗,同他的形象極為不符。

公蠣不敢出聲,等他脾氣下去了些,這才低聲下氣道:“既然您是冉老爺的朋友,那這顆蛇婆牙,我就不留著了。您看用什麼辦法,把這玩意儿給取出來?”

拐子明的手臂倏然變長,抓住了公蠣的脖子,陰森森道:“他把性命托付給了你,你說不要就不要了?”

公蠣憋得臉儿通紅,情急之下,身形一晃,從他手中滑脫出去。拐子明愣了一下,忽然驚聲叫道:“果然!果然!”

剛才產生的親近感頓時消失,公蠣再次躲得遠遠的,一臉戒備。

拐子明臉色陰晴不定,退回到縫隙前的石條上坐下,雙手抱頭,喟嘆道:“唉,這個冉虯,原來……原來……”等再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和善了許多,招手道:“你過來。”

公蠣冷眼瞧著,一動不動。拐子明嘆了一口氣,道:“冉虯原本不該來洛陽的……我當日曾經自告奮勇幫忙,誰知卻被關到了這個鬼地方。”

看來想讓他取出蛇婆牙是不可能的了。公蠣道:“冉虯來洛陽,為的到底是什麼?”當日冉虯獻祭,情況緊急,公蠣至今也不明白,冉虯好端端的為何要自戕。

拐子明顯出困惑之色,躊躇了一陣,道:“他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公蠣急切道:“什麼?”

拐子明道:“他在尋找一件法器,據說是其祖師爺的遺物,里面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公蠣有些失望,悻悻道:“這些我也知道。我還知道他的同門是攰氏,攰氏投靠巫教,還想要害冉虯和我呢。”

拐子明一愣,道:“攰氏是什麼東西?”不等公蠣回答,沮喪道:“本來我打算同他一起尋找法器,順便找到治療烏血症的法子,沒想到遇人不淑,意外被關在這里。”

公蠣冷淡地道:“我看你身手還不錯,怎麼會在這里?”

拐子明臉色一變,捶著大腿破口大罵:“該死的馬夫!敢讓老子再見到他,一定活劈了他!”不再理會公蠣,仰面躺在地上,手腳彈動,怒罵不止,罵了一陣,又放聲大哭。

公蠣只好任由他瘋去,自己閉目養了一會儿神,剛剛進入夢中,便被叫醒了。

拐子明已經恢復如常,吆喝道:“喂,小掌櫃,你挺屍呢!”

公蠣看著他哭得紅腫的眼,鄙夷道:“哭完了?”

拐子明乖乖答道:“哭完了。”

公蠣大喇喇盤腿一坐,道:“說,怎麼回事?”

拐子明拉著臉,委委屈屈道:“馬夫騙我,說這里有個巨大的秘密,我一下來,嘩啦,被鏈子捆上了。”

公蠣見他說話顛三倒四,催促道:“你說話能不能抓住重點?”

拐子明愣了一愣,竟然附和道:“對,時間有限,我挑重要的講。”他看著消瘦,但脫了衣服之后,身上滿是一塊一塊的肌肉,体型袖長勻稱,十分健美。公蠣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忙把衣服穿上。

拐子明冥想了一陣,慢吞吞道:“那天,哦,是六年前……我算算,是六年三個月二十二天,我跟著他一同回了洛陽……我正忙著拜謁親友,對了,還見到了老虯,同他比畫了一陣法术,自然是旗鼓相當,兩個人都鼻青臉腫的,我還拍著胸脯說幫他找烏血症的破解之法。”

說了半天,這個“他”那個“他”,公蠣也不知道到底說的是誰,不耐煩道:“那個害人的人,叫什麼名字?”

拐子明瞪大眼睛:“我剛才不說了嗎?他叫馬夫。”

公蠣道:“好,然后呢?”

拐子明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回到洛陽,我好多日沒見過他……不過他常常外出游歷,所以我也不以為意……一直過了大半年,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來找我,說已經找到治療烏血症的法子,並且發現洛陽城下一個巨大的秘密,要帶我來看一看。”

拐子明的思維越來越清晰,表述也更加准確:“那天已經很晚了,他做了一個稻草人趕著一輛紙扎馬車,我同他蒙上了眼一同上了馬車。馬車行駛了很久,穿過鬧市,因為那晚有風,街上有很多旗子獵獵作響,然后來到一個很僻靜的地方。”

公蠣道:“就是這里?”

拐子明道:“不是,是個廢棄的石台子,一面靠山,一面卻是懸崖。天色很黑,他勸我說,我們兩個都在腰上系上鏈子,免得出現意外不能照應。我最愛冒險,心里激動得什麼似的,自然對他的話百依百順……”他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公蠣道:“他騙你扣上了這個鏈子,自己卻走了,把你留在這里是不是?”

拐子明煩躁道:“我剛才說了,前面是一條懸崖,你知道我們這種人的視力都不會太差,走到懸崖邊,他忽然說道,這里便是金蟾的嘴巴,跳下去拿到金蟾的唾液,便能治療烏血症。”

公蠣激動起來:“金蟾陣?烏血症?”

拐子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金蟾陣?”

公蠣竭力平靜,道:“你繼續說。”

拐子明道:“我們倆很順利進入金蟾口中,並來到這里。”他四處打量了一下,“金蟾的唾液,便是這些紅水。”

公蠣失聲道:“那就是說,我們現在在金蟾的嘴巴里?”

拐子明鄙夷道:“不然你以為是哪里?”

公蠣催促道:“然后呢?”

拐子明道:“然后?紅水又不是日常用水,隨你取用。我來的匆忙,除了這條不離身的蛟龍索,沒有帶任何法器。正束手無策,他說這個石縫有異常,讓我過來看看。我瞧了一眼,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石縫,便轉身想去繼續琢磨紅水,卻發現原本系在他腰間的鏈子一端,被楔進了石頭中了。”他抖摟著腰間的鏈子,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公蠣越發好奇:“他為何要這麼做?”

拐子明的眼神又開始狂亂:“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等我發現鏈子一端楔入石縫,難以掙脫時,他已經遠遠跳開。”

公蠣道:“他早就做好准備,只等引誘你過來。”

拐子明的焦慮變成了憂傷:“我奮力掙脫,但這傳說中的蛟龍索不知是什麼做的,非鐵非木,點不著斬不斷,我用盡所學也無法掙開,便大聲吆喝著要他幫忙。可他卻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公蠣道:“你同馬夫,平日里交情深嗎?”

拐子明抽搭著道:“交情不深。”

公蠣嗤道:“那你哭得這麼傷心?我還以為是你的朋友害你呢。”

拐子明辯解道:“我被囚在這里六年三個月二十二天,好不容易看到個人,我哭一哭怎麼了?”

這人一會儿像個睿智長者,一會儿又像個天真孩童。公蠣哄他道:“好了,別哭了。你可曾得罪過他?”

拐子明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道:“我租用他的馬車,每次給錢都足足的,哪里曾得罪過他?”說來說去,這個所謂的“馬夫”還真是個馬夫。

公蠣琢磨道:“你說他跟你一起回到洛陽……你們認識很多年了?”

拐子明瞠目道:“誰說的?我回到洛陽,因外出需要雇佣馬車,他便推薦了他。”

公蠣聽糊涂了:“到底誰跟你一起回洛陽?誰推薦的馬夫?”

拐子明又開始撓頭,神色惶惑:“他是……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

公蠣唯恐再問下去,他又犯了瘋病,忙道:“我明白了,你同馬夫不熟悉,是你的好朋友推薦給你的。誰知這馬夫起了壞心,騙了你來這里。對不對?”

拐子明大喜,贊道:“小掌櫃真聰明,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公蠣看他這個糊涂樣子,已經懷疑他年輕時的智商了,聽到這個誇贊並沒有暗中竊喜,追問道:“然后呢?”

拐子明瞬間蔫了,道:“……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兩年前,忽然洞口處來了很多稻草人。我以為馬夫良心發現,叫了他來救我,誰知道稻草人卻將洞口封上了。我聽到他在上面念咒語驅動稻草人,便拼命地叫他,可是他卻聽不見。”

公蠣對于他口中人物隨意變換的說話方式已經懶得指出,便順著他的意思道:“你是說你的好朋友也來過此處?”

拐子明傷心地道:“是的啊。可是他不知道我在下面。”他非常傷心:“這個入口本來也不是時時開的,只能在特定時辰才會開一條縫隙。不知馬夫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夠控制金蟾入口的開合。這几年來,每年都有男人女人被丟進來,當然,他們別說沾到紅水,基本上一進來,便被紅水殺死了。”這下說的又成了馬夫了。

——祭祀。原來祭祀無處不在。

——這個叫方儒的瘋子到底得罪了什麼人,竟然被人鎖在金蟾陣中呢?而那個“馬夫”,既然要害他,為何不殺了他,留下這麼個活口呢?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38 PM

(五)

公蠣打量著空蕩蕩的山洞:“這麼多年,你怎麼生存下來的?”

他瞬間又得意起來,道:“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生存本事卻是第一。這個山洞看起來像個死穴,可是你也看到了,有冥蝦,有白茅。吃的穿的都有,自然餓不死我。”一個人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山洞之中,他竟然能從中找到生存之法,也是奇人一個。

公蠣贊道:“你倒能苦中作樂。”

他高興地道:“那當然。若換了他人,早崩潰啦。我被囚三天,便發現這些紅水里有冥蝦,我便用這些白茅織成衣服、笊籬。嘿嘿。”他轉過半個身子,去解纏繞著笊籬上的白袍,背部展現在公蠣面前。

他的背上,文著一個詭異的圖案,正是公蠣一直苦苦尋找的雙頭蛇!

公蠣心髒狂跳,張口欲問,但說出口卻改成了:“你,你說這些是白茅?”

拐子明將白袍穿上,洋洋得意道:“當然不是白茅,不過長得有點像,我就叫它白茅好了。天下万物,無不有與之對應的相生相克之物。你看紅水如此厲害,還不是生出冥蝦來;這個是山洞寸草不生,卻偏偏長出白茅來。我便是深諳這個原理,才活了下來。”

他轉頭四處看了看,眉飛色舞道:“其實我在這六年之中,勘破了關于金蟾陣的一個秘密。”

公蠣道:“什麼秘密?”

拐子明挑著眉頭,滿臉得色:“這個金蟾陣,早就被人動過了。所有的空間都發生了位移,方位是亂的,既無上下,也無左右。”

公蠣琢磨了一陣,想起畢岸提起的八卦瓠,自言自語道:“無上下左右之分……難道真的是個八卦瓠?”

拐子明如同調皮搗蛋被抓了現行的孩子,茫然無措了一陣,忽然一下子泄了氣,帶著哭腔質問道:“你知道八卦瓠?你竟然也知道八卦瓠?”不等公蠣解釋,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公蠣無奈,只好大聲解釋道:“我曾經誤入一個八卦瓠中,印象非常深刻,便是你說的這種方位扭曲、空間位移。”

拐子明一個大男人,哭得一抽一抽的:“我還以為只有我發現了地下金蟾的秘密……誰知道,誰知道這種陣法今日已經如此常見。”

公蠣道:“你說這個布置了八卦瓠,又說這里是金蟾陣,到底是什麼?”

拐子明哽咽道:“金蟾陣只是統稱,實際上,有人利用金蟾体內的空間,布下了八卦瓠。”他捶著地面又開始大哭:“被困在這里,我的法术都荒廢了,好不容易參悟出來這里的金蟾八卦瓠,竟然有人比我早一步知道……”那模樣,要不是有根鏈子拴著,只怕要滿地撒潑打滾耍無賴了。

公蠣道:“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這里有個金蟾陣,也不知道金蟾陣的作用是什麼。所以這個八卦瓠,還算是你發現的。”

拐子明一骨碌爬起來,破涕為笑:“好小子,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自己吹牛。”

公蠣敷衍道:“好好好。”打量著巨大的山洞,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如何破解金蟾八卦瓠?”

拐子明哼哼道:“我只是猜測,要是行動自由了,在這里走上一遍,我保證能夠找到法門。”

公蠣想了想,又道:“你既然對巫术有所研究,一定聽過巫教。您認識龍爺嗎?”

拐子明茫然道:“龍爺是誰?巫教聽說過,十年前官府曾清繳過一次,之后巫教便銷聲匿跡了。我當時正年輕,吊儿郎當,四處游玩,雖然愛好法术,對教派之類的卻不大關心。”

公蠣心有不甘,道:“我聽說巫教的圖標是一條雙頭怪蛇。你有見過這種圖標嗎?”

拐子明驚喜道:“雙頭怪蛇?”

公蠣還以為他要說出什麼內情來,誰知他接著卻滿臉好奇道:“來來來,你給我畫一下,讓我瞧瞧這個圖標到底怎麼回事。”

公蠣看他的樣子不像撒謊,便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道:“我聽說巫教召集教眾、布置任務,都是在約定的地點畫這種圖標。”

拐子明跟著比划了兩遍,欣喜道:“果然別致。”隨后又一臉懊喪:“可惡,這些年被囚在這里,對世事一無所知。當年圍剿之時我恰好不在洛陽,這次若能出去,定然要同巫教會一會面。”又問:“你剛說的龍爺是誰?”

公蠣見他確實不知,道:“據說是巫教的首領,只是神龍不見首尾,從未謀面。”

拐子明道:“聽你這麼一說,我越發想要出去了。唉,也不知我爹娘怎麼樣了。”

兩人沉默下來,不約而同仰臉看向灰蒙蒙的山洞洞頂。公蠣嘆了口氣,道:“要是畢岸在就好了。”

拐子名無精打采道:“畢岸來了也不頂事。”

公蠣有些不服,辯解道:“畢岸什麼都懂……再說還可以找明崇儼明道長指點一二。”他自從聽了明崇儼的事跡之后,對他又羨慕又敬仰,恨不得自己也能成為他那樣的人物。因此此時故意提起明崇儼,頗有几分炫耀的意味,好像這麼一提,自己便同明崇儼拉上關系了一般。

拐子明忽然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公蠣。公蠣唯恐他發病,連忙說些開心的話題:“如今謫仙樓的菜式改得越發好了,等出去了,我請你去吃水席,二十四道菜,道道精致。”

拐子明怔怔的道:“你說什麼?”

公蠣重復了一遍,道:“我說謫仙樓的二十四道菜……”拐子明打斷道:“不是,你剛才說什麼道長?”

公蠣疑惑道:“明崇儼,明道長,怎麼了?”

拐子明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雙手捶胸叫道:“我想起來了!”

公蠣連忙往后退去,道:“想起來了?謫仙樓的焦炸如意骨,料子鳳翅……”

拐子明發狂地叫道:“明崇儼!是明崇儼!”

公蠣吃驚道:“明崇儼害的你?”

拐子明勃然大怒:“胡說!明崇儼是天下第一的善良之人!他怎麼會害人?!明崇儼視金錢如糞土,對兄弟兩肋插刀,率性純真,放浪不羈……”

公蠣好奇道:“這麼說,明崇儼是你的兄弟?”

拐子明愣了一下,開始雞啄米一樣點頭,激動得涕淚橫流:“我想起來了!我全想起來了!我的兄弟叫明崇儼!他跟我一起回的洛陽!你快去告訴他,我在這里,他一定會來救我!快點去啊!”

如今被囚山洞,哪里出去?公蠣無奈地看著他。拐子明癲狂了一陣,自己冷靜下來,垂著腦袋抹了一陣眼淚,問道:“他如今怎麼樣了?”

公蠣老實答道:“我了解不多,畢岸同他來往多些。不過民間傳聞他法术驚人,被當今聖上封為明道人。”

拐子明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道:“他天資聰慧,早晚能成為一代法師。”那模樣,比他自己取得成就還開心。

公蠣這才確信他同明崇儼關系甚好,不過看他絮絮叨叨吹噓個不停,打斷道:“我看還是想辦法盡早出去要緊,到時你再找明崇儼敘舊,他那麼大本事,一定會幫你找到馬夫。”

拐子明又開始哭喪臉,想了一陣,擺手道:“小掌櫃你過來,你來看看我這個鏈子有什麼不同之處?”

公蠣稍顯遲疑。拐子明不耐煩道:“我是冉虯的好朋友,明崇儼是你朋友的朋友,我怎麼會害你。你這個家伙,又誠摯又多疑,誰做你的朋友都不容易。快過來!”

公蠣慢慢走過去。

拐子明藏身的這個縫隙,相對干燥,縫隙內一張灰白色的扁平大石,上面鋪著一層“白茅”,剛好可以做床。旁邊一塊石頭像個小桌子一樣,上面攤著些小蝦米;“床頭”則擺放著各種用“白茅”編制的雜物,几只笊籬,一雙手套,兩件衣服,一雙破舊的“白茅”草鞋,竟然還有几個粗糙的石頭罐子。而在石縫的最里面,汪著一坑水,卻是尋常的淡水。

公蠣拿起一個石罐,見上面滿是打磨的痕跡,忍不住道:“真是別有洞天,若不是不能出去,還以為這是獵戶居住的地方。”

拐子明嘻嘻笑道:“漫無天日,就指望這個打發日子啰。”

他倒樂觀得很,公蠣很是佩服。

拐子明晃動著鏈子,催促道:“看這里。”

公蠣拎鏈子細看。鏈子只比拇指粗一些,一環套著一環,上面刻滿了細小的龍鱗紋;而鏈子的材質,確如拐子明所說,非木非鐵,碰撞起來也不發出什麼大的響聲。

公蠣首先在心里估了個價,尋思這東西要當了不知能當多少銀兩;看到材質,又想起那把已經折斷的木赤霄。但卻不動聲色,便將兩節鏈子相磕碰著,問道:“你說這個叫做蛟龍索?”

拐子明捧著鏈子愛不釋手,喜滋滋道:“是,這就是傳說中的蛟龍索。我意外得來的,稀罕得不得了,只是我從來不知道這個東西還有一個配套的釘子和鑰匙。”

公蠣心中疑惑,慢慢走到石縫里面去。鏈子的一頭是個巨大的釘子,深深地楔入石壁之中,而釘帽上,有一條明顯的縫隙,只是這縫隙並非直上直下,看起來像一個升騰的小火焰。公蠣摸著那條縫隙,道:“這是什麼?”

拐子明道:“這個麼,我猜是個鎖眼儿,只要能找到鑰匙,這條鏈子便能開了。”

公蠣估算著“鎖眼”的尺寸,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當把眼睛湊在鎖眼上,勉强看清入口處畫著的花紋時,終于忍不住跳了起來,叫道:“木赤霄!木赤霄能夠打開這個蛟龍索!”

拐子明顯然十分激動,慘白的臉色竟然泛出一抹紅色來:“你見過木赤霄?”

公蠣不忍心打擊他,但也沒有辦法,連忙躲得遠遠的,這才道:“木赤霄……被我給折斷了。”

拐子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公蠣忙道:“不過你也別著急,我兄弟還有一把。”

拐子明帶著哭意看著他:“你說話能不能不要說一半留一半?”

公蠣看他沒有發癲,這才又走過去,細細地重新看了一遍,遲疑道:“其實我也不敢確定,但釘帽之上的鎖眼,能夠看到的花紋、形制、深淺、大小等確實同我見到的木赤霄一模一樣。”

拐子明激動得不能自已,手腳並用爬到石縫最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東西來:“你看看,是不是這樣的?”

乍一看,公蠣還以為見到自己的木赤霄了,連花紋都分毫不差,栩栩如生,只是劍身是用“白茅”碎屑黏合而成的,稍微一碰,便往下掉屑。

拐子明語無倫次道:“我差不多花了一年的時間,才從鎖眼里導出這麼個開鎖模子出來。可惜我自己出不去,一切都是枉然……”他熱切地看著公蠣:“我助你出去,你找到木赤霄,和明崇儼一起回來救我,好不好?”

公蠣瞬間也熱血沸騰:“你是說,這里可以出的去?”

拐子明傲然道:“當然,若不是這個蛟龍索鎖著,我早出去了!”

他背過臉去,干嘔了几口,吐出一個東西來。

半環形的玉玨,玉質老厚,帶著暗紅的沁色,卻是半條龍尾。公蠣眼睛直了,驚叫道:“你,你……”

拐子明微笑道:“很熟悉吧?”

公蠣瞠目結舌,道:“這個是,是……”

拐子明小心地將上面的黏液擦抹干淨,道:“避水玨。那一半呢,拿來看看。”

公蠣猶豫了一下,道:“你怎麼知道我有半邊避水玨?”

拐子明得意道:“我猜的。就衝你剛才一掉下來沒死,還能爬在紅水暗溪旁左看右看,便知道你有避水的神器。”說著恭敬地將避水玨捧了過去。

公蠣手中的玉玨仿佛有磁性一般,“啪”地一聲將拐子明手里的半段吸了過來,卡槽連接得嚴絲合縫;玉玨上的厚重褪去,顯出一種流光溢彩的清亮,而那條無角的螭龍,在熒光之下,微微擺動,猶如活了一般。

拐子明雙眼放光,喃喃道:“果然,果然,我猜的沒錯,是避水玨的功效……”

他想要拿在手中細看,但剛一接觸,避水玨竟然一聲輕微的吟嘯之聲,他的手猶如被針刺了一般迅速彈開。

但公蠣拿著卻好好的。拐子明欣喜異常,繞著走了兩圈,卻不敢再觸碰,從身上扯下一條“白茅”織就的線,催促道:“快快,穿上掛在脖子里。”

公蠣依言戴上。涼涼的避水玨一貼上公蠣的皮膚,漸漸變得透明,直至隱藏不見。公蠣分明能夠感覺到它的存在,但表面看來卻空無一物。

拐子明一眼不眨地看著,激動地搓著手:“是,這才是真正的避水玨!”他仰天長笑:“上天不薄,讓我見到了這件古老的法器,此生足矣!冉虯,冉虯,我找到了!”他大笑了一陣,又抱著公蠣的肩膀猛搖:“我明白冉虯為何會將蛇婆牙給你了……你才是這個陣法唯一的選擇啊!”

公蠣被晃的頭暈:“你說什麼?”

拐子明忽然變臉,一把將公蠣推進了紅水之中。

公蠣猝然不及,往后跌去,頭撞在水面上方尖利的岩層上,痛得几乎昏了過去,自然被嗆了一口紅水。拐子明又一把拖著他的右腿給拉了上去,得意洋洋道:“怎麼樣,紅水好不好喝?”

公蠣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一拳揮了出去,怒道:“做什麼你!”剛好打在他眼窩上。

拐子明一只眼睛瞬間紅腫了起來,卻理也不理,笑嘻嘻道:“有了避水玨,你就能順著紅水暗溪出去了!”

公蠣頂著腦門子的血道子,怒道:“我當然知道!”

拐子明手舞足蹈,高興万分,倒像是他馬上能出去一般,並連聲催促:“趕緊趕緊。”

公蠣忍不住提醒他:“你就不怕我出去了不回來救你?”

拐子明滿不在乎都抖摟著鏈子:“你難道不想來看看木赤霄如何打開蛟龍索?”

原來這拐子明研究巫术成痴,除了收集、驗證各種法器、破解各種巫术,完全不想其他。

公蠣看他高高興興的樣子,心里竟然生出几分敬仰來,道:“你放心,我出去之后,找我兄弟拿到那柄木赤霄,一定回來救你出去。”

拐子明像是個送丈夫出門的妻子,一臉期盼道:“好,你快去快回。”

公蠣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自己拿了他的半邊避水玨,道:“我走了,你怎麼辦?”

拐子明滿不在乎道:“我被這紅水熏了這麼多年,已經百毒不侵了,至少支撐它一個月半個月的。”說完又忙强調:“話是這麼說,你可得早點來。”

公蠣想了想,道:“能否將你撈出來的冥蝦給我一些?”

拐子明爽快地拿了一塊布,將冥蝦包了塞給公蠣,囑咐道:“我等你回來。”接著又吸溜著口水追著道,“你記得告訴我兄弟,來時帶些好吃的給我,哪怕是一包點心也好!”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39 PM

(六)

對公蠣的水性來說,這點溪流並不算什麼,只是有的深不見底,有的卻狹窄湍急,而旁邊的石片薄得如同刀鋒,公蠣需小心地順著水流的走向擺動身体,才能安全通過。

原來避水玨所謂的“避水”,並非是尋常的流水,而是指能夠避開那些凶險的水狀物。公蠣回想起當日在福壽街的棺材陣中,自己能在流沙之中游動自如,原來也是避水玨的功效。

溪流長而陰暗,方向多變如同迷宮。公蠣先還勉强記著方位,大致數著左拐几次、右行多長,但到了最后已經亂了,只覺得暈頭轉向,惡心干嘔,恨不得折返回去;心神一亂,更顯煩躁,只覺得這條奇怪的暗溪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一般。

足足有一個多時辰,溪流終于來到一個廣闊的空間。公蠣爬上岸,緩了一陣,抬頭一看,頓時呆了。

兜了一圈,竟然又回來了。仍是剛才的狹長山洞,連紅水暗溪的走向都一模一樣:石壁上長著稀疏的白茅,凸起的山梁后面一燈如豆。

公蠣簡直難以置信,遠遠看見拐子明蜷縮在地上,蒙上了臉正在熟睡,衝過去推他道:“喂,醒醒!”

公蠣一觸到他的衣服,便已經發現不對頭了。拐子明穿的是用白茅自制的衣服,粗糙不堪,而此人衣服光滑細膩,卻是上等的白色綢緞。

那人一動不動。公蠣跳開,首先朝石縫里望去。石縫仍在,卻不見拐子明的蹤跡,連那些衣服、冥蝦、石頭罐什麼的都不見了。

石壁上,也沒有蛟龍索楔入留下的痕跡。

公蠣屏住呼吸,將整個山洞巡視了一遍,拐子明的確不在,山洞里甚至沒有留下任何他曾經在此生活過的痕跡。不過與剛才山洞不同的是,這個山洞上方,掛著一些薄薄的帳幔一樣的東西,如同織得過于厚實的蛛網。

顯然,這個山洞並非剛才的山洞,但兩個山洞卻一模一樣。

果然是八卦瓠。

公蠣有些沮喪,重新來到白衣人跟前,小心地將他的頭巾扯了下來。

一看到他的臉,公蠣几乎激動地跳起來——地面上昏迷不醒的不是別人,竟然是江源!

公蠣連忙施救。但情況很是不妙,他面如金紙,呼吸微弱,公蠣除了掐人中,並不懂其他的施救辦法,折騰了多時,江源仍然昏迷不醒。

公蠣束手無策,忽然想起石縫之中有尋常的淡水,便進去將頭巾浸濕,再拿出來講水擰入江源的口中。此舉果然見效,江源喝了几次水,終于蘇醒。

他看了公蠣一眼,卻未表示驚奇,微微笑道:“你來啦。”

公蠣鼻子一酸,道:“你怎麼會在這里?”

江源道:“我來找你。”

公蠣忽然有些警惕,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江源以手撐地,慢慢坐了起來,苦笑道:“我在西市苗圃看到你,正要上前打招呼,卻見你上了馬車,便跟著你過來,誰知走到這里,腳下一空,便掉了下來。”

公蠣見他受到紅水之毒侵蝕,忽然想起隨身帶的冥蝦,忙拿了出來,道:“這個冥蝦,可能能夠緩解紅水之毒,你且試試。”

江源毫不猶豫吃了下去,閉目養了一會儿神,睜開眼微笑道:“確實好些了。”

公蠣欲要問問那日八卦瓠之后江源怎麼樣了,卻不知如何跟他解釋自己同隆公犁是同一個人,正在猶豫,江源卻道:“那日畢公子帶了你回忘塵閣,我這才知道原來你同隆公子是一個人。難怪我覺得親切。”

公蠣有些尷尬,道:“實在對不住,愚兄不是有意隱瞞,而是不知被弄了個雙面俑來,導致容貌大變。”

江源哈哈大笑,不過只笑了几聲,便上氣不接下氣:“這樣才好玩。”

公蠣扶他坐了起來。江源張望了一番,道:“這是哪里?”

公蠣沮喪道:“我也不知道。”見江源手腳無力,道:“我背你出去。”

江源也不推辭,只是問道:“從何處出去?”公蠣道:“順著暗溪。”

江源驚異道:“你從暗溪過來的?”

公蠣點點頭。江源道:“這個溪水,應該是上古時候引入的紅水,無論什麼東西,只要沾到,便被腐蝕。”江源身上衣服有數十處拇指大小的破洞,儼然如火燭燒了一般。

公蠣想了想,還是將剛才的經歷簡單說了下,並拿出避水玨給江源看:“我水性一直不錯,所以到底是不是這個東西的功效,還說不上。”

江源只看了一眼,笑道:“甚好,我還以為要死在這里了。”

公蠣在這里碰到江源,滿心歡喜,可是這兩個月來遭遇巨大變故,整個人已經沉穩許多,只簡短問道:“你外公的病怎麼樣了?”

江源神色一黯,道:“越發嚴重了,所以這些日子我也沒顧上去忘塵閣中看你。”

公蠣擠出一絲笑容,道:“願老人家安好。”

江源看了看空蕩蕩的石縫,道:“此處凶險,我覺得不太對勁,還是趕緊離開為好。”

公蠣蹲下身來,道:“我背你離開。”話音未落,忽然衣服下擺一緊,低頭一看,地面上一條白茅掛住了衣襟。

公蠣伸手拿開,江源忽然大喝一聲:“快走!”飛起一腳,將公蠣踹入紅水暗溪之中。

公蠣腦袋撞在石頭上,一陣發懵,只覺得耳朵里滿是輕微的沙沙聲,眼前冒的不是金星,而是橫七豎八的白色藤蔓,以為撞暈了頭,茫然道:“江兄弟,怎麼了?”

倏的一聲,一條白茅忽然出現在公蠣的面前,徑直往公蠣的嘴巴里鑽,上面細細的絨毛根根豎起,猶如銀針。

公蠣嚇得連忙閉嘴。抬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山洞里的白茅密密麻麻,猶如蛛網,而且還在飛快生長,發出沙沙的拔節聲。

江源一掌打開面前的一條白茅,叫道:“你還不快走!快走啊!”他拼盡全力,猛地跳起,脫了上衣揮舞著,白茅們被吸引,如同蟲子一般扭動著衝向江源。

公蠣手足無措。江源已經被白茅包圍,只看到一團白影子,忽然見江源從白茅叢中躍起,深深地看了公蠣一眼,道:“幫我……找醫病的良方!”隨即被一條白茅勾住脖子拖了下去。

他說得簡單,但公蠣一下子變聰明了——他放心不下外公,交代公蠣幫忙。

公蠣語無倫次,叫道:“不要,不要……”一根白茅循聲而來,往公蠣的嘴巴里鑽,被公蠣一口咬掉。

江源已經說不出話來,他被數十條白茅纏繞著,正一邊踢打一邊翻滾,而那些白茅如同活物,扭動著尋找機會攻擊他的面部、背部。

公蠣一股熱血上涌,吼叫著跳出紅水朝江源奔去,無數白茅扭成一團風一樣跟隨著公蠣。

若是公蠣能夠看到自己的樣子,定然會嚇得一跳。他的雙眼變成了幽暗的煙霧藍色,額頭隱隱發出紅光,身上鱗甲凸起,發出青色的光芒,而長長的指甲如鋼鐵般堅硬;頭頂之上,一個巨蛇蛇頭,靈活地朝著追趕過來的白茅吐著分叉的舌頭。

白茅們紛紛躲避,但更多地扑往在地上翻滾的江源。

實際上,江源手腕腳腕被纏住,連臉部都已經被白茅覆蓋,所謂的翻滾只剩下一左一右的扭動。公蠣扑了上去,利爪揮動,將白茅根根扯斷。

一根粗大的白茅試探著攻擊公蠣的背部,被蛇頭一口咬下。公蠣渾然不覺,闖入白茅叢中,將江源抱起。

江源已經几近昏迷。白茅如同瘋了一般,扭成一股朝公蠣臉面扑來。

公蠣站得繃直,臉上宛如罩了一層寒霜,他想也不想,一掌朝著白茅呼了過去。

手心一道紅光騰起,白茅燃燒了起來,劈里啪啦地發出如同毛發焦糊的腥臭氣味。公蠣哈哈大笑,一掌接著一掌地推出,白茅們驚慌失措,扭成一團。

山洞之中,火光彌漫,煙霧繚繞,但公蠣卻比之前看得更為清楚。山洞之中那道山梁的偽裝褪去,變成一個巨大的樹木根莖,灰白色的樹皮同山石融為一体。

公蠣一手攬著江源,咬牙切齒道:“我絕不會,再眼睜睜看著我的朋友,死在我面前。”他扑上前,一爪下去,將樹皮扯下大半邊來。

那些正在燃燒的、扭動的、掙扎的白茅們,如同接到了命令,停滯在原地,接著“嗖”地一聲縮了回去,重新變回原來根須狀的樣子。

頭頂之上,几縷“帳幔”飄落下來,卻是已經被侵蝕風化的人皮。

公蠣將江源放在地上,他的手指哢哢作響,發出刺耳的聲音,亮晶晶的眼睛尖利得如同夜間的餓狼。

白茅們低伏了下來,仿佛求饒。公蠣獰笑起來,毫不猶豫揮手劈了下去。

樹干被劈下三分之一來,滲出紅色的汁液,如同鮮血。白茅們成批死去,很快枯萎,暗溪之中的紅水如同沸騰了一般,汩汩地翻滾著,冒出一陣陣氣霧。公蠣只覺得胸中郁結,似乎不吐不快,仰天一聲長嘯,呼地一聲,吐出個紅色的珠子來。

山洞一片紅光,腳底下開始晃動,頭頂之上,泥土碎石紛紛落下。公蠣哈哈大笑,指揮著珠子將頭頂的藤蘿燒得一干二淨。

江源被這動靜驚醒了,他掙扎著爬了起來,叫道:“快,快逃!”

公蠣收回了珠子,一臉殘忍的笑:“江兄弟,你瞧瞧我的本領。”一揚下巴朝朝古樹吐去。江源跳了起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聲嘶力竭道:“不,快逃!”扳著他的肩頭,兩人一起滾落在紅水暗溪之中。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41 PM

(七)

水流忽然變急,旋轉著向上衝出,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公蠣暈頭轉向,只有緊緊拉住江源,並努力擺動尾巴。但一抬頭看到天上的繁星點點,溫熱的水汽帶著青草樹木的味道扑面而來,胸中的壓迫感一下消失,精神一振,奮力掙脫水勢,游至岸邊。

兩人不顧潭水岸邊石頭尖利,只管躺著喘氣。江源臉色極差,卻仍舊清醒,面帶笑意道:“今晚多虧龍兄。”

珠子化為一團真氣,在公蠣的胸中轉動。公蠣吐納了一陣,這才道:“自家兄弟,客氣什麼。”

面前是個大水潭,表面看來風平浪靜,波光粼粼,誰也想不到下面卻是巨大漩渦,同紅水暗溪相連;旁邊一塊凌空而立的巨石,形似鷹嘴,對面水瀑飛濺,三丈白練自空中飛流而下,騰起一陣陣細細的水霧,有些面熟。

公蠣想起來了,這里是鷹嘴潭,去年因張鐵牛溺水案,曾同畢岸和胖頭來此勘察過,差點淹死在這里。

那塊便于跳水扎猛子的石頭仍在,一團團的鬼面蘚躲在黑暗之中,像一群小鬼在跳舞。難怪這里會生出鬼面蘚來,原來是紅水惹的禍。

天色將亮,遠處村落的雞啼之聲此起彼伏,星光黯淡,日光未出,卻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辰。黑黝黝的樹林山魈一般矗立著,面前是暗藏凶險的鷹嘴潭,而去年同自己一起戲水的胖頭已經不在。

公蠣不由悲從中來,看著幽深的潭水呆呆發愣。

江源看出他情緒不佳,道:“怎麼了?”

公蠣擠出一絲微笑,道:“沒什麼。”拉起江源道:“我們走吧。你得找個郎中瞧一瞧,我這就送你回去。”

紅日初升,霞光漫天。江源目送公蠣走遠,臉上頹敗之色頓時消失,轉身回了房間。

房間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一絲光也透不進來。

江源在門口站了一站,回身將門輕輕掩上,道:“您來了?”

窗簾動了動,隱約凸顯出一個人影來,輕聲贊道:“江公子果然靈醒。”他的聲音低沉嘶啞,似乎有意改變聲線。

江源微笑道:“過獎。我昨日離開時,房間的窗簾是半掩的。”祥云山庄是城西最為豪奢的客棧,伙計們訓練有素,無事決不會擅入客房私自整理。

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從窗簾后閃出,道:“怎麼樣?”

江源收了笑容,道:“地下比我想象的更為復雜,里面暗流縱橫,共有紅水四條,弱水三條,稍有不慎,便會葬身其中。”

男子將臉隱藏在陰影之中,重復道:“紅水四條,弱水三條……”沉默了片刻,道:“看來時機沒錯,金蟾陣已經達到峰值,正在開啟。”

江源欲言又止。

男子不待他發問,道:“放心,你外公的病包在我身上。”

江源眉頭跳動了一下,躬身道:“願聞其法。”

男子頓了一頓,道:“你外祖身心衰竭,需以赤瞳珠續命。據我所查,赤瞳珠已經形成,寄主也已經找到,只需在金蟾陣下采集便可。”

江源默認了,取出一個白色小絲袋,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你要的冥蝦。”

男子偏了一下頭,道:“好。”

江源摸著袖口里的冥蝦——這是公蠣給他的,他卻沒有拿出來——道:“這東西有什麼用途?”

男子似乎並不想多說,簡單道:“可治療一種血液上的疾病。”他飛快將絲袋拿了去,重新閃進陰影中:“金蟾陣如能順利開啟,我許你家族地位正當,行商洛陽。洛陽漕運,到時盡數歸于你族。”

江源對此不甚在意,微微躬了躬身,道:“那江源便卻之不恭了。”

兩人一時無話。江源見他無離開之意,卻不發問,只靜靜候著。男子踱了几步,忽然道:“你在下面,可遇到什麼異人異事?”

江源微微笑道:“您果然料事如神。”將遇到公蠣一事講了一遍,略帶愧色道:“說起來,他算是我一個朋友,我曾想取了他的蛇膽和血來給外公治病,卻一直下不了手。不過他能在紅水弱水之中穿流自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男子似乎笑了一下,道:“這條螭龍果然帶著避水玨。我接觸不多,不過看他是個十分有趣的人。”

江源笑道:“不錯,有趣得緊。”簡單將公蠣貪吃好色之事講述了一兩件。

男子聽了,頷首道:“甚好,甚好。”

江源忽然眉頭皺了一下,道:“開啟金蟾陣……和他沒關系吧?”

男子看了一眼江源,微微笑道:“你舍不得?你同他不像是能做朋友的人。”

江源冷淡地道:“那是自然。一個不學無术、一無所長的俗物,哪里配做我的朋友。”他的目光看向別處,看似十分隨意道:“他懵懵懂懂,胸無大志,只想做個普通的凡人,無意害人,也不求修仙得道,所以對大人既無用處,也不可能造成任何威脅。大人看在江源薄面之上,放他一馬吧。”

江源雖然自負,卻非不學無术的紈绔子弟。公蠣次次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便顯示出事情的不同尋常,所以他很快判斷公蠣卷入金蟾陣中,同面前這個神通廣大的男子脫不了干系。

男子爽快道:“好,我應承你。不過有個事情我認為應該讓你知道一下。”

江源看著他的腳尖。

男子道:“常芳和胡鶯儿,是你的人吧?我記得常芳曾提起過你。”

江源猛地抬起頭來,一向慵懶的眼睛驟然明亮:“常叔叔……他現在哪里?”

男子道:“常芳為狐族重興可是操碎了心,當時正是他提出的,說事成之后,給狐族地位正當、行商洛陽的資格。我當初答應了他,如今自然不能食言。”

江源越發不安,盯著男子道:“他們……怎麼了?”

男子嘆了一口氣,道:“你還不知道?他們兩個,早在一個多月前,葬身杜家村鏡湖弱水。”

原來杜家村作為金蟾陣的杜門,早被各路人馬盯上,狐族便是其中之一。

江源搖晃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男子聲音低沉,繼續道:“一個多月前,杜家村發生異動,全村坍塌,鏡廟沉沒,鏡湖重現。胡鶯儿和常芳為了掩蓋你族參與其中的事實,雙雙跳入鏡湖自盡。”

江源臉色煞白,良久方道:“他們如何會參與到杜家村一事之中?我雖然知道胡鶯儿早在几年之前便開始長居杜家村,卻從未指使她做任何事。還有常叔叔……到底怎麼回事?”

男子語調平緩,輕輕道:“振興家族,是家族青壯年男子的使命,不是嗎?”

江源咬住嘴唇,默然不語。男子道:“常芳和胡鶯儿,直接受命于你外公。他們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不像你們年輕孩子,只懂得感情用事。”

江源沒有理會他言語之中的指責,悲憤道:“好,若真是受外公指使,他們奉命啟動杜門,只要完成儀式即可,怎麼會被逼的跳湖?”

男子道:“具体的細節,我也不太清楚。據說當時,由于龍公蠣和畢岸的突然介入,才導致場面失控,老太爺自燃,提燈人、胡鶯儿和常芳投湖,並造成杜家村天災。不過你也知道龍公蠣膽小怕事,估計他也只是湊巧在場。”

江源震驚之極。男子轉過身去,道:“龍公蠣同畢岸一直在追查巫教,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他們不知如何得到消息,覺察到杜家村的秘密,便跟蹤而來,在儀式即將完成時,企圖阻止,並發現了常芳假冒提燈人。”

男子頓了一頓,繼續道:“常芳那個人,你最了解,從不多說一句廢話。他知道你同龍公蠣交好,也知道畢岸的本事,為了不給你留下首尾,便一言不發自行了斷。”他口氣中的痛惜,讓江源倍感難過。

但江源從來都不是個情感外露的人,他深深地吸氣,用力地眨眼,以免淚水滴落下來。

男子嘆了一聲。他明明沒有說話,但江源卻分明覺得他心里想的是:“你以為龍公蠣天真無邪,當他做真心朋友,卻不知他只當你免費的酒壺錢袋罷了……”

江源心中別扭起來,莫名其妙說道:“這些身外之物,無需計較。”

男子卻無一絲驚愕,只是贊道:“不愧是大家公子,果然大氣。”

兩人皆沉默下來,房間里靜謐得可怕。

江源終于忍不住問道:“道長今日屈尊前來,還有何事?”

男子也不客氣,道:“哦,我有重要事情相求。”江源心中一凜,眯了眯眼睛。

男子聲音有些低沉,緩緩道:“我父親有位義子,自小儿同我一起長大,視同親生……但几年前他突然暴斃,當時因不忍讓家父傷心,我只說他外出游歷,很快便回,所以此事一直瞞著老人家。可這几日,家父病重,反復念叨他的名字,命我去找了他來。”

男子看了一眼江源,道:“我在洛陽城中尋找良久,覺得你的身材体型同他最為接近,想讓你冒充一段時日,以哄得老父開心……不知江公子可願意幫我這個忙?”

江源原以為是什麼重大的事件,一聽是個盡孝之舉,放松之余,不由對男子有了几分親近。

男子言語真摯,全無一點高高在上之態,低聲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極其孝順之人,万望成全。”

江源少年老成,十分謹慎,並未馬上表態,而是斟酌道:“承蒙大人看重,在下甚感榮幸。不過如今手頭還有些瑣事未處理,我處理好即刻給您答復。”

男子也不多言,還了一禮道:“多謝。”又道:“我今日私下前來,為的是此事只有你我知曉,不想聲張。”江源收了臉上的戒備,正色道:“在下知道輕重。不過我還是想多嘴問一句,巫教乃亡命之徒,企圖開啟金蟾陣情有可原,道長卻是為何?”

男子正視著江源的眼睛,道:“當今聖上,患有頭疾,你可能聽說?”

江源點頭道:“私下略有耳聞。”

男子輕嘆了一聲,簡潔道:“我領了聖旨,無論如何要治好聖上的頭疾。”

此事涉及皇家宮闈秘事,他便是這麼稍稍提點一句,若被人知曉已經是殺頭的大罪。江源知道進退,便不再發問,只拱了拱手。

男子微微一笑,道:“若你同意,在今日午時三刻,將這個放飛即可。”憑空從窗簾上一抓,抓下一只蝴蝶紙鳶來。

窗簾是厚重的暗金色絨布長簾,上面用金絲繡線繡著蝶戀花:七簇花,十三只蝴蝶,江源閑來無事時數得清清楚楚。但如今,正中一處較大的蝴蝶處變成了空白,正是他手上的那只。

男子伸開手,蝴蝶翩翩而飛,落在江源的肩頭上。

江源暗暗心驚,卻面不改色。

男子朝江源略一點頭,閃入窗簾后面。

房間里異常安靜。門開了,小花匠探進半個腦袋,小聲道:“少主,您剛才同誰講話?”

江源輕輕拿掉肩頭的蝴蝶,道:“沒有人。”走過去將窗簾拉開。

窗簾之后空空如也,並無一人。江源凝視著手中栩栩如生的紙蝴蝶,忽然道:“你覺得明崇儼明道長怎麼樣?”

小花匠道:“明道長?他為人仗義,体貼周到,法术高强,又沒有架子,聽說明府上下沒有不喜歡他的,連當今聖上都對他贊不絕口呢。”

江源笑而不語,將紙蝴蝶遞給小花匠:“好好收著,等午時三刻,去院中放飛了吧。”

小花匠接過蝴蝶,翻來覆去看了几看,納悶道:“這個如何飛?”

江源似未聽到他的話,只是出神地看著少了一只蝴蝶的窗簾,自言自語道:“原來世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45 PM

津還丹

(一)

公蠣將江源送回了客棧,自己找了個無人的地方,對著洛水練習了一陣吐納,將胸中的真氣凝結在一起,形成一個紅色的光團,在口中吞吐著。

即使不思進取至此,公蠣也隱隱發覺了身体的變化。聽聲辨物,精力無限,內丹初成,以及依稀可以控制的巨大力量,讓公蠣既有几分驚喜,又有几分沮喪。

公蠣看著自己的手。手背之上,青灰色的鱗甲漸漸顯露,泛出幽幽的光澤。但一聽到遠處漁人的號子聲,鱗甲瞬間隱去。

除此之外,還有不用轉頭便可看到背后情景的本領。

公蠣有些惶惑。盡管他十分期待自己能出人頭地,名利雙收,但這些本領即使能夠達到“一舉成名”的目的,卻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擁有一副俊美的外表,有花不完的銀兩,有一堆對自己傾慕不已的美人儿,以及……以及對他情有獨鐘的阿意,在洛陽城中,花間流連,戲蝶飲酒。

公蠣所有的夢想,都是作為一個普通凡人的夢想。這一點,已經死去的巫琇明白,胖頭無所謂明白但無條件支持他;可惜的是,這兩個人,都已經不在。

公蠣沒回忘塵閣,又急匆匆來到孟河苗圃。

苗圃的丁香花依舊開得花團錦簇,孟河赤膊,正在提水澆花,卻不見阿瑤的身影。

為了方便打探,公蠣找到一個角落,變化成隆公犁,一身家丁打扮,上前趾高氣揚地指使道:“喂,給我來一盆上等紫羅丁香。”

孟河放下手中的活計,站起來應道:“對不住了,紫羅丁香昨日已經被人預定了。要不再挑些其他的?”他的手臂上有些輕微的擦傷,涂著黑紫色的草藥汁子,但看起來並未嚴重到需要送醫館醫治的樣子。

公蠣裝模作樣地看了几眼,道:“這些品相不好。昨日我來同一個小姑娘說好的,今日來買那盆紫羅丁香。你叫小姑娘出來。”

孟河賠笑道:“公子您同我說便好。”

公蠣把眼一瞪:“你打量爺付不起錢嗎?去去去,叫她過來,她昨日答應我的。”

昨天如此的艱險之下,公蠣的荷包仍保護得好好的,未曾弄丟。

孟河解釋道:“客官您小聲些。我妹妹不舒服,在屋里休息呢。昨天您看中的紫羅丁香,今儿一大早我已經送出去了,確實沒有。要不您半個月后再來?”他時不時往后面房間的方向瞟一眼,唯恐公蠣吵醒了妹妹。

這麼說,阿瑤並未被人擄走。那昨日詭異的馬車又是怎麼回事?

公蠣心中疑惑,故意怒道:“分明是你們言而無信!那個小姑娘,滿嘴謊言!”

一腳將腳邊一個空花盆踹得稀爛,希望阿瑤聽到動靜能夠出來。

誰知孟河是個二愣子,且身材健碩高大,最是吃軟不吃硬,頓時收了笑容,直起了腰,指著公蠣的鼻子喝道:“你就是來找事的是吧?再說一句我妹試試看?”拎起一把花鋤走到公蠣面前,拳頭一握,骨頭哢哢直響,上臂腱子肉繃起,比公蠣的大腿還粗。

公蠣頓時蔫了,往后退了兩步,換了一副文縐縐的樣子,皺眉道:“俗話說,和氣生財。我都沒發脾氣,你發什麼脾氣?真是不講道理。”說著袖子一甩,飛快溜了。

沒見到阿瑤,公蠣有些不甘心。正猶豫著要不要偷偷溜進阿瑤房間瞧一瞧,忽見昨日見到的小媳婦儿,阿瑤稱為方家嫂子的,一扭一扭地走來了,隔著街道大聲叫道:“阿瑤,阿瑤!西市新開了一家綢緞庄,我們一起去看看呀?”

孟河揮著鋤頭衝了出來,急道:“叫什麼叫,你小聲點!”

方嫂踮著腳尖往里面張望:“大白天的,睡了嗎?”

孟河顯然對她相當反感,硬邦邦道:“方家嫂子以后自己逛去吧,我妹妹沒空。”門板一般堵在方嫂面前,不肯給她進門。

方嫂吃了個沒趣,很是不忿,轉身走了几步又回頭撇著嘴道:“你再這麼把妹妹鎖在家里,都要憋出毛病了!”

孟河黑紅的臉膛青筋蹦起,摔門而去。

方嫂嘟嘟囔囔,表示不滿。公蠣故意跟她並排而行,自言自語牢騷道:“孟河這小子,仗著人高馬大,淨欺負人!”

方嫂看了他一眼。公蠣越說越氣,跳起來罵道:“什麼人呢!昨日小姑娘說得好好的,說讓我今日過來取花,誰知道今天卻不認賬了!恨不得砸了他的苗圃!”

方嫂終于忍不住了,接腔道:“正是呢!蠻不講理!”

公蠣氣呼呼道:“小娘子你評評理,有這麼做生意的嗎?說好的事,變來變去!我怎麼同我家老爺交代?”

方嫂熱烈地附和道:“是呢,若不是他丁香種得好,誰認得他是誰呢!”

兩人的關系頓時拉近了許多。公蠣故意把話題往阿瑤身上引:“我瞧昨天的小姑娘人還不錯,又機靈又靦腆。”

方嫂嘴角挑動了一下,應聲道:“是的哩。”看看左右無人,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壓低聲音道:“可惜這里有點問題。”

公蠣心中吃驚,臉上卻不動聲色:“不會吧?我几次來買花,都是小姑娘在,看起來正常得很。”

方嫂得意地笑了一聲,道:“這個我最知道。”

公蠣故作驚愕道:“怪不得,我看了她的面相,流年不利,邪祟入侵,不宜見人,這還是今年,誰知道明年會怎麼樣呢。”

方嫂看了他一眼:“是吧?你會看相?上次有個女先儿也這麼講呢。”

公蠣皺起眉頭,鄭重其事道:“這個我還是懂得一些的。我今天來,一是訂花,二是想深入了解下關于她的病情,看看有無破法。可惜那個莽漢不領情,竟然將我趕了出來。”

方嫂反倒將信將疑起來。

公蠣將昨日蒙阿瑤的那套說辭胡侃了一通,道:“比如小娘子你,天格飽滿地格方圓,鼻尖臉圓,乃是富貴之相。個性來看,乃是心靈手巧,心直口快,氣量寬宏,財祿有余……”

方嫂喜上眉梢,戒備之色頓減。公蠣半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了一陣,道:“那個小姑娘,應該是撞邪了,常常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人。”

方嫂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公蠣飛快掐動手指:“她口里稱看到的那個人,也是個小姑娘,嗯,我算算……”他猛地睜開眼睛:“她聲稱能夠看到的那個人,名字里有個如意的意字,是不是?”

方嫂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阿意……是方如意!連這個您都算得出?”

公蠣搖頭晃腦道:“我算的不錯吧?”

方嫂看公蠣的眼神瞬間恭敬起來:“沒想到您看著年輕,道行卻深。”

公蠣威嚴地哼了一聲,捋著並不存在的胡須道:“此事關系小姑娘的性命,你要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訴我。不如,我們去找個茶館一敘。”

方嫂卻道:“這卻不妥,我一個已婚女子同你去茶館,沒得讓人說閑話。你要問什麼?”

兩人只好站在路邊一家花棚下。公蠣道:“關于阿意,小姑娘阿瑤怎麼和你說的?”

方嫂完全不疑有他,老老實實道:“孟瑤身体不好,性格靦腆,她哥哥又看護得緊,沒几個朋友,也就是我偶爾帶她一起玩。可是后來,我們見面時她常常提起她有一個好朋友,叫做阿意的。說她們怎麼一起玩、一起吃了什麼東西。”

公蠣道:“她第一次提起阿意是什麼時候?”

方嫂道:“記不得了。大概是去年初夏,她口中說阿意說的多了,我也開始留意。”

公蠣道:“你怎麼發現她不對勁的?”

方嫂道:“今年春上開始,自己一個人時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還有一次,他哥哥送了個頭簪給她做生日禮物。頭一天我明明親眼看到是孟河給她的,可她卻告訴我,這是阿意姐姐給她的禮物,說阿意怎麼怎麼好,她認了阿意做姐姐什麼的。”

“我想著小女孩子,可能虛榮,故意編排自己認了大戶人家女儿做姐姐,便只是心中暗笑,懶得揭穿她。可是后來,她依然每天把阿意的名字掛在嘴邊。”

公蠣催促道:“然后呢?”

方嫂道:“直到有一天,我同她站在大門口說話,她忽然對著街上又微笑又招手,大聲叫阿意的名字。可當時正是午飯時分,街上並無他人,哪里有什麼阿意?我拉她回來,見她紅著眼圈悶悶不樂,便送她回了家。”

“第二天,她又來找我,問我昨天看到阿意了沒,還說了很多關于我們三個在一起玩耍的事情,可是我從來沒見過那個阿意啊。”

公蠣看她的樣子,不像撒謊。

方嫂困惑道:“我還跟她一起去找過那個方如意,但真的沒這個人。莫非是小姑娘家,自己想象出來的?”

公蠣提醒道:“她說阿意是她的親姐姐。”

方嫂更急了:“就是這個最為詭異。她家只兄妹兩個,哪里有什麼親姐姐?不信你去問問坊間的老人家。”又憤憤道,“我都同孟河說了,阿瑤這一定是撞邪了,讓他帶她好好治療下。可是他倒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如今看到我跟見了仇人一般。”

公蠣看她說的並沒有什麼新意,有些失望,提醒道:“你再想想,她是不是受了什麼傷,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這種臆想症狀的?”

方嫂帶著几分羨慕道:“孟河是個莽夫,但對妹妹卻寶貝得很,嬌得跟個花朵儿一般,哪里舍得她受傷?”說完卻哦了一聲,道:“對了,她去年冬天,不知怎麼走失了几天,可把孟河給急死了。回來還迷迷瞪瞪,人事不知,我去她家看她,隔著窗子見她頭上綁著紗布。不知道是不是腦袋摔壞了,所以才發癔症。”

公蠣見沒什麼有用的信息,敷衍道:“有可能。幸虧有哥哥照顧。”

方嫂道:“誰說不是呢。”說著又道:“我得回去了。你趕緊找個破法,幫她把這癔症治好了吧。”

大白天的,不好潛入阿瑤的房間,公蠣決定,先去瞧瞧阿意的家里情況。

雖然阿意不在,但哪怕去看看她生活的環境,聽一聽家人門房中她的名字也是好的。公蠣帶著一種强烈的期待和莫名其妙的激動,仿佛阿意正在門前翹首期盼,等著他的到來一般。

大同坊如意巷,並不難找。公蠣遠遠看到最里面那家大門上面掛著“吉祥如意”的牌匾,心几乎要從胸膛中跳出來。

大門古朴氣派,但有些陳舊。公蠣上前敲門,敲了許久都不見有人出來,反而對面茅屋中,一個彎腰駝背的老者打開了門,問道:“你找誰啊?”

公蠣忽然覺得自己來的魯莽。既然知道了名字和家庭住址,應該先找阿隼查下基本信息,至少了解下阿意家長輩的稱呼。公蠣遲疑道:“請問,對面這家有沒有一個叫做阿意的小姑娘?”

老者慢吞吞回道:“沒有這個人。”說著便要關門。

公蠣一把抓住:“您想想,一個十六七的姑娘,機靈聰慧,身上有股濃郁的丁香花味道……”

老者搖著頭,嘶啞著嗓子道:“怎麼這麼多人來找阿意……”說著渾濁的老眼有意無意地朝對面看了一眼,將門慢慢關上。

公蠣敏感地覺察出他眼神的怪異,不由順著他的視線朝對面看去。

大門兩側,是長長的圍牆,圍牆下種著一行濃密的綠籬,綠籬笆中夾雜著株碗口粗的柳樹。公蠣遲疑了一下,見著附近相當僻靜,並無人來,扒開綠籬跳了進去。

柳樹后面,便是古老的青磚牆,縫隙中已經長滿一尺來長的茅草,連同濃密的柳樹枝條,將這一截牆壁遮擋得嚴嚴實實。公蠣踩著磚縫,准備往里偷看,一腳踩進了牆里。

柳條遮擋的牆壁上,凹進去方方正正一塊,上面只有青苔,並未長草。

公蠣心中一動,將上面一層厚厚的青苔刮去,露出嵌在牆壁之中的黑色花崗岩石碑,上面刻著五個隸字:“方如意之墓。”周圍還刻有丁香花紋。

這個掛著“吉祥如意”牌匾的宅子,是個建在地面上的陰宅。

公蠣如遭雷擊,扑通一下從牆上跌落下來,屁股被綠籬扎得生疼。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51 PM

(二)

公蠣深深地吸氣、呼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阿意如果已經死去,那被畢岸關在古宅之中的骷髏是誰呢?阿瑤看到的阿意又是誰呢?還有自己几次見到的阿意,同阿瑤見到的是同一個人嗎?

或許,這個所謂的方如意,根本不是自己中意的阿意呢?

公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蕩了一陣,決定晚上再去孟河苗圃一探究竟,當下需先去打探一下關于拐子明的情況為好,便打起精神,順著街道往西走去。

未到宣風坊,忽然嗅到一股濃郁的酒菜香味,公蠣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從昨晚至今,除了那些味道古怪的冥蝦,他几乎沒吃什麼東西。

公蠣循著香味,一直來到西市的酒肆。正當午飯時節,各大酒肆爆滿,公蠣找到生意最好的一家,碰巧有一桌吃完撤離,騰出個靠窗的絕佳位置來。公蠣一屁股坐下,正要點菜,卻看到對面閣樓窗簾后面人影一閃,似曾相識。

對面的門面十分不起眼,狹窄的一道門,門口斜掛著一個陳舊的絨布招牌,上繡著“清風居”。公蠣忽然想起阿瑤和方家小娘子提到的清風居女先儿,便飯也不吃了,一步跨了進去。

未料里面別有洞天。經過一個長長的木梯,樓上才是清風居。原來是家茶館,裝潢古朴,內飾精致,一個清秀女倌人安安靜靜地彈奏著古琴,頗有几分情調。茶館內坐的有一大半是女客,一壺香茶,配上几個小菜,淺笑低語,甚是悠閑愜意;那些個男客也是舉止文雅、面目白淨的讀書人打扮,讀書交流,無不文質彬彬,同對面酒肆的喧鬧、粗獷形成鮮明對比。

公蠣找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一個女倌儿過來,含笑道:“公子要龍井、毛尖、碧螺春,還是天山云霧?”

公蠣留意著周圍的動靜,隨便選了一種:“龍井便好。”又點了個香酥胡豆,一碟油豆腐,一碟蔥油雞絲,隨隨便便摸出一小銀錠,道:“聽說清風居有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女先儿,小生想求一見。”

女倌儿卻不接他的銀錠,帶著官樣微笑道:“先生今日不見客。”

公蠣狠狠心,又摸出一個銀錠來:“姐姐是嫌棄我給的銀兩不足?”

女倌儿笑容可掬,但任公蠣好說歹說,卻不松口。正纏磨之際,忽然又來個年紀大的女倌儿,對著第一個女倌儿輕輕說了一句什麼,女倌儿忽然道:“公子這邊請。”兩個小銀錠也不說要了。

公蠣忙將銀錠收了,跟著女倌儿來到閣樓上。

公蠣站在門口理了理衣服,正了正心神,這才打開簾子走了進去。

閣樓低矮,掛著一層粗紗窗簾,一個苗條的身影背對著陽光,天竺服飾,黑藍色的頭紗遮住了大半個臉,剩下的也隱藏在陰影之中;脖子上戴著一串骨雕的骷髏項鏈。雖然看不清容貌,但一副異域裝扮。

大唐風氣開放,廣納四海賓朋,万國來朝也帶來了各地不同風俗和宗教,林林總總教派眾多,但只要遵守大唐律法,未發生群体性影響事件,官府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不多加干涉。所以這種外來的神婆神漢,在洛陽也算常見。

但公蠣卻是第一次見,不由好奇,多打量了兩眼。女先儿一側,站在個粗手大腳的老仆婦,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鼻子上卻穿著個金色的鼻環,脖子上同樣掛著一段骨雕骷髏項鏈,穿著寬大的黑袍,斜披著一件艷麗的黃色薄紗;另一側擺放著個香爐,也不見供奉什麼,卻插滿了正在燃燒的天竺香,青煙繚繞,幽香陣陣,為這個小閣樓平添了几分神秘。

公蠣原本以為這些女先儿即使不貌若天仙,至少也應該是仙風道骨的,不由有些失望,只是不好退出來,硬著頭皮施了一禮道:“聽聞先生能知生死,斷陰陽,小生特求一見。”

女先儿一動不動,反而是她旁邊的老嫗粗聲大氣道:“年輕人,你想看什麼?”

她的聲音尖細中帶著破音,語調怪異,十分刺耳。

公蠣賠笑道:“孟河苗圃的孟瑤姑娘,曾經來過的,麻煩先生再幫著占一卦……”老嫗打斷道:“只能看自己。”

公蠣不甘心,裝同行道:“本人也學過一些相面之术,想同先生探討一二。看孟瑤的面相……”

老嫗絲毫不給臉面,再次打斷道:“我們對此無興趣,你願意給誰看,找那人即可。”

公蠣吃了個沒趣,只好胡亂道:“我想婚姻、前途,還有財運,麻煩指點。”

老嫗冷漠道:“只能看一樣。”

公蠣只好賠笑道:“看婚姻。”

女先儿微微側身,臉部的輪廓微微映照在頭紗上,公蠣竟然覺得有几分姿色。

她拿起一筒玉箸,搖晃了一陣,遞給公蠣。

公蠣抽出一根來。玉箸上空無一物,並無讖語。

公蠣忙遞給女先儿。老嫗卻搶先一步接過,湊在女先儿嘴巴邊聽了聽,木然道:“采天地靈氣,受日月精華,得凡人之道,卻平庸尋常。原來是蛇神子孫。”

公蠣一眼被看穿原形,頓時大驚,几乎想要奪路而逃,但見這老嫗神色木然,只是鸚鵡學舌一般,心下稍安,凝神靜聽。

女先儿嘴唇微動,公蠣明明聽到有低頻聲音傳來,卻辨不出她說的內容,忽然后悔,若是那個人骨哨子不被自己毀掉,說不定還可聽上一二。

倒是蠢笨老嫗一邊聽一邊復述:“天數已定,命不可改。三月之內,兄弟陰陽兩隔,愛人生死分離。”

公蠣雖然知道算命多是騙人之舉,不過利用人的心理弱點騙點錢財罷了,但聽到“兄弟陰陽兩隔、愛人生死分離”胸口猶如被打了一悶棍,又堵又痛,甚至自責地想,原是自己命不好,殃及他們了。

公蠣無心再算,勉强擠出一絲笑容,道:“多謝先生。”慢吞吞扭轉身子,准備離開。

老嫗卻追著問道:“你眼下便有大災難,不想要破解一下嗎?”

從自己混碼頭的經驗來看,宣稱有災難再作法破解,是街頭坑蒙拐騙的一貫伎倆。公蠣自然不會上當,推脫道:“不用了,多謝先生。”摸出剛才的小銀錠,丟在門口的籃子里。

老嫗卻道:“眼下便有大災難,邙嶺傾覆,洛水倒灌,百万百姓死無葬身之地,年輕人,你當真不放在心上嗎?”

公蠣如五雷轟頂,不由站住,顫抖著聲音道:“你們……你們是什麼人?”

女先儿如同泥塑一般,一動不動。

老嫗咧了咧嘴,冷淡道:“破還是不破?”

公蠣沮喪道:“若真是邙嶺傾覆,洛水倒灌,整個洛陽城盡數毀掉,單單破了我一人的災難,又有什麼用處?”

老嫗竟然冷笑了一聲,公蠣不知是自己聽錯了,還是樓下傳來的。但她很快又恢復了呆板的模樣:“隨你。”俯在女先儿耳朵前說了句什麼,女先儿微微搖了搖頭,兩人似乎是在討論破解之法。公蠣茫然無措,看著她們倆竊竊私語。

兩人交流了一陣,終于商定了對策,老嫗道:“先生說了,你資質異于常人,我們願意幫你破解。”

公蠣帶著几分警惕,道:“如何破解?”

老嫗的眼睛落在公蠣的荷包上:“紋銀十兩。”

公蠣噗地吐出一口氣來。說了半日,原來還是騙錢。

公蠣捂住了荷包,裝作十分內行的樣子,道:“你先說如何個破法才是,在下不才,也是混過這行的。”

老嫗皮笑肉不笑道:“愛信不信。”她的表情不多,但公蠣總覺得她似乎哪里讓人覺得非常熟悉,卻想不起來。

女先儿動了動手指。老嫗轉過身,在女先儿身后拉出一個烏黑的陳舊匣子來,一邊打開匣子扒拉,一邊道:“你頭內生有異物,先前曾劇烈頭疼,如今卻無什麼症狀,對不對?”

公蠣警惕道:“你怎麼知道?”被選作珠母這件事,除了忘塵閣几個人,公蠣從未對外講過。

老嫗慢吞吞從匣子里拿出個折疊成三角形的黃裱符來,冷淡道:“老婦若連這個也瞧不出,還混什麼?”說著倒了一碗水,將黃裱符點燃,紙灰混入其中,道:“你頭里長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大,壓迫了經絡,雖然疼痛消失,但哪日若不小心,只怕會出大事。”

毫無疑問,這個老嫗是有些本事的,說的句句全中。公蠣急切道:“先生可能根治?”

老嫗將碗遞給公蠣,道:“將這碗符水喝了,再佩戴個平安珠,至少第一關便過了。”

公蠣心中還是有些疑惑,接過符水卻沒有喝,問道:“什麼平安珠?”

老嫗小心翼翼地從小盒子里拿出一顆烏黑的珠子來,道:“這顆平安珠,贈予公子。”說著用手指在珠子上摩挲了一陣。

珠子漸漸變亮,泛出綠瑩瑩的光來。珠子內部,隱約可見絲絲的綠色發晶,中間夾雜著點點閃光,宛如夏夜的夜空一般深邃。乍看之下,倒同當日江源送他的那顆烏玄晶有些相似,但比烏玄晶更為精致純淨。

公蠣眼放異彩,道:“什麼東西?”

老嫗慢吞吞道:“這個平安珠,原本鑲嵌在大禹治水使濕婆法杖之上,具有神力,可保你平安。”

在忘塵閣混了一年多,雖然不求上進,但耳濡目染之下,寶物鑒定能力還是大有提高。公蠣雖然對她所提到的“濕婆法杖”之類的噱頭嗤之以鼻,但這顆珠子要價兩百,並不算太貴。

老嫗道:“請先飲了符水,老婦給這個珠子開開光。”

公蠣一手端著符水准備喝下,一手去接珠子,眼見指尖要觸到珠子,忽覺額頭的蛇婆牙一陣劇烈刺痛,差點把碗摔了。

這一痛,倒提醒了公蠣,想起畢岸多次告誡,不要收受、佩戴不知名的東西。

公蠣收回了手,轉身符水放在旁邊的佛龕上,不無遺憾道:“果然是個寶物。只是今日在下來的匆忙,不曾帶這麼多銀兩。”他抬頭看著老嫗的臉色,賠笑道:“要不我今日先交付了定銀,立下字據,明日一早便帶足了錢,再來喝符水、取珠子,如何?”

老嫗臉若寒霜,已經將平安珠放入小盒子,並吧嗒一聲按上了搭扣;而女先儿既不插話,也無表情,如木雕泥塑一般。公蠣見老嫗熟視無睹,又過來求女先儿:“先生既然存心要救在下,不如通融一下……”

見公蠣往前湊,女先儿竟然往后仰了一下,似乎躲避。老嫗一把抓住公蠣,厲聲喝道:“你今日來存心搗亂是嗎?”

公蠣正要解釋,忽聽樓下一陣喧嘩,接著樓梯咚咚咚直響,似乎有個人要硬闖,女倌儿不讓,兩人吵了起來。

老嫗松開公蠣,轉身下樓。公蠣衝著女先儿一邊施禮,一邊后退,道:“多謝先生指點。”女先儿忽然伸出手指,朝公蠣一勾。

公蠣愣了一下,女先儿又是一勾。

公蠣遲疑著靠近了些,卻見女先儿指了指公蠣放在佛龕上的符水。她眼巴巴地看著那碗符水,舌頭舔著嘴唇,一副飢渴模樣。

公蠣端起符水遞給她。她一揚脖子一飲而盡,又飛快將碗還給公蠣,嘴巴還在咂摸著味儿,已然激動得渾身顫抖,仿佛這碗符水是人間少有的美味。

公蠣有些莫名其妙,端著空碗道:“你怎麼了?”女先儿不言語,深深地看了公蠣一眼,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來。她的手心畫著六條杠:最上面一條橫杠,下面一條中斷,編排兩條短杠,再下面又是兩條長杠,再並排兩條短杠,最下面又一長杠。

公蠣迷惑道:“什麼東西?”見這女先儿手指白嫩細膩,如蔥段一般,家境顯然不錯。女先儿將手拳起,又重新伸開。公蠣心想難不成女先儿想考考他認不認得顏料,仔細看了看,小聲道:“看樣子是眉黛……應是上好的螺子黛。”

女先儿眉頭緊皺了一下。公蠣正待仔細研究,身后老嫗的腳步傳來,女先儿瞬間將手一收,恢復了一動不動。

老嫗堵在公蠣前面,同女先儿解釋道:“一個醉鬼鬧事。”轉過身來看到公蠣手里的空碗,冷哼了一聲,道:“喝完這碗符水,病已經除了一大半,你好自為之。今日先生累了,麻煩離開。”

公蠣故意道:“剛才說的,我願付定銀……”老嫗不由分說推他到門口,將閣樓的門重重關上。

公蠣心有不甘,慢吞吞往樓下走,一邊走一變琢磨女先儿剛才的舉動,無意回頭看了閣樓一眼,忽見門簾上繡著的八卦,猶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離卦!剛才女先儿手心畫的是個卦象!

自己竟然看到的是螺子黛,真是蠢到家了。

但女先儿為何要背著老嫗,搶著喝了那碗符水,並向自己展示一個離卦呢?

公蠣又是疑惑,又為自己剛才的愚蠢表現感到懊喪,下了樓梯,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

一個面目黢黑的中年男子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正在同阻攔他的女倌儿爭執。他一看到公蠣,眯著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挑釁道:“憑什麼你能上去,我不能上去?”

公蠣一本正經道:“因為你沒資格。”

男子一愣,竟然嘟嘟囔囔地走了。公蠣走出了清風居,想著剛才的情景,忽然心中大疑,衝上去一把抓住男子,去撕扯他的臉皮:“畢岸,是不是你?”

男子被他扯得齜牙咧嘴的,卻只管衝著他呵呵傻笑。女倌儿聽到動靜,忙出來招呼道:“公子需要幫忙嗎?”

公蠣松開了手,略顯尷尬道:“認錯人了。”拍拍手掌一溜煙儿跑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52 PM

(三)

事情越發蹊蹺。公蠣對于女先儿給他的那個離卦百思不得其解,便找了個街邊的算卦先生詢問。誰知那算卦先生東拉西扯,比公蠣還不靠譜,白白浪費了二十文錢。

一頓折騰下來,已經午后。公蠣簡單吃過午飯,直奔宣風坊方儒的住處而去。

清平巷並不難找,一條整齊的街道,紅牆綠瓦,甚是清淨,但整個巷子只見紅牆,不見大門。原來這一片被兩家大戶人家買下,以巷子為界,分別進行了修葺重建,原本的住戶已經搬走了。公蠣在巷子里徘徊了一陣,遇到一兩個抄近路的行人,但問起几年前是否有個叫“方儒”或“拐子明”的,皆搖頭不知。

尋拐子明舊居無果,公蠣便想去拜會明崇儼。

但他想得太簡單了。堂堂的明道長,哪里是說見便見的。明道長居住在崇業坊,離宣風坊不遠,到了明府,門人態度倒好,但一聽說公蠣既無預約又無舉薦名帖,客客氣氣道:“大人今日無空,請改日再來。”便再也不搭理他半句。

今日真是百事不順。

公蠣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下,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生出一份强烈的孤獨感來。昨日至今,阿瑤身上的詭異景象,已經死去多年的阿意,被困在山洞中的拐子明方儒,神秘的算命女先儿……錯綜復雜的人物,眾多的疑點,理不出頭緒來,卻連個訴說的人也沒有。

公蠣抱住了頭。

其他的尚有待追查,可那個手心里畫個離卦的女先儿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公蠣失神地看著喧鬧的行人,喃喃道:“胖頭,你說女先儿想要告訴我什麼?”

他想象著胖頭站在對面,吸溜著鼻子回答:“當然是讓你離開呀。”

公蠣忽然大悟,跳起來發足狂奔,再次來到清風居。

沒錯,女先儿的意思,是讓自己離開洛陽,遠離著是非之地!但是她為何要背著那個粗鄙木訥的老嫗呢?

下午時分,茶館比中午更多客人,公蠣無視追著自己的女倌儿,一徑衝上閣樓。

閣樓大門敞開著,門上的八卦已經撤去,里面空無一人,粗紗窗簾和裊裊的香爐都不見了,只留下些許的香燭氣息。

公蠣一把抓住女倌儿的手臂:“中午在此算命的女先儿呢?”

女倌儿帶著慣常的笑容道:“客官來得不巧,女先儿已經走啦。”

公蠣又驚又急,連身追問:“她們去了哪里?從哪里來?原本叫什麼名字?”

女倌儿依然滿臉堆笑,不緊不慢道:“去哪里卻不知。據稱她們是跟隨天竺的商人一起來洛陽的濕婆信徒,租住這里,一次付清了半年的租金。名字麼,女先儿叫做阿什米塔,跟隨她的仆婦叫做阿姆。”

公蠣失望至極。女倌儿整了整衣襟,彬彬有禮道:“公子還有什麼要問的?”

公蠣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來,只好作罷,走出門來,本想嘗試追蹤尋找,但西市人多物雜,氣味混在一起,實在難以捕捉,跟了一段,只好放棄。

回忘塵閣已經來不及了,公蠣百無聊賴地在宣風坊逛了一陣,待天微微擦黑,便重新回到孟河苗圃附近,見孟河正在將門口擺放的花草往院子里收,趁人不備化為原形,藏身在門口的丁香花架下,准備補個覺,等到午夜時再去瞧瞧阿瑤。

一個敦實的花匠推著一小車花肥、根莖過來,孟河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兩人將車上的東西搬進苗圃。

公蠣睡得迷迷糊糊,只聽孟河道:“下次叫我過去就好,不用你費勁送來。”

花匠估計是附近的同行,顯然同孟河關系很好,道:“我在園子里守了一天,也想出來活動下筋骨。”兩人交流了一陣關于苗木種植的經驗,花匠忽然壓低聲音,道:“你妹妹怎麼樣了?”

孟河似乎不願多說,簡短道:“好多了。”

公蠣頓時睡意全無。花匠好奇道:“她還在臆想有個如意姐姐?”

孟河一下子愁容滿面,左右看了看,用鼻子嗯了一聲。

花匠道:“我說你費些心思帶她去見一見明道長,你可有見過?”

孟河嘆氣道:“見是見了……”

花匠熱切道:“那阿瑤有沒有好一些?”

孟河道:“她這一個多月,總算不再反復跟我說還有一個姐姐。但很傷心,說阿意姐姐不理她。”

花匠嘖嘖道:“這孩子,不知從哪里聽關于阿意的消息,估計是小時候你爹娘無意說出來的。當時你娘懷她們倆時……”

孟河打斷道:“別說了。”

這麼說,孟河確實還有一個妹妹叫做阿意,孟瑤的說法並不是撒謊。

花匠忙收住了話頭,道:“我就說了,明道長一准搞得定,而且他為人最為和善。你趕緊想想辦法,最好讓阿瑤過去,讓明道長再看一看。”

公蠣再次聽到明道長,看來即便沒有拐子明這檔子事儿,也得找機會去拜會一下。孟河遲疑了一下,道:“昨天算是看過了吧……我昨天去敦厚坊送花途中,路過王家醫館,恰好遇到那日來過的先生,他仔細問了阿瑤的症狀,便帶了阿瑤去見明道長……可他不讓我陪著,也不知明道長同阿瑤說了什麼。”

公蠣驚愕地直起了腰,一只在樹下刨土的老母雞嚇得拍著翅膀飛遠。

王家醫館,而不是“魏家醫館”;阿瑤被人送去見了明道長,中間出意外的,只有自己!

花匠笑嘻嘻道:“你放心好了,阿瑤這麼聰明漂亮,一定會好起來的。”

孟河朝院落里看了一眼,道:“只要我妹妹好好的,要我做什麼都行。”

花匠點頭附和:“那是,我見過的女孩子里,就沒一個能比上阿瑤的。”

孟河對這句話十分受用,咧嘴笑了起來。然后神色一正,囑咐道:“我妹妹的病已經好了,你可不能出去亂講。”

花匠仗義地一拍胸脯,道:“當然,你妹妹就是我妹妹,這點分寸我還是知道的。姑娘家大了,要嫁人呢,別給人知道了,因為這點小病誤了她的好姻緣。”

孟河憨笑著連連點頭,但眼里的憂色卻越來越重。

看來阿隼並非危言聳聽,確實自己一出門便出事。這麼說,昨天那個馬車的目標根本就是自己,而不是阿瑤。

但到底是誰干的呢?

公蠣恨不得衝下去抓住孟河,問他昨天孟瑤到底在哪里同他見的面,是誰送她去的王家醫館。

心中有事,不知不覺天已經黑透。公蠣一直等到閉門鼓敲過,這才順著花樹蜿蜒前行,毫不費力地潛入了孟河家的苗圃后院。

兩間低矮的瓦房,燈光微明,中間以木板擱架隔斷。一頭擺放著些名貴的花草幼苗和種子,一頭是個干淨素雅的小臥室,窗台上、桌子上放著几盆巴掌大的小盆栽。

公蠣隱藏在房梁之上,朝下看去。

孟河正在挑選一些塊莖和花根,孟瑤托腮坐在一旁,對著燈光出神。

公蠣一顆心落了地。但她的臉依然是半邊骷髏。

孟河將一塊根莖上腐爛的地方去除干淨,道:“妹妹累了,先去睡吧。”

孟瑤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一口貝齒。公蠣忽然覺得她同阿意還真有几分神似。

孟河疼愛地看著她,道:“你明天早上想吃什麼?哥哥給你買去。”

孟瑤輕輕柔柔嘆了一口氣,道:“哥,我知道你擔心我,我沒問題的。阿意姐姐在或者不在,我都不會在意的了。我同你一起,等你娶了新嫂子,生了寶寶,我們一家四口快快樂樂在一起。”

孟河咧開嘴笑了起來,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頰,道:“哥哥得給你找個好人家,才能放心娶新嫂子。可惜家底太薄,沒本事認識那些青年才俊。”

孟瑤搖著哥哥的手臂,笑得天真無邪:“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陪著哥哥經營苗圃。”她的脖子里多了個青銅鈴鐺,伴隨著她的晃動發出動聽的聲音,極其輕微,又不刺耳。

孟河忙道:“鈴鐺儿要貼身戴著呢,快塞衣領里去。”看著孟瑤將鈴鐺塞好,這才看似隨意地問道:“昨天見到明道長,他怎麼說?”

孟瑤嘟起嘴巴,臉上泛起紅暈,小聲道:“我還以為明道長是位長胡子老爺爺呢,原來很是年輕英俊。”

孟河笑了,道:“真的?”低下頭繼續收拾地上的花莖,道:“要是能給你找像明道長這樣的人,哥哥就不擔心啦。”

孟瑤羞紅了臉,撒嬌道:“哥,你不要胡說。”

孟河想象了一陣,又皺著眉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我們高攀不起。”繼續問道:“明道長見到你說了什麼?”

孟瑤眼睛亮了起來,道:“他很和氣,問我多大了,小時候有沒有得過什麼病,家里几口人,晚上睡得好不好……還說要來照顧哥哥你的生意呢。”

孟河憨笑道:“好,好。還有什麼?他有沒有幫你……幫你看一看運勢?”

孟瑤歡快道:“他幫我號了脈,說我是難得一見的……”她忽然紅了臉,聲音越來越低,“難得一見的奇女子……”最后三個字,說得如同蚊子哼哼。

公蠣更加好奇。這個在普通百姓口中法术高强、身姿俊秀、平易近人的明道長,到底是什麼樣的性情,如此得民心?

孟河嘿嘿笑了起來,驕傲道:“當然,我妹妹又聰明又漂亮。”接著繼續道:“然后呢?”

孟瑤用手指絞著衣襟,道:“然后他告訴我,有事情盡管來找他,就讓我出來了。”

孟河面露失望之色:“他沒有給你開點藥或者用什麼手段治療?”

孟瑤瞪大眼睛:“開什麼藥?治療什麼?”

孟河慌亂道:“沒有,我昨日摔了手臂,還以為他那里有些治療跌打扭傷的奇效藥。”說著唉喲一聲,捧起左臂,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孟瑤慌忙過來,帶著哭腔道:“哥哥你怎麼樣?”又是揉搓,又是哈氣,舉動十分孩子氣,但又可愛万分。

孟河故意慢慢舒展眉頭,道:“嗯,好些了。”

孟瑤抬起頭來,含著眼淚笑道:“哥哥歇著,剩下這些塊莖我來弄。”

孟河心疼道:“別,小心指甲變形,就不好看了。這些留著,明天早上再做不遲。”

公蠣看著他們二人兄妹情深,心底有些羨慕。

兩人簡單收拾了下,孟河回去前面苗圃的簡易窩棚看門,孟瑤也洗了回到房間。

原本以為能夠探得些有用的信息,誰知一無所獲。大晚上的,總不好貿然出現在女孩子的房間里,公蠣便打算等孟河睡著了偷偷離開。

一盞茶功夫過去,孟河鼾聲大作,隔著苗圃都能聽到。孟瑤解開了發髻,坐在床頭發呆,一頭青絲如同瀑布,在微弱的燈光下發出錦緞一樣的光澤。

公蠣還第一次見一個女孩子的頭發如此好看,心想要是小妖的頭發這麼放下來,還可找機會摸一摸,嗅一嗅。

這兩天來,公蠣四處奔波,心神疲憊,嗅著孟河苗圃的花香陣陣,直覺得渾身舒坦,一會儿的工夫竟然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忽然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丁香花味道,只見阿意站在窗前朝他招手,花瓣一般的嘴唇發出潤澤的光。

公蠣朝她伸出手去,身子一松,差點掉了下去,頓時驚醒。睜眼一看,瞬間驚呆了。

眼前的不是夢,真的是阿意,她裊裊娉婷地站在阿瑤房間的窗前,正在對著鏡子梳頭。

——但那個被畢岸關在棺材一樣的古宅之中,渾身散發出丁香花香味的骷髏,又是誰呢?

盡管還有諸多的疑問,但這種熟悉的香味,公蠣絕不會認錯,更不用提還有她花瓣一樣的嘴唇。

公蠣熱淚盈眶,几乎要衝過去叫她,卻忍住了。

她身后的牆面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門,門旁站著一個人,戴著個咧嘴大笑的昆侖奴面具,身上裹著一件寬大的黑袍,上面繡了個銀色骷髏。

公蠣對銀色骷髏印象深刻。他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阿意將頭發盤起,對著鏡子照了照,笑道:“阿瑤,你看姐姐的發型怎麼樣?”

阿瑤應該是睡了,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擺放在床頭,身上蓋著薄被。

阿意又道:“唔,這個發型不適合小女孩,等你再過几年,我幫你梳一些漂亮的發髻。”

阿意似乎對站在背后的銀骷髏一無所知,她口氣親切隨意,有一句沒一句地同阿瑤聊著天,如同姐妹。公蠣恨不得衝上去問問她,這些天她去了哪里,住在何處,古宅里那個同她一模一樣的女孩儿到底是誰,卻礙于后面的銀骷髏,不敢輕舉妄動。

銀骷髏站了片刻,如同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上前去,輕輕摸了摸阿意的頭發。

阿意愣了一下,眼睛慢慢閉上了。銀骷髏聲音平緩,不帶一絲情緒:“今晚子時,城北鷹嘴潭。”

公蠣忽然想起他是誰了——公蠣曾經在不知是臆想還是夢境之中見過他,別人稱他為“龍爺”!

難道這個銀骷髏,就是畢岸苦苦尋找的巫教頭領龍爺?

阿意臉上顯出困惑的表情,睜開眼看了看,重新閉上。銀骷髏的聲音變得慢而有磁性:“今晚子時,城北鷹嘴潭。”

銀骷髏慢慢后退,拉開門,隱入門后不見。門漸漸淡化,先是恢復成了一幅畫,然后畫痕慢慢變成了一縷青煙,裊裊消失。整個房間,沒有一絲外人來過的痕跡,誰也不知道剛才出現的銀骷髏,到底是個真人還是個虛幻的影像。

畫壁為門。

公蠣已經吃驚到見怪不怪的地步了。

阿意怔了片刻,伸了個懶腰,柔聲道:“阿瑤乖,姐姐先出去一會儿,你好好睡覺,我給你帶好玩儿的東西,好不好?”

阿瑤似乎已經睡熟,並未回應。

阿意站了起來,她穿著一件藍紫色窄袖胡服,領口和衣擺上,繡有淺紫的丁香花,正是同公蠣見面時的衣著。她身材同阿瑤十分相似,但英姿颯爽,挺拔俊秀,眉宇之間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霸氣,同阿瑤柔柔弱弱、羞羞怯怯的氣質大為不同。

她如同夢游一般,繞著屋子轉了一圈,然后在床前蹲下,拔下頭上的紫玉簪,在地面上慢慢畫了起來。

她在地上畫了一個方框,方框之上,還有一個簡易的拉手。

若不是怕驚醒他人,公蠣恨不得衝上去告訴她,龍爺不是好人,不要受他的蠱惑,半夜三更去什麼鷹嘴潭。但未等公蠣想好如何出現、如何勸解,地面上的方框忽然變得立体,像是一個暗門。

阿意眼神迷離,俯身拉開暗門,下面卻是一個地道。她沒有一絲猶豫,縱身跳了下去,暗門隨即合上。

公蠣大急,跟著一躍而下,並隨即變換成隆公犁的樣子,俯身去推暗門,卻推了空。

暗門已經化為地上的几條划痕。

公蠣用力跺腳,下面是實心的,並無暗道。

阿瑤竟然還在熟睡。公蠣早顧不上男女之嫌,上前將她的薄被掀開,低聲道:“阿瑤,快醒醒!”

被子里空無一人,只是個卷成筒狀的偽裝。

公蠣腦袋一片混亂。阿意去了鷹嘴潭,阿瑤去了哪里?她們倆難道都被龍爺控制了嗎?

公蠣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已經不像以前那樣魯莽。阿意去了城北鷹嘴潭,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要趕在阿意之前到達鷹嘴潭。

但現在再去找畢岸要那個木赤霄作為信物,已經來不及了。公蠣躍出窗外,順勢往地下一滾恢復原形,穿過孟河苗圃的花叢,溜著牆根蜿蜒而行。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53 PM

(四)

孟河苗圃距離鷹嘴潭,一個城東一個城北郊外,騎馬都要一個半時辰。

公蠣心無旁騖,貼地疾馳,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街道旁的店鋪和樹木飛快地后退。

不知不覺中,公蠣的腳和腹部離開了地面,並越飛越高。洛陽城燈火點點,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樣大小的民居和黃豆大的在城牆上巡邏的士兵,顯得渺小而可愛。洛水、磁河、澗河如同三條閃爍的玉帶,同城中螢火蟲一般的燈光一起,與天上的星輝交相呼應。

公蠣忽然生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仿佛自己曾經多次如此俯瞰洛陽城。

掠過高高低低的邙嶺余脈,溫煦的和風吹著公蠣堅硬的鱗甲,渾身通泰,四肢舒展。公蠣忍不住發出一聲呼嘯,對著廣袤的星空吐出一口濁氣。

從高空中看去,鷹嘴潭猶如一個長著長尾巴的蝌蚪,又像一只流淚的眼睛,泛出微微的紅光。但周圍並無人活動的跡象。

大半夜的,龍爺控制阿意來鷹嘴潭,做什麼呢?——他堅信阿意是被“控制”的,而非其他。

略一分神,身子頓時沉了下去,嚇得手腳亂刨;這麼一亂,越發控制不住平衡,一個倒栽蔥直直地墜落下來。幸虧鷹嘴潭周圍樹木多,公蠣掛在瀑布上方的一棵灌木上,腦袋被枝杈撞得金星直冒,好久才回過神來。

為何會飛起來,公蠣不知道;為何又掉了下來,公蠣更不知道。他看著自己長滿青麟的身体和强健有力的腳爪,心中又納悶又激動。

子時將近,万籟俱寂,正剩下鷹嘴潭的瀑布聲,飛濺的水珠落在旁邊的樹木和石頭上,發出均勻的沙沙聲,竟然有几分動聽。公蠣心中嘲弄地想,早上剛從這里出來,今晚又來了,自己同這個鷹嘴潭倒是有緣。

鷹嘴潭並無什麼異樣,平靜的水面偶爾泛起一兩個詭異的漩渦。公蠣盤在樹上休息了一陣,覺得還是及早做好准備,剛從樹上垂下半個身子,准備繞到瀑布一側去,忽然從嘈雜的瀑布聲中分辨到一絲異樣的聲音。

公蠣像樹枝一樣倒掛著,隱藏在灌木叢中。

是腳步聲,細而輕盈,隨之而來的還有魂牽夢縈的丁香花味道。

兩個壯漢抬著一個滑竿在瀑布前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站定。水霧之下,阿意同貓一樣蜷縮在椅子上,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小水珠,美艷不可方物。

公蠣卻嗅到一股干稻草的霉味。

帶阿意來鷹嘴潭的兩個男子,竟然是稻草人。公蠣弓起身子,做好攻擊的准備。

兩人放下滑竿,前面的男子伸出手臂,對著瀑布慢慢做了個划水的動作,那個樣子,似乎將瀑布當成了一個巨大的門簾,從中間往兩側打開。

一滴凝結的水汽,落在公蠣的額頭上,滴落在了眼睛里。公蠣卻一眼都不敢眨,只待稻草人有什麼異動,便要跳下去救她。

水流仍在繼續,瀑布卻分開了。瀑布后面,是一面巨大的灰白色石壁。

稻草人踏水而行,來到石壁前面,從懷中取出一只朱砂筆,熟練地畫了一個門,然后閃身躲開。

哢吱吱一聲響,石門慢慢開了,稻草人折回,兩人抬起阿意,快步進入。公蠣箭一樣彈出,在石門合上之際,跟著閃了進去。

稻草人抬著阿意,走過一條長長的黝黑過道,轉彎之后,眼前大亮。

一個農家院落,不,是農家窯洞,中間五孔聯排一線大窯,左右上下各有兩排小窯,砌得極為齊整,上圓下方的圓拱形門窗上面貼著窗花,每口窯洞前掛著一個燈籠;還有几口闊口散窯,里面堆放著柴米糧油之類的東西。院子中間有一片草地,大窯門口擺著一個造型怪異的石雕雙頭蛇,透著一股邪惡。

公蠣連忙將目光移開。

窯洞上方,是濃密的樹林,從縫隙中可以看到點點星光。

原來這里竟然是邙嶺上一個巨大的天坑坑底,也不知巫教如何找到這麼隱蔽的一處所在。

稻草人將滑竿放下,閃到一邊垂手站立,瞬間恢復了呆滯死板的僵硬姿態。公蠣則躲進了排水的小溝渠之中。

近入口一側的窯洞門開了,兩個戴著面巾的女人,一副梨園教習嬤嬤的打扮,急匆匆走了出來,看了看稻草人和阿意,其中一個聲音年輕些的,疑惑道:“還沒到子時呢,怎麼就來了?”

另一個年紀大的手里捧著一個美人面具,上去給阿意帶上,衝著年輕那個道:“別讓它們站這里,搬廚房去,明天做飯燒掉。”

年輕嬤嬤挽起袖子上前,用力一抱,稻草人紋絲不動,只好看著年老的那個:“弄不動。”

年老的衝她翻了個白眼,道:“笨!”走上前捏了捏稻草人的手臂,嘖嘖道:“今晚的人偶非同一般。”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張黃表紙符,帖在稻草人的額頭上,往一個堆放柴火的窯洞一指,喝道:“去!”

稻草人乖乖地朝著她指的方向走了過去,自行停靠在一堆柴火上。

年輕那個瞪大了眼睛,驚訝道:“錢嬤嬤,原來您也會法术?!”

年老的錢嬤嬤小有得意,對著手指吹了一下,扭著腰身道:“廢什麼話,快來幫忙。”

兩人抬著阿意,進入了正中一個大窯之中。公蠣連忙跟上,但為了不讓人發現,只能順著溝壑迂回,等到公蠣溜到窯洞門口時,窯門已經鎖上了。

兩個嬤嬤站在門口,隔窗看著阿意,錢嬤嬤道:“不錯,十二個終于全了。”

年輕的道:“這個怎麼送來的這麼晚?來得及嗎?”

錢嬤嬤看來驕橫慣了,鄙夷道:“平嬤嬤來了這麼久,怎麼還說出這種沒水平的話來!都是現成的!”

年輕的平嬤嬤賠笑道:“錢嬤嬤教訓的是。”錢嬤嬤哼了一聲,道:“好好准備,這可是最后一批了。做完這一票,老身就回鄉下養老啰。”扭動著肥胖的腰身回了第一口窯洞。

平嬤嬤探頭往里張望了一陣,也轉身走了。公蠣這才有機會慢慢攀著窗台,往里偷看。

大窯之中,連同阿意,一共十二個女孩,並排躺在未涂漆的柏木小床之上。除了阿意是一身紫色衣服,其他的皆是紅色舞衣。

公蠣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想起第一次曾經在金谷園里看到女孩儿被人破顱取珠的情形,止不住地打了個哆嗦。

窯洞上下兩層,除了正中大窯里的十二個女孩,每個小窯里都住著一個人,大多年齡在十一二歲至十八九歲之間,有男有女,有的已經休息,有的仍在打坐,身上的服裝、發束一模一樣,若不是公蠣能夠分辨出女孩身上獨有的体香,打眼一看,完全不辨雌雄。上層的窯洞卻像是空的,既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也聽不到什麼動靜。

但同柴房相對的八口窯洞,里面卻是一些几歲的孩子。公蠣一個個看去,全部都是女童。

公蠣想起高氏同穎檜之間的對話。毫無疑問,自己闖進了巫教的隱蔽訓所,這些人是巫教教徒,而那些幼齡孩童,是巫教尋找的靈童。

忽然一個女童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叫娘,並從床上爬了下來,用力地捶門。

兩個嬤嬤耳朵倒靈性,飛快地跑了過來。公蠣連忙躲起來。

平嬤嬤貼著門縫往里瞧,口里道:“這丫頭來了几天,怎麼還是這樣?”柔聲道:“乖啊,娘在呢,你快回去睡去。”

錢嬤嬤對她的舉動嗤之以鼻,冷酷道:“廢什麼話?再加藥量!”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個小油紙包,道:“開門!”

平嬤嬤遲疑道:“不好吧?藥量已經比其他孩子多了一倍,再多下去,只怕傻了。我哄哄她。”對著門縫道:“玉姬乖,快點睡吧,明天早上我們就回家……”

公蠣聽到玉姬兩個字,不由呆了一下,接著便聽到小女孩哇地大哭起來,叫道:“你不是我娘!我要回家!娘啊……”

竟然是攰睦和高氏的女儿二丫!几個月前,高氏托孤,畢岸在蘇媚的幫助下把她送給了城西觀德坊的劉大官人,沒想到還是被巫教擄了過來。

錢嬤嬤催促道:“快點快點,她這麼嚎著,把其他几個靈童都驚醒了!”

平嬤嬤道把手從門上的縫隙中伸過去,摸著二丫的頭,恐嚇道:“別哭了,再哭把你丟到水潭里!”

公蠣心中著急卻不敢出聲,只有在心里默念:“蛇哥哥在呢,二丫別哭了!”

也不知是平嬤嬤的恐嚇起了作用,還是二丫感受到了公蠣的焦急,竟然真的不哭了,只是坐在地上抽搭。

平嬤嬤道:“你看這孩子,少有的懂事。”

錢嬤嬤將油紙包又收了起來,鄙夷道:“你懂什麼?這些妖孽,活著也是害人。”

平嬤嬤翻了翻白眼,卻不敢反駁。公蠣巴不得兩人趕緊離開,他好去看一眼二丫,忽聽一陣響動,錢嬤嬤驚叫道:“龍爺來了!快點,誤了龍爺大事,小心你的狗命!”

兩人一陣風地直奔入口而去。公蠣將頭貼在門的縫隙之上,二丫抬眼看著公蠣,一人一蛇就這麼對視著。

公蠣身為原形,按道理是不該發出人聲的,但咋見二丫,心中悲喜交加,咝咝道:“你不要急,等我過會儿來救你。”

二丫仿佛認出了他一般,重重地點頭。

地面忽然震動了一下,公蠣忙縮回腦袋,順著牆根潛回到關押阿意的那口窯洞附近,看到雙頭蛇石雕腹下位置極好,便閃身藏了進去。

伴隨著轟隆隆的瀑布聲,龍爺威嚴地走了進來,他的身后,跟著三男一女。盡管他們都帶著滑稽的福娃娃面具,公蠣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個腰身粗壯的女人脖子里掛著一串骷髏掛飾,正是今天上午陪在女先儿身邊的濕婆信徒阿姆。

公蠣暗自后怕,心想幸虧今天自己沒貪財要了她的珠子。

錢嬤嬤施了一個大大的万福,滿臉堆笑道:“龍爺來了?”

龍爺哼了一聲,卻未搭話。倒是旁邊那個戴著紅臉福娃娃面具,舉止有些娘氣的清瘦男子上前掐著腰問道:“收成怎麼樣?”

錢嬤嬤一臉諂媚,雞啄米一樣點頭:“好著呢。包您滿意。”

清瘦男子翹著指尖,四處巡視了一番,捏著嗓子道:“其他的呢?”——公蠣想起他是誰了。去年蘇媚假扮胡爍,曾同一個酷愛男風的男子打探消息,公蠣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對他翹起的蘭花指和扭捏的嗓音印象深刻,覺得他簡直像一顆溜光水滑的琉璃珠。

阿姆冷冰冰的目光從面具后射出,公蠣連忙將腦袋一縮。

錢嬤嬤像一只炫耀下蛋的老母雞,咯咯笑道:“您是說這次參與訓誡的?都好著呢。要不要我叫他們集合一下,給龍爺過過目?”

琉璃珠翹著蘭花指,道:“不用。”几個人繞著窯洞走了一圈,偶爾在某個窯洞前停留一陣,龍爺並不發話,問話的始終是這個琉璃珠,剩下的兩個男子只是默默跟隨,一言不發。

錢嬤嬤眼角的皺紋都笑了出來,絮絮叨叨道:“老身可是盡心盡力,全力以赴,你瞅瞅,這些孩子們,一個個的聽話著呢,嚴格遵守教規,從來沒見過面,相互之間也從未說過一句話。而且個個都對龍爺您忠心耿耿……”

琉璃珠貼在龍爺旁邊耳語了几句,衝著老嫗阿姆一示意。阿姆從懷里取出兩塊鴻通櫃坊的飛錢,遞給錢嬤嬤,那種尖細之中帶著破音,並帶有明顯異域音調的官話,十分刺耳:“兩位嬤嬤辛苦,你們的事情已經完成,我這就送你們出去。”

錢嬤嬤歡天喜地接過飛錢,看了又看,將兩張飛錢全部塞到自己身上,還用力地按了按,衝著平嬤嬤道:“出去后我兌換了再給你。”

平嬤嬤有些不滿,卻不敢說什麼。兩人一前一后,跟著阿姆朝出口處走去。

阿姆和錢嬤嬤走到草地處,阿姆忽然站住,回過身來上下打量著錢嬤嬤。錢嬤嬤諂笑道:“怎麼了?”

阿姆看著她的腳下,面具后面的眼睛閃出陰惻惻的光來。

錢嬤嬤順著她的視線朝下看去,忽然發出“啊”的一聲,扑哧一下矮了半截。

她的腳下,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汪水,“啊”字只發出半截短音,水已經沒過胸口。錢嬤嬤用力扑騰,但她觸到哪里,哪里便成了水窪。僅僅几下,她便沒了蹤影,站的位置冒出几個水泡,瞬間恢復成了草地樣子。

事情就發生在一瞬間,連公蠣都反應不及。尚未進入草地的平嬤嬤呆了片刻,拔腳欲逃。

但她身体前傾,腳卻未能邁開——草叢之中,忽然生出無數細細的紅絲,如同藤蔓菟絲一般,將她的雙腳緊緊裹住。

平嬤嬤倒在了地上,不容她掙扎,無數條細小的紅色菌絲飛快從草叢中伸出,進入她的耳朵、鼻子、眼睛,將她裹的猶如蟲繭。

龍爺等人像是看一場好玩的雜耍,桀桀地笑了起來。蟲繭癟了下去,菌絲潮水一樣褪去,地面之上只剩下一具骨架,並隨之化為齏粉。唯獨眼珠子滾落出來,化為一對晶瑩剔透的綠色珠子。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54 PM

(五)

殺戮發生之快,讓公蠣措手不及。當然,即使來得及,他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因為接下來看到的一切,不僅讓公蠣呆若木雞,還有莫名的恐懼。

老嫗阿姆收了兩顆珠子,交給龍爺。燈光之下,龍爺的昆侖奴面具咧嘴大笑,極其猙獰。

五孔大窯的門開了,除了正中阿意的那口窯,其他四口,每個門口站著一個黑衣人,從左自右,舉手自報名號。

一個黑面男子,穿著家常的布鞋,手上全是厚厚的老繭,道:“無常信使潁中。”

一個帶著美人面具,身上穿著紅色斂衣的女子嬌滴滴道:“鬼面云姬。”

一個邋里邋遢的男子,腋下夾著一捆稻草,一副拾荒人的打扮,畏畏縮縮道:“鬼影鐘虺。”

一個神情陰鷙的男子,手里拿著打鐵的鐵錘,慢吞吞道:“禁公尹獲。”

龍爺張開雙臂。黑袍之上,背部的銀色骷髏咧嘴大笑,而胸前繡的雙頭怪蛇開始扭動起來。

琉璃珠大聲道:“展示!”

無常信使潁中手一抖,將一把豆子撒出。豆子落在地上,一個滾動變成了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十二顆豆子,十二個士兵,整整齊齊,兵甲閃亮。

——撒豆成兵之术。

鬼面云姬身上的紅斂衣張開,上面繡著的骷髏在笑著跳躍。她走到一個士兵跟前,伸出玉手在他臉上一撫。士兵瞬間變了模樣,成了一個云鬢高聳、肌膚如雪的美人儿。片刻工夫,院子里宛如暗香館,一群美人儿搔首弄姿。

——改頭換面之术。

消瘦男子鬼影鐘虺,無精打采地走到一個雙眼靈動的女子面前,打量了几眼,抽出几根稻草搓揉了片刻,編出一個半尺高的稻草人來,然后刺破中指,擠出兩滴血在稻草人的眼睛上。稻草人慢慢長大,同女子一模一樣,如同雙胞胎。

——傀儡之术。

禁公尹獲冷眼看著這一切,忽然鐵錘一揮,面前的几個人瞬間換了地方,站在大門口處。再一揮手,几個人又回來了。

——搬山之术。

公蠣的汗順著鱗甲滑落。這些法术,比以往見過的任何法术還要厲害十倍。

龍爺來到雙頭蛇雕像跟前,拿出一把小刀來。

公蠣几乎嚇得跳起,緊緊貼著石雕,豎起鱗甲盯著他的膝蓋,只待他出手,便跳起攻擊。

誰知他反手一划,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將血涂抹在蛇頭的眼睛上。剩下四個人亦步亦趨,如法炮制。

他們似乎在進行一種儀式。公蠣稍微松了一口氣,但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儿響動。

禁公尹獲等人收了法术,默默過來,咬破手指,同樣將血抹在雙頭蛇的眼睛上。而窯洞中的人不知何時全部出來了,除了那几個年幼的靈童,排成長長的一行,魚貫而行。過多的鮮血從雙頭蛇的眼睛流出,看起來更加邪惡可怖。

但這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息,如同影子一般。

公蠣的眼睛不知怎的,極其不舒服,面前像籠罩著一層霧氣一般,只有用力地閉眼睜眼。

半盞茶工夫,所有人涂抹完畢,站回原位。琉璃珠振臂高呼起了口號:“螭龍飛天,終日乾乾!聖教既出,天下歸元!”說著用力地鼓起掌來。

並無一人附和。龍爺揮了揮手,所有教眾悄無聲息地退回各自的窯洞中。

從氣味和氣質上判斷,教眾之中既有農夫、老鐵匠、獵人等尋常百姓,也有家境殷實的商人小吏等,其中不乏氣質超群、舉止優雅之人。公蠣終于相信畢岸不是危言聳聽,巫教已經滲透到普通民眾之間,而且原本缺失的鬼面、無常信使等巫教重要職位也已經補充了新的人手,顯然是要進行大動作。

周圍陷入一片死寂,隱約傳來持續低頻的瀑布聲讓人有一種莫名的煩躁。

龍爺朝前面略一示意。琉璃珠忙哈腰笑道:“跟了龍爺,在下真是三生有幸!有了這些奇才,龍爺的大業指日可待!”一溜小跑,上前將正中一口大窯的門打開,嘴里道:“龍爺請看,這是最后一批收成了。”

身后跟著的兩名男子忽然上前,在龍爺耳邊悄聲說了几句。龍爺點了點頭,兩名男子后退了几步,朝其他几人略一示意,轉身離開。

龍爺和老嫗阿姆進入了窯洞之中,琉璃珠探頭看了看,有些不情願地守在了窯洞門口。

公蠣心中大急。如今除了這個石雕和陰暗潮濕的排水溝渠,並無藏身的地方,稍微一動,便有可能被發覺;要公蠣以一抵三,公蠣連一分的把握都沒有。

正在焦急,忽然嗅到一股焦糊味,接著便是“劈里啪啦”的聲音。原來堆放干柴的地方起火了,冒出一股濃煙。

琉璃珠吃了一驚,勾著腦袋緊張道:“怎麼回事?”龍爺和老嫗阿姆也被驚動了,兩人擁在窯洞門口。

琉璃珠扭著腰肢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講:“定是火爐引燃了柴火。”

公蠣趁此機會,鉚足了勁儿溜著地面箭一般射出,一個彈跳落在窯洞上方,正打算以倒掛金鉤的方式偷窺,卻發現窯洞之上有個透光的小天窗,剛好可以看到屋內的情形。

窯洞地方相當寬敞,左右各擺著六張小床,床頭擺放著長笛、琵琶等樂器,牆壁上還貼著一些剪紙、圖畫和手工做的小飾品,真有几分梨園教坊的味道。阿意和十一個穿著紅色舞衣的女子,躺在白茬子小床之上,正在昏睡。

公蠣趁著龍爺和阿姆被失火吸引,飛快鑽了進去,藏身在最里側一張小床的床底,行動之快,連自己都覺得吃驚。

幸虧明火不大,琉璃珠又是踩又是扑打,火勢終于熄了,只聽他遠遠叫道:“沒事啦!龍爺,我再去檢查下周圍有沒隱患。”

龍爺和老嫗阿姆重新轉過身來。阿姆繞著小床走了几圈,陰惻惻笑道:“龍爺,果然好收成呢。”

一個女孩儿嚶嚀一聲,翻了個身,露出雪白的臂膀來。阿姆扒開她的眼皮瞧了瞧,道:“這個質地一般般。”她來到阿意跟前,俯身嗅了嗅,半閉著眼睛搖頭道:“這種香味,真是無人能敵。”

龍爺背著手瞧著,一動不動。阿姆從懷里拿出一個兩寸來高的黑色小玉瓶,拔開塞子。

一股奇異的香味飄來,公蠣頓時渾身酥軟,心神俱醉,極是舒服。在即將陷入迷糊的一瞬間,卻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當年金谷園那一幕,正在重現。

公蠣屏住呼吸,趁著女孩翻身之際,將舞衣的一角搭在自己頭上,慢慢從床下探出。

阿姆咯咯笑道:“龍爺,我既然答應了做聖教鬼手,自當忠心耿耿為您賣命。今晚的珠子,還是由我親自來采,只當是我為加入聖教的第一個任務。”

公蠣一愣。她的聲音在變化,原本的異域口音沒有了,而是一口流利的洛陽官話。

阿姆挽起了寬大的衣袖,露出一直隱藏的左手。公蠣定睛一看,原來她的左手從手腕處齊齊折斷,戴著一只手狀的金屬爪,不知道是淬毒還是材質的問題,竟然是墨綠色的,在燈光下泛出幽幽的光澤。

阿姆將左手放在面前一張一合,言語之間竟然有些傷感:“龍爺,我所求不多,不要高官厚祿,不求榮華富貴,待大業有成,只望能給我家族一個合法的名號。”

龍爺威嚴地點了點頭,道:“放心。”

阿姆面具后面的眼睛閃出淚光,她晃了晃手腕,左手手指倏然變長,如同五把利劍,朝阿意頭上刺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55 PM

(六)

公蠣想也未想,彈跳了出去。他本意打算落在阿姆肩頭,咬她的左臂,誰知她的左手忽然改變方向,朝著公蠣的身体刺落。眼見明晃晃的利劍便要把自己的身体穿出五個洞來,公蠣匆忙之下在空中扭轉身体,但控制不好力度,反而“啪”地一聲掉在了龍爺面前。

龍爺一腳踩在了公蠣七寸之上。

之前御風而行帶來的自我膨脹如同水泡一樣破滅了,此時此刻,公蠣感受到的卻不是害怕,而是沮喪和對自己的失望,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因此連扭動掙扎也省了,只是將臉埋在地面上。

慢說救阿意和二丫,公蠣自己,今晚也要死在這個鬼窟里了。

阿姆用冰冷的“手指”撥弄著公蠣的身体,嘿嘿笑道:“這條水蛇的本領可是越來越强了。”

她的口吻,好像見過公蠣一般,公蠣忍不住抬頭望了她一眼。

阿姆蹲下身体,用右手將他鉗起來,驚訝道:“腳長出來了?”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如同鬼梟。

公蠣長長的身体還拖在地上,對她齜出尖牙,吐出分叉的舌頭。她身上几種味道混合,卻無法分辨。

阿姆在他的額頭按了按,忽然哼唱起來:“洛河水蛇,万里尋一;遇時長腳,逢凶化吉;赤螭無腳,潛龍在淵;赤螭有腳,飛龍在天……”公蠣只看到她陰險的眼神,越發覺得似曾相識。

阿姆唱完一遍,提著公蠣轉身對龍爺道:“龍爺您瞧,這可是難得的龍蛇屬性。我去年精心選了几個珠母,沒想到在他身上長得最好。如今珠子已經長了將近一年,正是收采的時候。真是太巧了,哈哈哈。”

她因為激動,話明顯多了起來。

龍爺桀桀而笑,銀骷髏也跟著發出低沉的笑聲:“很好。”

阿姆目光閃爍,道:“我替您收了他。”

公蠣心中絕望起來。

她左手冰冷的指尖划過公蠣的身体,嘖嘖道:“我還從未見過如此質地的血珍珠。”提著公蠣的脖子,往龍爺面前遞去:“您瞧瞧,這可真是天助我聖教!”

她雙眼忽然精光四射,手腕用力,公蠣眼前金星直冒,正在扭動,卻用眼睛的余光瞟見龍爺雙手摳著自己的喉部發瘋地撕扯,眼珠爆出,喉嚨呵呵作響。

卡在龍爺脖子上的,竟然是阿姆的“左手”!原來她的金屬手爪,可以脫離手腕行動。

“手”越來越緊,公蠣清晰地聽到龍爺脖子折斷的哢嚓聲,龍爺倒在地上,四肢微彈,眼珠爆起,嘴巴里吐出一股子血沫來。

金屬手猶如有無形的繩子牽著,自行跳回到阿姆的斷腕處。

公蠣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千辛万苦找到的龍爺,就這麼意外斃命,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

公蠣發愣的工夫,阿姆卻一刻也不曾停下,她一手卡著公蠣,一手去除龍爺的面具和衣服,公蠣猜想,她是打算以后冒充龍爺號令一眾教徒,心里越發對這個老嫗心生畏懼。

但終究單手不便,阿姆只將面具拿下,衣服卻難以脫下。但如此一來,右手的力道不由松動了些,公蠣稍一掙開,反手在她虎口咬了一口,阿姆猝然不及,甩手丟開。

公蠣遠遠跳開,將身子盤起,高昂起腦袋,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咝咝地吐出蛇信。

阿姆回過神來,陰惻惻冷笑道:“好啊,一年未見,你的功力精進不少。”她用邪惡的眼神打量著公蠣:“血珍珠,內丹,蛇婆牙,嘿嘿,一個不少。”

阿意動了一下,發出夢囈聲:“阿瑤……”

公蠣忍不住叫了起來:“阿意!”

阿姆咯咯笑道:“叫阿姨沒用。你要叫我……”她突然停住不說,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阿意嚶嚶几聲,翻身繼續睡去。公蠣開口人言:“你到底是誰?”

阿姆恢復了難聽的異域腔調:“我是給你看運勢的老阿姆呀。”

公蠣眼睛紅了起來,他弓起身子,准備發動攻擊,卻發現自己控制不住平衡,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搖晃。接著只覺身子一緊,已經被几條長著綠色斑點的蛇纏上,帶著一股腥臭的味道。

公蠣還以為是毒蛇,正要用蛇語交涉,卻發現只是些蛇狀的藤蔓,竟然是從地下長出來的,上面細細的倒刺,墨綠色的黏液拖著長長的絲,令人作嘔。

阿姆嘎嘎笑著,一步步朝公蠣走來:“這株蛇王藤,我養了好久了,專為對付你。”

公蠣越是掙扎,藤蔓纏得越緊。他喘著氣道:“我又不認識你……你對付我做什麼?”

窯洞的門忽然響了。琉璃珠叫道:“龍爺,人怎麼都走光了?您要不要出來瞧一瞧?”

阿姆收了左手,飛快將龍爺的屍体踢入床下,冷冷道:“龍爺正忙著,你守在門口就好。”

琉璃珠推開了門,探頭道:“龍爺,窯洞里一個人都沒有了……”

阿姆帶著點厭惡喝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琉璃珠四處張望著,撇著嘴道:“阿姆,不要這樣子嘛。龍爺答應我了,將來給我個統領的職位,所以將來可能你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呢。”

阿姆眼神中寒意一閃而過,拖著腔調道:“是嗎?如此甚好,以后還要多謝統領提攜。”閃身站在門后。

公蠣覺得,她的表情和舉動,一點都不像個女人,而且眼神中的冷漠和陰鷙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琉璃珠擠進來半個身子,道:“龍爺呢?”他看到了公蠣,吃驚道:“哪里來的大水蛇?”

阿姆一言不發,猛然出手,鋒利的五指徑直插入他的后腦,並從他的面部穿出。

公蠣第一反應是將腦袋埋了下去,選擇不看。

阿姆冷笑一聲抽出了左手,琉璃珠面朝下倒在了地上。她吹著手上殘余的血跡,道:“你的統領,還是到陰曹地府做去吧。”

公蠣偷偷看著她慈祥的福娃娃面具,只覺得比鬼還要可怕。

阿姆似乎猜到了公蠣在想什麼,道:“小水蛇,你終歸成不了大事的。你心太軟。”她獰笑著朝公蠣走來。

倒在地上的琉璃珠掙扎了一下,竟然又站了起來,伸手往阿姆肩頭上一拍,慢吞吞道:“阿姆,你的左手怎麼了?”他的面具歪歪扭扭,每說一個字,臉上的血洞便往外冒血。

阿姆倏然變色,頭也未回,反手朝他的腹部捅了進去。

琉璃珠一個趔趄,卻未跌倒,笑嘻嘻道:“阿姆,你的力氣越來越大了啊。”

阿姆冷笑道:“你以為這麼裝神弄鬼就能嚇到我?”伸手將他臉上的面具揭了去。

面具底下,是一張模糊的臉,臉上的布帛已經稀爛,露出里面的稻草來。琉璃珠轟然倒地,變成了一個稻草人。

阿姆斜眼看著大門,喝道:“出來!”

又一個琉璃珠躲躲閃閃地出現在門口,捂著眼睛叫道:“阿姆,我什麼都沒看到,我什麼都沒看到……”

阿姆的手臂倏然變長,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拖了他進來,朝公蠣的位置一點下巴,道:“龍爺被這條蛇給殺死了,幸虧我出手快,將他制住。”

藤蔓深深地勒在公蠣的身体里,公蠣已經說不出話來。因為只要公蠣吸一口氣,藤蔓便會隨之收緊一分。

琉璃珠一臉誠懇,嘿嘿笑道:“多謝阿姆,幸虧阿姆抓到了元凶。”

阿姆假笑道:“見外了,以后也要統領多提攜照顧。”話音未落,一拳打在他的后腦。用力太大,以至于他的腦袋都扁了。

但接著又一個琉璃珠出現在了阿姆身后,一把將她的面具揭開:“你躲了這麼久,很辛苦吧?”

而倒在地上的那個,還是一具稻草人。

公蠣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切。

阿姆反手去攻擊身后,卻被第三個琉璃珠靈活躲開。她怔了一怔,惡狠狠叫道:“你不是聖教統領!”

男子冷冷笑了一聲,卻不答話。光電之間,兩人已經過了好几招,公蠣只見一團影子飛舞,根本分不清二人身影。

藤蔓上的刺,刺入了公蠣的身体,酥酥麻麻,很是舒服。公蠣嗅到阿意身上的丁香花味道,卻不知怎麼想起了胖頭,想起他柔軟的肚子和笑起來眯成一條縫的小眼睛。

所謂的給胖頭報仇,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兩人的影子越來越模糊,公蠣傻張著嘴巴,流出長長的涎水。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56 PM

(七)

窯洞之中空間有限,公蠣聽到床板斷裂的哢嚓聲,兩人打斗卷起來的風如同刀割。

一道白光帶著低嘯聲朝公蠣刺來,卻剛好刺中一條小臂粗的藤蔓,藤蔓吱地一聲,抽搐著縮了回去。公蠣身上力道微松,他愣了一愣,遲鈍地低頭看著跌落在地上的東西。

是木赤霄。

公蠣慢慢移動腳爪,將木赤霄握住。

木赤霄在公蠣的手中,正在變得通紅,如同火炙了一般。可是公蠣卻拿不動,只有勉强將劍尖刺入地下。

地面冒出一股綠水。

公蠣聽到琉璃珠笑道:“這個蛇王藤,看起來不怎麼中用。”又聽他叫道:“公蠣!”

一聽到熟悉的聲音,公蠣心中一陣激動,頓時來了精神,抓著木赤霄一陣亂刺。

原來畢岸早已經潛伏在此處了——公蠣不得不承認,畢岸總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蛇王藤如同炸窩的耗子,吱吱叫著扭在一起,化為一攤濃稠的汁水。阿姆臉色十分難看,卻不為所動,她冷笑了一聲跳出圈外,一把抓住了阿意,冷著臉道:“你怎麼進來的?”

畢岸將衣服上沾的一根稻草拍打下去。

原來剛才在瀑布外畫門而入的稻草人,竟然是畢岸。

阿姆哼了一聲,道:“龍爺還以為自己算得精妙,卻連被人混入都不知道。”她瞥了一眼床底的龍爺屍体,眼神之中露出几分得色。

畢岸道:“您靠上了龍爺這棵大樹,怎麼今晚突下殺手呢?”

阿姆面不改色道:“不是我殺的,殺他的是那條小水蛇。”

公蠣又驚又怒:“你真是睜眼說瞎話!”

畢岸微微搖了搖頭,道:“阿姆真是嘴硬心狠。龍爺死了,這巫教以后就算是歸入你的麾下了。”

阿姆嘴角抽動了几下,咧開嘴笑得極其開心,以致于嘴角爆起了皮。

公蠣挪到里面靠牆的位置。窯洞之中一片狼藉,床板斷裂,几個女孩疊羅漢一般堆在角落處,估計是畢岸在打斗過程中唯恐傷了她們,有意拋出來的。

但阿意的床在阿姆身后,畢岸試了几次,都無法將阿意救出,便被阿姆鑽了空子。

阿姆的金屬手爪卡在阿意纖細的脖頸上,似乎只要稍一用力,她的脖子便會折斷。阿姆用小指指腹輕拍她紅嫩的小臉,道:“連這麼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都想混入我的珠母之中,真是痴心妄想。”

公蠣緊張得渾身顫抖,張嘴欲要喝止,卻忍住了。

阿姆咯咯地笑了起來,道:“畢岸,你一直不是我的對手,知道為什麼嗎?”

畢岸輕描淡寫道:“顧忌太多。”

阿姆忽然收了笑容,嘆道:“我真是太喜歡你們兩個了。”她的眼神陰郁,似乎有無盡的無奈。

公蠣終于想起她像哪個了,忍不住叫道:“巫琇,巫琇是你什麼人?哥哥還是弟弟?”

阿姆忽然換了一種腔調,既不是別扭的異域腔,也不是那種細中有粗的破鑼音:“你看出來了?”

畢岸嘆了一口氣,道:“他就是巫琇。”

公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巫琇不是死了嗎?[1]”

巫琇冷酷道:“我若不找個人頂包假死,如何躲得過你們的追捕?”

原來當日在大雜院,死的根本不是巫琇。公蠣竭力擺脫蛇王藤帶給他的麻痹感,掙扎著道:“老奸巨猾……若不是你要害人,誰要去追捕你?”

巫琇看了一眼公蠣,微微搖頭道:“這麼久了,你還是這麼不長進。可笑總有人跟我說,你是……”他忽然收住了話頭,手上用力,阿意的臉馬上脹得通紅。

公蠣已經不在意他對自己的貶斥,一顆心全系在了阿意身上。

畢岸皺起了眉頭。巫琇眯起眼睛看著畢岸:“這個女孩,是你的意中人?”

畢岸點了點頭,道:“是。你怎麼知道的?”

公蠣大怒,跳起來叫道:“不是!”他剛想責罵畢岸對阿意的覬覦,忽然心中一動,臨時改口道:“如果不是,何苦拼了命救她?”

畢岸看了他一眼,眼神微帶笑意,如同公蠣與胖頭合伙騙人時的淡定。

公蠣一個滾動,變回隆公犁,緊緊握著木赤霄,站到畢岸身后——阿意若是醒來,看到他和木赤霄,還能記得當初的約定嗎?

巫琇用長長的指甲在阿意的臉上划動,道:“可是我看這條小水蛇明明更緊張。你們兄弟兩個,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反目吧?”他饒有興趣地看著畢岸:“據我所知,你家隔壁的老板娘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啊。”

畢岸嘴角動了一動,道:“放了她,我放你走。”

巫琇道:“你有些自大了。看看你現在的臉色,以你當下的能力,想要跟我談條件,只怕沒這個資本。”

公蠣這才留意到,畢岸面無血色,形容消瘦,像是大病了一場。只是眉宇之間冷峻意味不減,依然英氣逼人。

這些天來,公蠣沉浸在胖頭逝去的悲痛之中,疑他未盡全力,心生嫌隙,雖然明面上未鬧翻,但這些天日漸生疏。直到今晚,才又覺得心中回暖。忙問道:“你怎麼了?”

畢岸微微一笑,道:“沒事。”

巫琇冷笑道:“倒是兄弟情深。”

畢岸抬起眼睛,道:“如今你獨自一人走肯定沒問題,但是你舍不得,這些成熟的血珍珠,要采集了。”

原來兩人都有顧忌,怪不得打斗良久,都沒傷了其他人。巫琇額上青筋崩起,咬牙切齒道:“我若不要這批珠子呢?”他桀桀地笑了起來:“你們兩個顱內的血珍珠,成色更好。”

畢岸輕松道:“我沒本事制服你,但拖你過了子時卻沒問題。”

巫琇臉色陰晴不定,道:“這些女孩子們,已經不能算是活人,只能叫做珠母。而且珠子已經寄生半年之久,你救了她們,她們也活不過半月。你何苦為了一些珠母丟了自己兩兄弟的性命?”

公蠣叫道:“其他的我不管,你先放了阿意再說!”

巫琇笑著對畢岸道:“你瞧瞧,你這位水蛇兄弟,心里想的可跟你不一樣。你覺得你格局夠大,其實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還是他,直接明了,尋找最有效的解決方式。”

阿意似乎被几人的談話驚動了,掙扎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但一看到自己所處的處境,頓時大為驚詫,小聲道:“這是……這是哪里?你們是誰?”

公蠣激動地揮舞著木赤霄:“木赤霄!你要的木赤霄!我!隆公犁啊!”

她粉嫩的小臉脹得通紅,定定地看了公蠣片刻,勉强笑道:“是你啊。”

公蠣熱淚盈眶:“是我。我一直在土地廟等你。”

阿意的聲音如同天籟:“發生了一些事情,我離開了一段時間。”公蠣無暇去想她所謂的“離開”是怎麼回事,只是激動得不能自已。

但她的目光隨后停在畢岸臉上,聲音又輕又柔:“你是來救我的嗎?”

畢岸表情冷淡,朝公蠣略一示意:“是他。”盡管公蠣對畢岸的明確表態感到欣慰,但看到阿意閃亮的眼睛,還是心中泛酸。

阿意嫣然一笑,如盛開的花朵:“謝謝你們。”

公蠣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

巫琇不耐煩起來:“談情說愛,還是換個地方。”阿意似乎覺得很好玩,仰臉看著巫琇道:“你是誰?”

巫琇陰惻惻笑了起來:“快死的人,知道了也沒用。”手上稍一用力,阿意咳了起來,雙手徒勞地扣著巫琇的手指。

公蠣叫道:“你別亂動!”心想找准機會偷偷溜到巫琇身后偷襲,但巫琇這個老狐狸一眼便看穿公蠣的心思,冷笑著后退了一步,手上更加用力。

阿意臉色紅脹,淚眼漣漣。

三人對峙著。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悶響,地面發出微微的顫動。畢岸斜靠著門框,表情瞬間輕松了起來,道:“哦,子時將過,出口很快將被封上,這一屋子的人,只好做了金蟾的祭品。”

巫琇神色一凜。畢岸輕描淡寫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公蠣也是。可你大業將成,若要賭一把,我願意奉陪。”

公蠣看他氣定神閑,一直以為他有什麼奇妙的手段,沒想到卻是這種破釜沉舟的打法,頓時急了:“阿意不能死!”

畢岸卻不理他,指了指公蠣手中的木赤霄,看著巫琇道:“你有土遁术,我有木赤霄。當然,你可以施展傀儡术,但對我沒用。”他割破手指,將血抹在一條床腿之上。

一個白色小紙人從床腿里側脫落,掉在地下,自燃起來。

公蠣學著他的樣子,割破手指,果然每個床下都有一個形狀各異的小紙人,一碰到公蠣的血,便燃燒起來。

畢岸道:“這里位置不夠,你能施展的法术並不多。火攻你不如公蠣,舞劍你不如我。”

公蠣心想,自己哪里會什麼火攻?

巫琇臉色鐵青,嘎嘎地笑了起來:“是嗎?”

畢岸微笑道:“我知道這大半年你技藝精進,斗法方面我遠遠不是你的對手。但我可以死纏爛打,讓你的巫术發揮不出來。”

巫琇冷眼斜視著畢岸,道:“你果然有備而來。”

畢岸微微躬了躬身子,道:“正是。”

嘩嘩的水聲越來越響,似乎瀑布正在移動,夾雜著坍塌的轟隆聲,隱約之中,竟然還有小女孩的哭聲,吱吱啦啦,斷斷續續。

公蠣忽然想起了二丫,心中頓時有些慌張,但看到畢岸和巫琇劍拔弩張的樣子,只好强裝鎮定,道:“外面怎麼了?”

畢岸雙唇緊閉,一眼不眨地盯著巫琇。

巫琇的眉頭跳動了一下。阿意手腳舞動,眼睛圓睜,帶著哭腔道:“聽我說……”巫琇松了松手,阿意嘔了几嘔,喘著氣道:“這里快要塌陷了,不要打了,快走啊!”她淚眼蒙眬,殷切地看著公蠣。

巫琇森森道:“小女娃儿,還當我們是打著玩儿呢。”公蠣看到她梨花帶雨的模樣,心疼不已,頭腦一熱衝了上去,舉著木赤霄朝著巫琇一頓亂刺,並叫畢岸:“你攻他下路!”

巫琇早有防備,拉過阿意擋在前面,並伸出腳一勾,公蠣一個前傾,差一點將木赤霄刺進阿意的肩頭,無意瞥見畢岸依然站得筆直,頓時大怒,“快來幫手啊,你擺什麼玉樹臨風?”

氣息一岔,腳步更亂,巫琇單手一拖一扭,不僅將他的木赤霄奪了去,並順勢踹了他個窩心腳。

便在這一剎那,伴隨著阿意的一聲尖叫,只聽嘩啦一聲,窯口塌下了半邊,塵土飛揚,門口的蠟燭頭被掉下來的石塊壓滅,屋里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阿意的氣味隨之被塵土味掩蓋。耳邊滿是氣流旋轉帶來的奇怪嗚嗚聲,腳下土地松軟,站立不穩。

公蠣驚叫道:“阿意,阿意!”摸著方向朝剛才阿意站的地方扑了過來,卻一腳踏空,似乎這里出現了一個極大的空洞。公蠣急忙扭轉身体,正要穩住身形,隱約聽到阿意驚恐的求救聲,接著腳腕一緊,被人拖著向下滑去。

但同時左手手臂被人抓住,卻是畢岸。黑暗之中,只聽畢岸叫道:“快上來!”

公蠣一想到阿意即將如胖頭一樣,在自己眼前消失,心中痛苦万分,一邊推打畢岸的手臂,一邊狂亂叫道:“阿意!阿意在下面!我要去救她!”

畢岸厲聲喝道:“下面不是阿意!”

抓住公蠣腳腕的手,力度漸大,公蠣聽到阿意在嚶嚶哭泣:“救救我!”旁邊還有其他的女孩聲音,一齊哭了起來,公蠣心中熱血沸騰,用力去摳畢岸的手指,激烈地叫道:“她們醒了,她們都在下面!”

几只手一齊抓住了公蠣的腳腕,畢岸已經支撐不住,而下面的哭泣聲此起彼伏。但就在此時,公蠣心中忽然一動,自己反過來抓住了畢岸的手腕。

那些抓著公蠣腳腕的手,硬邦邦的,沒有一絲小女孩手若柔荑的嬌嫩。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58 PM

(八)

一股怪風裹攜著碎石、泥沙和水珠,東一頭西一頭地亂飛,拍打得人臉頰生疼。

公蠣睜不開眼睛,唯有閉眼摸索。女孩們的哭泣聲不見了,只有陰森詭異的鬼哭狼嚎,碧綠的鬼火在腳底下點點燃起,猶如惡鬼的眼睛。

公蠣一次次踢開那些只剩下骨頭的鬼手,又一次次被抓住。他已經沒力氣折騰,任由那些鬼手抓住他的腳踝,而畢岸俯在上面,滿頭汗水,手背之上,布滿了公蠣剛才抓撓留下的血痕。

若是以前,公蠣哪怕是哭著喊著,也絕不放手,可如今,公蠣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悲涼來,苦笑道:“松手吧。再等下去,都是死。我只有一件事,你找到殺胖頭的凶手,替我親手殺了他,給胖頭報仇。”

“哢嚓”一聲,似乎是畢岸腳勾著的柱基裂開,畢岸身子隨著公蠣下滑,鬼火之下,無數條黑的白的手擁擠著從黑洞之中伸出,嘰嘰叫著笑著,更加用力地拉動公蠣的雙腳。

公蠣嚇得不敢再看,驚慌之下,抬頭一眼看到畢岸因為過于用力而眼睛凸起,眼白充血,四目相望,那種熟悉親切,似乎深入骨髓。畢岸忽然艱難叫道:“螭龍,快回來。”

公蠣應聲答道:“我早就回來啦!”

——頑皮的螭龍離開洞府,偷偷游到洛水水面,遠遠看著洛陽城的燈火輝煌,無限憧憬。

——一只体態似虎的狴犴追著他,潛在水下叫他:“螭龍,上面危險,快回來!”

——螭龍一個擺尾繞到他的身后,得意地回道:“我早就回來啦!”

……

公蠣心中一片茫然,手上一松,仰面墜落了下去。

白森森的手,烏黑變形的手,帶著腐爛臭肉的手,擁擠著去撕扯公蠣。公蠣卻睜著一雙眼睛,呆呆發愣。

螭龍是誰?我又是誰?

畢岸額上的青筋暴起,他忽然長嘯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鮮血在空中凝結,漸漸成為一顆鮮紅欲滴的珠子。

——一高一矮兩個少年在洛水嬉戲。少年老成的狴犴鄭重地吐出內丹,道:“你看,有了津還丹,可以强身護体,正心明目。”

——帶著几分流氣的螭龍眼巴巴望著洛陽的燈紅酒綠,心不在焉道:“像個糖果。好不好吃?”伸手去抓來看。

——狴犴卻道:“別玩啦,我教你吐納換氣。”

——螭龍盤算著這個能值几個錢,敷衍道:“等等再說……這里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們去洛陽玩吧?”

……

津還丹在公蠣的身邊旋轉,所到之處,鬼手紛紛躲避。公蠣終于騰出手來,將津還丹抓住。

手心中,津還丹帶著微微的紅色光暈,像個味道極好的糖果。公蠣忘了身上撕扯的疼痛,舔了舔嘴唇。

津還丹忽然自行跳起,進入公蠣的口中,並一下子滑入了他的喉嚨深處。

未等公蠣反應過來,畢岸一個海底撈月,將公蠣提了上去,並快速退出窯洞。

巨石擦著公蠣的鼻尖滾下,伴隨著轟隆隆一陣巨響,地面坍塌出一個巨大的坑洞,塵土飛揚,亂石橫飛,接著一道刺目的白光,一聲巨雷在頭頂炸響,傾盆大雨頓時狂瀉而下。

公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畢岸推了他一把,叫道:“找方向!”自己卻一個側身,朝著剛才逃出的坑洞游去。

坑洞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連長長的青石條也被它吸得順著水流旋轉。

這個地方,同杜家村一樣,祭祀一旦啟動,村居便會被毀掉。

一股激流裹著一根粗大的樹根橫掃過來,公蠣靈活地避開,看到畢岸在漩渦邊緣掙扎,頓時大急,叫道:“快回來!出口在這邊!”往印象中的出口方向一指,又懵了。

四面八方的水流全部朝著著一個方向涌來,攜裹著野草樹木,橫掃一切,而那些整齊的窯洞,已經在激流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上下左右,沒有空間距離。

媽的,這到底是哪里?

公蠣心中煩躁,忍不住咒罵了一句,看到畢岸在水流之中浮浮沉沉,一個猛子朝他游了過去,罵道:“找死呢!我們得趕緊離開這里!”

畢岸可能嗆了水,臉色異常難看,朝公蠣焦急地看了一眼,一個鷂子翻身,將一條在漩渦中盤旋的木頭拽了出來,並朝公蠣猛然一推,自己卻因后作用力,被漩渦一把卷了進去。

公蠣驚呼一聲去拉畢岸,卻發現木頭之上掛著一個小東西——原來是二丫,她已經陷入昏迷,卻依然緊緊抱著木頭。公蠣一把將二丫扯下,丟在自己背上,再看畢岸,已經消失不見。

公蠣大駭,想也未想騰空而起,只朝著漩渦飛去,依稀看到令人眩暈的水流之中一個白色身影起起伏伏,一個俯衝,甩出尾巴將他卷了上來。

暴雨傾盆而下,四面八方皆是渾濁的泥水和衝刷過來的激流。公蠣暈頭轉向,不辨方位,也不見畢岸有任何響動,心痛得不能自已,一聲長嘯衝天而去。

公蠣馱著畢岸和二丫,衝出濃重的雨霧,一回頭見身后山体滑動,雷電肆虐,斷裂的山崖如同張嘴怒吼的怪獸,整個鷹嘴潭已經被泥石流掩蓋,想起葬身泥漿的阿意,心如刀絞,又想到木赤霄被奪,如何去救困住山洞之中的拐子明,不由急躁起來,氣息一滯,一個倒栽蔥摔了下來。

所幸飛得不高,但公蠣面部著地,剛好撞在一塊石頭上,鼻血長流,半邊臉腫得像個豬頭。公蠣顧不上眼前冒著金星,忙去尋找畢岸和二丫。

二丫掛在一棵小樹上,雖然昏迷,但並無受傷。倒是畢岸仰面躺在地上,面如金紙。

公蠣的心抽動了一下,扑過去拍打他的臉:“畢岸,畢岸!快醒醒!”

畢岸一動不動,聲息全無,任公蠣撥浪鼓一樣搖晃。

公蠣抱著畢岸,哭得像個傻子。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04:59 PM

(九)

此處距離安喜門不遠,地面几乎是干的,頭頂上依稀可看見薄薄云層下的星光。而鷹嘴潭上方仍然烏云低垂,暴雨之中閃電頻飛,遠遠看來,像是浩瀚的星空忽然在鷹嘴潭上方被扯開了一個口子一般。

公蠣垂著腦袋,眼淚合著鼻涕長長地掛在衣襟上,擦也不擦一下。他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附近轉悠,想尋找一處比較合適的墓穴。

但手腳酸軟,連塊石頭也搬不動,更不用說徒手挖出一個墓坑來。剛撿了一些小碎石,用衣襟兜著,沒走几步,卻憑空摔了一跤,將石頭盡數砸在自己的腳面上。

公蠣“嚶嚶”地哭了起來。忽聽一個慢悠悠的聲音道:“別哭啦。你剛吞了津還丹,抓緊時間調理內息。”

公蠣跳起來,看到畢岸活生生站在身后,抱著他又是一通搖晃,接著勃然大怒:“你剛才裝什麼死!害的老子好一通傷心!”拉過畢岸的衣服去擦臉上的眼淚鼻涕,發現是濕的,又一把甩開,一拳砸在他的肩上,又笑又罵。

畢岸忽然眼圈紅了,一把抱住了他。公蠣“嘿嘿”傻笑,像胖頭一樣。

莫名其妙地,公蠣一直陰霾的心豁然開朗。

已經寅時,星光隱去,伸手不見五指。兩人顧不上多說,畢岸打開火折,檢查了一下二丫,見她並無大礙,朝著天空發出一聲呼嘯。

半盞茶工夫過去,一個獵人模樣的男子提著燈籠急匆匆過來,看到畢岸略一施禮。畢岸將二丫遞給他,那人二話不說,抱著二丫快步走了。

公蠣看著消失在黑暗之中的獵戶,狐疑道:“你都安排好了?”一開口忽然覺得胸中氣息翻滾,難受至極,不覺俯身干嘔起來。

畢岸忽然跳起,抓著公蠣的背心將他提了起來,叫道:“這邊!”朝著西邊跑了過去。

公蠣被他拖得跌跌撞撞,難受得五髒六腑都移位了一樣。

畢岸一路狂奔,足足跑了有一刻工夫,繞過一個小山坳,來到一堆亂石和荊棘叢中,終于停了下來。

公蠣跑岔了氣,只覺得氣流在肋間、小腹亂撞,痛得說不出話來。畢岸一把按他坐下,低聲道:“你剛吞了津還丹,氣流尚未調息,你靜靜坐下,先做周天,再做吐納,不管聽到什麼,只在這里等我。”說著一躍而起,朝亂石下的空地奔去。

公蠣怒道:“津還丹……”他本來想問“津還丹是什麼東西”,但胸部一陣刺痛,只好咽下,老老實實地按照畢岸說的做了一個大周天,做了一個小周天,又對著天空吐納了一陣,終于覺得氣息流暢了些,体力也有恢復。

這一調息,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星光隱去,東方微亮,已經卯時,仍不見畢岸回來。

公蠣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朝四周看去。

亂石和荊棘叢外,是一塊庄稼地,旁邊一塊荒地,荒地正中,卻是個隆起的土墳包。

公蠣忽然想起,這不是桂平的衣冠塚麼。

墓前的木制牌子已經不見,只剩下一個隆起的黃土堆。這麼些天過去,上面竟然沒長出草來,光禿禿的十分難看。

公蠣對這個墳墓心有余悸,遠遠看了一眼,便兜去旁邊尋找。

周圍靜悄悄的,並不見畢岸,而且也沒有任何打斗、說話的聲音。

這家伙,不會偷偷回城了吧。

公蠣咒罵了一句,順著原路回去,打算自行回忘塵閣等候。但經過那個悶死王瓴瓦的墳墓時,心中忽然一動。遲疑了一下,還是伏下身來,貼著地面,拿出追蹤獵物的本領,仔細分辨地面上殘留的痕跡。

果不其然,畢岸的腳印消失在墳墓前。

公蠣几乎要哭出來,搓了一陣子手,先去敲打墳頭上的石頭,不見有回應;繞著墳墓走了兩圈,依稀找到當時假公蠣打盜洞的位置,把心一橫,伸手挖了起來。

盜墓並沒有想象中那麼艱難,墳土松軟,一刻工夫,便將墓道挖通了。

公蠣以為是原來的盜洞沒有填實,卻不知道他如今手如鋼甲,鋒利無比。

公蠣小心翼翼地順著盜洞滑了下去,緊張得身上肌肉緊繃,汗毛豎起,但下到墓室里面,一眼看到畢岸坐在墓室正中的地上,盤腿閉眼,竟然在打坐。那具棺材已經散了架,只剩下几塊破碎的板子,露出白森森的木茬子。

公蠣氣急,伸手去扯他的耳朵:“哪個地方不好躲,偏要躲在這里?”

畢岸眼睛抬了一下,看到公蠣,眉頭露出一絲笑意:“我知道巫琇躲在哪里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0:53 PM

紅殤璃

(一)

薄霧繚繞,東方初曉,最愜意的便是夏日的清晨。汪三財正在顫顫巍巍地懸掛牌匾,看到畢岸和公蠣一起回來,高興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兩位掌櫃回來啦?趕緊儿坐下,我這就給你們熱飯去。”

流云飛渡門口,兩盆丁香香氣四溢,公蠣不由聳起鼻子猛嗅起來。

畢岸道:“財叔辛苦了,今日歇業一天。聽你念叨說表外甥女生了孩子,你今日去看看她吧。”說著解下荷包,道:“別太小氣了,買些源生堂的鹿茸和燕窩給她補補身子。”

汪三財老眼泛出淚光,忙擺手道:“她哪里用得著這些名貴的東西……”

公蠣因為跟汪三財賭氣離家這兩天,經歷頗多,尋思自己著實任性了,未等畢岸說話,一把接過荷包塞給財叔,道:“財叔不用客氣,這是我們忘塵閣的事儿呢。”

汪三財從里面摳出一塊碎銀,道:“夠了夠了。”看了看公蠣,微微嘆了口氣,道:“龍掌櫃,我年紀大了,有些嘮叨,你莫要跟我老頭子一般見識。”

李婆婆端著一碗茶湯過來,顯然是要送給汪三財的,但一看到公蠣和畢岸,轉手朝公蠣遞過來,大聲道:“龍掌櫃,你這兩天不在家,大家伙儿都惦記得緊呢。給,先嘗嘗婆婆我的茶湯!”

公蠣心中一暖,笑道:“多謝婆婆。我又是泥又是土的,先去換個衣服,等過會儿專門去你的茶館吃去。”

小妖聽到響動走了出來,看到二人眼睛一亮,清脆脆叫道:“畢公子好!”過來站在公蠣身邊,看著他卻不說話。

公蠣伸手想去摸她順直的頭發,但看到李婆婆雞賊的眼睛,又收回了手,朝她眨了眨眼,道:“我沒事了。”

小妖眼圈一紅,眼里的開心顯而易見,接著眉頭一皺,小臉一板,一副嫌棄的表情道:“臉怎麼回事?——瞧這髒的,泥豬一樣。”

李婆婆在一旁搭訕道:“沒事,毀不了相的。”

公蠣可憐巴巴道:“昨晚下雨路滑,不小心從山坡上滾下來了。”

小妖跺腳道:“不管你了!總是這麼毛手毛腳。”

李婆婆撇著嘴小聲道:“口是心非,嘴硬。”小妖豎起眉毛,雙手一叉腰,李婆婆忙將茶湯塞給汪三財:“火上還燉著茶湯呢。”掐著腰一扭一扭地走了。

一直在一旁微笑看著的畢岸道:“你家姑娘呢?”

小妖伶伶俐俐回道:“姑娘昨天下午被王進大人接去查看一些香料,估計要明晚才能回來。”

畢岸嘴角彎了彎,又道:“那小花在家嗎?”

小妖對他問起小花有些意外,道:“小花在呢。您有什麼事?”

畢岸道:“哦,我記得小花做的酒糟鵝特別好吃,這几日口淡得很,能否麻煩跟她說一聲,做一份酒糟鵝給我?剛好還有一個江南來的客人,在城中遍尋這道菜不見,我也應承了他,今日中午請他吃正宗的酒糟鵝。”

公蠣第一次聽到畢岸開口跟人要吃的,頓時好奇,忙腆著臉道:“酒糟鵝我還沒吃過呢。小花既然做一次,不如多做一份。”

小妖瞪了他一眼,道:“饞嘴貓!”對著畢岸又滿臉笑容:“小花在家呢,沒問題,保證不誤了您待客。”

畢岸笑道:“麻煩了。”走了兩步,又回頭交代道:“中午還得勞煩小花親自送過來,客人想詢問下具体的做法。”

公蠣換了衣服出來,汪三財已經收拾東西,歡天喜地地看望他的表外甥女了,畢岸坐在院中梧桐樹下,捧著《巫要》一邊看一邊等公蠣吃飯。

這兩天里發生了太多事情,公蠣一時竟然不知從何說起,顛三倒四,好一陣子才將事情說明白。

聽到公蠣說遇到被囚在山洞里的方儒,畢岸大為驚訝:“方儒?蛟龍索?”

公蠣悶悶道:“沒錯,他把半塊避水玨送給了我,要我出來拿木赤霄救他,誰知道昨晚木赤霄一到我手里,就被巫琇奪了去。”

畢岸似乎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些什麼。公蠣重復了一遍,他才回道:“不急,只要能確定木赤霄是蛟龍索的鑰匙,我有木赤霄的圖樣和尺寸,大不了找個能工巧匠另鍛造一把。至于拜訪明道長一事,我來安排即可。”

畢岸這麼一說,公蠣心安了些,又提起孟瑤同阿意相熟一事,傷心地道:“阿意死了,可我還是想去孟河苗圃看看,多打聽些阿意的消息也是好的。”

畢岸看向隔壁的花樹,眼神散漫,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公蠣站起身道:“我要去孟河苗圃。”

畢岸回過神來,一把拉住公蠣,皺眉道:“阿意這個事情,還是有諸多的疑點。”

若是以前畢岸這麼說,公蠣一定以為他懷疑他故意引導或者有意拖延,但今日聽了,卻心生沮喪。

公蠣深深地覺得,自己對她了解的太少了。每次她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莫名其妙地消失,除了知道名字,其他的一無所知。但越是這樣,公蠣越是著迷,一想起她身上的味道和嬌嫩的嘴唇,公蠣便喜歡得不能自已。

想起昨晚的情景,公蠣落了淚,不情願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她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女孩儿。但你昨晚看到了,她接近巫琇,不管有何目的,做的卻是同我們一樣的事情。”

畢岸眼神溫柔了許多,道:“不,我的意思是,沒親眼看到她遇害,不要輕易下結論。況且有時眼見的也不一定為實。”

公蠣跳了起來,原本腫著的臉紅得像鹵好的豬頭肉:“你是說她可能沒死?”

畢岸道:“如今官府嚴查血珍珠事件,能培養一批珠母很是不易。巫琇飼養珠母多時,絕不肯就此毀掉。再說阿意既然有備而來,定然有著不同尋常的本領。”

公蠣激動得原地打轉儿:“那她如今在哪里?古宅中關著的那個中了冥花蠱的女孩,又是誰?”

畢岸臉上少有地顯出困惑的表情,道:“古宅那個,我也不確定她的身份,但她身上的氣味確實同阿意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至于昨晚的阿意在哪里,我中午請了客人來,他同巫琇甚有淵源,你自己問問他便好。”

公蠣悶悶道:“還有一事,關于殺死胖頭的凶手,你這邊可有什麼線索沒有?”

畢岸遲疑了一下,道:“暫時還沒有。”又道:“今天有重要事情要做,明日我帶你去拜會明道長,問問關于方儒的事情。走吧,先去看看我一直藏在閣樓里的寶貝。”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0:55 PM

(二)

忘塵閣店鋪之后,有個同內堂相連的庫房,里面堆滿了分門別類的當物。因為雜亂,也因為風傳此處曾經鬧鬼,公蠣向來不屑進來,更別提過來幫忙整理了。如今胖頭去世,阿隼繁忙,偌大庫房依然整理得井然有序,公蠣不由對汪三財生出一絲愧意來。

閣樓便在庫房之上,除了畢岸,少有人上來。兩人穿過貨架,來到閣樓門口,公蠣忽然感到一陣奇怪的涼意。

畢岸拿出鑰匙,看了他一眼,道:“沒事。”

打開閣樓的門,里面一片灰暗,仿佛充滿了濃重的霧氣。但公蠣分明覺得這是一堵牆,忍不住伸手去摸,觸之卻是空的。

畢岸簡潔道:“閉鎖之术。免得有人發覺閣樓里的東西。”

閣樓里漸漸明亮起來。里面擺著一張老舊的桌子,一張未刷漆的柏木小床,已經變成了黃白色。公蠣扇著扑面而來的腐敗氣味,道:“這里面住的有人?”

忽見床里側擺放的一件已經褪色的紅舞衣,心里一驚,不由后退了一步,看向畢岸。

畢岸點點頭,道:“以人做珠母,已經在巫教盛行多年。三年前,曾經有一個女孩逃出來,逃到這里被原當鋪掌櫃錢貴收留。”畢岸拉開床頭的壁櫥,捧出個匣子來:“女孩來之時,抱著這個匣子。”

公蠣見這個匣子古香古色,雖然陳舊但用料精良,估計價值不菲,道:“錢貴定是看上這個匣子了。”

畢岸嘆了一口氣,道:“錢貴做當鋪行當多年,自然有些眼光。但他不光看上了這個匣子。”

公蠣對以前的掌櫃了解不多,聽說是個肥胖油膩的中年人。畢岸繼續道:“錢貴見她容貌俊秀,起了色心,有一日夜間,便對女孩不軌。那女孩子是個性子極烈的,當晚便吊死在了這閣樓上。”

公蠣一仰頭,看到門框之上殘余的白綾絲線,不由打了個寒噤,恨恨罵道:“這該死的錢貴。”忽然想起去年跟蹤畢岸時,在北市碼頭茶館聽到關于錢家當鋪的傳聞,頓時心驚,道:“去年在北市碼頭的茶館,那些腳夫說此處鬧鬼……原來是真的?”

畢岸未答,將匣子打開。

匣子是烏木做的,外面雕刻著一些抽象的花紋。匣子磨損得厲害,有一個角還有明顯的磕碰痕跡,但里面空無一物。公蠣躲在畢岸身后,遲疑道:“里面的東西呢?”

畢岸忽然道:“今日七月七。”這些日子,因為胖頭的事,公蠣几乎不辨時日,沒想到這麼快已經七夕了。

公蠣忽然記起,畢岸說七夕約了離痕姑娘,訝然道:“難道中午的貴客是暗香館的……”

畢岸已經習慣了公蠣的奇怪思維,推開沉重的天窗,自顧自說道:“今年七夕,是啟明星最亮的一天,特別是辰時,將呈現星日同輝之異象。”

公蠣仰臉看去,果然,東方天空之上,初升的太陽光芒四射,旁邊一顆耀眼的星星熠熠生輝。

畢岸將匣子放在陽光下,道:“這個匣子,叫做巫匣。在星月同輝的異象之下,方能看到里面的寶貝。”

公蠣將信將疑,探頭朝匣子看去。

陽光之下,勉强看到匣子底部畫著一副極為簡陋的畫。說是畫,看起來就像是几根不明顯的線條,勾勒了一個粗糙的蝌蚪一樣的東西。

公蠣忍不住伸手抱起匣子晃了晃。明亮的太陽光直射過來,在匣子里投射出淡淡一層熱浪,底部的線條有些扭曲。

畢岸道:“巫匣是先秦遺物,里面放著的,是一個紅殤璃。”公蠣正要說話,忽見線條吸收了太陽光之后漸漸變得濃重,如同朱砂筆觸落在宣紙上,散開團團紅暈。

紅暈越來越均勻,一個拳頭大小的怪物出現在匣子里。碩大個腦袋,身下是細細的尾巴,豹頭環眼,薄唇獠牙,表情猙獰如同夜叉,材質明明看起來像是骨頭,但表面呈現出琉璃般的潤澤感。而這個怪物的額頭正中,還有一只眼睛,卻是閉著的。

公蠣想要伸手去摸,卻又不敢,遲疑道:“三只眼……二郎神?”說完覺得自己有些無知,忙偷看了畢岸一眼。

畢岸道:“這便是殤。”

殤,同上古其他神獸相比,几乎未能在民間留下任何傳說。原因在于,殤不僅樣子丑,体型小,而且性子凶殘,是個食腐獸。

畢岸道:“當年黃帝蚩尤洪荒之戰,屍体遍地,殤便以食屍為生。而它最愛吃的,是人的腦髓。”

公蠣干嘔了一下,厭惡道:“好惡心的東西。”

畢岸道:“上古時期,殤也算是為阻止瘟疫傳播立了功。也有傳說它是蚩尤豢養的蟲豸部隊之一,可聽從蚩尤的指揮夜間襲擊活人。”

殤璃已經完全呈現在兩人面前,陽光之下,紅光漫散,倒有几分流光溢彩的意味。若不知殤的傳說,公蠣一定會以為這個值大價錢。

畢岸繼續道:“蚩尤戰敗之后,殤這種東西漸漸銷聲匿跡,但並未絕跡。這便要說到關于癲癇的病症來。”

長久以來,癲症一直是無解的疑難雜症之一,昏厥、痙攣几乎伴隨病人一生,能夠徹底痊愈者寥寥。而且民間患癲癇症者為數不少,公蠣親眼見過犯病者的痛苦樣子,印象深刻。

畢岸道:“據說殷商時期,或者更早,剛好一個巫醫得了癲癇。他為了治病,開始從尋找一些偏僻的方子,便想到利用殤食人腦髓的這個特征。”

公蠣忽然想起一個傳言,遲疑道:“我曾聽說過一個極為陰毒的法子,說是食人腦可以根治。不過大多聽了都是一笑置之,並無見人嘗試。”

畢岸道:“不錯,那個巫醫也是這種思路。他飼養了一頭殤,利用祭祀的便利偷偷用人牲喂養它。不知是不是這頭殤的功勞,至少他的症狀減輕了。于是他不知在何處找到一塊奇石雕刻了這麼個東西,用以作為自己的法器。后來几經轉手,被秦王嬴政奪去。”

公蠣吃驚道:“你是說,秦王患有癲癇?”

畢岸點頭道:“不錯,正史野史均有記載。”

公蠣看著匣子中丑陋的殤璃,道:“怎麼個用法?”

畢岸道:“器物用久了,也會有靈性。秦王拿到這個殤璃之后,找當時的韓非子專程做了這個巫匣,用以盛放。”

聽到韓非子二字,公蠣不由重復了一遍,喃喃道:“韓非子……姬非……”不顧對殤璃的厭惡,將匣子抱在懷里翻弄起來。

果然,在匣子底側,刻著一個几乎難以分辨的小篆銘文“姬非”。

公蠣倒有几分驚喜,道:“莫非冉虯、攰氏要尋找的法器,就是這個?”

畢岸凝神看著銘文,道:“至少是跟這個東西有關。”

公蠣摸著隱入額頭的蛇婆牙,心中生出几分感慨,道:“若是這樣倒也好了,算是給冉老爺一個交代。”但如今冉虯獻祭,攰氏沒落,這個法器便是找到了,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畢岸忽然道:“你知道血珍珠到底有何功效?”

公蠣心不在焉道:“無非是賣個高價。”

畢岸道:“不,若是單單尋求利益,哪里值得下如此血本?血珍珠是為了飼養這個殤璃。”

公蠣的腦筋忽然好使了起來,叫道:“我知道了!殤璃能夠治療癲癇,按照習性仍然需以人腦喂養。不知哪個惡毒的巫師便發明了以人做珠母的辦法,養出血珍珠來供奉殤璃。”想起當年巫琇提到血珍珠用途時那種得意,又道:“怪不得,若能治得了癲癇,這天下第一神醫的名號,妥妥是他的了。”

畢岸道:“還有一事,你未曾想到的。巫琇自己,原本……”

公蠣靈光乍現,搶過來道:“巫琇自己患有癲癇!”

畢岸道:“你還記得他利用兩個長了腦瘤的孩子飼養血蚨一事吧?血蚨可包治百病,偏偏對癲癇只能緩解,不能根治。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尋找根治癲癇的法子,這便是血珍珠系列案子發生的根源。”

公蠣看著那件腰身纖細的紅舞衣,心想不知是個怎樣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竟然遭此不測,對著舞衣拜了一拜,心中默念了一段往生咒,感慨道:“她竟能將這玩意儿偷出,也算是個奇人。”

畢岸嘆了一口氣,道:“這個女孩子,姓桂,叫做桂容。”

公蠣吃了一驚,訝然道:“莫非是……攰氏家族?”

畢岸點點頭,道:“阿隼去查過攰氏余脈,除了和睦平安四兄弟,還有一個幼妹,年齡同他們相差較大,三年前來洛陽尋找桂平,不知怎麼落入巫琇之手。”

也許是桂容無意中打探到了關于先祖法器的消息,有意身入虎穴探聽消息;也許是碰巧被巫琇看中,擄走做了珠母,總之桂容最終偷了巫琇的紅殤璃,逃到了錢家當鋪,卻沒想到以自縊收場。

陽光之下,殤璃看起來也沒那麼面目可憎了,公蠣將它拿出,托在手掌之中,忽然道:“紅殤璃若真是姬非遺物,那巫琇又是從哪里得來的呢?”

畢岸搖搖頭,道:“巫琇、巫教、攰氏等關系錯綜復雜,攰氏一支只剩下少不更事的阿牛,巫氏一族剩下巫琇,訊息查找起來極其艱難。”

公蠣用手撫摸著殤璃的腦袋,嫌棄道:“還長著一條蛇尾,真丑!”眼前一閃,殤璃額上的眼睛竟然睜開了,黑色的瞳孔中,依稀看到一顆“蝌蚪”在游動。

公蠣還想盯著細看,卻被畢岸劈手奪下,丟入巫匣之內。殤璃放回巫匣后,額上的眼睛又慢慢閉上了。公蠣吃了一驚,道:“難道它的眼睛是一只活著的殤?”

畢岸將匣子蓋上,道:“這個殤璃離開巫匣,便會自行進入人腦,特別是珠母。”

公蠣恍然大悟:“去年我見那些女孩儿們,個個顱腦出現一個大洞,原是因為丟了紅殤璃的緣故,只能暴力取出。”想了一陣,又不解道:“巫琇怎麼會同巫教搞在一起的?他不是要自創門戶嗎?”

畢岸道:“憑他一己之力,想要重振家業估計比較困難。如今巫教勢頭正旺,他投靠巫教也沒什麼驚奇。而且他同巫教原本是世仇,哪里肯甘居人下?所以昨晚才會冒險出手除去龍爺。”

公蠣有些幸災樂禍:“黑吃黑,該!”又笑道:“不過龍爺也夠菜的,我們追蹤了這麼久,結果他一下子被巫琇給哢嚓了,我這心里還沒緩過勁儿來呢。這也算是巫琇做的一樁好事。”

畢岸卻沒有一絲輕松的樣子,沉默了片刻,道:“巫教組織嚴密,龍爺即便是死了,暫時也不會對教眾造成嚴重影響。所以啟動地下金蟾陣一事,仍不可掉以輕心。”

兩人探討了一陣,基本確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抱著匣子回到院中。

一陣清風吹來,梧桐葉子紛紛落下。公蠣伸手抓到一片飄飛的葉子,酸澀道:“原來已經秋天了。”

畢岸將巫匣放在石桌之上,兩人相對無言。

斑駁的光影投射在畢岸的臉上,呈現一個俊美的側影。公蠣苦笑道:“去年這個時候,我還嫉妒你的容貌,一門心思想要你的這副皮囊。不過一年時間,物是人非。”

畢岸微微一笑,道:“如今還想要嗎?我給你。”

公蠣警覺道:“你要離開洛陽?去哪里?”

畢岸搖了搖頭,道:“哪里也不去。”他神態如常,但公蠣總覺得眉宇之間似乎缺少了一點精氣神。公蠣忽然想起昨晚被自己吞掉的津還丹,努力干嘔了几下,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遲疑道:“是不是昨晚的津還丹被我……”

畢岸冷淡道:“那顆津還丹本來就是給你的。”說著從石桌下拉出一個髒兮兮的包裹來,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包散亂的桃木珠子。畢岸拈起一顆,兩指一彈,桃木珠子准確無誤地將一片梧桐葉打落了下來。

公蠣自然不會錯過如此炫耀的機會,抓了一把在手里,擺出一個自以為瀟灑的姿勢一顆顆彈射出去,樹葉隨之一片片落下:“怎麼樣?”忽然想起還有一個欠條在手,渾身上下得亂翻一氣,道:“你還欠我一大筆銀兩呢!”

但這麼多天,且不說不知丟在哪里,便是戴在身上,經過紅水、泥漿,也早毀了。

畢岸哼了一聲,道:“放心,不會昧了你的。”公蠣左一顆右一顆,玩得不亦樂乎,被畢岸一把推開:“別糟蹋完了。”抓了一把塞在衣袖里,高聲叫道:“進來吧!”

公蠣還以為貴客來了,嚇得連忙站起,哪知道進來的卻是四個捧著食盒的伙計。

這些伙計們訓練有素,二話不說將院子打掃干淨,擺好一張折疊圓桌,鋪上潔白的桌布,然后一樣樣拿出美味佳肴來,什麼清湯火方、鴨包魚翅、松鼠桂魚、鹽水鴨、淮杞燉獅子頭等,全是公蠣未吃過的。

几人收拾完畢,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捧著食盒退出。公蠣這些天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一見這些菜肴,頓時被勾去了魂,繞著桌子轉了几圈,趁著畢岸一個不注意,伸手捏了一塊鴨子放在嘴里。

畢岸拿出几個桃木楔子,楔入院落四周,並將巫匣連同紅殤璃擺放在梧桐樹下的石桌上。

太陽行至頭頂,已經午時。公蠣引頸張望:“你請的貴客怎麼還不來?”

卻只聽門口小妖叫道:“畢公子,您要的酒糟鵝來啦。”

小花捧著食盒,小妖在一旁蹦蹦跳跳跟著:“剛出鍋的,味道好著呢。”

小妖麻利地打開食盒,將酒糟鵝放在桌子正中。看公蠣眼睛不眨地看著酒糟鵝,衝他吐吐舌頭。

畢岸和善道:“多謝兩位。小妖忙去吧,小花稍微等等,客人馬上就到。”

小妖走了,公蠣趕緊儿搬個凳子給小花,諂媚道:“沒想到小花的手藝這麼好。你還會什麼拿手菜?”

小花木訥地笑,道:“都會一點。”

酒糟鵝香氣四溢,公蠣又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塊,剛丟在嘴巴里看到畢岸抬起了頭,忙吧嗒一下把嘴巴閉上。

畢岸卻沒說什麼,細心地擦拭著巫匣。

鵝肉色澤鮮亮,酸甜可口,肥而不膩,比起洛陽本地菜肴別有一種風味。公蠣大加贊賞:“小花真是外拙內秀的典范,這味道,可與全福樓的大廚相媲美。”

小花規規矩矩坐著,表情木然,聽到公蠣的誇獎連一個客氣的話也不說。

公蠣又過去催畢岸:“你的客人呢?”

街口更鼓敲響,已經午時三刻。畢岸整了整衣襟,坐到上位,道:“請坐。”

公蠣左右看看,並不見有人來。畢岸重復道:“請坐。今日客人可能有事,來不來了,這麼多珍饈佳肴,不可暴殄天物。”

公蠣歡天喜地地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招呼小花:“小花快來坐。”又想起小妖,“這麼多菜,我去叫小妖一塊吃。”

畢岸一把按他坐下。

小花站起來,粗聲粗氣道:“多謝公子美意。既然客人不來,我先回去忙著,哪日請客,您提前說一聲便可。”

畢岸夾了一塊酒糟鵝放在公蠣的碗里,道:“你嘗嘗,這可是正宗的江南名菜,洛陽哪家廚子都沒這樣的手藝。”

公蠣將鵝肉塞了滿嘴,眉開眼笑看向小花:“是哩,我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東西。”

小花呆頭呆腦地“哦”了一聲,收起托盤慢慢后退。公蠣忙收了筷子,道:“你坐著,我去叫小妖。嘿嘿,她一定沒吃過這麼多大菜。”

公蠣一個箭步竄出,卻被一個無形的東西彈了回來,眼見門口就在前面,卻出不去。公蠣回頭惱火道:“畢岸,你搞什麼鬼?”

小花低眉順眼地垂手站在旁邊。

畢岸坐在桌前,將一塊酒糟鵝放在嘴里細細品著。公蠣衝過去小聲道:“你瘋了嗎?大白天,使用蕩離之术。”

畢岸卻不理他,看著小花道:“江南酒糟鵝,最有名的是蘇州三珍齋。不過自從那家老師傅去世,后來的徒弟便再也做不出如此風味了。”

公蠣只當是畢岸覺得不合口味,有心為難小花,忙打圓場道:“小花能做到這步程度,已經很不錯了。”

畢岸看著小花的臉:“那家老師傅,已經去世十六年了。”

小花困惑地看著畢岸,囁嚅道:“公子說什麼?”

畢岸起身來到小花面前,道:“我記得你的右手有塊黑斑,如今怎麼樣了?”說著閃電般出手,去抓小花的手。

但小花更快,身子一縮一閃,已經跳到一側,臉上帶著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態,畏畏縮縮道:“公子我錯了……”

畢岸不等她說完,反手一個桃木長釘,扎在了她眉間的印堂穴上。小花喉間發出“呃”的一聲,仰面朝后倒去。

公蠣在一旁目瞪口呆,卻沒有上前阻止。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0:56 PM

(三)

畢岸飛快拿出一條麻繩,將昏迷不醒的小花捆得結結實實。

公蠣有些于心不忍,畢岸看了他一眼,道:“她不是小花。”

公蠣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結結巴巴道:“那小花……小花在哪里?”

畢岸道:“你還記得那個未老先衰的老太爺嗎?”

公蠣跳了起來:“你是說,杜家村自燃的老太爺?”

畢岸點了點頭,道:“她便是小花。她被人控制,送去杜家村做了老太爺,作為祭品喪命在杜門。”

公蠣顧不上細問,急道:“蘇媚……蘇姑娘她知不知道小花被人冒充?”話一出口,又自己沮喪道:“她自然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只怕早就出了危險。”

畢岸神色凝重,雙唇緊閉。公蠣看了一眼擺著桌上的巫匣,問道:“這人冒充小花,接近蘇媚,就是為了這個紅殤璃?”

小花生性靦腆,老實呆板,整個人向來如同行屍走肉,在流云飛渡里從來都是埋頭干活,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所以她被人替換,竟然無人察覺。不過這人的偽裝之术,也真是聞所未聞。

公蠣想到小花臨死之前用手指著自己,一定是想要求救,頓時心如刀割,跳到這個假冒的“小花”跟前,伸手去撕她的臉:“我倒要看看她的真面目!”恰好小妖站在門口探頭探腦,雙手籠在嘴巴上小聲叫他。

公蠣忙給畢岸遞了個眼色,讓畢岸收了蕩離之术,道:“怎麼了?”

小妖扭捏了一下,遠遠道:“畢公子,客人還沒來嗎?”

畢岸微笑道:“馬上就來。”

小妖四周看了看,道:“小花呢?”

公蠣忙道:“她說去買些做酒糟鵝的配料來,過會儿好給客人講解。”

畢岸道:“店鋪似乎有人來了,小妖還是照顧店鋪要緊。”言語之中逐客之意明顯。

小妖臉紅了一下,低頭道:“我找公蠣哥哥有事。”說著從身后拿出一小瓶子花露來:“我今天做的冰片荷葉露,最是消腫止痛。”

公蠣走了過去,接過花露,朝小妖擠擠眼睛,意思是這里有事,讓她離開。誰知小妖卻溜過來拉了他的手臂,小聲道:“公蠣哥哥,借一步說話。關于小花的事情。”

公蠣心中一動,同她來到梧桐樹下。

小妖眼睛看著腳尖,道:“小花如今很是奇怪,你瞧出來了嗎?”

公蠣支吾了几聲。小妖低聲道:“她晚上鬼鬼祟祟,總是做一些很是奇怪的舉動……”

公蠣很想炫耀自己已經知道了,但看畢岸不動聲色的樣子,還是咽了下去:“這個嘛……你知道她性格內向,什麼都悶在心里。”

小妖摳著手指頭,道:“可她脾氣越來越古怪,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抬頭看到公蠣腫著的半邊臉,很自然地伸手摸過來:“怎麼還腫得這麼厲害?”

公蠣忽然覺得昨天的跤沒有白摔,高興地將臉湊過去,故作深沉道:“這樣才有男人味呢。”

小妖跺了跺腳,冰冷的指尖撫過他的臉頰:“那個冰片荷葉露,我今天上午才做的,你試試看。”

她的手指有些粗糙,硬邦邦的,公蠣正想同她玩笑,忽然脖子一緊,手中的冰片荷葉露掉在地上,灑得清香四溢;接著被她拖得趔趔趄趄,眼睛的余光看到她將石桌上的巫匣夾在了腋下。而畢岸已經如受驚的馬匹一樣尥著蹶子衝了過來,舉動一點也不優雅。

公蠣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他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儿。

圓桌下的小花,只是個做工粗糙的稻草人。

畢岸臉色鐵青,站在兩人的面前。公蠣看不到身后的情形,但可感覺到卡著自己脖子的手堅硬異常,絕非女孩子細膩白嫩的纖纖五指。

公蠣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可以去賭博了:昨晚剛經歷的那一幕,這麼快就重現了。

身后的“小妖”開口了:“看來我判斷得沒錯,殤璃一直在忘塵閣。”

公蠣咳得眼淚都流了下來,終于憋出一句話來:“巫琇,你是巫琇?!”

巫琇手一勾,讓公蠣能夠看到自己:“怎麼,很意外吧?”

他身上穿著小妖的衣服,翠綠的衣衫配著那張皺巴巴的老臉,極為令人憎惡。

公蠣瞳孔突然縮小:“小妖呢,小……”巫琇一聲冷笑,手指用力,公蠣的脖子發出“哢哢”的響聲,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公蠣大腦一片空白,他不敢想小妖遇到了什麼,只是呆呆地發愣。

畢岸巫琇對峙著。蕩離的功效在加强,頭頂的梧桐葉子發出嘩嘩啦啦的聲音,但隨之又恢復正常。

巫琇警惕地看了看頭頂,眼神陰冷。

他恢復了自己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抽干了水分的大蝦,身子單薄瘦小得猶如一個孩童,因為長期不見陽光,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蒼白的面頰上布滿了小紅血絲。

畢岸在石凳上坐了下來:“你隱藏得真不錯。扮成一個小女孩,任誰都不會想到。”

巫琇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四處看著,顯然在尋找時機逃走。

畢岸嘆道:“其實那日在鏡廟,我發現參加祭祀的老太爺右手拇指上有一塊黑斑,像是什麼植物的汁液。回來之后,看到小妖的手上也有。這才漸漸留意到小花。”

公蠣急得眼睛鼓起:“到底是小花還是小妖?”

巫琇眼里透出几分嘲弄,道:“瞧見沒有,這家伙還是個情聖。”

畢岸看著公蠣,道:“小妖沒事。他不過是臨時冒充小妖,好接近你和殤璃。”

公蠣側耳一聽,果然聽到小妖迎客送客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噗地吐出一口長氣。

巫琇沉默了片刻,忽然鄭重其事道:“畢岸,我把話說明白了吧。這個殤璃,對我十分重要,關系到我自己的命運和家族的振興大業。今日我情知你這里有埋伏,可還是義無反顧地闖了進來……”

畢岸平靜地看著他。

巫琇道:“我不願同你作對,當然,你瞧不上我的行徑,我們做不了朋友,但也不用做個仇人。”他控制公蠣的手松了松,道:“只要有了紅殤璃,這條小蛇對我來說並無多大用處,我放了他,你放我走,我保證今后不在洛陽城中犯事,如何?”

原來他一開始便已經計算好了。用稻草人來送酒糟鵝,等畢岸制服稻草人、兩人放下戒備之時,再假扮小妖接近公蠣和紅殤璃,並以公蠣為人質逼畢岸放他離開。

整個計划天衣無縫,倒霉的公蠣不到一日的工夫兩次被巫琇脅迫。公蠣面紅耳赤,十分氣憤。

畢岸道:“成交。不過我有几個問題,請據實回答。”

巫琇臉色陰晴不定,道:“請問。”

畢岸道:“紅殤璃能夠治療腦疾,特別是癲癇。你拿了這個,一輩子便吃穿不盡,為何還要創立濕婆教?”

巫琇眼神陰冷,如同刀鋒:“你不懂,我要做的是重振家風,豈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所謂神醫能夠達到的?”

濕婆教在去年以來發展迅猛。公蠣昨晚知道他冒稱阿姆,只當是以此遮人耳目,万万沒想到濕婆教竟然是他創立的。

公蠣激動道:“同你在一起的女先儿呢?她是誰?”

巫琇傲慢地看了他一眼,譏諷道:“你倒惦記得多。她是我的信徒,甘心情願追隨我。你是看上她了,還是打算找她連坐?”

公蠣憤憤道:“甘心情願?鬼才信!”

巫琇倨傲道:“我有治病的良方,她離不開我。這麼解釋可好?”

公蠣不屑道:“什麼良方,不就是殺了几個孩子收割的血蚨麼?”

巫琇手頭一緊,冷笑道:“我同你這麼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廢什麼話?”公蠣猛烈地咳嗽起來,鼻涕眼淚橫流。

畢岸皺了下眉,道:“一醉散?”

巫琇眼睛眯了一下,露出殺機。

畢岸從懷里摸出一個黃裱符,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這味‘一醉散’,混合了羊躑躅、曼陀羅花、生草烏、罌粟等藥材,飲了之后在痛感麻痹的同時還會引起神經興奮,當真是靈丹妙藥。”

公蠣一看,不由心驚。這個黃裱符,正是在那日巫琇給自己喝的符水。

巫琇冷眼看著畢岸,良久才道:“你嗅得出配料,嗅得出配比嗎?”

畢岸搖搖頭,道:“嗅不出。傳說神醫華佗成制成麻沸散,你這個方子,似乎比他的藥性更烈,見效更快。”

巫琇衝公蠣獰笑道:“小子,你昨天為何不嘗嘗我的符水呢,定然叫你欲仙欲死,欲罷不能。”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0:56 PM

(四)

殤璃丟失以來,巫琇一直四處搜尋古醫書,潛心研究治療癲癇的良方,企圖有所突破,但癲癇成因復雜,試了多次皆無所獲,卻無意中制成了這味“一醉散”。

這味“一醉散”,是根據民間一個即將失傳的古方配置而成,本意是想緩解疼痛和癲癇的抽搐症狀,但正如畢岸所言,這味藥在麻痹痛感的同時還會引起神經興奮,讓人產生一種難以言狀的劇烈快感,並且很容易上癮。

以巫琇的謹慎,他自然不會以身試藥,而是以治病救人為幌子,在他人身上試驗,所以很快發現了這個秘密。這讓一直處心積慮復興家族聲望的他欣喜若狂,他開始利用一醉散成癮性的特點,假扮天竺濕婆,在外招搖撞騙,稱只要加入濕婆教,喝了濕婆神賜予的符水,便可消除病痛,升往極樂世界。

巫琇發展教徒十分嚴格,先專挑那種家境殷實、善良膽小、身懷異症或有家族病史之人,前三包一醉散免費提供,之后便需要用銀錢去買。往往三包一醉散下來,那些個求醫者已經深信不疑,而且已經上癮,若不繼續服用一醉散,便會無精打采,生不如死,所以很快便皈依了濕婆教。

但巫琇規定,若能夠發展一名教徒,便可免費得到三包一醉散,發展的越多,得到的一醉散也越多;同時,若發展十人以上,還可從中分成。采取這種模式,短短一年之內,濕婆教便發展了數百教眾。

大唐風氣開放,對外來宗教相對接受度較高。濕婆教一直在郊縣山區活動,動靜不算太大,官府並未十分重視,只是通知保甲等留意。

巫琇的癲癇雖然得到了控制,但始終未能根治,所以他一方面想要發展壯大濕婆教,另一方面,還是惦記著尋找殤璃,便在今年年初重新潛回洛陽,打聽殤璃的下落。

關于巫匣曾在錢家當鋪出現一事,民間傳說甚盛,並不難打聽,但卻要確切知道紅殤璃的位置,卻是難事。但無論如何,跟忘塵閣脫離不了干系。這才是巫琇假死躲過畢岸追蹤之后,又冒險喬裝打扮潛伏流云飛渡的根本原因。

畢岸道:“既然你胸懷大志,怎麼又投靠巫教,受那個不男不女的窮酸統領戲弄?”

巫琇冷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如今巫教勢頭正旺,我等小教,不得不尋找一個依傍之處。”

畢岸道:“所以你昨晚伺機出手殺了龍爺,這樣你以后便不用再扮阿姆,可直接扮成龍爺,巫教、濕婆教全由你一人掌控了。”

巫琇沉默片刻,痛快應道:“是,我是這麼打算的。”

畢岸皺了皺眉:“巫琇,你當真是老糊涂了嗎?”

巫琇戒備地看著他,哼道:“此話怎講?”

畢岸道:“你當真以為龍爺是個酒囊飯袋,被你隨意一擊便死了?”

巫琇的瞳孔突然放大,結巴起來:“你是說……是說……”

畢岸冷冷道:“同行四人,先行退出的兩個,其中一個,才是龍爺。”

巫琇呆若木雞,額頭開始冒出細細的汗珠。

公蠣叫道:“既然你當時便知,為何不跟了去?”

畢岸冷哼了一聲,淡淡道:“跟了去,留你一個人送死嗎?!”

公蠣氣哼哼道:“胡說八道,我命大著呢。”卻忍不住笑了一下。

巫琇臉上越來越難看,額上青筋繃起。公蠣唯恐他一言不和捏死自己,忙叫道:“阿意呢?你抓來做人質的阿意姑娘,去了哪里?”

巫琇眼神陰鷙,慢吞吞道:“泥沙陣啟動,我哪里知道她是死是活?”

公蠣急道:“我的木赤霄呢?”

巫琇恢復了平靜,嘴巴一咧:“木赤霄?那柄小木劍?”他假模假樣道:“早知道我便好好保管。我只當是尋常的小玩意儿,不知道丟哪里去了。”

畢岸道:“你想殺龍爺很久了吧?可惜我之前還以為你的目的是采珠。”

巫琇冷冷道:“我和龍爺各取所需,雖然他不大看得上我。”

畢岸皺了皺眉,道:“那我猜想,你在龍爺面前,一直是以濕婆阿姆的模樣示人的吧?巫琇已經死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阿姆,能夠拿什麼東西作為籌碼,讓巫教承認濕婆教是巫教的分支?”

公蠣從未想過其中的關系,只有屏住呼吸恭聽的份儿。

巫琇冷眼看著畢岸,兩人對視著。畢岸頷首道:“你為了掩藏身份,生生將有六指的左手斬斷,接上一個金屬手臂,這份斷腕的決心,在下佩服得緊。”

巫琇哼哼了兩聲,卡著公蠣脖子的左手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畢岸又道:“我猜是那些失傳已久的巫术和藥物。一醉散,紅殤璃,還有……《巫要》下冊,是在你手里吧?”

巫琇忽然笑了,道:“畢岸,你真是太聰明了。可惜每次都被這條小水蛇拖了后腿。”

公蠣低眉耷眼的,滿心沮喪。

巫琇見公蠣沒反應,反而有些意外:“大半年未見,小水蛇懂事不少。”他轉向畢岸:“你看,只要你在他身邊,他不會有任何作為。他的依賴心理太强了,你只有把他置于絕地,才能激發他的斗志。”

畢岸嘴角動了一下,道:“不勞你關心。像昨晚那樣的訓所,巫教有多少個?”

巫琇冷淡道:“不知道,這個你問地下的龍爺去。我在巫教地位低下,這些訊息,我接觸不到。”

畢岸道:“好,最后一個問題。關于洛陽地下的金蟾八卦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巫琇雙唇緊閉,良久才道:“關于八卦瓠,據我了解,是巫教同朝廷談判的一個重要籌碼。”他盯著畢岸:“我也有一個問題問你。你如何發現小花有異常,並聯想到我的?”

畢岸道:“杜家村塌陷之后,我曾在老太爺住的祠堂房間內,找到半條未燒盡的汗巾。那條汗巾,同小花的汗巾一模一樣。”

巫琇面不改色,道:“那日匆忙,沒處理好。”

畢岸道:“真正的老太爺,早被你弄死了,埋在祠堂后山牆腳下,上面移植了一棵小樹。”

巫琇哼了一聲,道:“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畢岸道:“半月前,小妖曾說過,小花如今的性格越發古怪,說話都不看人的,淨往陰暗處躲避。”

巫琇眉頭抖了一下。

畢岸繼續道:“小花做菜很有天賦,但從未去過江南,也從未吃過味道正宗的酒糟鵝。”

巫琇摸著下巴,懊悔道:“都怪我饞嘴。那日實在忍不住了,自己做了一味,偏巧給你嗅到。唉,我這人沒有其他愛好,就是好吃。”

畢岸道:“會做酒糟鵝,我只是有些疑惑,卻從未想到小花同巫琇有什麼關系。直到昨晚,我發現濕婆阿姆竟然是死去的巫琇,仍然沒有將你同杜家村老太爺一案聯系起來,更不會想到你一邊假扮濕婆阿姆,一邊假扮小花接近忘塵閣。但昨晚我們倆在桂平的墳墓里打斗,我撿到了這東西。”他從懷里摸出一小顆東西,托在掌心。

是一顆紫茉莉種子,小小的,圓圓的,上面布滿花紋。

畢岸道:“偏巧,我昨天早上曾看到隔壁流云飛渡的窗台上曬著紫茉莉種子。昨晚你逃走之后,我坐在墳墓之中思考了良久,終于理順了這其中的關系。”

巫琇苦笑道:“我出門換裝一向非常注意,連一點點氣味都要掩蓋。可假扮小花,或者阿姆,外面的裝束太復雜了,竟然夾帶了這麼一粒茉莉種子。”

公蠣喘著氣道:“你對蘇媚和小妖做了什麼手腳?”

巫琇面若寒霜:“小子,我是巫氏后裔,不是殺人惡魔。發現不了身邊人被人替代,是她們愚蠢。我對蠢人沒興趣。”

公蠣掙扎著道:“我看你同殺人惡魔沒什麼分別。昨晚的兩個嬤嬤……”

巫琇不耐煩地打斷道:“她們又是什麼好人?別廢話。畢岸,我數三下,你撤了蕩離之术,我放了小水蛇。后退!”

畢岸的臉板得像個雕像,一字一頓道:“那日胖頭去世,你在哪里?”

公蠣的背一下子挺了起來。

巫琇冷酷道:“蘇媚的破事跟我沒關系,當日我為了躲避那個酸秀才,找了個借口去買香料,也是為避開你。”

畢岸深吸了一口氣,道:“好。”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巫琇的左手,雙腳微微移動了一下。

巫琇頓時警惕,嘴角抽動著陰森森道:“再說一遍,你撤了蕩離之术,我放了小水蛇。”

公蠣忽然叫了起來:“你放下殤璃,我跟你走。”

其實公蠣想的是,殤璃若真是姬非遺物,冉虯以身獻祭,目的便是想讓自己幫忙尋找這個法器,若是今日再被巫琇拿走,憑公蠣的本事,只怕再也取不回了,如何向冉虯交代?不過這一瞬間,公蠣覺得自己像個慷慨就義的勇士,心中竟然生出几分得意來,忍不住朝畢岸看了一眼。

兩人對視,畢岸竟然露出一絲笑意,如小時候一眼看穿公蠣的伎倆時的忍俊不禁。

公蠣好不容易裝這麼一次英雄,頓時急了,叫道:“我說真的呢!”

畢岸嘴角旋起一個小酒窩。

這麼一個細微的表情,自然瞞不過巫琇,他惡狠狠道:“舍不得是吧?那就讓你的好兄弟給我陪葬。”他的左手如同鉸鏈,將公蠣的脖子卡得細長,再也發不出聲響來。

巫琇桀桀冷笑:“這紅殤璃,本來就是我的。今天也算物歸原主。”

畢岸冷冷道:“是嗎?據我所知,殤璃是先秦姬非的遺物。你從何處得來的?”

巫琇獰笑起來,手上一緊,公蠣眼睛爆出,脖子頓時有血珠滲出。

畢岸無奈地后退了几步,讓開一條道路。梧桐樹一陣搖晃,葉子紛飛。

巫琇左手拖著公蠣,右手抓過一片落葉朝外投去。

葉子飄飄蕩蕩,落在忘塵閣前堂的屋頂之上。畢岸道:“我已經撤了蕩離之术。你放了公蠣。”

巫琇道:“好。”松開了公蠣的脖子,但接著一個反手,扣住了公蠣的手腕,“咯咯”笑了一聲。

公蠣眼前一晃,只覺得天旋地轉,腳下發軟,接著身子被巫琇猛地一拉,生生陷入了地面之中。

原來整個地面都已經變成了沼澤。巫琇斜挑著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畢岸,你忘了我的土遁之术了?”

一股腥腐的味道扑面而來,淤泥瞬間掩至公蠣胸口。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0:57 PM

(五)

土遁之术,原是巫琇的看家本領,這几次從畢岸手中逃脫,都是因為此术。

但這次,巫琇失算了。畢岸在巫琇放手之時,閃電一般,左右開弓,打出七顆桃木珠子在公蠣周圍。

桃木珠子迅速發芽,觸手一般扭動著將公蠣圍在中間,接著開出一串儿嬌艷的花朵,花儿落了,結出一個個粉紅色的歪嘴儿小桃子。

公蠣只顧手忙腳亂地扑騰,忽然覺得香味四溢,一抬頭,見面前猶如陽春三月的桃林,頓時驚呆了。眨眼之間,七棵桃樹已經長大,自下而上從樹根到樹干盤結在一起,合成一棵低矮粗壯的桃木樁子將公蠣托了出來。

巫琇滿臉驚愕,原本的凶惡氣勢頓時弱了下去,一把甩開公蠣,跳后了几步,嘴里念念有詞,對著腳下地面一指。

他站立的位置瞬間變得如同一汪清水,扑通一聲沉了下去。而畢岸早已看准位置,七顆桃木珠打出,地面瞬間恢復硬化,巫琇被卡在了地面上,身子微曲,肩膀傾斜,左臂陷入其中,只有夾著巫匣的右邊身子露在外面。

畢岸一把拉過公蠣,地面上的桃木樁子迅速腐朽,化為泥土。

公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道:“太好玩了!這是什麼法术?你什麼時候學的?”

畢岸不答,目不轉睛地盯著巫琇。巫琇掙脫了几下,厲聲喝道:“你從何處學的移花接木之术?”

誰知他每次呼吸之間,土地便壓緊一些,巫琇臉上顯出又驚又怕的神色,很快臉憋得通紅,再也不敢出言呵斥。

畢岸淡淡道:“這世間,研習巫术,比你有天賦、有悟性的大有人在。”他表情淡然,但眼神之中的輕蔑足以擊毀巫琇的全部信心。

公蠣又想模仿畢岸的神態姿勢,又想學會這個,去小妖面前露一手嚇她一跳,忙道:“你得空教教我。”

巫琇臉色如同豬肝,眼神由震驚變為憤怒,接著又變成沮喪。

他眼中的精光慢慢散去,瞬間老了好几歲,臉上的皺紋如同溝壑,失魂落魄的樣子像個佝僂孤寒的老人。沉默良久,終于抬起頭來,絕望地道:“我認輸了。求你放我出來。”

這一下完全出乎公蠣的意料。公蠣看看巫琇,又看看畢岸,故意以商量的口吻對巫琇道:“我看他這招也沒什麼厲害。要不,你再試試其他的法术?”

巫琇對他的揶揄毫不在意,肩膀耷拉下來,整個人松松垮垮,精神委頓,稀疏的頭發瞬間花白。他松開了腋下的巫匣,失神地看著圍在胸口的泥土,喟嘆道:“巫氏一族,有我這等不肖子孫,振興無望。”

巫琇資質不高,年輕時玩心甚重,直到中年才發憤圖强,如今年過半百,最為得意的便是這份運用到出神入化的土遁之术,今日卻被畢岸輕易破解,這份打擊,確實沉重。

公蠣忽然心生感慨,輕聲道:“過一份平平安安的日子,不好麼?”

巫琇抬起頭,明明看著公蠣,眼神卻不知落在何處,喃喃道:“由得你選嗎?”

公蠣看著他渾濁眼珠中透露出的茫然和無奈,瞬間氣餒——殺胖頭的凶手尚未抓到,阿意生死不明,洛陽城中處處凶險,自己還不是被這些激流裹著身不由己?

公蠣嘆了一口氣,俯身去撿他丟下的巫匣。

巫匣卻是倒著的,搭扣已經何時已經打開。公蠣一提,只拿起了匣子,里面的殤璃落在地上,在陽光下發出瑩瑩的紅光,煞是好看。

公蠣唯恐跌破了它,蹲下身子兩手去捧,眼睛的余光無意間瞟到巫琇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詭異,心中莫名一驚,不由往后躲了一下。

便是這麼一瞬間,殤璃的三只眼睛已經全部睜開,黑色的瞳孔旋轉著,猶如活了一般。公蠣正要抓起它丟往匣子里,卻見一絲黑煙從殤璃眼睛里飛出,只朝著自己門面而來。

公蠣嚇得丟下殤璃,抱頭鼠竄,那道黑煙卻如影隨形,只在腦后不遠處縈繞。

公蠣大叫畢岸,一邊騰挪跳躍避開黑煙。離得近了,公蠣聽到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仔細一看,這些黑氣竟然是由無數只灰塵一樣細微的黑色小飛蟲組成。

畢岸一驚,跳至窗下一把扯了公蠣房間的窗簾,卷在長劍上做成火把,拋給公蠣道:“火燒!”

原本幸災樂禍獰笑的巫琇忽然變了臉色,高聲叫道:“不可!万万不可!”

公蠣雖然不怕小蟲子,但這麼密密麻麻的小蟲儿還是讓人頭皮發麻,接過畢岸拋來的火把,玩雜耍一般揮動得呼呼生風。

一些躲避不及的小蟲碰到火把,便墜落地上,竟然發出奇異的香味,同公蠣在金谷園里目睹女孩儿變成骨骸那晚嗅到的一模一樣。

巫琇卻欣喜若狂,他口中念念有詞,掐住中指,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朝畢岸一彈。蟲煙如同聽到命令一般,折返回來,直奔畢岸而去。

畢岸正在做第二個火把,一看到蟲煙扑面而來,閃身躲開。

恰在此時,几只覓食的麻雀被院中的食物吸引,扑棱棱飛了下來,一只掠過畢岸身邊,從蟲煙之中飛過。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麻雀嘰嘰叫了几聲,直直地落在了地上,只剩下一具小小的骨架。

不僅公蠣,連畢岸都被驚到了。

怪不得殤不曾在民間留下印記,原來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大型神獸,而是由無數只食肉小蟲子組成,經過之處,所有的活物都會被吞噬,只剩下骨骼。

巫琇咯咯地笑了起來,眼神恢復了神采:“哈哈,哈哈,這就是我的殤璃!你以為你躲得過麼?”他摩挲著中指,蟲煙瞬間聚攏在了一起,再次朝畢岸攻擊而來。

公蠣忙上去解圍。那蟲煙仿佛有意識一般,竟然化成几股,分頭攻擊,專門朝兩人的臉面襲擊。兩人騰挪扭閃,用盡力氣也只能勉强避開,一會儿工夫便氣喘吁吁。

正當公蠣手忙腳亂之際,卻見畢岸丟下自己,一躍逃開,正要開口質問,卻見他一個起落跳至巫琇面前,手起劍落,一把將他的中指給斬了下來。

巫琇發出一聲哀嚎。蟲煙瞬間有些散亂,一小撮一小撮地亂飛。畢岸面不改色,學著巫琇的樣子摩挲著中指指節,几股蟲煙慢慢聚攏在一起,盤旋了一陣,飛回到殤璃跟前,重新鑽入它的眼睛之中。

殤璃的眼睛慢慢合攏,通身變得鮮紅,異常妖艷。巫琇疼得手臂抖動,血將地面殷濕了一大片,但他牙關緊咬一言不發,只是陰毒地瞪著畢岸。

公蠣丟了火把,彎腰按著雙膝喘氣,還不忘開口相譏:“以后六指神醫要改名啰!”

小妖忽然一臉慌張地闖了進來,張口欲叫,但一看到院中的情景,嚇得后退了一步。

難為她沒有大聲尖叫。公蠣忙上前遮擋,假笑道:“我們鬧著玩儿呢。”

小妖冰雪聰明,不用公蠣點明便猜到發生了什麼,瞄了一眼地下的稻草人,瞬間臉色蒼白,怔了一怔,卻什麼也沒問,低頭道:“我有要事找畢公子。”

她走到畢岸身邊,一抬頭看到畢岸手中的斷指,驚愕地掩住了嘴巴,小臉上血色全無。公蠣唯恐嚇到了她,故意玩笑道:“你是不是聞到香味,想來蹭飯?改天讓畢岸專程請客。”

小妖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一絲笑容,抬頭定定地看著畢岸,口齒異常清晰:“我家姑娘回來了,請兩位公子午后過去一敘。”

畢岸認真地看著她,道:“好。”

公蠣忽然發現小妖的眼睛長得極美,動時顧盼生輝,安時沉靜如水,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不由看得呆了。小妖轉過身來,看到公蠣的痴相,卻沒有嘲笑他,而是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道:“孟河苗圃剛送來一車紫丁香,我回去收拾一下,你好好幫畢公子。”拍了拍公蠣的肩,頭也不回地走了,並順手將忘塵閣的大門關上。

公蠣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摸著后腦勺納悶道:“這丫頭,被嚇傻了吧?”

畢岸不答,拎著長劍來到巫琇跟前。

巫琇灰白的眼珠子斜睨著小妖的背影,喘著氣道:“這丫頭真聰明。唉,這一個多月,我防她甚過防蘇媚。”

畢岸的長劍已經對准他的胸口。巫琇一眼不眨,他一邊喘氣一邊笑,道:“剛才那小丫頭說的話,你信嗎?”

畢岸臉色鐵青,劍往前送出,巫琇胸前滲出血來。巫琇眉眼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齜著牙齒獰笑道:“你千方百計要保護她周全,沒想到還是中了我的招。”

畢岸的劍尖微微抖動了一下,俊美的臉蒼白得像剛才的小妖。公蠣忽然明白,小妖來的目的,並非是邀請自己和畢岸飲茶,而是蘇媚出事了!

巫琇喘得厲害,喉間發出嘶嘶的雜音:“我從不讓自己處于絕境。蘇媚,便是我最后一塊盾牌。”

畢岸昨天在並不確定“小花”的真實身份之前,已經讓王進將蘇媚接走,但沒想到的是,小花竟然就是巫琇,等畢岸明白過來,巫琇已經出手了——今天上午,“小花”借買菜之際,已經出去劫走了蘇媚。

公蠣的心如同掉進了冰窖里。剛才公蠣還暗自慶幸巫琇不曾對小妖和蘇媚下手,如今卻發現自己太天真。

扑棱棱一陣響,兩只鴿子分別從東西兩個方向飛來,落在忘塵閣的梧桐樹上。

畢岸一招手,一只鴿子飛到他的肩頭。畢岸取下它腳環上的紙卷,打開讀到:“搗毀河洛道偃師窩點,擒獲教首三名。”另一只鴿子帶來的訊息,寫的是“搗毀洛州雙橋鎮、平邑鎮窩點,擒獲教首兩名。”

畢岸冷冷道:“你麾下的六大護法,已經抓獲五個。”

巫琇面如死灰。

又有一只鴿子俯衝下來,所報訊息為:“城西繳獲藥劑百余副,發現中毒死亡女信徒一名。”

這名信徒,便是昨日搶著喝了符水的女先儿。那女先儿已對一醉散嚴重成癮,無法擺脫,在巫琇控制之下,不僅幫他裝神弄鬼騙人,還是他發泄獸欲的工具;昨日以離卦提醒公蠣,還算是心中尚有一絲善念。但昨日公蠣一走,巫琇馬上發現是她偷喝了符水,昨晚籌謀殺死龍爺之前,已經在她的符水之中加了大劑量的一醉散。

合適的劑量內,一醉散可抑制痛苦、增强快感,但劑量過大則會讓人腸穿肚爛,麻痹而死。

公蠣聽了,不禁心有戚戚。想到女先儿蔥段一般的手指,正是大好年華,卻因為誤入邪教而死于非命,讓人痛惜,更覺巫琇可恨。

泥土壓迫身体的時間過久,巫琇的臉色越來越灰暗,他卻不肯放棄,斷了一個指頭的手不甘心地在地面上划拉,拼盡全力道:“放了我,我馬上放了蘇媚,離開洛陽,不再從事任何同巫教、巫术有關的事情……”

畢岸的眼神冷得像他手中的劍:“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巫琇看向公蠣,叫道:“只有我知道蘇媚在哪儿……快救我……”他雙眼一翻,似乎昏死了過去,片刻后又自己醒了,瞪著昏黃的眼珠呆滯地看著天空。

畢岸身体僵硬,劍指巫琇一動不動。公蠣唯恐巫琇就此死了,又覺得他詭計多端,只怕有詐,惶恐地衝著畢岸嚷道:“怎麼辦?他要死了,我們去哪里找蘇姑娘?……”匆忙之下,一腳絆在巫匣上,站立不穩,扑倒畢岸肩上。

一回頭,見巫匣翻倒,殤璃掉出,隱藏在三只眼睛中的蟲煙飛快飄了出來。公蠣反應倒快,腰一弓,肩膀一閃,抓著畢岸的手臂順勢往后一拖,順利避開。

蟲煙在空中打了個漩儿,忽然調轉方向,朝巫琇臉上扑去。

巫琇果然是裝的,一見蟲煙過來,瞬間清醒,表情驚恐万分,卻不像是裝的。

他揮舞著著殘余的手臂,用力拍打,但因身陷土里,無處可逃,臉上瞬間像是灑了一層煤灰,無數個灰塵大小的蟲子從他的眼睛、鼻子嘴里里鑽了進去。

畢岸首先反應過來,對著巫琇猛然發力,只聽砰砰几聲,釘在地下的桃木珠子彈出。而巫琇的臉被自己抓得稀爛,口中發出“呵呵”的怪叫,片刻工夫,半邊臉上骨肉化去,一股紅色煙霧從他左眼眼窩中飄出。

巫琇發出一聲哀嚎,地面隨即變成一攤污水,他沉入地下,消失不見。

變故太快,根本來不及攔阻。

公蠣目瞪口呆,顫抖著道:“他……他死了嗎?”畢岸飛快撿起斷指,摩挲了一陣,紅霧重新聚攏起來,鑽回到殤璃眼睛中。

陽光之下,殤璃猶如鮮血一般,殷紅欲滴,看起來有一種詭異而血腥的美感。

畢岸捧起殤璃,神色凝重,道:“沒死,逃走了。”

公蠣又氣又恨,一腳踹在石凳上,又抱著腳趾亂跳。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0:59 PM

(六)

畢岸、公蠣、小妖,還有剛剛闖進來,滿頭大汗、一臉惶恐的王進,站在梧桐樹下,一言不發,氣氛沉悶。

畢岸終于開口,道:“小妖先回去吧。放心,我會找到她的。”

小妖眼淚汪汪道:“好。”

畢岸又道:“還是如往常一樣,好好做生意,莫讓人看出什麼不妥來。”

小妖哽咽道:“我知道。”自始至終,她不曾開口問一句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王進羞愧道:“公子讓我保護蘇媚姑娘,沒想到……”

畢岸毫無責備之色,道:“你慢慢講。”

王進道:“我昨天按照公子的吩咐,說魏夫人有請,將姑娘安置在您指定的銅駝坊青玉里。姑娘是深明大義的人,昨晚我也派了几個弟兄看著,但是今天一直到了中午,還不見她出來,我只當她昨晚擔憂,今日起得晚了……”

王進敲門不應,便覺不妙,破門而入后發現房間空無一人,蘇媚不見了。

王進懊喪道:“我當即和几個弟兄細細查找,可周圍沒有一絲痕跡,蘇媚姑娘的頭飾還留在桌上,但人卻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王進等人在周圍搜尋了大半個時辰,仍然沒有找到蘇媚,只好回來跟畢岸報告。

公蠣急道:“如今怎麼辦?”

畢岸站起身來,道:“王進繼續回去守著,我晚上再去瞧一瞧她住的房間。”轉身往廚房走去。

公蠣急道:“你呢?”

畢岸揚了揚巫琇的斷指,道:“我處理這個手指頭。”

畢岸和公蠣去檢查了小花和蘇媚的房間,除了在小花房間的床下土洞里,找到了几件巫琇假扮濕婆阿姆的人皮面具和衣服佩飾,並無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

原來巫琇昨晚被畢岸看穿,今早本來打算脅蘇媚逃走的,至少是打算出去躲避一段時間,觀察下忘塵閣的動向再說,卻發現殤璃復出,這才冒險留下,所以將房間收拾得十分干淨。

公蠣心想,巫琇在流云飛渡潛伏良久,竟然沒有留下一絲蛛絲馬跡,光是這種時時處處的警覺,都不知比自己强了多少倍;而自己這些天看著忙忙碌碌,卻如無頭蒼蠅一般,不僅沒理出頭緒來,還處處涉險,几次差點喪命,不由沮喪。

而最為擔心的人,除了阿意,如今又多了一個蘇媚。巫琇心思縝密,手段陰毒,潛藏流云飛渡這麼久,對蘇媚同忘塵閣之間的關系自然一清二楚,便是今日畢岸放過他,他也決不會輕易放過蘇媚。可是蘇媚會被囚在哪里呢?

畢岸表面看相當鎮定,但從他緊閉的雙唇和緊鎖的眉頭,便知道他心中該有多焦慮。但他不同于公蠣,不會一會儿呼天搶地、義憤填膺,一會儿又沮喪委頓,唉聲嘆氣。他如往常一樣,有條不紊地忙著手頭要緊急處理的事情。

巫琇被斬下的手指,在一個時辰的水煮之后,皮肉脫落,露出一截暗紅色的金屬狀指節,畢岸講,這是一種奇異的金屬,能夠控制蟲煙,但為何會在巫琇的手指里,卻是一個謎。

處理完這些,已經申時末。公蠣問道:“接下來怎麼辦?”

畢岸凝視著那枚紅色指骨,道:“暗香館,我約了離痕姑娘。”

盡管公蠣對暗香館垂涎已久,但今日出此大事,畢岸仍按計划不變,覺得甚是不解:“蘇姑娘下落不明,我們便去花天酒地……被人知道了不好吧?”

畢岸將殤璃收好,冷淡道:“隨你。”

公蠣忙賠笑道:“我這就換衣服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1:00 PM

赤瞳珠

(一)

黃昏時分,正是青樓生意最為紅火的時候。

一團濃抹不開的顏色,大紅的燈籠,翠綠的薄衫,烏云一樣的青絲,與靈動的眉眼、香膩的胭脂香味,描繪出一幅青樓獨有的畫面,一股腦儿往公蠣的臉上、心里扑。几個水蜜桃一樣的歌姬正倚門迎客,一看到公蠣和畢岸馬上圍了過來,一人挽住一條手臂,嬌滴滴道:“兩位公子爺,好久不見,可想死奴家了!”

畢岸抽出一條手絹在歌姬面前一抖。女子們頓時變了臉色,對視一眼,松開了二人,一扭一扭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一個斜靠在柱子上的龜奴看了二人一眼,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畢岸心照不宣地跟上。

公蠣來暗香館多次,不過在迎門的前庭中喝些花酒,多次求見離痕,都被老鴇各種推辭,今見畢岸單憑一塊手帕便順利進入離痕香閨,不由好奇,從畢岸手中抽出手絹。

一條白色絲帕,正中用金線繡著一條雙頭蛇。雙頭蛇公蠣見過多次,但繡著雙頭蛇的絲帕,卻是第二次見:當初他住在如林軒的時候,曾見冉虯用絲帕求見離痕。

公蠣頓時噤若寒蟬,一言不發地跟在畢岸身后。

離痕的別院在暗香館東南角,獨處一隅,動中有靜。公蠣無暇欣賞眼前的風景,滿腦子都是當日在如林軒偷看離痕時她同冉老爺的對話,心中又忐忑又激動。

龜奴帶領二人,繞過喧鬧的中庭,穿過長長的竹林,來到別院門口一處幽靜的茶廬,一位相貌平平的女子上前施禮道:“公子早來了半刻,離痕姑娘正在會客,請稍等。”

卻是公蠣曾經救過的柳瓶儿。她如今一副仆婦打扮,不用搔首弄姿、濃妝艷抹,倒也端庄,眼神之中有了些許生氣,氣色也好了些。估計是老鴇看她實在難以吸引客人,所以將她派給了離痕使喚,倒也正中她意。

柳瓶儿上來沏了香茶,放上几盤精致點心,又躬身退出。兩個白衣女子攜琴而來,開始彈奏一曲節奏舒緩的古曲。

公蠣的第一感覺,這里不像是青樓,倒像是個高人隱居的地方。他哪里有心思聽曲儿,捅捅畢岸,不無嫉妒道:“你常來這里?”

畢岸根本不曾在意他的眼神語氣,而是凝視著飛檐上垂下的鈴鐺,道:“在洛陽城中,有這麼一個人。”

公蠣聽得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畢岸緩緩道:“一個神秘的女人,無所不知。每個來這里的人,表面看是來逛青樓一睹花魁的芳容,實際上,卻是來高額購買情報。”

公蠣反應過來了。冉虯當初曾拿了兩千兩的飛錢,見離痕一面。

畢岸道:“我在洛陽也布置了諸多眼線,可跟她比起來,只是九牛一毛。”

公蠣啞然。

畢岸道:“她今年已有二十五六歲,身世復雜,十八歲之前,沒能找到任何關于家庭出身的線索。二十一歲流落洛陽,自己賣身暗香館,半年之后名噪洛陽,成為花魁,但甚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

若說女人是天底下最神秘的動物,男人則有一大半是這世上最為膚淺的存在,越是看不到、求不得,越是迷戀。沒過多久,關于離痕姑娘的傳聞便漫天亂飛,她成為洛陽的花魁之首,見與不見,全憑她的喜好,否則便是你日擲万金,也絕不得見她一面。

公蠣訝然道:“她一個弱女子,如何網織出如此大的信息網?”

畢岸道:“這也是我的疑問。”

一陣嘩啦嘩啦的打掃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原來是一個文弱男子拿著一個掃把,正在打掃花徑的落葉,抬頭看到畢岸和公蠣,嚇得慌忙鞠躬,點頭弓腰躲閃著離開。畢岸低聲道:“這位名叫文生,據說是離痕姑娘的遠親。但我查后發現,他同離痕只是在四年前做過几個月鄰居,膽小懦弱,百無一用,離痕來暗香館之后,看他無以度日,便托了老鴇在這里做一些打雜清掃的工作。”

公蠣道:“這個人我見過的。”將他如何收了冉虯兩千兩飛錢,將手帕放在離痕的窗台上之事說了。

畢岸十分意外,道:“不曾想他倒有這個膽量。”

公蠣不無嫉妒道:“我敢肯定他暗戀離痕姑娘。不對,不是暗戀,是明戀。”

畢岸卻道:“離痕姑娘心里另有所屬。”

公蠣頓時來了精神:“誰?離痕姑娘鐘情哪個?”

畢岸卻避而不答,側耳聽遠遠飄來的絲竹之聲。

公蠣酸溜溜道:“你說的那個人,不會是你自己吧?”

畢岸眉頭一皺,低聲道:“好奇怪。”看看周圍無人,跳上茶廬的石凳朝花樹叢中望去。

公蠣一跳一跳地叫:“怎麼了?”

畢岸跳下石凳,低聲道:“這邊向來只許一人進去,你自己多留心。”

大半刻工夫過去,隱約聽到花叢之外有腳步聲傳出,接著柳瓶儿過來道:“公子請跟我來。”公蠣連忙起身,柳瓶儿卻道:“這位公子稍坐,離痕姑娘只約了畢公子一人。”

公蠣雖然知道離痕的規矩,仍大為懊惱,嚷嚷道:“我們一起來的!”他可憐巴巴地看著畢岸。

畢岸施了一禮,道:“煩姐姐通報,這位是我兄弟,仰慕離痕姑娘已久。”

柳瓶儿恭恭敬敬,卻不肯松口,道:“好的,我這便通報,畢公子請先來。”

公蠣無奈,只好眼巴巴看著畢岸跟著柳瓶儿進了前面精致的小樓。等了足有一盞茶工夫,仍不見柳瓶儿過來,看看周圍無人,朝花叢中一扑,化為原形,順著花徑滑了過去。

文生已經打掃完花徑,正蹲在一株牡丹前喃喃自語。柳瓶儿站在上房門口,端著一壺茶。

公蠣靈巧地穿過她的影子,順著旁邊一只石榴樹蜿蜒而上。

這是一株觀賞石榴,雖然已經七月,但紅花似火,開得正旺。公蠣采了一朵簪在頭上,將身体盤在樹椏上,正好可以一覽房間全貌。

首先映入公蠣眼瞼的便是各種古玩擺件、珠寶玉器,珍珠做的簾子,翡翠穿的珠子,白玉雕的杯子,瑪瑙做的盤子,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華美,無一不精致,但擺得卻相當自然隨意,非但無惡俗之感,反而將整個房間營造出一種淡淡的柔美來。

離痕一襲紫衣,背對著畢岸,正在撫琴。畢岸坐在旁邊一個矮几前,腰背挺直,表情淡然。

公蠣不懂樂理,也不知她彈的什麼曲子,但聽起來只覺得如泣如訴,似乎在講一對戀人之間相互試探、猜忌又念念不忘的故事,聲聲入耳,直入心扉。

一曲終了,離痕終于站起身來,走到畢岸對面的矮几前坐下。她臉上依舊戴著面紗,只露出一雙勾人魂魄的眼睛。

畢岸微微欠身,道:“姑娘別來無恙。”

離痕嚶嚀一笑,道:“我托畢公子之事,可有進展?”

畢岸同離痕之間不僅多次見面,竟然還有約定。公蠣瞬間支起了耳朵。

畢岸道:“被困于地下金蟾陣之中的那個人,名叫方儒。”公蠣憤憤地瞪了畢岸一眼,心想這個明明是自己得來的,卻給畢岸撿了個現成便宜。

離痕撫秀發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一下,接著恢復正常,微微笑道:“好,多謝畢公子。”她的目光帶著點玩味在畢岸臉上盤桓著,贊道:“如畢公子這樣一表人才的,洛陽城中,找不出第二個來。”

畢岸目不斜視,道:“姑娘過獎,在下同明道長比,還是差得遠。”

離痕勾下頭頸一笑,眼神朦朧。

公蠣忽然明白,離痕所謂的意中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明道長!心想怪不得她能獨領花魁數載,原是有明道長在背后撐著。

畢岸道:“姑娘的問題在下已經答了,下面是不是輪到姑娘回答在下的問題了?”

離痕道:“請問。”

畢岸道:“第一個,流云飛渡的蘇媚被巫琇擄走,藏身何處?”

公蠣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凝神細聽。

離痕盯著畢岸,吃吃笑道:“第一個問題……蘇媚,聽說是你的意中人?”

畢岸毫不遲疑回道:“是。”

離痕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啞然片刻,帶著一絲羨慕和落寞道:“真好。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公蠣猜想,她雖然本事甚大,但終歸頂著個青樓的名聲,明道長即便是愛她,也不好公開承認。

畢岸朝她點頭致謝。

離痕眼神游移,端著茶水發愣,涂著丹蔻的紅指甲在桌下無意識地划來划去。

愣了好一陣子,她忽然抬起頭來,微微笑道:“蘇姑娘在哪里,我確實知道,只是事關重大,不能告訴你。”

畢岸的聲音雖然平靜,但手上的青筋已經暴起:“姑娘這樣,可是壞了規矩。”

離痕的表情有些古怪。公蠣忍不住探了探頭,以求看得更清楚些。

他本來居高臨下,視野廣闊;頭調轉方向之后,發現離痕面前的水晶盤子上似乎映著一個人臉。

公蠣順著盤子映照的位置朝上看去。

屋頂之上,竟然潛伏著一個灰衣人。公蠣猝然不及,探出的身体過多,以至于石榴枝椏微微搖晃。那人一驚,抬起頭來,朝這邊看來。

公蠣忙往葉底隱藏,但他的臉依舊被看得清清楚楚。

直鼻薄唇,身材挺拔,竟然是被囚禁在地下的方儒!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1:01 PM

(二)

方儒顯然也看到了藏在樹上的公蠣,眼睛里露出一絲驚愕,接著一躍而下,朝著花叢深處跑去。

屋內畢岸已經察覺,拔劍站起。

公蠣想也未想,跟著衝了過去。但方儒跑得極快,如同一道灰色影子,隱入夜色之中。

天色已黑,別院之中花樹濃密,又有假山岔路,公蠣追了一陣找不到方儒,便重回到石榴樹前。

公蠣迫不及待往里望去,頓時驚呆了。

畢岸單膝跪地,臉色蒼白;離痕躺在他的懷中,口中流血,胸口上插著畢岸的長劍,血跡不斷蔓延,胸襟處殷紅一片。

公蠣衝破窗紗一頭扎了進去,就地一滾化為人形,叫道:“怎麼回事?”

畢岸抬起頭來,臉上的震驚錯愕不亞于公蠣。

公蠣伸手往離痕鼻子下一探。離痕鼻息全無,已然離世。

公蠣傻了眼,第一反應便是拉起畢岸逃走,跑了几步又轉身回去狠心拔了長劍,又叫道:“你怎麼回事?”

但已經來不及從正門逃跑了,文生提著花鋤出現在了門口,瞄了一眼,開始如殺豬一般狂叫:“殺人啦!離痕姑娘被殺啦!救命啊!”

畢岸上前一腳將他踹翻,但后面又有數十個婢女、龜奴聞聲而來。

兩人轉身往后堂跑去。

畢岸身手矯健,拖著公蠣在各房間、回廊、花樹之中穿行,很快來到后院圍牆角門處,一腳踹開,然后一路狂奔,順利擺脫了后面追蹤的龜奴。

兩人一直跑到天津橋側,這才停了下來。公蠣一屁股坐在地上,氣喘吁吁道:“你好好來見離痕姑娘,怎麼會出此意外?”

哪怕“眼見為實”,他也不相信畢岸會出手殺了離痕。

畢岸丟了長劍,一拳砸在柳樹上。

長劍之上,血跡猶未干。公蠣見他痛苦,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道:“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風頭要緊。”

遠遠聽到巡值官兵的吆喝聲:“暗香館發生命案!快點快點!”雜亂的腳步聲朝著暗香館而去。

公蠣躲在柳樹后面,心疼得齜牙吸氣:“我們的忘塵閣……只怕不日便要被封了吧……”

畢岸整了整衣衫,深吸了一口氣,道:“去銅駝坊青玉里。”

支走了仍守在門口的王進,公蠣松了一口氣,將小院閂上,急道:“你好好說說,剛才到底怎麼回事?”

畢岸雙唇緊閉,一言不發。

房間內,矮几上擺著几個半敞的花囊,一把挑揀好的香料放在旁邊的小簸箕中,半杯清茶,猶留唇印,仿佛人只是離開片刻,馬上便回來。

公蠣四周查看了一圈,無可奈何地看著畢岸。確如王進所說,蘇媚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未留下任何痕跡。

畢岸抱著長劍,呆呆發愣。公蠣怒了,連聲催促道:“祖宗,你好歹吱一聲啊,你同離痕談得好好的,她怎麼會死在你的劍下?”

街上一陣騷亂,腳步聲夾雜著官差的吆喝聲傳來。公蠣跺腳道:“官府行動倒快,這才半個時辰,已經追過來了!”

畢岸在蘇媚挑揀花瓣的矮几上坐下,慢悠悠拿起小簸箕中的花瓣,放在鼻子上嗅。

公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裝什麼樣子?你殺了人,成了殺人犯,外面的人正要捉拿你呢……”

畢岸忽然抬起頭來,道:“后院的古井與洛水相通,你從井中逃走。”

公蠣急道:“既然能逃,還等什麼?快走快走,我包你淹不死。”伸手去拉畢岸的衣袖。

街上有人用力地拍門,吆喝聲此起彼伏:“官府奉命查凶殺犯!有私自窩藏者同案論處!”

被撞擊的院門發出即將破裂的聲音。畢岸一個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堅決地道:“快走,離開洛陽,不要回來!”

公蠣一愣,道:“你呢?”

畢岸簡短道:“我不能走。”忽然對准后窗用力推了公蠣一把,道:“快!”

公蠣猝不及防,一個狗啃屎扑在了地上,摔得暈頭轉向。待公蠣爬起來去叫畢岸,忽然眼前一黑,似乎房內屋外的燈忽然全部滅了。

在光線消失的一瞬間,公蠣隱約看到頭頂之上一只巨大的手的影子,憑空抓來。

公蠣正要叫喊,卻被捂住了嘴巴,他還以為是畢岸,誰知耳邊卻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跟我來!”

黑暗之中,出現一道明亮的門。公蠣踉踉蹌蹌,一頭闖了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刺目的光線褪去,公蠣身處一個房間之內,一端是雕花大床,錦被紅帳,燃著一對儿紅燭;一端是矮几軟榻,宮燈帳幔,擺著一壺老酒。

但是卻不見畢岸。公蠣惴惴不安,欲要離開,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敢小聲叫畢岸的名字。

周圍十分寂靜,唯有牆上的沙漏發出輕微的響動。

公蠣嘗試開門,卻發現大門被人從外面閂上了,只好呆呆地坐著。

方儒既然已經從金蟾陣中出來,為何不來找自己?畢岸同離痕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離痕會死在畢岸的劍下?如今畢岸又去了哪里呢?

公蠣心中煩悶,摸過酒壺,自斟自飲起來。一杯酒下肚,暖洋洋的,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

窗外忽然嚶嚀一聲輕笑。

公蠣支起耳朵,並聳了聳鼻子。一股若隱若現的丁香花味道,沁人心脾。

公蠣扑到門口,激動地叫了起來:“阿意,阿意,是你嗎?”

門開了一條縫隙,阿意漂亮的小臉閃過半邊,“你叫龍公蠣?”

公蠣愣了一下,快速轉換成隆公犁的樣子:“是我,龍公蠣、隆公犁,都是我!”

阿意吃吃笑了起來,豐潤的嘴唇如同盛開的花瓣:“哦,你還活著啊。”她左右看看,拉開門跨了進來。

她站在門口,尖俏的小下巴微微揚起,手拿拿著皮鞭指著公蠣,帶著點趾高氣揚的調皮:“你怎麼會在這里?”

殘余的一點理性已經無蹤,只剩下對她的愛戀。公蠣恨不得匍匐在地上,親吻她的腳面。

阿意輕輕甩動皮鞭,發出清脆的響聲,帶著那種充滿了生機勃勃的誘惑力和野性:“你來這里做什麼?”几片羽毛飄飛下來,落在公蠣的頭上肩上。

公蠣打結的舌頭終于打開,能夠擠出一句話來:“我……我也不知道。這是哪里?”

阿意居高臨下看著他:“每次見你都是傻傻呆呆的,你是不是這里有問題啊?”

她用皮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扑哧一聲笑了出來。

公蠣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味道,卻又竭力平靜,不讓她瞧出來:“我還以為你遇難了……你沒事吧?”

阿意在房間里轉了一圈,隨隨便便道:“放心,我好著呢。”

公蠣看她的眼睛落在那壺酒上,忙殷勤地過去,倒了一盅捧給她,有些唐突地問道:“你住在哪里?家中還有誰?怎麼總是一個人出現在那種凶險的地方?”

阿意推過公蠣遞來的酒杯,直接奪過酒壺,仰臉灌了一大口,頤指氣使道:“你看上我了,要上門提親嗎?”

她眼睛斜睨,臉頰泛紅,別有一番風情。公蠣忽然走神,想到下次找個機會捉弄下小妖,讓她喝一點酒,定然也是這副模樣。

阿意皺了皺眉,揮了一下皮鞭,發出清脆的響聲:“喂,問你話呢!答!”

她的皮鞭掃到公蠣的手腕,有些輕微的刺痛。公蠣看著她嬌嗔的模樣,頓時紅了眼圈,低聲道:“我怕錯過,便再也見不到你。”

阿意對他几乎囈語的表白毫不在意,道:“我不缺愛慕者,缺個跟班,隨叫隨到,任打任罵那種。”

皮鞭上沾著的最后一根羽毛飄落下來,落在公蠣的眼睛上。公蠣一把打開,凝視著她嬌嫩的嘴唇,顫抖道:“我願意。”

阿意抓起酒壺喝了几口,嬉笑道:“我要一條水蛇做什麼?看起來怪丑的。”

公蠣一個激靈。

阿意指著他的鼻子,笑得前仰后合:“騙你的啦。”她一把拉過公蠣,極其霸道地道:“陪我喝酒。”

酒壺里的酒仿佛永遠也喝不完,兩人燥熱起來。

阿意除了外衣,露出繡著淡紫色丁香的抹胸,眼神明亮尖利,像一只長著利爪的小野貓。公蠣只會痴痴傻笑,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紅燭之下,繡著鴛鴦的帳幔籠罩在一片柔和的光線中,一切都顯得那麼的不真實。公蠣吻上了她花瓣一般的嘴唇,迷失在她的身体里。

阿意雙眼迷離,香肩微露,用指頭指著公蠣的鼻子:“你以后就是我的人啦!你所有東西都是我的。快說是不是?”

“是,是。”

“這里呢,這里呢?”阿意柔若無骨的小手在他的皮膚上游走。

“心,膽,津還丹,都給你……”

軟軟的手指按在他的額頭上,“這里……我要這個!”

公蠣傻笑起來:“這個給你……哦,不不……這是冉老爺的……我要問問他……”

阿意的手如同泥鰍一般滑膩:“這是什麼?”

公蠣血脈賁張,燥熱難耐:“避……避水玨……”

“我怎麼看不到?”

公蠣睜不開眼睛,摸索著想要把避水玨取下,但避水玨卻如同長在身上一般,撕扯不掉。

阿意咯咯嬌笑,她胸前的丁香花味道陣陣襲來,讓公蠣為之沉醉。

公蠣心中盤桓不去的,還是那几個念念不忘的問題:“你全名叫什麼……家住哪里……”

阿意的長指甲划到了公蠣的胸口,那種帶著些微刺痛的感覺更讓人心神激蕩,“我叫如意,家住在大同坊如意巷……”

公蠣捉住她的小手,痴笑道:“果然,果然,我看到你的墓碑了……”

墓碑,墓碑。

丁香花的味道更加濃郁,讓公蠣一點點沉睡下去。

洞府門口那棵丁香,正是花開的季節,花團錦簇,清香怡人。

胖頭嘿嘿傻笑著,掐了一朵丁香放在鼻子下嗅:“老大老大,別睡了,快醒醒,我們倆去看野狗打架!”公蠣熱淚盈眶,推開阿意,伸手去拉胖頭。

胖頭笑著跑遠。小妖眉毛豎著,跺腳道:“再也不管你了!”

公蠣看到她順直的長發,伸手去抓,忽然想起身体赤裸,又手忙腳亂地遮蓋身体。

一只鷹隼在頭上盤旋,羽毛飄散,帶著血跡,灰黃的眼珠子惱怒地盯著公蠣。

公蠣有心擺掌櫃的款儿,虛張聲勢叫道:“阿隼,這些天你死哪里去了!”

臉色蒼白的冉虯掙扎著,額頭的傷口觸目驚心。公蠣忙去捂小妖的眼睛:“不要看,不要看……”

公蠣捂了個空,小妖不在,也沒有阿意。

屋頂飛快地旋轉起來,紅燭熄滅,房間陷入無盡的黑暗。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1:02 PM

(三)

公蠣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房間一片狼藉,酒壺滾落地上,床褥凌亂,殘余的酒漬、涎水和嘔吐物混合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褲子上竟然還有一攤黏糊糊的東西,讓公蠣耳尖儿發熱,臉儿發燙。

公蠣跳下床來,飛快地將被褥疊好、酒壺扶正,這才紅著臉叫道:“阿意!”

阿意不在——或許只是自己做了一個春夢?

但地面之上,散落著几根帶血的羽毛,髒兮兮的。公蠣撿起一根,放在鼻子下呆呆發愣。

不知為何,他面前竟然浮現的是小妖的臉——若是這事儿小妖知道了,會不會生氣?

公蠣既激動又沮喪。

門忽然響了一下,一個嬌柔的聲音道:“公子起床了嗎?”

公蠣跳起來扯過帳幔,將褲子上的污漬遮住,顫抖著聲音道:“阿意,是你嗎?”

進來的是一個訓練有素的侍女,捧著一套新衣,彬彬有禮道:“公子請更衣,房間我來收拾便好。”接著轉過身去。

公蠣慌忙換了衣服,將髒衣服塞在床下,遲疑道:“請問姐姐,這是哪里?”

侍女低頭回道:“我這便帶您去見大人。”

公蠣惴惴不安地跟著侍女,穿過長長的回廊,來到一處寬敞的廳堂之中:雕花大屏,高几大桌,裝飾雖然不多,卻處處透著一股古朴大氣。一端會客,另一端擺著書桌書架,以珠簾為隔,隱約見一身材修長的男子,正在潑墨揮毫。

男子聽到響動,直起身往這邊看了一眼。公蠣忙噤聲而立。

男子隔著珠簾道:“早餐還沒吃吧?”他的聲音低緩,稍帶一點點沙啞,十分悅耳。

未等公蠣回答,一個侍女端著托盤進來:一碟麻油雞絲,一碟酸辣冬筍,一盤剝好皮的五香鵪鶉蛋,几塊炸得焦香的油餅,配上熬制得黏稠的紅豆米粥,讓人食欲大振。

男子和氣道:“我向來不愛豪奢,早餐簡陋了些。勿見怪。”

公蠣忙致謝:“您客氣了。”

但莫名其妙來到這里,哪里敢隨意吃人家的東西,施禮道:“請問這里是……”

男子也不說話,拿起毛筆在空中寫了一個字。

墨水是空中凝成一個“明”字,然后慢慢滴落到硯台之中,一滴未灑。

公蠣被他露的這一手驚到了,結結巴巴道:“明……明道長?”

男子放下筆,打開珠簾走了出來,道:“正是。”他微微笑道:“我,便是明崇儼。”

看著明崇儼玉樹臨風地站在自己面前,公蠣絞盡腦汁,只想起“溫潤如玉”這麼一個詞。不錯,溫潤如玉,形容的便是明崇儼這樣的男子。公蠣眼光挑剔,自認為見過的美男子,畢岸算一個,江源算一個,但同明崇儼比起來,畢岸過于冷淡,江源過于懶散,唯有明崇儼,不僅具有眉眼如畫、面如冠玉的容貌,更有溫和的眼神和動聽的聲音;且明崇儼年紀稍長,比畢岸、江源又多了一份沉穩,氣質儒雅卻無高高在上之態,神色和煦又無狎昵低俗之感,令人感覺如春風扑面,尺度拿捏恰到好處。

明崇儼看了他一眼,道:“哦,我想起來,我們原是見過面的。”

難為這麼一點小事,他竟然記得。公蠣心中好感大增,忙雞啄米一般點頭:“在濱河天街上,在下不小心衝撞了天后的儀仗,多虧大人出手相助……”

明崇儼擺手道:“不足掛齒。你先吃飯再說。”他背手凝視著窗外。

公蠣不知明崇儼是什麼心思,但見他面目和善,便大著膽子道:“多謝明道長相救。”

明崇儼道:“昨晚休息的怎麼樣?”

公蠣臉一紅,道:“很好。”

明崇儼關切地道:“我看你氣色不大好。”

公蠣臉又開始發燙,支吾道:“沒事。”見他明明心事重重,但依然溫和細致,讓人如沐春風,越發敬重。

但畢岸自昨晚便不見蹤影,公蠣很是擔心,鼓起勇氣問道:“我還有一個同伴,您可有見到他?”

明崇儼完全不在意他的唐突無禮,道:“你說的是畢公子吧?他一心要去救蘇姑娘,先行走了。”

公蠣松了一口氣。

明崇儼踱了几步,回過頭來,黯然道:“暗香館頭牌離痕姑娘一個時辰前被人殺害,你可知道?”

公蠣的額頭瞬間冒起了汗,支吾道:“這個……我同畢岸本來是要去暗香館的,可是……”

明崇儼卻未追問,長嘆了一聲,又背過身去:“我已經捉到殺害離痕的凶手。”

公蠣大驚,欲要辯解說畢岸不是凶手,卻覺得語言蒼白,正盤算著如何開脫,卻見明崇儼朝外道:“進來。”

一個大胡子侍衛應聲而來,手中托著一個托盤。

卻是王進,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他如同未看到公蠣一樣,徑直走向明崇儼,將托盤上蒙著的白布打開。

托盤之中,是一只金屬手。公蠣自然認得,這是巫琇的手。

明崇儼眼圈泛紅,握住了胸前的一只玉蝴蝶——公蠣猜想,這是他同離痕的定情之物——喃喃道:“他有什麼事怎麼不衝著我來?為何找痕儿下手?”

王進回道:“巫琇自昨日從忘塵閣逃脫,一直潛伏在暗香館離痕別院,伺機出手。”

明崇儼眉頭緊鎖,喉頭急促地抽動起來。王進繼續道:“巫琇此舉可謂一箭雙雕,既重創了大人,又嫁禍了畢岸。”

明崇儼明明悲憤交加,對王進依然和顏悅色:“好,你暫且退下。忙了一宿,帶几個弟兄好好休息一下。”

王進臉上的疲憊似乎一掃而光,朝二人施了一禮,躬身退出。

明崇儼踉蹌了几步,扑在高几之上,雙手掩面,肩頭聳動,但只見淚水滴落,卻不發出任何聲音。

這種無聲的悲痛,公蠣感同身受,想起胖頭,更覺心碎,恨不得陪他大哭一場。

他哭了一陣,終于平靜。待轉過身來,已經恢復剛才的儒雅平靜,只是臉上仍余淚光。他認真地看了一眼公蠣,苦笑道:“你看,便是我名聲赫赫,也無法娶了自己心愛的女子。”

明崇儼乃門閥士族、書香門第,離痕卻是青樓女子,不用多想,公蠣也能明白其中有多大的阻力,只是沒想到,離痕竟然如此意外身亡。

但公蠣想的卻是,怪不得民間對明崇儼贊譽多多,從剛才体貼下屬的舉動,到當下的真誠無奈,不知會有多少人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明崇儼手指尖微微顫抖,痛心道:“原是我考慮的不周全。我早該親自出手,早早地除掉巫琇……一時疏忽卻造成痕儿……”

公蠣遲疑道:“或者巫琇只是想殺畢岸,結果不小心……”

明崇儼摩挲著玉蝴蝶,慘然一笑道:“或許吧,可是又有什麼分別?”

公蠣見他難過,不知該如何安慰。

兩個大男人,各自默默垂淚。過了一陣,明崇儼終于開口,苦笑道:“唉,只顧悲痛,正事都忘了。”他深吸了一口氣,鄭重道:“我今日請你來,是想聊一聊關于洛陽地下金蟾陣一事。”他端起茶壺,親自給公蠣換上一杯新茶。

公蠣抹了眼淚,忙道:“請講。”

明崇儼道:“關于地下金蟾陣,你應該也有所耳聞。”公蠣點點頭,道:“畢岸說,金蟾陣一旦啟動,必將房倒屋塌,河水倒灌,洛陽城可能整体傾覆,后果不堪設想。”

明崇儼道:“正是。這個金蟾陣是洛陽地脈奇異的命門所在,所以自前朝以來,那些被打擊的邪教一直試圖啟動金蟾陣。其中最大的一支,當屬巫教。”他滿目憂慮地看著窗外,眉頭微蹙,鼻子挺立,側面竟然極美。

公蠣唯有點頭。

明崇儼轉過身來,道:“這兩年來,巫教活動猖獗,重啟金蟾陣一事愈演愈烈,隱藏的杜門被破壞,開門啟動。”

杜家村、鷹嘴潭、中了冥花蠱的活死人,這些都是公蠣親身經歷過的。公蠣忙道:“我知道。”

明崇儼忽然問道:“你可知巫教的頭目龍爺?”

公蠣道:“知道,多次聽畢岸講過。”

明崇儼道:“龍爺的真名,叫做方儒。”公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騰地站了起來,失聲道:“方儒?龍爺?”

明崇儼點頭道:“不錯,方儒便是龍爺。”他不緊不慢,娓娓道來:“方姓是個古老的姓氏,源于姬姓,一說出自西周后期周宣王時大夫姬方叔將軍。方氏擅長巫醫之术,世代相襲,家族威望甚重,不過到了戰國時期,追隨姬非,意外遭受滅頂之災。”

“方氏到了方儒這輩,能掌握祖上巫醫之术的,已經無几,但他天資聰慧,一心要重振家族雄風,故重組巫教,自稱龍爺。”

當日攰和說得不錯,正宗方氏原本是姬姓旁支,韓非子死后受到牽連,家族逐漸分散零落,勢力不再。

公蠣唯有呆呆聽著。

明崇儼道:“十年前,巫教經官府大規模圍剿,力量削減,頭目龍爺逃走。官府一直抓捕但次次都被他逃脫。但自六年之前,他突然銷聲匿跡。”

“我只當他已經洗心革面或已遭意外,尚且暗自慶幸。不料卻得到消息,原來他躲在了金蟾陣之中,如今法力驚人,正在指使手下教眾啟動金蟾陣,企圖趁洛陽顛覆、民不聊生之時,顛覆朝廷。”

那個瘋瘋癲癲記不起自己名字的拐子明,那個自稱是明崇儼兄弟的方儒,竟然是各方勢力苦苦尋找的龍爺?

明崇儼看到公蠣臉上的錯愕,苦笑道:“我同方儒打交道多年,對他的性格、為人相當了解。他性格多變,城府極深……”他忽然頓住,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重新開口道:“你一定不相信,我同他……同他做了多年的兄弟,卻絲毫不知他的身份。光是這份心機,我自嘆不如。”

公蠣瞠目結舌,滿腦子都是方儒瘋瘋癲癲的樣子。

明崇儼道:“十几年前,我年齡尚幼,他在我父親手下做一個打雜的小吏。他機靈懂事,所以舉家上下都喜歡他。而我當年是個不成器的,不愛讀四書五經,偏偏愛找些妖魔鬼怪、巫术修道的東西來看。父親十分生氣,便讓方儒來勸我。方儒便說,這些東西背地里喜歡就好,不要傷了老人家的望子成龍之心,並順手教我了一手平地生蓮的法术。”

公蠣小聲道:“他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法术,也算厲害的了。”

明崇儼道:“正是,我聽了他的勸,表面上用心做功課,背地里便同他一同探討研習古老的巫术,也不知他從何處得來的法子,對巫术極為了解,御鬼神,施符咒,無一不精。我們兩個無話不說,我父母家人都極喜歡他。你能想象我們當年曾好到什麼程度嗎?”

公蠣看著他。

他嘆了一聲,道:“我們同吃同住,情同手足,他也認了我父親做義父。我知道他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在法术方面有所作為,卻不知道他利用家族優勢,早已暗中籠絡巫教舊部,取代了前任龍爺,將巫教發展壯大。”

這些描述,同方儒說的一樣。只是方儒隱瞞了自己是龍爺的事實。

明崇儼道:“乾封初年,我去湘地黃安做縣丞,他絲毫不計較湘地的苦寒毒瘴,義無反顧地陪同我一起去了。我當時感激涕零,更認定他是好兄弟,卻不知他只是借機在那里籠絡舊部。”

明崇儼對著窗戶出了一會儿神,道:“其間我們倆聯手,治好了刺史之女的病症,清理了湘西蠱毒。”他眼里顯出一絲愧意,“你看,這件事大部分是方儒所為,但功勞名聲卻歸了我。”

公蠣見他如此仗義,更加敬佩,由衷地贊道:“您這份心胸肚量,卻是他所不及。”

明崇儼搖頭道:“他聰明好學,頭腦活絡,這點卻是我所不及的。”沉默了一陣,又道:“那時我年輕氣盛,在他的恭維下,覺得自己很是厲害,對于官府打擊巫教,常常指手畫腳地出主意,並事事都與他商量。”

公蠣心想,怪不得龍爺次次逃脫,原來是你泄的密。卻沒敢說出來。

明崇儼苦笑道:“唉,如今想來,他當時言行也是錯漏百出,只要稍一留心便能發現。比如十年前他外出游歷几個月,回來后大病一場;常與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等,可我竟然一點都不曾懷疑。”

公蠣安慰道:“這事儿如此離譜,哪里會同身邊的人聯系在一起,自然是想不到的。”

明崇儼道:“直到六年前,我因為湘西巫毒一事受到聖上嘉獎,調任洛陽,並奉命直接接管剿滅巫教殘部事宜,他忽然失蹤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但他一直杳無音訊。可是直到兩年前,我抓到了龍爺的一個替身。”

公蠣想起前晚巫琇費盡心思殺掉的那個“龍爺”。

明崇儼道:“龍爺心思縝密,自己藏匿金蟾陣,卻安排了几個替身,替他輪流處理教內事務。我這次抓到的,剛好是個心腹。其間我用盡各種辦法,終于得到了不少有用的線索……”

顯然里面涉及諸多機密,他頓住不講,公蠣也不便追問。

明崇儼停了好一陣,才郁郁道:“我逐條整理這些線索,這才發現方儒與龍爺之間存在千絲万縷的聯系。”他似乎想哭,又做出想笑的表情:“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

公蠣重重地點頭。

明崇儼道:“我不知如何和家父交代,哦,家父對他,視同親生,一直念叨著要我找他回來——我不知如何向家父交代,又不願同他為敵,”他臉上露出羞愧之色,“真是有負于聖上和天后對我重托,對不住那些被巫教殘害的黎民百姓……”

他平靜了片刻,繼續道:“這兩年來,我在剿滅巫教方面,變得不甚積極。因為我實在……實在無法想象,我同方儒兵戎相見的那一刻,該如何面對。所以我便想,只要方儒他不再興風作浪,殘害百姓,我便當他死了罷。”

公蠣滿腦子都是拐子明對自己說過的話,各種真假難辨,也不知如何跟明崇儼講,遲疑了良久,方才問道:“那您如今作何打算?”

明崇儼道:“我知道你和畢岸一直在清剿巫教余孽,可惜我除了提供少許訊息,並未親手相助,致使巫教坐大。如今我身受聖上和天后器重,享盡人間虛名,如何能置身事外,任由洛陽黎民百姓遭受如此大難?”他回頭一笑,輕聲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他語調平緩,波瀾不驚,明明是視死如歸的豪言壯語,卻說得如同家常閑話。

公蠣想要說些贊美的話語,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只覺得自慚形穢,越發顯得自己渺小低俗,良久才憋出一句來:“我能幫上什麼忙?”

明崇儼轉過身來看著公蠣,微笑之中帶著一點無奈,道:“這便是今日我找你的原因。”他的眼睛黑而深邃,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讓人頓感平靜安詳。

公蠣的心怦怦直跳。毫無疑問,他肯定是求自己幫忙的;依公蠣的性格,首先要考慮自己的安危,可是看著他的眼睛,說出來卻是:“但憑明道長吩咐。”

誰知明崇儼看了他良久,眼神卻黯淡了下去,喟嘆道:“算了,我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哪里有資格要求他人?!”

不等公蠣說話,他朝門外一擺手,對守衛在門口的王進道:“你送龍公子回去吧。”又對公蠣道:“離開洛陽,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了。”囑咐王進:“領紋銀百兩,贈好馬一匹,連夜送龍公子出城。”

公蠣反而急了,道:“這怎麼行?”

明崇儼堅決道:“放心,過會儿我見到畢公子,也會勸他離開。洛陽之事,你等參與于事無補,不要做了無謂的犧牲。”

公蠣對他由衷地佩服起來,心中悶悶地想,人家能官至正諫大夫,法术名震天下,原是有這份胸襟氣魄撐著呢。

明崇儼背手而立,道:“我要阻止他啟動金蟾陣。只是金蟾陣一旦啟動,原有的方位已變,下面又凶險異常……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公蠣很想說些鼓勵的話或者一些豪言壯語出來,卻不知如何開口,正在斟酌,一個侍衛急匆匆地進來,同明崇儼耳語了几句。

聲音雖小,卻瞞不過公蠣。侍衛說的是:“流云飛渡蘇媚被巫琇囚于地下金蟾陣,忘塵閣畢岸正前去解救。”

明崇儼說的是:“暗中保護畢岸。提醒他地下凶險,有紅水暗溪,千万小心。”

侍衛點頭,正要退出,又被明崇儼叫住:“當日刺殺胖頭的凶手可找到了?”

公蠣屏住呼吸,凝神靜聽。

侍衛若有若無地瞟了公蠣一眼,聲音壓得更低了:“目前線索顯示,似乎是狐族所為,根源在于胖頭拿了狐族的人骨哨。”

明崇儼微微搖頭道:“不可能,他同狐族江源公子私交甚好。再查。”

公蠣如同被兜頭澆了一大桶冷水,渾身冰涼,大聲叫道:“不!”

明崇儼同侍衛皆是一愣。公蠣瞠目結舌地看著明崇儼,良久才訕訕道:“明道長,我不願做懦夫,願聽候您的差遣。”

明崇儼憐憫地看著他,眼神復雜。

一股熱血往頭上涌來,公蠣挺了挺胸,堅決道:“我願為洛陽黎民出一份綿力。”

明崇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頭,眼中閃出淚光道:“好,你既有此心,我定不負眾望。”抓起茶盅,大聲道:“我以茶代酒,敬龍公子一杯!”說著一飲而盡。

公蠣只覺得熱血沸騰,大聲道:“願唯道長馬首是瞻!”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1:03 PM

(四)

公蠣從明府出來時,已經是六天后的清晨。

天氣涼爽,清風中裹著秋天果子成熟的絲絲甜味。街上一切如故,小販們挑著紅澄澄的大柿子、金黃色的秋梨,還有如阿意臉頰一樣的紅蘋果,正沿街叫賣;各種店鋪、集市依然紅火,討價還價的,說笑的,唱曲儿,一片太平安詳景象。

公蠣靠在濱河天街的一棵大槐樹上,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行動定在今日晚上,七月十四子時,由明崇儼帶領,自金蟾陣虛谷進入,全力搜捕方儒。他的手里,是明崇儼專程繪制的地下方位圖,上面標了一些關鍵方位可能潛藏的危機以及應對方式。

除了明崇儼,還有几個裝扮怪異的人,有和尚、道士、獵戶等,還有一個混混,也不知他們到底有什麼本事。

可公蠣總忍不住心想,要是畢岸在就好了。

明崇儼不愧是聖上欽封的明道長,運籌帷幄,胸有成竹,比公蠣畢岸等單打獨斗要周全百倍。這几日來,他同公蠣等人同吃同住,一同研究對策,分析各種可能出現的法术,並詳細講解方儒的法术特征。

“金蟾陣有三個巨大洞穴,我們需從其一側進入,逐個破壞其布置的法术,確保金蟾不被驚動。”

“方儒善用魘术,所以要盡量避免看他的眼睛。他最為厲害的法器,叫做蛟龍索。一旦被鎖,會五髒俱焚而死。”明崇儼給每個人發了一顆腥臭的藥丸,反復交待:“地下有紅水陣,進入之前,一定要先服了這顆蝕骨丸。”

公蠣將藥丸收了起來,他有避水玨,並不害怕紅水陣。

公蠣確定那晚在離痕別院看到的確實是方儒無疑。他既然能夠順利出入金蟾陣,為何還要送自己半邊避水玨,還托自己拿木赤霄救他?

公蠣不情願地想,自己可能是開啟金蟾陣的重要祭品,否則大名鼎鼎的明崇儼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將他奉為座上客。方儒那半邊避水玨,只是讓公蠣再次返回金蟾陣的一個人情罷了。

這讓公蠣有些傷心。平心說,他對方儒竟然有几分好感。

可惜木赤霄丟失了,公蠣有些沮喪。那晚也忘記問問阿意,她是否撿到——但那晚真的不是做了一個春夢嗎?

此去金蟾陣,也不知能否活著回來。一想到這個,公蠣一會儿激情澎湃,熱血沸騰,一會儿又沮喪不安,戀戀不舍。但看那些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示弱,只有依葫蘆畫瓢說出些豪言壯語來。

替胖頭報仇,在拯救黎民百姓的使命面前,忽然變得微不足道,提起都會讓人覺得不合時宜。可這對于公蠣來說,原本是一等一的大事。若自己死在了金蟾陣中,誰替胖頭報仇?

公蠣覺得自己好像被無形的手推著,除了硬著頭皮上,別無退路。但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公蠣卻說不上來。

公蠣更加覺得孤獨。他想念胖頭,想念畢岸,想念那個動不動就瞪眼睛的阿隼。

除了替胖頭報仇,公蠣還有諸多牽掛。不知蘇媚找到了沒,畢岸這几日一直沒消息,很讓人擔憂;小妖一個人守著流云飛渡,肯定急得跳腳;忘塵閣會不會受到影響,財叔一個人,能否應付得開?還有珠儿,在那個不見天日的棺材古宅里還好嗎?需要送一些銀兩給虎妞,公蠣答應要照顧她的……連那個愛嚼舌頭的李婆婆,公蠣都想走之前要去問個好。

因此,在確保計划万無一失之后,公蠣提出,要回忘塵閣一趟。

流云飛渡和李婆婆的茶館照樣經營,但忘塵閣卻關了門歇了業,因為財叔病了。

公蠣回到后堂,正碰上小妖來送煎好的湯藥。

几日未見,小妖消瘦了許多,原本蘋果一樣的小臉已經變成了尖俏的瓜子臉。

小妖一看到公蠣,頓時雙眼放光,放下藥碗,一粉拳捶在公蠣的胸口上,嘟嘴罵道:“你去哪里了?不回家怎麼也不說一聲?”罵著罵著卻嗚咽起來。

公蠣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一把將她拉進懷里。她的頭發上簪著一小枝新開的桂花,不比丁香濃烈,卻更加清新悠長。

小妖在公蠣的懷里蠕動了一下,那種感覺,真實而溫暖。

李婆婆端著一碗粥進來,明明看到了,偏還半捂著眼睛,嘴里道:“哎喲喲,我什麼也沒看見,你們繼續。”

小妖掙脫了去,想要走開,卻又舍不得,小臉紅紅地站在一旁。

李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公蠣,道:“喲,几天沒見,長本事了。”

公蠣五味雜陳,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憋了良久才道:“李婆婆,小妖和財叔,以后便要麻煩你照料。”

小妖癟了癟嘴,淚珠開始在眼里轉動。

李婆婆卻似全然沒看到,笑嘻嘻道:“你別想逃避責任。你的小媳婦儿,你自己照料。我只照顧財叔。”

小妖嚶嚀一聲,捂著臉哭著跑開。

公蠣如醍醐灌頂,只覺得心尖儿直顫,小聲道:“你別胡說,小妖會生氣的。”

李婆婆不理他,將枯樹皮一般的手放在財叔的額頭上,欣喜道:“燒已經退了,過會儿剛好吃粥。”

公蠣站在原地。李婆婆一邊給財叔擦臉,一邊拖著聲調哼唱道:“赤瞳珠啊赤瞳珠,金土相隨,水火共服。春來發芽,秋來生枝。天上地下,唯獨此珠。”

公蠣搭腔道:“什麼珠?”

李婆婆頭也不回,道:“赤瞳珠。”又哼唱了兩遍,回頭瞥了他一眼,道:“今晚出發?”

公蠣訕訕地“唔”了一聲,小聲道:“你怎麼知道?”

李婆婆得意道:“城里都傳遍了,明道長要帶領洛陽术士剿殺巫教。什麼圓因法師、云道長、王大有,個個法术高强。”瞥了公蠣一眼,不無嫌棄道:“也不知你擠在里面湊什麼熱鬧。”

公蠣也不強嘴,垂著腦袋道:“是,我就是看個熱鬧。”

陽光照射進來,李婆婆伸出手去,讓一個光斑落在手心里:“你看,光線明明存在,卻抓不住。就像真相,明明就在眼前,卻找不到。不過呢,”她的手張開又合上:“有時候,你抓著不放,偏抓不著;松開了放棄了,它卻還在。”

公蠣習慣她那副說長道短的嘴臉,如今見她一副超然世外的禪道,反倒不如如何接腔,蔫頭耷腦道:“婆婆高見。”

李婆婆道:“我編的儿歌,好聽吧?”

公蠣道:“什麼儿歌?”話音未落,便聽到王寶在門口跳著唱:“蟾儿動動,人儿靜靜……”

公蠣愀然變色,驚愕道:“你編的?你知道……”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會的儿歌多著呢。”張嘴唱道:“八卦瓠,八重天,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蹤無影,無生無死;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公蠣心中一動,遲疑道:“之前那個玩具八卦瓠……是你送來的麼……”

李婆婆充耳不聞,一臉自得道:“想當年,我可是我們村小曲儿唱的最好的!”

不顧公蠣的追問,搖頭晃腦重新唱了一遍。

公蠣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追問道:“婆婆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八卦瓠和金蟾陣?”

誰知她瞬間變了臉,將手一伸,極其流利地道:“給錢。財叔病倒,按例要算工傷,東家負責。診費、藥錢再加上這几天的護理費、粥錢,以及耽誤我做生意的折價,一共二兩三錢外加八十七文大錢。”

公蠣悶悶道:“財叔管賬,你衝他要便可。”

李婆婆笑逐顏開,諂媚道:“他管賬,也得你同意呀。這麼說你沒意見?好,成交!剩下几天的照顧,還有剛才的小曲儿,算我白送。”

公蠣哭笑不得。李婆婆站起身來道:“我去瞧一眼我的鋪子。”一扭一扭走到門口,手搭涼棚看天,自言自語道:“陰沉沉的,要下雨了。唉,二龍治水、二龍治水,想一龍治水只怕不行喲。”她忽然回頭厲聲喝道:“活著回來!你要不回來,我就把你的小媳婦賣到鄉下做童養媳!哼,別想著把你小媳婦推給我照顧!門儿都沒有!”

她白了旁邊一眼,掐著腰肢走了。

原來小妖一直躲在門口,兩人看著李婆婆走遠,公蠣撓頭道:“我,我出几天遠門……你照顧好自己……”

小妖眼淚在眼眶打轉,卻如以往一樣伶牙俐齒眼神堅定,豎起眉毛罵道:“別廢話,活著回來!”

據小妖說,畢岸和阿隼這些天並未回來。六日前的晚上,來了一群黑衣人,將忘塵閣封了,說是掌櫃涉及一宗命案,將整個庫房、閣樓翻得亂七八糟,財叔正是那時火急攻心才病倒的;不過前日又過來解了封,昨日才在小妖和李婆婆的幫助下收拾得差不多。

公蠣留意了一下,發現盛放紅殤璃的巫匣不見了,不知是巫琇余黨趁機偷走的,還是被官府收繳了去。但事到如今,畢岸不在,多說無益,便按下不提。

公蠣大聲說笑,同往常一樣捉弄小妖,擠兌李婆婆,同財叔強嘴。

他送了一包銀兩給虎妞,虎妞卻死活不收。她說她能養活自己。公蠣無奈,只好交給財叔,並囑咐小妖定期去瞧一瞧她。

中午飯很簡單,小妖做的,一碟白菜豆腐,一碟八寶咸菜,主食是燒餅和燒糊了的粥。公蠣一邊嘲笑小妖的廚藝,一邊就著咸菜喝了一大碗粥。

傍晚時分,公蠣跟小妖和李婆婆告了辭,腳步堅定地走在街上,他知道小妖躲在門后面看著,卻不敢回頭。

王寶掛著兩吊鼻涕,手中搖著一把新折的桂花,正在滿街瘋跑,他娘便在后面追著喂飯,一邊罵他把桂花樹糟蹋了。

公蠣閃到一邊。王寶卻調皮得緊,經過公蠣身邊,看到公蠣,惡作劇一般將帶著桂花的桂枝儿,兜頭兜臉地丟過來。

細碎的桂花,沾在公蠣的頭發上、衣襟上,發出若有若無的香味,同小妖身上的氣味一模一樣。

公蠣好脾氣地一笑,將那些桂花小心地摘下來,放入荷包。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離約定的集合時間還有一個多時辰,公蠣不想這麼早回去,便在崇業坊明府附近晃悠。

不過崇業坊多是些深宅大院,連個有趣的店鋪也沒有。公蠣沿著幽靜的小巷,一直往前走。待到嗅到濃郁的花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花圃苗木眾多的宣風坊。

等公蠣一抬頭看到孟河苗圃的牌匾,不由心虛,轉身離開。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來。

公蠣的心里很是奇妙,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對于阿意,到底只是一種情欲上的需求,還是真的從心底愛戀——那今日那麼對小妖,又算什麼?

孟瑤嬌柔的說話聲傳來。公蠣止住腳步,心想這個得了癔症的小女孩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希望她的臉快點恢復。

——心底卻有另外一個聲音道:快去問問她關于阿意的情況,她一定有知道的未講出來。

公蠣想,感情總要有始有終,是應該找孟瑤再問一問。

——另一個聲音嘲笑道:什麼有始有終,你不過是貪戀她的身体罷了。你不怕小妖生氣嗎?

各種思緒糾結,擰得像一股亂麻。公蠣把心一橫,正要轉身離開,偏偏聽到孟瑤清脆地叫了一聲:“阿意姐姐,你來啦。”

情欲戰勝了理智,公蠣從花樹的縫隙之中鑽了過去。

才戌時中,孟河竟然鼾聲震天,在門旁的小窩棚里睡得如一攤爛泥。公蠣靈巧地穿過花叢,徑直來到孟瑤的窗前。

孟瑤披著長發,手里舉著一只剛點燃的小油燈,嘴里道:“阿意姐姐,你回來怎麼不找我玩儿?”

公蠣屏住呼吸。周圍極其安靜,除了花木伸縮枝條的聲音和蛐蛐儿的鳴叫,並無其他人聲。

“啪”的一聲,爆了一個燈花。孟瑤忙將燈放下,來到窗前探身往外看去。

公蠣順著牆壁,爬到窗欞之上,倒掛在房屋的檁條上。

孟瑤帶著孩子一般天真的表情,滿懷期待看著窗外:“姐姐快點來呀,我知道是你。”變成骷髏的那半邊臉被頭發遮住,孟瑤笑得燦爛,小臉儿如同花瓣。

空氣中花香濃郁,特別是盛開的丁香沁人心脾,卻決非阿意身上的味道。

看來孟瑤確實得了很重的癔症,不僅僅是中了冥花蠱這麼簡單。公蠣忽然覺得有些瘆得慌,剛扭轉身子,忽然聽到阿意懶洋洋的聲音:“我來啦。”

聲音卻是從孟瑤的背后里傳出來。

秋蟲在呢喃,偶有受驚的蟬儿吱吱啦啦地發出斷斷續續的鳴叫,合著孟河的鼾聲。

但阿意的聲音,公蠣絕不會聽錯。他對阿意的記憶,除了花瓣一樣的嘴唇、奇特的丁香花味道,剩下的便是銀鈴般動聽的聲音了。

公蠣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來,昂起頭朝房間看去。

但房間里只有孟瑤一個人,她依然面對著窗戶,烏油油的秀發全部撥在了前面,几乎將整個臉遮住,而且姿勢十分僵硬,看起來莫名恐怖。

“啪”的一聲,又一個燈花爆開,燈頭猛然往上一竄,發出一縷青煙。

青煙繚繞著,慢慢凝成一支筆的形狀,猶如被一只無形的手握著,在對面的牆壁上作起畫來。

白色的牆壁上,隱隱出現一道門,門上還有個把手。

青煙凝成的筆消散在空氣之中,牆壁上的畫變成了一個真實的門。公蠣屏住呼吸,一眼不眨。

輕微的吱呀一聲,門竟然開了!

門后是黑漆漆的一片,猶如一個無盡的黑洞。一個若有若無的黑色影子走了出來。

影子人!

若不是影子人又一次出現,自己几乎忘了曾經看到過類似的影子人。但這個影子人的体態舉止同上兩次完全不同,下巴微仰,腰身挺拔,依稀便是阿意。

影子阿意一步步朝孟瑤走去,笑道:“想姐姐了吧?”

公蠣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句話,並非影子阿意發出的,而是從孟瑤的位置發出。

公蠣勾回腦袋。

的確是孟瑤在說話,但說話的卻不是她對著窗外的那張臉,而是后腦勺——她的后腦勺,竟然還隱藏著另外一張臉,青面獠牙,五官錯位,上面長著短粗的黑毛,比夜叉還要丑上百倍。

影子阿意張了張嘴,孟瑤的后臉說道:“几天沒見,阿瑤你又長高啦。”

孟瑤的前臉羞澀道:“我們倆一樣高。”

同一個人,前后兩張嘴巴一應一和。公蠣竭力咬緊牙關,才沒有放聲尖叫。

影子走到孟瑤跟前,兩者合為一体,青面獠牙的后腦勺臉漸漸扭動到了正面,而原本的正臉卻成了后腦勺。

孟瑤,不,怪物伸展了一下身体,身姿挺拔,胸脯高聳,正是阿意。

怪物咧嘴笑道:“你想去哪里玩儿?”長長的涎水滴落下來,但聲音依然清脆。

孟瑤聲息漸漸弱了下去,囈語道:“唔,你說去哪里就去哪里……”

怪物道:“困了吧?你先睡一會儿,我在這里守著你。”它走到床前,將被子卷成一個人在里面熟睡的樣子,輕輕地拍了拍空被筒:“好乖,快睡吧,姐姐今晚帶你去個好玩儿的地方。”

公蠣僵直地看著。

怪物將孟瑤的妝奩匣子倒扣過來,從下面摳出一個一寸來高的黑色瓶子,熟練地打開,自行扒開頭頂的頭發,滴了几滴上去。

魂牽夢縈的丁香花的氣味彌漫開來。可是公蠣第一次對“魂牽夢縈”這個詞感到惡心。

它的臉開始變化,五官漸漸調整到正常的位置,臉上黑毛褪去,黑黃的尖牙變得整整齊齊,肥厚的嘴唇成了嬌嫩的花瓣紅唇。

它拿著鏡子照了照,似乎不甚滿意,將玉瓶之中的液体滴了一滴到嘴巴里。

原來的怪物不見了,一個有著粉紅色花瓣一樣的嘴唇,明亮中帶著几分挑釁和嘲弄的黑眼睛阿意,出現在公蠣眼前。

身上沾染的桂花,即使在丁香如此濃烈的香味之下,依然頑固地保持著自己的一脈清雅。公蠣在《巫要》上看到的一段內容忽然一股腦地涌現出來:雙生子于母体時,因未能同時發育,一胎被另一胎吸收甚至吞噬,易生怪胎,或三足或並趾……若巧逢腦部殘留,寄生于活胎之內,則為人傀,面目猙獰如同惡鬼,用于修煉法术,事半功倍……

阿意已經不見了,不知她去了哪里。公蠣吊掛在房梁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直到身体酸痛,才艱難地下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1:04 PM

(五)

回到明府,已經誤了約定的時間,明崇儼等已集中完畢,只等公蠣。

共十個人,除了明崇儼,公蠣,一個神態傲慢的瘦道士,明崇儼叫他云道長;一個彌勒佛一樣的胖頭陀,法號圓因;一個刀疤臉獵戶,叫王大有;一個四十多歲左右的矮胖子,滿嘴髒話,名字叫做郭袋,身上叮叮當當佩戴著十數種護身符,什麼觀音菩薩、彌勒佛、桃木手串、黑玉貔貅,甚至還有一顆長長的虎牙,俗不可耐;還有一個面目黝黑、神態冷淡的老鐵匠,年紀五十上下,腰里別著一個小皮口袋,里面放著錘子鐵鍬等各種打鐵工具,卻是今日新來的,明崇儼介紹說他叫鐵鍾,言語之間對他頗為敬重;另有王進帶著兩個侍衛。

明崇儼將十人分成三組,他、胖頭陀、王進一組,云道長、公蠣、矮胖子一組,另一組是老鐵匠、刀疤臉和兩個侍衛。

矮胖子聽了卻不依,叫道:“奶奶的,我不愛看臭牛鼻子的臉色,換人換人!我跟鐵大一組!”自行站到老鐵匠身邊,推了刀疤臉到公蠣這組。云道長哼了一聲,極其無禮地瞥了一眼公蠣,傲慢道:“這個廢物,我不要。”

若往日,公蠣早暴跳如雷了。但今日公蠣無心爭吵,而且畢岸既然不在,分到哪組原是無所謂的。公蠣瞧也不瞧云道長一眼,也走到老鐵匠身后,矮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褪下手腕上一串桃木珠子塞給公蠣,挑釁一般斜眼看著云道長,嘴里道:“來來來,哥哥護著你。”

如此一來,第二組只有云道長和刀疤臉,只好又調了一個侍衛過去。

理清這些,已經亥時中。明崇儼給每人發了一張簡易的示意圖,再次交代道:“時間緊迫,下面新老陣法交錯,異常凶險,我們下去后分頭行動,掃清方儒布置的機關。”

矮胖子又罵起來了:“媽的,這什麼鬼圖?老子看不懂。”說著將圖一扔。公蠣感念他剛才仗義,便替他收了起來。

明崇儼道:“祭祀的最終儀式,需在心髒位置正中舉行。我們唯一了解的參照物是祭壇周圍有三個一模一樣的山洞。必須找到這三個山洞之一,再想辦法于在明日午時前趕到這里,阻止方儒以祭祀喚醒金蟾。午時前,切記!切記!”他指著其中一個標出的紅色圓圈,圓圈上還帶著兩個箭頭,“這個是祭壇的大致位置,共有三條通道可通向祭壇。”

刀疤臉問道:“可有山洞內結構圖?”

云道長翻著白眼搶白道:“若要有內部結構圖,還請我們來做什麼?”胖頭陀只在一旁嘿嘿嘿嘿地笑,而老鐵匠一副冷漠的樣子,對這些爭吵充耳不聞。

公蠣覺得,濫竽充數這個詞,簡直就是為自己量身定制。此時此刻,除了慚愧、無助,還有强烈的孤獨感,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想念畢岸和阿隼。

明崇儼道:“沒有。我曾下去探過,但金蟾陣下,方位錯亂,時有移動,因此大家只能依靠經驗,便宜行事。”

矮胖子拍著腿大罵:“他媽的這該死的巫教,傳個教做個法便是了,啟動什麼金蟾陣!反了天了!害的老子儿子過生日都不能陪他!”

明崇儼微微笑道:“原來明日公子壽誕,恭喜恭喜!”對旁邊一個仕女道:“明日一早,准備一份同上月盧翰林家女儿三歲壽宴一樣的壽禮,送到城西飲馬庄郭府上。”

姓郭的矮胖子嘴里雖然仍罵罵咧咧的,眼圈卻紅了。公蠣對明崇儼的這份周到,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崇儼繼續道:“金蟾陣需于今晚子時進入。我這兩年來反復推演,今晚子時,虛谷將有縫隙,可以進入金蟾陣內部。但只有一刻工夫,所以大家行動務必要快。”

矮胖子又忍不住了,叫道:“虛谷是什麼玩意儿?”

云道長更加用力地哼了一聲,給所有人展示了一下他長著鼻毛的碩大鼻孔。

胖頭陀搖著扇子,笑眯眯道:“虛谷麼,顧名思義,就是陣法之中位置較低處,可有形可無形。”

矮胖子沒有再說髒話,嘟嘟囔囔道:“還是不懂。”

明崇儼給每人配發了繩子、特制的火把等工具,還有一些急救的藥物,又問:“各位可要選擇什麼合手的兵器?”其他人皆搖頭不用,公蠣左右看看,見擱架上有一把銀柄匕首,便順手拿了,插在腰間。

布置完畢,已將近子時。眾人出了門,站在廳堂之外的台階上。

不知何時起了薄霧,在人臉前飄飄忽忽,感覺不甚舒服。不過天色還算明亮,上弦月滿,像在西邊天空上掛了個紅色的鴨蛋黃。矮胖子喃喃道:“媽的,這巫教可真會選時候!今儿七月十四,馬上鬼門大開,偏偏出現血月!”

眾人仰天看去。月亮越發紅了,邊界變得模糊,像一個長滿了刺的熟透的野果子。

明崇儼輕聲道:“便是再凶險,我輩也義無反顧。”

公蠣不禁肅然起敬,忙收了收心神,緊跟在老鐵匠身后。

明崇儼拿出三張剪紙,對著輕輕一吹:剪紙落地,變成一輛雙轅轎式馬車,兩匹高頭大馬皮毛發亮,蹄子在地面上發出有力的叩擊聲。

公蠣等人本來要上車,卻被云道長搶先了一步,矮胖子揮拳要扑上去,被公蠣和老鐵匠拉住了。

明崇儼道:“一組一組來。”依法炮制出第二輛馬車來,公蠣等人緊隨而去。

馬車是全封閉的,連個透風的窗口也沒有,如同棺材。車篷內壁上畫滿了奇奇怪怪的符號,頭尾處還貼著兩張黃裱符。公蠣見怪不怪,矮胖子卻好奇不已,到處亂摸,並用手指跟著描畫:“媽的這是什麼玩意儿?曲里拐彎的,比我儿子畫的還難看。”

侍衛回道:“這是入冥咒。”

矮胖子看他年輕,心中不大相信,衝著老鐵匠擺出一個笑臉,套著近乎道:“我們四個之中,當屬鐵大最强。鐵大說說看,這是什麼玩意儿?”

老鐵匠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他說得沒錯,入冥咒。”

矮胖子大咧咧說:“有什麼鬼用?”嗤地將車尾的符咒撕了下來。

公蠣一驚,但看車依舊走得平平穩穩,便未發話。矮胖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吐了點口水,將符咒粘貼回原處,嬉笑道:“鐵大,我知道你向來不問世事,這次怎麼出山了?”

老鐵匠理也不理。矮胖子討了個沒趣,卻毫不在意,轉而用胳膊肘捅捅公蠣:“喂,你小子怎麼啦,蔫頭耷腦的?”

公蠣打起精神道:“沒事。”

他聳起鼻子嗅了嗅,猥瑣地朝公蠣胯間輕踢了一腳,笑嘻嘻道:“有桂花油的香味。成親了嗎?”

公蠣道:“沒有。”又糾正道:“不是桂花油,是桂花。”他的荷包里,放著從王寶那里得來的桂花。

矮胖子嘴里嘖嘖有聲,衝老鐵匠嚷嚷道:“這還是個毛沒長全的呢。明道長怎麼選的人?像我們這種成家立業,已經有了傳宗接代的,去才合適嘛。”

老鐵匠面無表情,但眼底分明閃過一絲沉重。公蠣見他兩人雖然舉止粗鄙,但心底卻善良,忙道:“有家有室的,更要活著回來,老婆孩子都在家等著呢。”

矮胖子衝他一擠眼儿,道:“有沒相好的?”

公蠣想起小妖豎起眉毛罵人的樣子,揉了揉鼻子,嘿嘿笑道:“這個麼,反正我們都得活著回去。”

矮胖子衝他肩頭砸了一拳,笑道:“這樣就對啦。別他媽像個娘儿們一樣。”他緊了緊褲腰帶,氣哼哼道:“好不容易碰上個太平盛世,老子還指望著儿子孫子給送終呢,可不能讓一群邪教給禍害了。”

公蠣正點頭附和,車子忽然一晃,矮胖子剛才撕下又貼上的那種符咒騰地著起了火。

急忙去扑,已經來不及了,馬車燒出黑黝黝一個大洞,一明一暗的小火焰不斷往四周蔓延。

伴隨著老鐵匠的“跳車”的招呼聲和矮胖子“媽的這個車是紙糊的”的破口大罵,四人直直地墜了下去。

黑暗之中,不時有伸出的樹枝、凸出的山石划拉碰撞,伴隨著矮胖子長長的嚎叫在耳朵邊回蕩,足有一盞茶工夫,公蠣噗通一聲跌落在一個好似泥潭的地方,淤泥直接沒過口鼻,扑騰了半天才鑽出來。

公蠣將又腥又臭的泥沙吐干淨,閉眼適應了片刻,一睜眼便見不遠處兩只腳只露出個鞋底,正在扑騰,忙一個猛子扎過去,將他拔蘿卜一樣拔了出來,卻是矮胖子。

公蠣又叫:“鐵匠大哥!”對面冒了几個泡泡,老鐵匠鑽了出來,一手還拉著那個已經摔得暈頭轉向的年輕侍衛。

四人會合,頓感安心不少。

老鐵匠點燃火把。這是狹長的縫隙,上上下下的土層里全是漚朽了的樹枝、枯木和將近沙化的山石,下面可能原本是一攤死水,逐漸被朽木填滿,這才變成了泥塘。味道自然也十分銷魂,刺激得眼睛几乎要流淚。

矮胖子“呸呸呸”吐了半天,頂著一張糊滿污泥的臉,又罵罵咧咧起來:“這他奶奶的什麼鬼地方?鳥不拉屎的,連個鬼影子也不見。”又衝公蠣致謝:“多謝兄弟,要不是你把老子拔出來,老子得變泥鰍啦!”

有他插科打諢,氣氛頓時輕松下來。老鐵匠找到一處稍微硬實的平台,將耳朵貼上去聽。

公蠣豎起了額上的細鱗,發現縫隙之中有十分細微的風流,便建議道:“我們順著縫隙往里走。”

四人沿著泥潭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往縫隙深處走去。老鐵匠在前,矮胖子第二,公蠣和侍衛在后。

縫隙時窄時寬,地下的淤泥剛剛沒過腳面,還算好走。矮胖子又開始叨叨起來:“這玩意儿,跟老子家的稻田一樣,不知里面有沒有小魚儿、小泥鰍。”

公蠣玩笑道:“老郭要不你再回去跳泥潭里摸一摸,我們過會儿便在這里打個牙祭。”

矮胖子嘿嘿笑道:“等這件事儿完結了,請你們去吃我家里養的稻田禾花魚,老子親自下廚。鐵大你也別繃著,”回頭衝著公蠣和侍衛道:“約好了啊……”忽然轉過身一扑,跳到公蠣身上,雙腳縮起,整個身体都掛在公蠣身上,差點沒把公蠣給勒死。

老鐵匠皺了皺眉,十分冷淡道:“沒有耗子。”

矮胖子這才下來,驚魂未定道:“嚇死老子了!”

原來他竟然怕耗子,而且是真怕,公蠣揉著脖子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矮胖子小眼睛滴溜溜轉了好久,確定沒有耗子,松了一口氣,轉頭對著公蠣道:“老子什麼都不怕,就怕這毛茸茸的小玩意儿!老子……”他忽然停住,笑容僵在了臉上。

公蠣心情輕松了許多,笑道:“好,你不要舍不得……”只聽矮胖子大聲叫道:“小侍衛呢?”

公蠣回頭一看,剛才緊跟在自己身后的侍衛,不知何時不見了。

公蠣扯著喊了几嗓子,卻不見有人應。老鐵匠道:“你們倆站在這里別動,我回去找一找。”他便是救人,口吻也是極其冰冷,不帶一點感情。

公蠣遲疑了一下,矮胖子滿不在乎道:“這家伙不定是被臭氣熏暈了,還是我去扛回來。”說著撥開公蠣,往回走去。

氣流忽然有一絲輕微的震顫,接著只見昏暗的光線之下,隱約出現一個氣泡一樣的光暈。眼見矮胖子抬腳即將走入光暈之中,公蠣心中一動,叫道:“等等!”

而老鐵匠已經出手,一把拖了他回來。矮胖子的褲子活生生少了一塊,剛好便是碰到光暈的地方。

老鐵匠叫道:“是光髓,快走!”一把拉住公蠣和矮胖子,發足狂奔。

穿過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狹長裂縫,三人來到一處相對寬闊的石室。

老鐵匠半弓著腰,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矮胖子在公蠣肩上一拍,道:“老子又欠你一個人情!”接著摸著肚子上被剛才穿過縫隙時划拉的血道子,氣急敗壞道:“光髓是什麼玩意儿?還能吃人?”

公蠣躊躇了一下,道:“不是吃人,是能讓人消失,或無端轉移至他處,死活未知。”公蠣看過的那些書中,有几章是關于奇異地脈的記載,其中一段,便提到地下洞穴之中,存在一種透明水泡狀物質,活物觸之,即刻消失不見,曰“光髓”。

矮胖子嗤道:“什麼鬼玩意儿!”公蠣自己說完“死活未知”四個字,忽然想起李婆婆唱的小曲儿,不覺哼了出來:“八卦瓠,八重天,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蹤無影,無生無死……”

老鐵匠倏然轉回了頭,厲聲道:“再唱一遍!”

公蠣嚇了一跳。矮胖子忙打圓場:“鐵大,你別嚇唬晚輩。”又轉過來道:“這曲儿,有几分鬼花婆婆的風格。來,再唱一遍聽聽。”

公蠣將整首儿歌唱了一遍,包括后面那段“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矮胖子拍手笑道:“我說鐵大,這事儿就該鬼花子出馬,這死老婆子躲清閑,這麼些年也不露個頭。”又問公蠣:“你從哪里聽來的?”

公蠣老實道:“隔壁茶館一個老婆婆,隨便哼的。”但心里卻詫異万分。

老鐵匠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麼,忽聽“轟隆隆”一聲悶響,接著大大小小的砂石泥塊滾落下來,前后的縫隙都被堵上了。

火把被打滅了,三人背靠背站著,各自護住腦袋,頭頂的砂石嘩啦啦掉落,塵土飛揚,讓人睜不開眼睛。

若是公蠣一個人,他有把握從泥土之間的縫隙中鑽出去,但如今還有老鐵匠和矮胖子,無論如何不能不仗義。正在胡思亂想,只聽矮胖子發出一聲怒吼,一腳將公蠣踹翻到地。

公蠣揉著生疼的腿窩,怒道:“做什麼你!”但聲音早被“轟隆隆”的聲音掩蓋了,空氣在震顫,頭發絲“劈里啪啦”直響。接著只覺得頭頂一緊,似有一塊巨大的黑云壓了過來,公蠣下意識一縮腦袋。

老鐵匠飛快又點了個火把。碎石亂飛,周圍的空隙馬上被砂石填滿,只剩下三人站著的中間磨盤大的空間。

公蠣爬起來,卻撞到了頭,定睛一看,原來上面滾下來一塊足有上千斤重的巨石,矮胖子扎著個馬步,正死死地托著。他眯眼看公蠣起來,喘著氣道:“快幫老子吹吹左眼,迷眼了。”又咬著牙得意道:“你們倆各救老子一回,這回輪到老子救你們了。”

公蠣心想怪不得明崇儼請了他來,原來他天生神力。見他如此好玩,幫他吹了眼睛,笑道:“好,那我們扯平了。”伸手幫他一起頂著,疑惑道:“見了鬼了,這地方怎麼會坍塌?”

老鐵匠黑著臉道:“這是搬山之术。”

原來不是自然災害,而是有人施法。看來從他們一進入山洞,同巫教的斗法便開始了。

老鐵匠取出個黑不溜秋的小鐵錘,左敲敲右敲敲,又把耳朵貼在地面上聽。

如此形勢之下,矮胖子還有心開玩笑,上氣不接下氣道:“鐵大,我看你功力減退不少啊。聽個地脈,還需要敲這麼久?”

聽脈,是鐵匠行當的基本功。一個功力深厚的老鐵匠,對打造的兵刃只需要在耳邊輕叩,便能判斷火候、配比、打造時日等。鐵利庄將法术同鑄造冶煉技术相結合,對聽脈更是運用得出神入化。

情況越來越不妙。上面的泥沙還在傾瀉,矮胖子臉漲得通紅,兩人已經不敢開口,唯恐稍一分神便支持不住。

又一聲沉重的響聲,巨石往下一壓,矮胖子的腰帶啪地斷了。公蠣鉚足了勁叫道:“鐵大你來,我挖個洞出去!”

老鐵匠不理,道:“就是這里了。”拿出一把小鐵鍬,飛快地將公蠣身后的淤土挖到一邊,一邊挖一邊加固,以防坍塌,然后拿出一根三寸長的圓帽鐵釘來,沿著公蠣的腳邊,畫了一個月牙形,道:“我數三下,你們倆一起松手,從該處跳下。老郭把你的肚子收一收。”

這下面分明是厚重的岩石,如何跳下?但公蠣已經喘不過氣來,唯有點頭。矮胖子憋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我試試。”

老鐵匠拿起鐵錘,沉聲道:“一,二……三,跳!”一錘下去,岩石照著划痕塌了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公蠣如同泥鰍一樣滑了下去,矮胖子郭袋身手同樣敏捷,但他比公蠣和老鐵匠要胖得多,卡在了肚子處;受他肚子影響,公蠣和老鐵匠則卡在了肩膀處。

石頭正在嘎嘎響著壓頂而來,眼看矮胖子的大圓腦袋就要變成個肉餅,老鐵匠飛快甩出一個鐵釘來。原來是剛才的圓帽三寸釘,它一離開老鐵匠的手,一下子變得有三尺長,剛好支在巨石之下。

巨石搖晃了几下,停止了下墜。三人又是收腹又是吸氣,終于幫助矮胖子把肚子按了下去,一齊跌了下去。下面雖深,幸好有藤蔓樹枝遮擋了几下,倒沒摔壞。

公蠣揉著屁股爬起來,一睜眼便驚呆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1:05 PM

(六)

這是個半圓形洞穴,綠草如茵,繁花遍地,藍色、紫色的花朵帶著點點熒光,如夢如幻,便是不打火折子,也絲毫不影響視力。

矮胖子捧著肚子,砸巴著嘴道:“他娘的,這是哪儿啊?”

老鐵匠面無表情,低頭整理著他的錘子和釘子。矮胖子拍著圓滾滾的肚皮,用手肘捅捅他:“對不住哈,害你損失了一顆玄鐵釘。喂,你看看,這里怎麼這麼多喇叭花?”

老鐵匠頭也不抬道:“大凶之地,才出妖異之像。”

矮胖子又轉過頭來,對公蠣擠眉弄眼道:“下次叫上你的小娘子來這儿踏春約會,可比城外洛水湖畔好多了,又沒人打擾,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公蠣活動著手腳,胡扯道:“好,等我八十了,就帶她來,兩人直接往這儿一埋,也算尋得一處好墓穴。”

矮胖子哈哈大笑,將洞頂的泥土震得扑簌簌往下掉。

老鐵匠忽然歪了歪頭,一個箭步朝前衝去,伸手一探一抓,只聽“刺啦”一聲,手里多了一塊布;接著一個鷂子翻身回跳回來,吼道:“閃!”而公蠣已經感覺到腳下的變化,抓住矮胖子的肩頭,身子一擺一拖,兩人滑出半丈來遠,緊貼石壁站著。

剛才三人站立的地面漸漸沉陷,冒出一連串的水泡來,如同沼澤。公蠣摳出一個石頭丟了進去。石頭吱吱冒著熱氣,四分五裂,很快化為齏粉。

矮胖子抹了一把汗,喃喃道:“好他娘的險!真是處處陷阱。”

公蠣越發佩服老鐵匠,道:“多虧鐵大提醒。”話音未落,忽覺頭頂一陣風,正要抬頭看,老鐵匠忽然飛起一腳照著矮胖子的屁股狠狠踹了出去,道:“走!”

公蠣同矮胖子緊挨站著,他這麼一踹,兩人一同超側面的石壁撞去,只覺得腦袋一暈,鑽入了隔壁一個山洞之中。

一個灰衣男子正低頭敲打,一看到公蠣和矮胖子,表情一滯,閃身往后跳去。

他的衣襟少了一塊,撕痕尚新。

矮胖子一個蛙跳扑了上去,將他整個壓在身下,罵道:“我說老子怎麼這麼倒霉,原來是你小子搗的鬼!看老子不壓死你個鬼鬼祟祟的臭玩意儿!”

公蠣認出來了,這個男子,正是那晚在鷹嘴潭見過的巫教禁公尹獲。他連忙護在矮胖子身后,以防尹獲突然出什麼陰招。

兩個石洞之間的隔斷消失了,老鐵匠出現在公蠣身后。

尹獲如同見鬼了一般,表情極其驚恐,忽然將腦袋一縮,矮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面之上,只有那件撕破了的衣服。矮胖子恨恨地踩了几腳,道:“他媽的,逃得倒快!”

公蠣心中一動,不由看向老鐵匠。

老鐵匠臉色越發難看,冷冷道:“他是我鐵利庄的外家弟子。”所謂外家弟子,是指鐵氏外嫁女的后代。

矮胖子跳起來道:“我說呢,這家伙也一身鐵匠打扮!鐵大,這事你得負責,好歹要清理一下門戶。”

老鐵匠哼了一聲,未置可否。公蠣忽然后怕起來。他見識過巫教新任頭目的法力,若不是今日碰巧同老鐵匠一組,剛好遇到的是對老鐵匠極為忌諱的尹獲,或許他們早已葬身石縫之中了。

這個山洞雖美,終歸不是久留之地。老鐵匠拿出地圖,看了一陣,卻只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

矮胖子煩躁道:“媽的,這地方跟個馬蜂窩一樣,一個接一個的山洞挨著。”

公蠣忽然想起玲瓏那間被燒毀的桃林古宅,似乎也是這樣的結構。這種布局,若要能夠跳出圈外看,一目了然,很好突破,但身在其中時,四面都是牆壁,只能如無頭蒼蠅般亂闖。

三人不敢輕舉妄動,唯有背靠著背往對面縫隙處移動。

地面忽然震顫了一下,依稀聽到一聲慘叫,似乎從地下發出。公蠣屏住呼吸,趁兩人不備,探出分叉的舌頭。

聲音是從四面八方傳來,嚎叫中夾雜著翻滾踢打聲,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惡斗。

老鐵匠沉聲道:“在下面!”

矮胖子卻叫道:“在上面!是臭牛鼻子!”公蠣側耳細聽,指著右邊道:“不對,是在這邊!”老鐵匠臉一沉,道:“別爭了。”

三人面面相覷,心中都是一驚。

八卦瓠啟動了。無上無下,無左無右。

花朵歡快地搖動著,越來越亮,每一朵花蕊都像一顆小小的蠟燭頭,發出藍瑩瑩的光。

老鐵匠伸出一腳將一顆花踩得稀爛,從皮囊之中抽出三條髒兮兮的手帕,甩給公蠣和矮胖子:“蒙上眼睛,免受干擾。”

矮胖子聳著鼻子嘟囔道:“一股子鐵鏽味儿。”嘴里說著,還是老老實實將眼睛蒙上。

三人背靠背站著,公蠣張開鱗甲,收集著空氣中最微弱的震顫。哭嚎聲已經越來越微弱,但可以基本確定,聲音是從下方傳來的。

老鐵匠反應更快,輕聲道:“腳下。”

公蠣昂起腦袋,小聲道:“有風。”有風則意味著出口。

矮胖子卻單腳跺了跺地,驚恐道:“有耗子!”只聽吱吱聲不絕于耳,公蠣褲管一緊,一只毛茸茸的東西鑽了進來。接著只覺得頭頂、肩上,無數只耗子鋪天蓋地地涌來,咬衣服,鑽脖子,一只小耗子甚至往公蠣的鼻孔里鑽,被公蠣分叉的舌頭一卷,囫圇吞了下去。

還來不及惡心,矮胖子那邊早已炸了,聽響動如同皮球一樣跳起落下,卻强忍著不叫出聲,唯恐一張嘴巴耗子便鑽了肚子里。

公蠣不怕,但渾身上下爬滿耗子的感覺實在令人忍無可忍,更何況是數千數万只耗子一同磨牙一同發出吱吱的叫聲,簡直是地獄。公蠣一把扯開眼罩,將耳朵堵上。

但一睜眼,公蠣又覺得自己錯了。三人竟然是倒立著的,腦袋朝下懸空,距離地面足有一丈高;每人身上都掛滿了耗子,像穿了一件肥厚的皮毛大衣,矮胖子已經成了個扁圓的球狀。

陸地為下的慣性讓公蠣不由自主想顛倒過來,稍微一搖晃,頓時頭暈目眩,站立不穩,一只耗子鑽進了公蠣的鱗甲之下,狠狠地咬了一口,公蠣發出一聲慘叫。

矮胖子已經顧不上耗子鑽不鑽嘴巴,慘叫聲比公蠣聲更大,他抱著腦袋捂著臉,雙手上掛的老鼠猶如糖葫蘆一樣,還帶著血跡。

一時間猶如鬼哭狼嚎,整個山洞都在震顫。

看似漫長,其實從耗子進來到公蠣被咬,不過兩三句話的工夫。老鐵匠那邊,一邊抖摟著身上的耗子,一邊點燃了火把揮舞,並試圖幫助矮胖子。但如此密集攻勢之下,任你什麼法器都施展不開手腳,火把很快被前仆后繼的耗子們扑滅,並發出一陣腥臭的焦糊味道。

再耽誤下去,三人會被耗子活活吃掉,公蠣打了一個寒噤,搖身一變化為原型,猛地探出舌頭,發出嘶嘶的恐嚇聲。身上的老鼠收到驚嚇,紛紛墜落。

老鐵匠一個跳躍,抖摟掉身上的耗子,伸手去幫矮胖子,兩人共同終于將矮胖子臉上的耗子扒拉下去。他露出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嚎叫起來,嚎的卻是:“老子最怕這些玩意啊。”

而老鐵匠身上瞬間又被耗子爬滿,他衝公蠣叫道:“撒豆成兵!法門!”

公蠣一激靈。撒豆成兵之术,但是法門在何處?如今鋪天蓋地都是耗子,莫說要找法門,睜眼都極其困難。

媽的,你們都欺負老子!胖頭被殺,蘇媚被擄,畢岸下落不明,為何老子想過個尋常百姓的生活都如此之難?

公蠣忽然怒了,他發出一聲長嘯,身体忽然暴漲,周圍的耗子吱吱叫著躲過公蠣,卻更猛烈地朝矮胖子和老鐵匠攻擊,特別是矮胖子,似乎耗子也知道他害怕它們,直接上去將矮胖子堆成了一座小山。

矮胖子已經站不起來,滿地打滾,老鐵匠那邊也狼狽不堪。公蠣怒火中燒,尾巴一掃一卷,將矮胖子拉了過去,然后噗地一口氣吹過去。

耗子們燃燒起來,“劈里啪啦”地響。公蠣咬牙切齒,伸手將老鐵匠拉了過來,又一口火噴出。

耗子們終于開始失控,相互之間撕咬起來。公蠣哈哈大笑,看著一條長長的螭龍護著老鐵匠和矮胖子,眼睛通紅,口里冒火,端的是威風凜凜。

什麼狗屁法門,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便是氣勢上的碾壓和力量上的蠻橫。公蠣准確地噴出一條條火舌,看著那些招人厭煩的耗子們一顆顆變成了炒豆子。

山洞旋轉起來,老鐵匠和矮胖子趔趔趄趄,拼命貼著石壁才不至于跌倒。公蠣冷笑起來,一口火噴出去,怒喝道:“出來!”

那些亮閃閃的花草不見了,地面上灑滿了金黃的豆子,對面石壁上之上,一個人形漸漸顯露出來。公蠣一甩尾巴,將他從石壁上拉下,摔了個狗趴。

他比矮胖子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甚,渾身上下無一塊好肉,尤其是臉上,一張黑臉全是被燒起的大水泡,只痛得滿地打滾,卻不敢抓撓。

公蠣得意地看了一眼矮胖子,等著他誇張地贊揚自己。矮胖子卻沒說話,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大張著,目瞪口呆地看著公蠣。

公蠣異常冷酷,盯著那人的眼睛:“無常信使潁中!你的法术破了!”

潁中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瞳孔突然放大,就地儿蠕動著往后挪了几下,保持著驚恐的姿勢,七竅出血,再也不動。

他的瞳孔之中,映出一條巨大的雙頭怪蛇。不對,是一條螭龍,那個人已經從螭龍身上掙脫下來,如影子一般可以自由移動。

公蠣哈哈大笑,手一揮,螭龍騰空而起,尾巴甩出,潁中藏身的石壁嘩啦啦塌陷,露出另一個山洞來。

渾身是血的云道長握著一把寶劍,扎著一副防御的姿態;他身后地面之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血跡,兩具屍体一具只剩一副骨架,另外一人被咬得面目全非,依稀看得出是刀疤臉王大有。

公蠣哆嗦了下,一搖身,重新化為人形。

果不其然,云道長一行比起公蠣等人更慘。他們直接遭遇了紅水暗溪,雖然勉强生還,但刀疤臉與跟隨的侍衛受傷嚴重,之后經歷了迷路、被稻草人圍攻等,闖入了一處擺滿棺材的洞穴,又在此處遭遇耗子群,云道長尚且自保,但刀疤臉與侍衛体力不支喪命鼠口,若不是穎中突然改向襲擊公蠣等人,只怕連云道長也十分危險。

公蠣越發忐忑。這一路走來,處處留心,卻沒有發現畢岸的蹤影,也沒有任何留下的記號或者痕跡。六日前在明府,公蠣明明聽到說畢岸為救蘇媚下來了金蟾陣。

老鐵匠和矮胖子將身上几處稍大的傷口包扎了一下,幸虧都不是致命傷,並無大礙。但一個時辰不到,折損了三條人命,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好受,默默地撿了一些石塊,將刀疤臉和侍衛的屍体就地儿埋了。

矮胖子頂著一臉的血痂子,搬來一塊大石頭壓上去,喃喃道:“刀疤兄弟,我們雖然不熟,但也算有緣分。你放心,你的妻小包在老子……我身上。我要能回去,每年給你燒金山銀山……”又念叨侍衛:“年輕娃娃們,就不該跟著下來!……”

云道長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朝著刀疤臉的墳拜了拜。

那張草圖,並無任何用處,因為根本不知道目前所處的方位。不過聽云道長講,他們當時到達的山洞,除了這條,還有另外一條縫隙。四人商議了一番,認為既然此處走不通,不如返回選另外一條。

說走便走。云道長帶路,老鐵匠押后,大家小心翼翼,穿糖葫蘆一樣穿過五六個形狀各異的山洞,走了足有大半個時辰,終于來到云道長所說的地點。

這個山洞較大,頂部高而空曠,垂下的藤蔓和樹木根須纏繞拉扯,如同蛛網。

地面之上,有條清澈的溪流,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矮胖子躡手躡腳,試探著往溪流前走。公蠣叫道:“別去!是紅水!”

矮胖子忙退回來,拍了拍公蠣的肩,道:“多謝兄弟!”說著眼睛往云道長臉上一溜。

云道長卻不改傲慢,照樣用鼻子哼了一聲,道:“這邊走!”帶頭朝隔壁那條狹窄的縫隙走去。

矮胖子緊隨其后,剛走了几步,云道長忽然停下,擺了擺手。四人安靜下來。

人的說話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正朝著這邊而來。

矮胖子大喜,叫道:“是不是明道長他們?”他聲音洪亮,在空闊的山洞里形成一個强烈的回音。

四人連忙退回到山洞,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是不是明道長他們?”四個人魚貫而出,出現在公蠣等人面前,四目相對,大家都驚呆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1:07 PM

(七)

出來的四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云道長、矮胖子、公蠣和老鐵匠,殘破髒污的服飾,臉上的血痂子,手里的工具火把等,全都一模一樣。

矮胖子難以置信,眨巴著眼睛伸手往前摸了一把,嘴里道:“太他媽邪乎了,怎麼這麼大一面鏡子……”手摸了空,他臉色一變,笑容僵在了臉上。

看著對面那個同自己一樣滿臉衰樣的家伙,公蠣艱難地嗓子里擠出一句話來:“雙面俑……改頭換面术之雙面俑!”

其他七雙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了公蠣。公蠣急道:“其中一個,是假的!”對面的假公蠣嘴角動了一下,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叫道:“你是假的!”扑過來一把卡住了公蠣脖子。

他顯然有備而來,下手位置又狠又准,正是公蠣的七寸。而那邊,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分別對打起來,每個人都聲稱對方才是假的。

公蠣眼前發黑,勉强噴火,火勢卻極其微弱,碰到他的臉便已經熄滅,只隱約看到假公蠣臉上細細的纖維狀痕跡。

這些雙面俑竟然是石棉做的!

——他們的一切舉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有人早算到了公蠣的火攻,改了之前使用稻草人的習慣!

公蠣要窒息了,他軟綿綿地化回了原形,一條無角的螭龍在地上翻滾。假公蠣誇張地叫道:“快看,這個冒充我的是什麼東西?”

剩余打斗的三對仍在鏖戰,手上不停,只是用眼睛的余光飛快地掃過來一眼。

公蠣狠命擺動尾巴,但假公蠣順手從背后抽出一個叉子,一下子將他的尾巴卡在了地上。

公蠣動彈不得。假公蠣獰笑道:“好小子,你敢冒充我!”五指哢哢作響,死命掐著公蠣的脖子。

公蠣恍惚起來。眼前的畫面在旋轉,兩個一模一樣的矮胖子哇哇叫著在地上滾動,已經辨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兩個云道長打得眼花繚亂,只看到一團旋轉的人影。兩個老鐵匠的打斗要沉穩得多,一招一式,穩而有力,其中一個露出弱勢,正朝個公蠣這邊節節敗退。

假公蠣面如猙獰,因為過分得意,他的臉已經完全變成一個玩偶的樣子,石棉填充材料上呆板的眉眼、猩紅的嘴唇,如戲台上的小丑。它從心窩里拔出一根長長的銀針來,口里仍然叫道:“你竟敢假冒我!”惡狠狠朝著公蠣眉心扎下。

公蠣下意識一閉眼睛,恰在此時,弱勢一方的老鐵匠一個踉蹌退到假公蠣身后,而占據優勢的那個高舉鐵錘一錘朝他頭上砸落。

原本無招架之力的那個忽然靈活一閃,鐵錘落下,剛好狠狠地砸在假公蠣的頭上。假公蠣搖晃了一下,腦袋癟進去了半邊,手抖了几下,銀針掉在了地下。

這一下剛好給公蠣解了圍。他一個鯉魚打挺高高跳起,抓住假公蠣撕扯成了兩半,將石棉纖維丟得滿山洞亂飛,怒氣衝衝叫道:“是誰在搗鬼?出來!”

山洞嗡嗡直響。被壓在地上的矮胖子叫道:“龍老弟快來幫老子一把!”壓著他的那個矮胖子喘著粗氣道:“龍老弟別聽他的,他娘的假冒我!”

公蠣無所適從。兩個老鐵匠又打了過來,難分難解,同樣的沉默寡言、冷眼冷面,不分仲伯。公蠣正在猶豫,其中一個老鐵匠忽然朝公蠣看了一眼。

他的眼神雖冷,卻帶著一絲關切,公蠣心領神會,飛起一腳朝對面的老鐵匠踹去。但在躍起的那一瞬間,剛好面對一窪平靜的水面,鏡子一般映出背后縫隙中隱藏著的一個人影。

假老鐵匠在兩人的攻擊之下,步步后退,最終一個趔趄踩入紅水之中,馬上“吱吱”冒出一串白氣泡,左腿瞬間化為烏有,並變成一個丑陋的布偶。公蠣一腳將其踹入紅水之中,急急忙忙提醒道:“石棉做的人俑,無法避開紅水!”閃身朝縫隙之中追去。

但縫隙之中空無一人。

人俑同人雖然相像,但打斗時間久了便能發現蛛絲馬跡,比如它的眼神稍顯呆板,很少與人對視;說的話也是翻來覆去的几句。矮胖子是個話癆,各種髒話層出不窮,所以很快便分辨出了真假,在老鐵匠和公蠣幫助下,將人俑一腳踹入了紅水之中。

真假云道長卻沒有那麼好分辨。云道長向來不正眼看人,鼻孔朝天,人俑學得一模一樣,三人圍著真假云道長團團轉,愣是看不出有什麼區別,不知道該幫誰。

偏偏云道長最為心高氣傲,照樣面無表情,一句話不肯多說。

矮胖子怒了,罵道:“該死的牛鼻子,這個時候強得像頭驢!老子不陪了!”轉身去旁邊石壁尋找出口。

公蠣正緊張地看著真假云道長打架,忽聽矮胖子高興地叫道:“老子發現巫教的蹤跡了!看這是什麼?”將手中撿起的東西遠遠一晃。

其中稍占上風的那個云道長下意識轉了下頭,被另一個抓住時機一下刺中左臂,鮮血直流。公蠣還未反應過來,只見老鐵匠飛快躍起,手持鋼釘插在那個未受傷的云道長眉心。

它癱在地上,化為一個石棉人偶。

云道長左上臂肌肉外翻,受傷嚴重,但他面不改色,撕下一塊道袍自己包扎了下,衝老鐵匠道:“多謝。”接著卻又翻著鼻孔冷哼一聲,神色倨傲道:“你不幫忙,我照樣制服得了。”

老鐵匠一言不發轉身走開。倒是矮胖子看不過去了,勃然大怒:“他媽的牛鼻子,你知不知道好歹?你以為我們想救你,老子不過是不想看著你死在面前污了眼睛!你要尋死走遠些,看老子攔不攔著你?”

云道長又發出了他的招牌式冷哼,獨自走到一邊。

矮胖子氣呼呼半天,這才拿出手中的東西,給老鐵匠和公蠣看:“瞧瞧,看老子撿的什麼東西?定是剛才施法的人留下的。還是個娘儿們!”

公蠣探頭一看,頓時激動起來,叫道:“你從哪里撿的?”

這是一支金絲點翠蝶形步搖,公蠣多少次看著它在蘇媚頭上搖曳生輝,風情万千。但如今這支蘇媚心愛的步搖已經扭成一團,蝴蝶翅膀也少了一只。

矮胖子看公蠣的樣子,好奇道:“你認識?”

時間緊急,公蠣顧不上細講,簡短說道:“這是我一個朋友,被巫教擄走囚在這陣里。我兄弟來救她。我今日來就是要找到他們兩個。”

三人來到發現步搖的地點。這里有個狹窄的縫隙,因為前面有條又高又薄的石脊遮擋,剛才時間又緊,所以几人都不曾留意。

公蠣抬腳便要往里衝,卻被老鐵匠攔住,道:“等等!”他蹲下來查看。

矮胖子探頭看著,道:“這種步搖雖然名貴,但也不算少見,小兄弟可別認錯了。”

公蠣堅決道:“不會,步搖上正是她身上的香味。”說著臉一紅。

矮胖子哈哈大笑,一拳砸在他肩頭上,道:“這個麼,兄弟的女人還是不要惦記了。回頭哥哥給你介紹好的。”

公蠣面紅耳赤,搖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老鐵匠忽然站起身來,道:“她被人控制,剛才是被拖走的。”他指著旁邊凸起的石頭。

石頭上掛著一絲几乎看不見的衣服纖維,地面之上,還有一些拖曳的痕跡,但若不是老鐵匠指出,公蠣和矮胖子根本不會發現。

公蠣焦急万分,正要往里追蹤,云道長卻提出了異議,稱他們要對付的是巫教,必須在七月十五日午時找到祭壇,如今已經凌晨,哪里能在這里費工夫。矮胖子是願意幫公蠣的,但是這條縫隙極其狹窄,以他的身板,要擠過去十分困難。

公蠣咬咬牙道:“不用管我,你們按計划路線走即可,我必須要找我的朋友去。”

一直神色冷漠的老鐵匠忽然道:“分開行動,死得更快。”說著徑直走在了前面。

矮胖子叫道:“我跟你們一起!”只剩下云道長,糾結了一陣,還是一臉不情願地跟了上去。

縫隙實在太窄,有几次矮胖子被卡得直翻白眼,常常需要公蠣在前面拉、云道長在后面推,身上的血道子一條挨著一條。云道長一邊推一邊不忘翻著鼻孔冷哼:“這一身肥膘,誤事!”

好不容易穿過最狹窄的一段,矮胖子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肉,但他天生樂觀,抖著肥碩的肚子得瑟起來:“哎喲,老子這一身柔术不錯啊,這麼小一個洞,都被我鑽過來了!”

再往前走,空氣中開始有一股子刺鼻的硫磺味道,黑灰色的洞壁上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孔洞,部分地方在火把下泛出金銀色光澤。

矮胖子驚叫道:“媽的,這里竟然有個上好的銀礦!”他摳下一塊石頭拿在火把下細看:“還有金!”

走在前面的老鐵匠忽然貓起了腰,朝后面一擺手。眾人等忙屏住呼吸,走了有十丈遠近,可看到前面洞口隱隱透出亮光。

石壁一側插著一個火把,蘇媚被綁在山洞正中一個石柱上,青絲零亂,臉色蒼白,人事不省,嘴巴被人塞上,藕段一般的手臂上一條條血痕觸目驚心。

公蠣心疼不已,叫道:“蘇姑娘!”抽出云道長的長劍,鑽出洞口要衝過去砍她的繩子,卻被老鐵匠用力一拉。

公蠣一個站立不穩,腦袋撞在石壁之上,眼前金星直冒,急道:“她就是我說的蘇媚蘇姑娘!”

云道長鄙夷道:“小心有詐!”矮胖子回了一句:“就你牛鼻子學富五車,別人都是傻瓜好不好?!”

公蠣冷靜下來,攏起手叫道:“蘇姑娘,是我,你等著,我這就來救你!”

蘇媚慢慢睜開眼睛,一見公蠣,滿目驚喜,然后徐徐掃視眾人,眼底透出一絲失望。

公蠣知道她的意思,忙道:“畢岸早來啦,可能他還沒找到這里。”心里卻不免有些泛酸。看她周圍並無任何異常,正要抬腳過去,卻見她臉色大變,拼命搖頭。

矮胖子撓撓頭,取下身上佩戴的一塊玉佩,朝著蘇媚扔了過去。

玉佩尚未到蘇媚面前,猶如被無形的東西攔了一下,在空中四分五裂,然后“劈里啪啦”掉在地上,每一小塊的邊緣都是整整齊齊,如同切割的一般。

公蠣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老鐵匠打亮了火折子,左看右看良久,調整位置良久,忽然拿出一把剪子,照著一個地方用力剪了下去。公蠣學著他的樣子反復調整視線,發現原來圍繞著柱子,布置著無數根蛛絲一樣的透明細線。

矮胖子瞪大眼睛,吃驚道:“莫非是……銀蠶線?!”

公蠣和矮胖子指認,老鐵匠操剪,極為小心地將那些几乎難以看到的銀蠶線剪斷。

這些絲線極為堅韌,幸虧老鐵匠的剪刀為玄鐵所制,若是普通剪刀,只怕碰上之后絲線未斷,剪刀先斷了。

公蠣感激道:“多謝鐵大幫忙。”

老鐵匠一言不發,過了一陣才冷淡道:“非為幫你,是救我自己。”

離蘇媚更近了一步,公蠣看著她憔悴的臉,心疼道:“蘇姑娘,你不要著急,我這几位朋友,都是一等一的术士,對付這些沒有問題。”

矮胖子忽然拍著大腿恍然大悟道:“哦,我說這位美人儿這麼面熟呢,原來是流云飛渡的老板娘!我家女人們用的胭脂水粉都是從你家買的呢。”蘇媚勉强笑了一笑。

矮胖子更加賣力,叫道:“這里有一條!”接過剪刀親自去剪。

公蠣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再看蘇媚驚恐万分,身体明顯僵直,心中一驚,忙推開矮胖子,四人一起退回到來時的洞口之中。

雖然看不到,但公蠣分明感覺到空氣在微微震顫。老鐵匠忽然按住公蠣的肩膀,與他一起蹲下,斜指著蘇媚腰部的位置。

几經調整角度,公蠣終于發現了端倪。

一個足有一尺長的蟲子,掛在蘇媚腰間。它通体銀色,頭部略大,乍看之下像個明晃晃的長銀釘。

公蠣見識過趙婆婆養的銀蠶,不過三寸來長,而這個明顯要大得多。

銀蠶腦袋昂起,似乎在嗅空氣中的味道,然后沿著一根線,爬到剛被剪斷的絲網處,頭部一點一點,重新吐絲編織起來。

矮胖子一臉懵懂,小聲道:“你們看什麼呢?”

公蠣指給他看。矮胖子驚愕道:“就這麼一條小蟲子,吐的絲這麼厲害?”

銀蠶行動迅速,說話的工夫已經將公蠣好不容易剪斷的絲網補好,而且更為致密。

不過幸虧它沒有扑過來撕咬眾人,只守在網上。公蠣知道,它可是會吸血的,而且口器之中帶有毒素,被咬之人,血會慢慢結成黃白狀的黏稠物,如同漿糊。

但銀蠶有個致命的克星,便是螭龍之血。不管公蠣表面上如何回避,“螭龍”這個烙印是避不開的。如今時機正好,等銀蠶織好絲網,只怕又躲在蘇媚身后,再動手就來不及了。

公蠣怕疼,哪怕是被月季刺了一下,他都要哼哼唧唧矯情大半日,可是今日別無選擇。

公蠣站起了身,拿出隨身攜帶的銀柄匕首,閉眼咬牙,朝手心一划,看准位置朝銀蠶甩去。

大部分血滴在了地上,但還是有一滴落在銀蠶頭上。銀蠶抖動了一下,身体一蜷一伸,緊接著照樣吐絲織網。

老鐵匠和矮胖子看著公蠣,誰也沒有出言阻止。每個人都有一些不顯露人前的看家本領,他們既然能被選中下到金蟾陣中來,便不會如此少見多怪。

出血量不夠。公蠣强忍著疼痛,照著原位更深地划了一刀,頓時血如泉涌。

公蠣發了瘋,如同彈射紫茉莉種子一般,將血珠子一顆顆彈在銀蠶的身上。

銀蠶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它身上被血擊中的地方,慢慢開始發黑,發脹,它拼命扭動,並掉頭逃跑。

公蠣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他的眼睛冒出紅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殺了銀蠶救出蘇媚。

銀蠶也發了瘋,它蜷曲扭動了一陣,忽然掙扎著朝蘇媚而去,張嘴便朝著她的臉頰咬去。光線之下,可以看到它口器之中細若牛毛的濃密利齒。

蘇媚花容失色,驚恐万分。公蠣心中一慌,甩出的血灑了蘇媚一臉,卻未落在銀蠶身上。關鍵時刻,只見一顆珠子不偏不倚打在銀蠶的腦袋上,用力之大,竟然將銀蠶的腦袋打癟了下去。

原來是老鐵匠揪下了矮胖子手腕上的佛珠。

銀蠶下墜了一下,懸在了半空中,但它依然不死,漸漸順著蠶絲又爬了上來。

矮胖子愣了一下,叫道:“我這儿還有,還有!”亂七八糟把手上剩下的各種珠子串子全部扯了下來,塞給老鐵匠。

但再次將珠子打出去,未等碰到銀蠶,已經被縱橫交錯的蠶絲分割成了几瓣。

除了用公蠣的血,別無他法。

但公蠣的傷口已經發白,只能滲出一些細碎的血珠子和一些透明的体液,若想要更多的血出來,只能換個地方割。矮胖子愁眉苦臉,道:“兄弟,這麼割也不是事儿啊。”

公蠣臉色蒼白,咬牙道:“蘇姑娘,你等著。”拔過云道長的長劍,朝手腕割去。

老鐵匠厲聲喝道:“住手!”一手抓住長劍一手指著銀蠶道:“快看!”

銀蠶已經將近蘇媚胸口,忽然掉轉頭來,開始瘋狂咬食自己身上的黑斑,不大一會儿,自行斷成兩截,落在了地上。尾巴的那段如壁虎尾巴一般跳躍扭動,有頭的一段依然猛往地里鑽,鑽了一半卻不動了,化為亮閃閃兩段碎銀。

公蠣癱軟在地上,蘇媚流下淚來。矮胖子從身上撕下一個髒兮兮的布條,來幫公蠣包扎,被云道長一把推開。他小心地從懷中拿出一個油紙包,從中取出一包藥粉和一條潔白的繃帶來,鼻孔上翻發出一個冷哼:“除了使蠻力,你還懂什麼?”

矮胖子反唇相譏:“除了翻鼻孔,你還會什麼?”

其實割破手掌,並未失血多少,公蠣剛才不過是緊張過度以致無力。

沒了銀蠶威脅,剪斷那些蠶絲便快多了,老鐵匠、矮胖子、云道長三人合作,也不用公蠣幫忙。

公蠣掙扎著起來,正要開口安慰蘇媚,忽然瞥見對面縫隙之中有個白色人影一閃,似曾相識。而老鐵匠等人正在清理另一邊的蠶絲,並未發現。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1:08 PM

(八)

公蠣心中一驚,閃身跟了過去。

人影已經不見了,公蠣平復下呼吸,探出了分叉的舌頭。這里殘余的氣味表示,此人剛剛離開。

公蠣遲疑了一下,本不想節外生枝,但他看到地上散落著几只冥蝦,心中頓時起疑。此次下來,除了尋找畢岸和蘇媚,另一個重要任務便是尋找方儒。

公蠣把心一橫,拿出追蹤獵物的本領,悄無聲息地跟了過去。

迷宮一般的縫隙曲曲折折,有的地方甚至只有碗口大小,只能化為原形穿過。

追蹤了足有大半個時辰,前面忽然一亮。

公蠣躲在洞口朝外看去。

高大的灰白色大山洞,呈狹長之勢,里面稀稀疏疏地長著一種白色須狀植物;洞頂之上,石壁光滑無比,反射著碧綠溪流的點點波光,似曾相識。

山洞之中,一個白衣男子半跪在地上,手拄長劍,正在低頭查看地上躺的一個女人。

這倒有些出乎公蠣的意料。剛才的雙面俑和這次的銀蠶線陣,公蠣懷疑是鬼面玉姬做的手腳,但沒想到她還有幫手。若一人對戰兩人,並無取勝的把握。

若就此放棄,公蠣卻不甘心。猶豫之下,看到男子身材修長,背影似曾相識,公蠣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來。頭腦一熱鑽了出洞口。

那人反應極快,迅速跳起,擺出一個防御的姿勢。

正是公蠣要尋找的龍爺方儒。

他看到公蠣,明顯地呆了一下,然后飛快將長劍橫在胸前。

他的腰間,果然沒有所謂的蛟龍索。四目相對,兩人各懷心思,沉默不言。公蠣越來越憤怒,終于忍不住開口罵道:“你這個騙子!”

方儒冷笑一聲,卻不答話。

公蠣暴跳如雷:“我當你是知己,你卻當我傻瓜!你裝瘋賣傻,編了那麼多的謊話騙我……虧我還不信明道長的話,總覺得你有苦衷,原來你真是巫教的妖人!”

方儒冷眼看著,道:“明道長告訴你的?”

公蠣的指尖長出長長的利甲,觸碰之下哢哢作響:“若不是明道長告訴我,我怎麼也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喪心病狂!”

方儒壓抑著怒火,一字一頓道:“從此以后,恩斷義絕!”

公蠣反口相譏:“原本又有什麼恩什麼義?”

方儒眼睛噴出火來,冷笑道:“好,好,好……你果然就是這麼想的!”

公蠣拔出隨身攜帶的小匕首,惡狠狠叫道:“別廢話,放馬過來吧!”

地面上躺著的那個女子臉色緋紅,昏迷不醒,不知道是不是鬼面玉姬。

方儒果然放下了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公蠣,露出一絲鄙夷的目光:“我可是多次聽說你天賦異稟,來吧,拿出你的看家本領來。”

公蠣怒火正盛,毫不猶豫道:“怕你不成?”身上的鱗片不由自主開始摩挲。

方儒站得筆挺,十分瀟灑地挽出一朵劍花,劍尖直指公蠣門面。

他的劍發出青芒,縈繞的劍氣隱隱顯出一只青色狐狸的模樣,轉眼又消散不見。

青狐劍,傳姬非手下弟子專為姬非而鑄造,可斬鬼神、破妖邪。

公蠣吃了一驚,凝神靜氣,嚴陣以待。

方儒一劍刺來,公蠣閃身躲過,動作自然隨意,熟悉之極,以至于兩人不約而同跳了開去。

方儒自己也愣了下,神色一凜,再次挽出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劍花來,又狠又准扎向公蠣的胸口。

但公蠣卻呆著未動,雙手做出想要鼓掌的樣子來。

劍在距離公蠣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了下來。方儒摸了摸自己的臉,公蠣揉了揉自己的眼。

再次四目相對,同樣是驚愕,眼神卻復雜了許多。

公蠣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所謂的方儒竟然與熟悉的江源是同一個人,再聯想到那日從紅水暗溪中潛出剛好碰到江源的情形,更印證了這一切。

江源摸著自己的臉,張嘴想要解釋,但看到公蠣憎惡的表情,頓時閉口不言。

他的驕傲是骨子里的,公蠣剛才說的那句“原本又有什麼恩什麼義”深深地刺傷了他:明道長說得沒錯,以前的交往不過是建立在自己出手大方的基礎之上。

公蠣渾身冰冷,忽然徒手抓住了江源的劍刃,低聲道:“為什麼是你?”

江源冷冷地看著他。

公蠣低聲吼道:“說!你為何出現在這里?”

江源眉梢微挑,傲慢道:“還說什麼?要說的話,剛才已經說了。”

公蠣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江源厲聲道:“出招吧!”

公蠣松開長劍,仰面一聲長嘯,一條螭龍騰空而起,在公蠣頭上盤旋著,張開血盆大口,朝著江源露出鋒利的牙齒。

江源冷笑一聲,道:“龍屬可以脫離人形存在,果然奇葩。”

公蠣額頭之上,蛇婆牙高高凸起,如同長出一個獨角。他的眼睛開始發紅:“胖頭,是不是,你殺的?”

江源嘴角動了一動,眼睛精光四射,咬牙切齒道:“我還想問問你,常芳是怎麼死的?”

青灰色的鱗甲在公蠣臉上出現又隱去,他吼叫道:“你想要人骨哨,直接問我便可,為何要殺了胖頭?”螭龍如一道閃電,飛快朝江源衝去。

江源冷笑不已,叫道:“原來我在你心里如此十惡不赦!”他一記青龍出水,騰空而起,與此同時身后顯出一條伶俐的白狐影子,同螭龍糾纏在一起。

一青一白兩條影子打得難分難解,紅水被卷起又落下,如同沸騰了一般,隨意噴射的火光點燃了石壁上的白茅,“劈里啪啦”作響。

兩人已經殺紅了眼。公蠣並沒有什麼招式,如同他懵懂成長一樣,連打斗都是東一拳西一腳凌亂不堪,毫無道理可言。江源身姿依然瀟灑,只是對于他這種不要命的打法略顯吃驚。

公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胖頭之仇不得不報。

兩人打得天昏地暗,難分輸贏。雖公蠣同螭龍心神合一,不用發出指令便可攻擊江源,相當于兩個人打一個人,但江源劍法嫻熟,寶劍鋒利,身段靈活,往往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公蠣並不能占到任何便宜。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已顯出一些疲態,恰好江源一招使完落地之際,踩到一顆卵石,身子一斜,露出一個破綻。

公蠣抓住時機,與螭龍合為一体,騰空朝江源頭上抓落。

誰知江源忽然化為原形,閃電一般扭轉身体,一個反手將劍橫在公蠣的脖子上。

兩人人形相對。青芒劍刃,反射著公蠣冰冷的眼神。他便這麼看著江源,滿臉怨恨。

江源的眼睛眯了起來,公蠣發現,他收起眼底那點懶散的時候,模樣完全不像一個大家公子,而像冷酷的殺手。

他把劍緩緩地往里送了一分。

公蠣的脖子一陣疼痛。青狐劍鋒利無比,足以輕松穿透公蠣的任何鱗甲。

山洞在旋轉,一圈一圈的灰白色紋理,如同扃骸皿的瓶身內部。胖頭還是當初混碼頭時的模樣,穿著一件已經爛了的汗襟,抖動著肥碩的大肚皮傻笑。公蠣開心起來,叫道:“死胖頭,快回來,我們去看野狗打架……”

江源的劍終究還是沒能繼續刺下去,他一甩衣袖,轉身飛奔而去。

公蠣回過神來,望著他飄逸的背影,心中又苦又澀,不知是什麼滋味。心想若是剛才的情形換了自己占上風,會不會也放過他?

公蠣失魂落魄,慢慢走到女子身邊,低聲叫道:“醒醒!”那女子蜷曲著身体,一動不動。

不知她是敵是友,但公蠣無法將她一人留在這里,遲疑了片刻,還是將她抱了起來。

但在抱起的一瞬間,馬上意識到不對了。

女子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

公蠣的懷中,抱著一具粗糙的稻草人。公蠣卻連驚叫都沒有,只是丟開,並淡定地看著稻草人融化在紅水之中。

他怔了良久,才蹣跚著離開,走了几步又折身回來,從荷包之中取出一小撮帶著体溫的桂花,放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作為記號。

公蠣原本打算原路返回,去找矮胖子他們,但想了想,剛才走得太遠,他們也不會留在原地,還是從紅水暗溪中穿過,尋找巫教祭壇要緊。

有避水訣護身,公蠣逆流而上,游了不過半盞茶工夫,發現前面不遠處透出一點亮光,一頭鑽了出來。

原來暗溪在此處轉了一個彎儿,拐角的位置處衝出縫隙,同一個山洞相連。

公蠣一冒頭,便暗暗叫了一聲晦氣——山洞之中,擺著上百具棺材;洞頂高而空曠,垂下的藤蔓和樹木根須纏繞拉扯,如同蛛網,並透出點點亮光;而山洞石壁之上,有無數條大大小小的縫隙,深不見光。

看樣子又進入杜家村的那個神秘墓地了。

畢岸曾經說過,這是個動穴,誰也不知道它下一步會移動到什麼地方。如今它同暗溪相通,估計也是移動的結果。

公蠣心想,還是不要上去的好,沒有血奴燭,自己本事再大只怕也找不到出口。

頭頂上有光斑閃動,公蠣下意識一抬頭。

光斑是山洞半腰的一塊玉質石頭投射過來的,原來洞頂之上,從藤蔓樹須之中透過的點點亮光斜射山洞半腰的一塊晶玉之上。這塊晶玉中間微低,表面光滑透亮,像塊凹進去的鏡子,又將光斑折射下來,剛好落在公蠣的臉上。

原來這個動穴不知不覺移動了位置,暗溪同山洞相接的位置已經變得狹窄。公蠣惴惴不安,仰頭再次看了一眼玉鏡,忽然大驚。

這個不是以前進過的杜家村墓地!

杜家村墓地之內,雖然也有一塊類似的玉鏡,鏡面卻是凸起的!

暗溪同山洞的交合處已經越來越窄,公蠣不敢多留,正要重新潛入水中,忽然聽到熟悉的咝咝聲。

公蠣驚喜不已,忙以咝咝聲回應。一陣輕微的響動,小白蛇從一具棺材縫隙中游了出來,看到公蠣,几乎跳躍著扑了過來。

公蠣伸出手臂,小白蛇一下子纏繞了上去,將瘦弱的小腦袋貼在他的皮膚上。

那日公蠣指使小白蛇去查找關于胖頭被害的信息,一直不見它回來,還以為它逃走了,沒想到它誤入地下八卦瓠之中無法出去,已經餓得皮包骨頭。

這個墓地之中,沒有活物。而上次杜家村墓地之中,明明有耗子出沒。

公蠣摸著它干瘦的身体,苦笑道:“是我連累了你。”看它奄奄一息,把心一橫,解開手上傷口,命令道:“喝!”

傷口已經泡得發白。小白蛇張了張嘴巴,卻不肯咬下去。公蠣無奈,運了運內息,吐出津還丹塞入小白蛇口中。

公蠣心想,畢岸要知道自己將津還丹給了小白蛇,不知會是什麼反應——畢岸如今怎麼樣呢?

公蠣又焦躁又擔憂。

小白蛇安靜地纏在公蠣手腕上,如同給他帶了一個蛇紋玉鐲。

公蠣看著它的寶石一樣的紅色眼睛,躊躇道:“我如今自身難保,你不如仍藏在這里,說不定還能找個機會出去。”

小白蛇卻纏得更緊了。公蠣嘆了口氣,道:“也好,走吧。”

用來做記號的桂花已經用完。公蠣順著溪流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游過至少五次地下瀑布、七次急彎,還有無數個讓人不辨方向的激流漩渦,經過大大小小上百個洞穴,心中漸漸對地下結構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這個八卦瓠依照洛陽地下水脈和洞穴而建,設計精巧,渾然天成,而那些縫隙、暗流便是各個八卦陣點的連接“階梯”,相比公蠣在如林軒遭遇的八卦瓠,完全是小巫見大巫。洞穴有天然形成的,也有一些殘破的漢代甚至更早年代的古墓;層層疊疊,並不在同一平面之內,而是錯落有致,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個個空間相互獨立又有縫隙相連,同時這些洞穴、縫隙又在緩慢移動,隨時變化,所以普通人進來之后不僅不辨方位,也無可信賴的參照物,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公蠣第一次遭遇八卦瓠時,可以走到八卦瓠邊緣,以一種近乎無賴的方式擺脫迷宮,但這里卻不行:地下空間太大,洞穴太多,迷惑性太强,沒有所謂的邊界可以確認,也沒有時間和体力尋找邊界。因此,要想破了這個局,或者擺脫這個局,必須從內部突破。

當公蠣再一次回到剛才遇到江源的那個洞穴,卻發現桂花還在,方位未變,而周圍的小洞穴已經面目全非。他忽然意識到,明崇儼所繪草圖中標示出的三個洞穴,可能是這個“動穴”之內唯一不動的空間。

但公蠣兜了如此大一個圈子,卻沒能找到一個人。別說畢岸蘇媚,便是矮胖子一行也悄無聲息,動靜皆無,好像偌大一個金蟾陣中,只有公蠣一個人在順著溪流漫無目的地轉悠。

公蠣累了。他潛入暗溪底部,用指甲摳出那些躲藏在縫隙之中的冥蝦,胡亂吃了一把,爬上一個小山洞,在黑暗中坐著喘氣。

周圍太過寂靜,以至于公蠣有些耳鳴。他昏昏沉沉,陷入睡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一聲沉悶的聲響,接著聽到頭頂之上似有重物倒地,公蠣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但兩聲過后,便再也沒了聲息。

公蠣仔細看了看,發現山洞頂上有一條裂縫,雖然不大,似乎可以勉强通過,便化為原形,順著石壁攀援而上,鑽入洞中,碰上過于狹窄處,只能硬掙,公蠣的腰骨几乎折斷,擠得五髒六腑都走了位。

終于從縫隙處掙脫出來,公蠣喘了一口氣,定睛一看,不由又驚又喜——明崇儼竟然躺在這里,不過他面如金紙,奄奄一息,胸口有嚴重的抓傷痕跡,脖子、手背等裸露的地方還有青紫色勒痕。

但除了一個即將熄滅的火把丟在地上,並不見圓因法師和王進。

公蠣忙換回人形,又是掐人中又是叫,他依然昏迷不醒。

這是個几乎封閉的狹長山洞,一眼望不到頭,周圍除了類似公蠣剛才進出的細小裂縫,並無大的出入口;地面兩側高中間低,低處有明顯的溪流痕跡,不過已經干涸,只在石頭上留下長長的灰白紋路。

公蠣無奈,只有背起明道長往縱深處走去。

走著走著,公蠣漸漸發現一些不同。這個山洞兩側,每隔十丈左右,便豎著一個半人高的石頭柱子。石柱有扁有圓,有大有小,並不規則,乍看之下像是隨意擺放的,但高低几乎差不多,而且每個頂部都有一個拳頭大的凹印。

再往里走,石柱越來越密集,差不多每隔三五丈便有一對。

公蠣的心怦怦直跳。毫無疑問,這是人為布置的。不過這些石柱風化得厲害,上面布滿細小裂紋,顯然年代久遠。

走了足有一里開外,一大堆亂石擋在面前,斷裂處痕跡尚新,顯然正是剛才那聲沉悶巨響的原因。

公蠣本來期待這里能夠走出去,看到此景,只好放下明道長,將火把插在石縫之中,另想辦法。

周圍縫隙中有微風流動,若是公蠣一個人,大可從這些鼠洞大小的縫隙中鑽出去,但如今帶著明道長,這個辦法便行不通了,只能將亂石搬開,看后面是否有出口。

公蠣累得像夏天的狗,終于將石頭一點點移開。

面前出現了一道紋路縱橫的石門。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6 11:08 PM

(九)

公蠣的驚喜很快便被沮喪替代了。石門極為厚重,推不開,拉不動,砸不破,公蠣蠻力也使了,巧勁也用了,石門上連個白點都未留下,紋絲不動。

從昨晚折騰到現在,估計已將近七月十五午時。若巫教順利啟動金蟾陣,自己便只能活活悶死在這里了。

公蠣心有不甘,坐下調整了一會儿內息,拿起火把重新去到石門處。

石門被淺淺的縱橫紋路分割成無數的小方格,上面刻著一些殘缺不全的花紋,排列得更是雜亂無章,沒有一塊上的圖案能與另一塊相連,像是有人無聊,一小格一小格地亂涂亂畫,再胡亂拼上一般。

公蠣企圖從旁邊找機關。按照公蠣在碼頭聽的說書情節,這時候門旁邊就應該有塊石頭能夠松動,或者有個暗藏的機關,扭動之下,門便打開了。

但任公蠣如何敲擊、拍打,周圍都是實心的,並無異常響動。

公蠣垂頭喪氣,几乎無可奈何,正在徒勞地敲擊地面,忽聽明崇儼呻吟了一聲。

公蠣大喜,忙跑去將他扶起來。明崇儼咳了好久,嘔出一大攤鮮血來,臉色這才緩和了些,睜眼看到公蠣,微微笑道:“原來是你。”

公蠣一眼瞥見,他吐出的血中竟然有密密麻麻的蟲子蠕動,頓時大驚,卻不敢多說一句,忙將他扶到旁邊一塊石頭上坐下,問道:“您怎麼會一個人倒在這里?圓因法師和王進呢?”

從昨晚進來至今,眾人屢遭埋伏,唯獨不聞明崇儼一組消息,公蠣心底曾一度懷疑,明崇儼勸別人犧牲,自己卻偷偷溜走了,但如今看他這樣,心中疑慮頓時打消。

明崇儼太過虛弱,只簡單說了几句。原來他們一進入陣中,三人便走散了。明崇儼被蕩離之术困在一個山洞之中,遭到白茅的瘋狂攻擊,好不容易突破蕩離,又遭遇四個石人圍攻;破了石人的驅附之术,卻迷了方位,只能在各石洞之間摸索。中間不知觸到什麼不該觸摸的東西,莫名其妙腹痛難忍,剛找到這個山洞便暈倒了。

公蠣驚慌地瞟了一眼他嘔出的血跡,又忙將眼睛移開。

明崇儼平靜地道:“是蟲噬术吧?”接著又劇烈地咳了起來,原本已經結痂的胸前傷口有開始滲出血來。

公蠣耷拉著腦袋。當年玲瓏所修,便是蟲噬术,可讓人中蠱毒于無形,若不能及時化解,蟲子將在人身体內大量繁殖,直至五髒六腑都吞噬干淨。

明崇儼道:“唉,都怪我連累你們。我低估了巫教的實力了。”他閉目養了一會子神,忽然睜開眼睛,殷切地看著公蠣,道:“我可能不行啦。”他伸出手臂。

皮膚之下,已經能看到蟲子在蠕動。

公蠣忍不住渾身發癢,衝動之下拿出小匕首叫道:“忍住了!”對准蟲子蠕動的皮膚位置一刺,挑出一條紅色長滿毛刺的小蟲子來,摔在地上一腳踩死。

血涌了出來,只見明崇儼手臂皮膚開始急速跳動,仿佛下面有無數只蟲子循味而來。

明崇儼用手按住傷口,搖頭道:“不用了,這些蟲子長得太快。挑出几只無濟于事,血腥味反而會吸引他們。”

他的道行,自然比公蠣好得多,若是這種辦法有效,自然不等公蠣動手。

公蠣愣愣看著,道:“不,不會的,等我們破了巫教,殺了下蠱的禁婆,蟲噬便能解了。”

世上最難過的事情,莫過于看著一個個朋友死在自己面前,雖然他同明崇儼不過几面之交。

明崇儼明明不相信,卻微微笑著應道:“好。”

如此重傷之下,他的笑容依然溫暖和煦。公蠣想起樂觀的矮胖子,嚴謹的老鐵匠,心中又喜又愧,喜的是能交往他們一幫朋友,愧的是自己原來一直是個井底之蛙,不說法术,單論人品胸襟,便不知比他們差了多遠。

明崇儼轉向石門,道:“這里應該是通往祭壇的通道。”

公蠣沮喪道:“石門厚重,打不開。”

明崇儼道:“扶我看看。”

公蠣將剛才的打、砸、敲、頂重新演示了一遍。明崇儼一言不發,將那些花紋從上摸到下,並蹲下細看。

公蠣這才留意到,石門最下面一塊,是空白的,並無花紋,而且比其他地方稍低,好像做門的時候少鑲嵌了一塊。

明崇儼忽然伸手,將上面一格往空格子位置一推。

公蠣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忙出手幫忙。

上面一格在公蠣的用力搬動之下,填在空格位置。

明崇儼壓著涌上來的咳意,道:“玩過華容道麼?”

公蠣老老實實道:“只看別人玩過。”“華容道”原是荊州地名,民間一提起華容道,自然會想起赤壁大戰后曹操戰敗潰逃華容道被關羽所放的故事,不過后來演變成為一款益智棋局。“華容道”棋盤上共擺有十個大小不一樣的棋子,分別代表曹操、張飛、趙云、馬超、黃忠和關羽,並有四個士卒。棋盤下方僅有兩個小方格空著,玩法就是通過這兩個空格移動棋子,用最少的步數把曹操移出華容道。

公蠣當日帶著胖頭混碼頭時,閑來無事看他人玩過,但公蠣自己心浮氣躁,一盞茶功夫沒完成便煩了,所以從來不曾贏過。

明崇儼道:“這個石門,應該同華容道玩法原理相同,不過是在這一堆亂糟糟的圖案中,找到對應的拼起來,或許門便打開了。”

公蠣躍躍欲試,在明崇儼的指揮下,將小方格一點點一動。

竟然將所有的方格全部移了位置,有的還要反復更換、調整,累得公蠣手腕酸軟,終于拼出一個令人意外的圖案來:一個環狀的螭龍,龍須飄舞,錦鱗微張,威風凜凜,同公蠣身上佩戴的避水玨一模一樣。

但石門並未如想象中的那樣轟隆隆開啟,依然固若金湯。

公蠣用力按那個圖案,失望道:“按不動,怎麼辦?”

明崇儼艱難道:“要找到同圖案一樣的玉玨才行……”一句話未完再也支撐不住,仰面噴出一口鮮血,雙眼一翻倒了下去。公蠣大驚,連忙將他抱起放在一旁。

明崇儼重新陷入昏迷,只有出氣不見進氣,情況越來越嚴重。

情況緊急,再耽誤下去,明崇儼只怕性命堪憂。

公蠣急得團團轉,又過來研究石門。

拿出避水玨細細比對,公蠣發現,兩者的確一模一樣,只是一個陰刻一個陽刻。

公蠣摩挲了良久,心一橫將螭吻珮放在圖案之上。

避水玨和圖案一接觸,兩者便扣在了一起,連細小的鱗紋都完全吻合,任公蠣如何用力,卻無法再拿下來。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離了避水玨,過會儿再碰上紅水,也不知還能否游動自如。

公蠣無可奈何,只好回明崇儼身邊坐著,無助地看著他越來越虛弱。

過了半盞茶工夫,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沙石摩擦聲,十分刺耳。接著山洞開始微微搖動,石門之上碎石沙土滾落,揚塵四起。

公蠣抱著腦袋衝過去,冒著被碎石擊中的危險,企圖再次嘗試把避水玨給摳下來,哪知剛一觸到,只聽嘎吱嘎吱一聲悶響,石門緩緩地開了!

避水玨,竟然是通向祭壇的鑰匙。

公蠣大喜,一邊朝石門內張望,一邊叫道:“明道長,找到祭壇了!”話音未落,山洞急劇顫抖起來,“嘩啦啦”坍塌下一堆巨石。

石堆剛好將明崇儼砸在了下面。

公蠣腦袋一下子懵了,瘋了一樣扑上去將石頭一塊塊搬開,但未搬几塊,便看到有血彎彎曲曲地流出來,像一條條紅色的小蛇,接著連成一片,在地面上蔓延。

公蠣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7 07:01 PM

(十)

不知過了多久,山洞中亮堂起來了,那些布置對稱的石柱頂端,開始冒出微黃色的小火苗。

公蠣抹去眼淚,朝亂石堆深深地鞠了個躬,挺胸朝石門后走去。

石門之后,是一個巨大的空曠山洞,人為修葺的痕跡更加明顯。兩排石柱已自行點燃,將整個山洞照得如同白晝;灰白色的石頭上刻著巨型花紋,多是些形態各異的螭龍圖案,但令人心驚的是,其中竟然有很多雙頭螭龍,看起來格外詭異。

山洞漸漸由狹長變得寬敞,地面上溝壑明顯多了起來。再往前走,三根刀法古朴的盤龍石柱,對著中間一個三尺高台。石柱四周溝壑縱橫,卻是干涸的,只留下明顯的水漬痕跡。

公蠣猜想這里便是所謂的祭壇,但並無一人。

莫非還未到午時?還是老鐵匠他們已經與巫教教眾同歸于盡?

公蠣正在附近惶然徘徊,忽聽砰的一聲,前面石壁裂開一道口子,水流噴涌而出。公蠣沒了避水玨,不敢逞强,連忙躲閃到一側。

水流倒是不大,一會儿便成了個涓涓細流。

公蠣小心地跳開,正想歪頭看看里面有什麼,卻聽矮胖子叫道:“牛鼻子,你確定是這里?”接著砰砰几聲重擊,碎石四濺,洞口越來越大,一張滿臉血痂的胖臉探出來了。

公蠣又跳又叫:“老郭!老郭!”拿石頭幫忙將洞口砸開,將眾人拉了出來。

矮胖子、云道長、老鐵匠、蘇媚四人與公蠣再度重逢,激動不已。原來他們找到的是另外一條路,一路上老鐵匠聽脈,云道長判斷方位,矮胖子則負責出力,終于在趕在午時之前找到祭壇位置。

蘇媚明明熱淚盈眶,卻笑吟吟伸出手來,道:“龍公子,別來無恙。”。

公蠣握住她柔弱無骨的小手,只會點頭道:“很好,很好。”

矮胖子興奮地給了公蠣一拳,笑道:“你這家伙,一聲不吭便失蹤了,老子還當你被尹獲那個臭王八給弄走了呢。”

但形勢並不樂觀,老鐵匠左臂骨折,受傷嚴重;云道長頭皮被削掉一塊,頭發散落,看起來像個滑稽的野頭陀;矮胖子郭袋傷了一條腿,一瘸一拐的。但蘇媚被保護良好,除了少許的皮膚擦傷,並無其他傷情。

公蠣感激異常,連連作揖道:“小弟替我兄弟畢岸謝謝几位悉心照顧蘇姑娘。”

蘇媚垂著頭頸,含羞而笑,小女人的樣子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

也沒人跟公蠣客氣,只有矮胖子拍了拍公蠣的肩膀,豪爽道:“媽的,這時要是有酒才好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云道長仍是一臉欠揍的表情,氣哼哼道:“這地方真他媽的難找!”

矮胖子扶上老鐵匠,還不忘損云道長:“修道之人,別他媽的學老子說髒話。”

又指揮道:“牛鼻子,把那個臭王八拖出來!”

云道長鼻孔一翻:“憑什麼聽你的?”嘴里這麼說著,還是鑽入洞中,拖出一個人來。

公蠣一看,原來是之前逃走的禁公尹獲,被他們重新捉住,嘴里塞著破布,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几人相互攙扶著,云道長拖著尹獲,一同來到祭壇處。矮胖子腿腳不利落,嘴巴卻不閑著,吆喝道:“這他媽連個鬼影子也沒。莫非巫教那幫孫子,都被我們消滅干淨了?一直沒看到明道長,他們還沒找到這個地方?”

公蠣黯然道:“明道長……已經仙逝了。”說著將剛才偶遇明道長、避水玨打開祭壇石門之事說了。

几人不勝唏噓,特別是矮胖子,涕淚橫流。

情況更加不明了。明道長仙逝,方儒逃走,畢岸下落不明,祭壇空無一人,但越是這樣,越發詭異。

五人繞著祭壇走了一圈,老鐵匠忽然開口道:“大家退到石門處。守到午時三刻,我們便想辦法離開。”他傷勢最為嚴重,但依然一副處事不驚的表情,無形之中便成了領袖人物。

云道長吹著胡子道:“還差一刻便午時了。”原來云道長還有一個特殊的本領,便是對時辰有著天生的敏感性,一分一厘都不會錯。

周圍極其安靜,只有長明燈燃燒的輕微的空氣鼓動聲,帶著一絲奇異的香味。

公蠣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道:“聽鐵大的,我們去門口守著。蘇姑娘先走。”他護著蘇媚,蘇媚剛走了几步,腳一軟跌倒在地上。公蠣伸手去扶,卻覺得眼皮沉重,四肢乏力,軟綿綿倒在她身邊。在即將陷入昏睡的一瞬間,看到矮胖子、云道長以及一直如鋼鐵般堅毅的老鐵匠全部委頓在地,昏睡不起。

公蠣覺得自己不過是打了個盹儿,一睜開眼,發現矮胖子被綁在對面石柱之上,低垂著腦袋,鼾聲大作,涎水長流。

再一看,三根柱子從左到右依次綁著矮胖子、云道長、蘇媚,老鐵匠被綁在旁邊一個長明燈柱上,倒是尹獲,仍然倒在祭台不遠處。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叫道:“鐵大!蘇媚!老郭!”扑上去要幫他們解開繩子,卻腰間一緊,仰面跌倒。低頭一看,自己的腰間扣著一套鏈子,鏈子只比拇指粗一些,一環套著一環,上面刻滿了細小的龍鱗紋;而鏈子的材質非木非鐵,碰撞起來也不發出什麼大的響聲。

蛟龍索。蛟龍索是釘死在地面之上的,無論如何用力,都無法打開。要想打開,只能用木赤霄——可木赤霄那天被巫琇奪走,巫琇又被方儒所殺。

公蠣呆坐在了地上。

有溪水從兩側的石縫之中流淌出來,淙淙有聲,一共七股,分別彙集在石柱下面的溝壑之中。

公蠣明白了。巫教一開始便同眾人玩了個貓捉老鼠的游戲,所有進入金蟾陣的人,都是祭品。

四條紅水,三條弱水,環繞著祭壇和石柱,水汽氤氳。

死到臨頭,公蠣反而沒有那麼害怕了,放聲大叫道:“方儒!方儒你給我滾出來!”

水汽凝結在兩側的石壁之上,仿佛將上面畫了兩個暗門。

不出意外,水痕漸漸變深,石壁上出現兩個真正的門。右側的門先開了,穿著銀骷髏袍服、戴著昆侖奴面具的龍爺優雅地踱著步子走了出來。他的身后,跟著兩個人,一個無精打采的消瘦男子,一個身穿紅斂衣的女子,戴著一個美人面具。

公蠣認得他們,一個是以傀儡之术見長的鬼影鐘虺,一個是善施改頭換面之术的鬼面云姬。另外兩位得力干將,禁公尹獲被老鐵匠等活捉,鬼面信使潁中則在使用撒豆成兵之术時因法术被破而亡。

龍爺走到台下,摘下了面具,朝公蠣一笑。

直到他摘下面具的前一刻,公蠣還心懷僥幸,希望看到的不是方儒。

公蠣失望了。龍爺就是方儒。

方儒面帶微笑,目光掃視過眾人,贊許道:“洛陽一等一的术士,都在這里了。”他關切地看著老鐵匠,喟嘆道:“英雄遲暮,可悲可嘆。”

老鐵匠哼了一聲,眼皮抬起又垂下。他失血過多,已經極度虛弱。

矮胖子依然睡得香甜,方儒看著笑道:“郭袋這人,除了嘴巴臭點,人倒是極為仗義的。可惜啊可惜。”看到蘇媚皺了一下眉,把目光轉在尹獲身上,滿臉厭惡之色:“真夠丟臉,年輕力壯,還比不上鐵鍾這種入土半截的老家伙。依你這本事,還想做鐵利庄的老大?”

他的娓娓道來,在公蠣聽來無非是一個得勝的獵人借獵物表揚自己的驍勇多謀而已。公蠣心中納悶,怎麼之前從未見江源有過如此小家子氣的舉動,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懣,打斷道:“方儒,你到底要做什麼?”

方儒轉過身來,皺了皺眉道:“我要啟動金蟾陣,明道長沒告訴你嗎?”

公蠣怒道:“好,你啟動金蟾陣,找這麼多人來做什麼?快快放了蘇姑娘!……和鐵大他們!”

方儒微笑道:“你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我還以為你這個時候會先哀求我放了你,沒想到你學得同他們一樣,滿口虛假的仁義道德。”

公蠣愣了一下,心中竟然一陣茫然。

方儒道:“你怎麼不問問你的好兄弟畢岸呢?”

公蠣一愣,叫道:“你……你把他怎麼了?”

方儒笑得極其邪惡,道:“他?他今天根本沒出現。他騙你們下來,自己卻做了縮頭烏龜。”

若說其他人,公蠣尚且相信,但要說畢岸臨陣畏縮,公蠣連一個字都不會信。

公蠣伸著脖子,咬牙切齒道:“江源!你到底把畢岸怎麼了?”

“江源?你叫我嗎?”方儒眼睛亮了一下,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了什麼好玩儿的事情。

公蠣卻當他是奚落自己,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破口大罵,鬼影鐘虺在一旁無精打采地提醒道:“龍爺,午時將到,該准備了。”

方儒强忍著笑意,道:“好,開始准備吧。”

鐘虺揮了揮手,左側石門開了,九個戴著福娃娃面具的男子走在前面,后面是一群教徒。

鐘虺祭出五色旗子,石柱之上的燈光騰地變大,如同火把。腳下溪流如沸騰了一般翻滾跳躍,濺出的水珠落在石柱上,吱吱發出一陣白煙。九個戴面具的男子,身著五彩戲服,每人手持一個人皮鼓,開始跳一種舉止古怪的儺舞。

《巫要》中有記載,這是一種召喚魂魄的舞。一直昏睡的小白蛇被驚醒了,順著公蠣的手臂不安地游走。

鐘虺戴上面具,一手拿著經幡,一手拿著把鬼頭刀,跳下祭壇,繞著石柱,每條兩三步,便猛一回頭,口中噴出火光。

在一片鼓樂聲中,四個教徒抬著一個紅頂小轎子,自石門處慢慢來到祭壇跟前。方儒對著轎子叩拜了三次,從轎子中抱出一個匣子來。

烏木匣子,上面綴滿了拇指大小的鈴鐺。鈴鐺扁圓形狀,上部是一些古怪的花紋,下部兩只圓鼓鼓的凸點,配上最下面的開槽,像一個個咧嘴大笑的娃娃,又像可愛的小老虎。

公蠣忽然想起,這東西,自己曾在畢岸床下見到過。可是怎麼會在方儒手中?

方儒一直帶著微笑的臉抽動起來。他將烏木匣子放在祭壇上,再次叩拜了三次,然后張開手臂,開始唱誦。

聲音太低,只見雙唇微動,卻未見發聲。長袍之上,銀骷髏閃閃發亮,如同活了一般。一眾教徒一同仰起了臉,呆板的目光集中在公蠣身上,然后對著公蠣跪了下去,搗蒜一般叩拜。

公蠣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

盡管到了如此境地,公蠣心中還有一線希望,總覺得江源良心未泯,或許只是玩心太盛,不可能做出不可收拾的舉動。

教徒們聽不到方儒的吟唱,公蠣卻聽得到。他發出一種低頻的聲音,低得如同那個人骨哨子:“螭龍在天,赤瞳在淵;螭龍分身,魂魄歸天;螭龍有意,赤瞳有緣……”鬼面云姬也開始唱歌,低低的卻甚為柔媚婉轉。

公蠣不明白他唱的意思,但看到他痴迷的眼神盯著自己的腦袋,心中莫名驚懼,連忙捂住了耳朵。

但聲音依然往他的腦子里灌。

方儒停止了唱誦,拖長了腔調道:“祭——”

為首的面具人領著一個教徒走到云道長面前,拔出一把匕首插在他的心口。血噴涌而出,面具人將血涂抹在教徒的額上、臉上。

那個傲嬌的、愛翻鼻孔的牛鼻子老道,只是抽動了几下,便駕鶴西去。

事先沒有一點征兆。公蠣驚呆了,甚至來不及尖叫。

教徒來到鬼面云姬面前。云姬繞著他走了几圈,伸手在他臉上一撫。教徒變成了云道長的模樣,徑直站到一邊。

一個大腹便便的商人來到矮胖子郭袋面前。公蠣撕裂了聲音吼叫:“不!”身上的蛟龍索嘩啦啦響。

矮胖子嘴角還掛著涎水,仿佛一眨眼便會醒過來,大聲地同公蠣開玩笑。

……

一個丑陋粗鄙的女子走到了蘇媚面前。公蠣捂住了眼睛。

……

公蠣發出一聲嘶吼,一條張牙舞爪的螭龍騰空而起,卻被腰間的鎖鏈牽絆,重重地跌落下來。

螭龍眼中冒出了火,舞動著尖利的爪子,用力掙脫。

洞頂的藤蔓被點燃,地面搖晃起來。教徒們齊刷刷跪在地上,或搗頭如蒜,或渾身篩糠。

祭台之上的螭龍分了身,一個人形,一個龍形。眼見便要掙脫,蛟龍索忽然一緊,如同燒紅的烙鐵,螭龍和人再次跌落下來,並合二為一。

公蠣淚流滿面,長指甲將祭壇地面抓出無數條深深的壕溝,但前面抓,后面便自行恢復原樣。

方儒伸手一撫,燃燒的藤蔓瞬間熄滅。他憐憫地看著公蠣,道:“不用費力氣了。祭壇之上,是息壤。”

息壤,一種能自己生長、永不耗減的土壤。

公蠣看著方儒完全陌生的眼睛,覺得他同第一次在山洞之中遇見時完全不同,甚至與今日凌晨放過自己的那個,也無絲毫的共通之處。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7 07:03 PM

(十一)

第一輪祭祀結束。

矮胖子、云道長,還有蘇媚,他們的血順著柱子蜿蜒而下,按照花紋分成七股,分別注入七條溪流之中。

溪水越發翻滾的厲害,發出暗暗的紅光,一卷浪花躍出水面,化為一個骷髏一樣的臉哭嚎著想從溪水中掙脫出來,但不過出來半個腦袋,又散落成水珠落了下去。

放在祭壇上的烏木匣子,忽然跳動起來,鈴鐺們隨之顫動、搖擺,發出清脆的聲音。

公蠣的腦袋不知怎麼突然“嗡”地一聲,如同一把尖針在扎在太陽穴上,痛得眼冒金星。透過厚重烏木,公蠣再次看到了匣子內部的景象。

外面的鈴鐺在響,把人往房間里驅趕。房間里已經站滿了人,可還有人源源不斷地擠進來。好多人在哭、在叫,可是沒人聽到。

鈴鐺聲越來越急,房間里水泄不通,一百八十五口人擠在三間祠堂之中,從地面到房頂,全都是人,有人被踩死,有人已窒息。

外面著火了,房間里好熱。皮肉炙烤的焦糊臭味,在房間里彌漫。越來越多的人掙扎著死去,幸存者發出絕望的哭叫,有人憤怒起來,拖著長長的腔調尖利地咒罵,剩下的人便跟著附和……

一個五歲的總角小童躲在一個坍塌的雞棚里,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嘴里,還含著半顆糖果。

房子著火了,他的娘親扒著窗子,只用口型說出兩個字“快逃”,便被火舌吞噬。

……

方儒渾身顫栗,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公蠣則滿頭大汗,感同身受。

“啪”的一聲,一個鈴鐺爆開了,緊接著一個接著一個,匣子上的鈴鐺全部爆開並脫落下來。一個白色光點呼嘯著衝出匣子,接著是一串光點,其中一個繞著方儒旋轉了一圈,衝天而去。

公蠣探知了方儒的記憶。

方氏一族原是姬非弟子,熟悉方术,后與姬非另一弟子攰氏、冉氏決裂,獨自創辦巫教,一直同攰氏勢不兩立。但民間宗教在亂世時常為官府利用,到了天平盛世,則成了官府的心腹大患。因此,隨著巫教坐大,貞觀二十年時,官府開始對各路教眾進行剿滅。方儒家一族或因參與,或因連坐,全族一百八十四口盡數被殺,只有一個躲貓貓的孩童幸存,便是方儒。

方儒蹣跚著站起,將烏木匣子一腳踢進紅水溪流之中,無數只手從溪流之中伸出來,爭著搶著,將匣子撕得粉碎。

方儒回過頭來,微微笑道:“那些人不僅殺了我全族,還用了最惡毒的法子,將他們的魂魄鎮在這個烏木匣子中,永世不得超生。我娘她……”他嘴角抽動起來,終于還是說不下去,用力將地面上殘留的一塊青銅鈴鐺踢入溪水:“要放他們出來,就必須啟動金蟾陣。”金蟾陣中,保存有古老的紅水陣,只有陣法啟動,七條紅水才能共同作用,震破匣子上的青銅鈴鐺。

他雙目炯炯看著公蠣,一字一頓道:“若是你,你能怎麼做?”

公蠣無言以對,良久才道:“冤有頭債有主,同洛陽百姓有何相干?”他卻忘了,巫教行邪术,不知害了多少無辜百姓。

公蠣有時巧舌如簧,關鍵時刻又笨嘴拙舌,轉臉看到矮胖子等人,又心痛得不能自已,正要張開反駁,只聽方儒哈哈哈大笑了三聲,聲音凄厲刺耳:“果然天下之人,都容易慷他人之慨。當初胖頭被害,你殺了瘋子王俊賢和馬夫,怎麼不問問他們是否無辜?”

這一下,戳了公蠣的痛處。他心里早已隱隱后悔,覺得當初若不是自己太過魯莽,畢岸定能從兩人口中得到更多的線索,說不定早已找到殺害胖頭的凶手了。

公蠣正了正心神,道:“好,我錯了。今日做了祭品,我唯有一個心願,望龍爺告知。”

方儒背手而立,微微一偏頭,道:“願聞其詳。”他身材挺拔,面容俊秀,若不看他的眼睛,覺得他的氣質相當儒雅。

公蠣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誰殺了胖頭?”

方儒朝周圍掃視了一眼,漫不經心道:“畢岸。”

公蠣堅決地搖頭,道:“不可能。”

方儒笑了起來,道:“你這麼信任他?”他的眼里竟然有一絲羨慕。

但除了羨慕,還有無盡的惡意。公蠣不再追問,而是定定地看著他,道:“你,不是江源。”

方儒再次哈哈大笑。笑了良久才道:“我當然不是江源。”

公蠣懊悔地捶著地面。今早同江源相遇的情景歷歷在目,那些對話,句句誤會。而且方儒比江源年長許多,眼神舉動只要留心,便可發現端倪,可今日凌晨怎麼會不假思索認定江源就是方儒呢?真是愚蠢。

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江源好好的為何要扮作方儒?

鼓聲不息,七條溪水在不斷上漲,仿佛整個地下的暗溪都流過來了。

領頭的面具人上前,解開了蘇媚、矮胖子和云道長的屍体。屍体墜入紅水之中,只是冒了几個泡泡便灰飛煙滅。

公蠣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教徒們又抬了兩個“祭品”進來,然后悉數退下。几個面具人上前,將老鐵匠換在正中的柱子上綁好,另外兩位被蒙著腦袋,一邊一個。

鐘虺慢吞吞道:“還有半刻,時辰便到。”方儒親自上前,將兩個人頭上的布袋取下。

這兩個人,一個是圓因法師,另一個,卻是方儒!

公蠣面前,出現了兩個方儒。不過被綁在柱子上的方儒,臉頰消瘦,面色蒼白,與台上的龍爺方儒五官雖像,卻明顯憔悴得多。

這到底是鐘虺的人傀之术,還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公蠣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龍爺方儒走到圓因跟前,輕聲細語道:“圓因法師,多謝這麼多年您對我的信任。”他眼底那抹掩飾不住的殘忍,讓公蠣不寒而栗。

圓因昏迷不醒,他的右耳后腫起一個拳頭大的血腫,顯然是遭到了暗襲。

至此,企圖阻止金蟾陣的眾人,已經全軍覆沒。

公蠣已經不對生還抱有任何希望,心底反而坦然了。他看看龍爺,又看看那個作為祭品的方儒,問道:“怎麼又多了一個?”

龍爺回過頭來,笑道:“好玩吧?”

公蠣心中一動,開口叫道:“拐子明!拐子明!”

龍爺無動于衷,捆綁著的方儒卻一下子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到公蠣,瞬間恢復了神采,高興地道:“小掌櫃你回來救我啦。”他眼神純淨,表情天真,帶著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上當了,全部都上當了。

拐子明方儒根本不是什麼巫教的頭目龍爺,面前這個虛偽狡詐的方儒才是。巫教在洛陽城中散播關于拐子明方儒是龍爺的消息,只是為了引誘這些术士,好一網打盡。

拐子明終于留意到對面那個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龍爺,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龍爺,遲疑道:“你是……我是方儒?”他雙手被縛,只能用力地搖頭,狂叫道:“不不不……不是我……”

公蠣見他又發起瘋來,忙大聲叫:“拐子明!你是拐子明!”

他對拐子明這個稱號十分敏感,果然安靜下來,怔怔地看著公蠣:“小掌櫃……小掌櫃,我的蛟龍索,不見啦。”他號啕大哭。

公蠣哄他道:“別哭別哭,你的蛟龍索在我這里啊。你看。”他抖摟著鏈子給他看。

拐子明抽抽搭搭道:“好,我借你玩會儿,你可不許昧了我的。”

公蠣道:“你放心,我不要你的蛟龍索。”拐子明嘟嘟囔囔,竟然又瘋傻起來。

龍爺一直在旁邊看著,嘴角帶著一絲玩味的笑,邪惡得如同魔鬼。公蠣厲聲喝道:“你到底是誰?”

“他確實是方儒。”老鐵匠忽然開口說道。

老鐵匠不知什麼時候醒了。他的手臂腫脹得厲害,勉强扎住的地方滲出大片血跡,但眼神依然堅毅如鐵。

公蠣看著他花白的頭發,瞬間覺得安心,激動地叫道:“鐵大!”

老鐵匠點點頭,看著公蠣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蛇婆牙,其實應該叫做蛇婆眼。”

公蠣愣了一下,心中忽然想到什麼,連忙閉上了眼睛。

公蠣看得很清楚,周圍的一切都沒變,唯一變的,是拐子明。

他長得同站在他對面的龍爺一點都不像,而像極了明崇儼。

一團亂糟糟的思緒之中,公蠣終于抓住了最為關鍵的線索。

公蠣睜開了眼,對著拐子明叫道:“拐子明,你不是方儒啊,你才是真正的明崇儼。”

拐子明艱難地重復著:“我才是……才是明崇儼……”

龍爺方儒笑著皺了皺眉,道:“明兄弟,別來無恙乎?”他伸手在拐子明臉上一抹。

拐子明變回了明崇儼的模樣。

老鐵匠嘆道:“方儒,明崇儼與你同寢同宿,親如兄弟,他父親還認你做了義子,可你卻不滿意,故意設計陷害,將他囚禁在地下的金蟾陣中。你則假冒明崇儼之名,欺上瞞下,平步青云。”

方儒悠然自得,頷首微笑道:“鐵大果然慧眼。”

公蠣懊惱道:“你為了不讓我們懷疑你,自導自演了那場慘死的場面。我還信以為真……”他說不下去了,恨恨地一拳砸在地上。

方儒遭受家族大難之后,流浪到洛郊偃師境內。時值貞觀盛世,太宗下令大興福善堂,方儒便被當做孤儿收進了豫州下的福善堂去。几年之后,時任豫州刺史的明崇儼之父明恪下去視察,見他眉清目秀,聰明伶俐,比自家頑劣異常的儿子明崇儼要懂事得多,十分喜歡,便將他帶在身邊做了小吏。

明崇儼不愛四書五經,偏偏對鬼神之事倍感興趣,方儒明里勸導,暗中鼓勵,兩人志同道合,每日一同研習修煉,更覺親近。

公蠣忍不住道:“方儒,明家待你不薄,你為何恩將仇報?”

方儒冷淡道:“恩將仇報?這些年來,我替他在父母面前盡孝,代他在暗流涌動的朝堂之上左右逢源,替他掙了多少榮華富貴、顯赫名聲,哪一步不是盡心盡力、如履薄冰?你平心說,憑他這副放蕩不羈、玩世不恭的個性,何以在處處陷阱的朝廷之中立足?”

公蠣簡直無語,只好罵了一句:“這麼說他還得感謝你了?真是豈有此理!”

老鐵匠沉默了一陣,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你也是個冒名頂替者。”

方儒毫無羞愧之色,輕蔑一笑,朝鐘虺揮手叫道:“啟!”

一直痴痴呆呆的明崇儼忽然抬起頭來,眼中泛出淚光,輕聲道:“哥哥,我只問一句,這是為何?”

一聲哥哥,讓方儒如同雷擊,他看著明崇儼良久,忽然爆發,揮舞著手臂叫道:“為何?是你毀了我一生的幸福,是你!”他抓住明崇儼的肩膀一陣猛搖。

明崇儼掙扎道:“你胡說!我一直當你是哥哥!”

方儒咬牙切齒道:“你還記得霜儿嗎?”

明崇儼一下子開始異常起來,支吾道:“霜儿,霜儿她……”

公蠣厲聲喝道:“拐子明,你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

明崇儼眼神躲躲閃閃,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良久才扭捏道:“是。”

方儒淚流滿面,痛不欲生。

公蠣有些怒其不爭,鄙夷道:“那就是你活該。”

明崇儼咧了嘴,一副要哭的樣子:“我也是一時好玩……真不是存心害他……”

他哭喪著臉,“這事儿發生在回洛陽之前,他藏了一壺好酒,被我偷喝了……”卻不肯再往下說。

公蠣狐疑道:“就因為這一瓶子酒他囚禁你六年?還假冒你的名字?我還是不信。”

鐘虺在一旁小聲提醒方儒時辰將到,卻被方儒一袖子甩開。

明崇儼快要哭出來了:“……我不僅偷喝了他的酒,又惡作劇,往酒壺撒了一泡尿,重新封好……正常情況,他打開之后肯定聞到尿騷味,頂多罵我一頓,可是那天……那天他偏偏得了重感冒……”

公蠣不覺好笑起來,看著在一旁目眥欲裂的方儒:“你把那壺尿給喝了?”明崇儼臉憋得通紅,怔怔地看著方儒,掉下淚來:“比他喝了還要嚴重……他有個心愛的姑娘,叫霜儿,原本那天想要同霜儿姑娘表白心意的,就請了她月下賞花,好巧不巧就拿了那壺酒出來……”

方儒扑上去掐住了明崇儼的脖子:“我原本想要金盆洗手,好好地過日子……可你,可你……”

公蠣强忍著沒哈哈大笑:“然后呢?”明崇儼一邊喘氣一邊哭道:“姑娘喝了一口,發現是尿,就生氣了,可他偏偏在一旁勸酒,說是特別准備的好酒……我在花叢中躲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姑娘認為我們聯手戲弄她,捂著臉哭著跑了……十几天后,她就同縣里其他人訂了婚……”

公蠣笑不出來了,半晌才道:“你確實過分了。”

方儒在鐘虺的提醒下,終于松開了手。

明崇儼哭得鼻一把淚一把的:“他把自己關在房里,再也不理我。我跑去跟霜儿姑娘道歉,卻被趕了出來。”

誰能想到,如此一個驚天大陰謀,誘因竟然是兩兄弟之間的一個玩笑。

老鐵匠似乎知道公蠣想什麼,他慢吞吞道:“你們太天真了,這不過是個導火索而已。便是沒有這件事,方儒,你會罷手嗎?”

方儒收了痛苦的表情,恢復了深藏不露的平靜。目光在老鐵匠臉上停留了片刻,輕描淡寫道:“當然。我心里不服氣,我比明崇儼聰明,比他好學上進,才學相貌沒有一樣輸給他的,憑什麼他便如眾星捧月,我卻只能做低伏小,處處受他捉弄?既然老天不公平,我便自己找回公平。”他接著又看向明崇儼,嘆氣道:“唉,可我當時真的起了金盆洗手的念頭。”他表情真摯,痛心疾首地看著明崇儼。

明崇儼呆呆地看著他,眼神又開始迷亂,嘴里惶恐地嘟囔道:“我……我是誰?”

公蠣見狀,馬上厲聲喝道:“你是明崇儼!是冉虯的朋友拐子明!”

明崇儼聽到冉虯二字,身体一顫,眼神漸漸堅毅,看著方儒道:“馬夫……那日騙我出來的,不是馬夫常芳,是你。”

方儒嗤了一聲,鄙夷道:“后知后覺。”明崇儼看了看周圍,認認真真道:“哥哥,既然你的目的是我,你抓了他們來做什麼?放了鐵大和小掌櫃吧。還有圓因法師,我記得他同你關系最好。”

方儒懶洋洋道:“弟弟,你總是這麼一廂情願。你知道我布這個局,用了多長時間嗎?”他用手指著公蠣:“十年前,他同畢岸圍剿聖教,我當時在聖教里還只是一個小堂主。”

老鐵匠道:“十年前那一役,畢岸重傷,螭龍被吸去全部精氣,元神化為一條小水蛇,被禁公鬼塚丟入洛水。”

那些零碎的畫面漸漸連在一起,如同雪片一般向公蠣的腦海中扑來。公蠣熱淚盈眶,恨不得現在便出現在畢岸面前,抱住他,告訴他自己想起來了。

方儒似笑非笑地看了公蠣一眼,照樣回頭同老鐵匠說話:“沒想到鐵大足不出戶,對洛陽之事依然了如指掌,在下甚為佩服。”

老鐵匠道:“當時龍爺重傷,並不致命。你殺了他?”

方儒毫無羞愧之意,點頭道:“正是。那年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在聖教中仍是一個連自己名字都不能叫的禁公鬼塚。我實在等不及啦。可是聖教殘部之中,還有一些對我不怎麼服氣的。”他看著公蠣,笑得眉眼彎彎,異常迷人,“我借著畢岸和這位龍公子的手,將禁婆銀姬、鬼面玉姬、無常信使潁檜等龍爺的一眾親信順利除掉,剩下的那些教徒們很少見過龍爺,自然沒人懷疑龍爺被掉了包。”

禁婆銀姬,是忘塵閣的街坊趙婆婆。鬼面玉姬,是高氏。無常信使穎檜,是高氏的丈夫錢耀宗。

公蠣好色,對長相俊美之人天生懷有好感。但他從未像今天這樣厭惡自己的淺薄。

老鐵匠神色疲倦,道:“的確,這個局設計精妙,絲毫不露痕跡。”

方儒反而謙虛起來,道:“鐵大過獎。”

有一件事如鯁在喉,公蠣忍了又忍,終于還是開口問道:“玲瓏睿姬年紀不大,不像是能夠見到龍爺的,你為何要殺了她?”

方儒輕輕松松道:“因為她心眼太多,不怎麼聽話,還丟了我的寶貝。”

公蠣額上的青筋暴起,卻無可奈何。方儒笑得極有魅惑性:“你是不是還想問,為何江源會同意假扮方儒?”

公蠣憋著氣道:“為何?”

方儒微微一笑,正色道:“江源以孝為上,我稱父親病重,思念義兄方儒,讓他假扮几天,你說他會不會同意?”

原來如此。公蠣用拳頭敲著額頭,對自己的魯莽、愚蠢后悔無比。

方儒語重心長道:“你看,每個人心中都有最為柔軟的地方,只要你抓住這一點,你便無往不勝。”

這人的厚顏無恥、心狠手辣、行事周密,真乃天下少有。

他嘻嘻笑著,往前靠近了些,輕聲道:“比如你,以前是胖頭,如今是羅小妖和畢岸,他們便是你的軟肋。”

公蠣一愣,隨即發瘋一般咆哮:“你敢動羅小妖一指頭,我讓你全家再次遭受滅門之災!”

方儒聽到“滅門”二字,表情頓時猙獰起來,但他深吸了一口氣,瞬間恢復平靜,微微笑道:“我從不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

老鐵匠忽然道:“我曾聽說一個詞,叫做天意之手,不知方先生可了解?”

鐘虺在一旁急切地提示,午時三刻馬上就到。方儒卻熟視無睹,他走到老鐵匠跟前,帶著一點憂傷,道:“天意之手?我知道,指的是陣法之中,最容易忽視的一點點小細節可能改變整個陣法的走向。”他眼里透出一絲惡意的笑,忽然拔出一把小劍,朝老鐵匠心口扎去,“比如這個,算不算天意之手?”

那柄小劍,正是公蠣念念不忘的木赤霄。

兩個聲音同時叫起:“不要!”一個是公蠣,一個卻是失魂落魄的禁公尹獲。

木赤霄扎入半寸,他停了下來,未理睬公蠣,卻扭頭看向尹獲,笑眯眯道:“你不是一直想取而代之嗎?”

尹獲氣勢全無,眼神躲閃,一副頹敗窩囊的樣子,囁嚅道:“他……他其實對我很好……”

尹獲是鐵利庄的外家弟子,父親早亡,孤儿寡母依靠鐵鍾接濟才勉强度生。偏他同方儒一樣,是個心比天高的主儿,一心想出人頭地,便投靠了巫教。方儒則許他日后取代鐵鍾,做鐵利庄的當家。

方儒臉上帶笑,眼光卻一寒,道:“我最討厭出爾反爾之人。”拔出小劍一把扎在老鐵匠的肩頭上,回頭陰惻惻道:“你來。”

尹獲神色大亂,搖著雙手往后退縮:“不不……不能,我不敢……”一直站在旁邊的鬼面云姬冷笑一聲,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忽聽頭頂之上哢嚓一聲巨響,無精打采的鐘虺如貓一樣拱起了腰,叫道:“午時三刻已到!”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7 07:05 PM

(十二)

山洞一陣震顫,泥土、石塊夾著植物的根須、塊莖跌落下來,兩側的石壁坍塌,露出后面的山洞來。山洞之中,擺滿棺材,一個是公蠣在杜家村進入過的,一個卻是今晨發現小白蛇的地方。

几縷明亮的陽光照射進來,新鮮的空氣讓眾人不由自主為之一震。

原來是洞頂的山石被雷電劈開了,轟隆聲不斷入耳。但外面分明艷陽高照,陽光明媚。

尹獲任由方儒踢打,堅決不肯動手。方儒獰笑著道:“好,剛好用你的血祭一下我的木赤霄。”他將木赤霄一把插入尹獲肩頭,道:“其實剛才我只是想試試你的膽量而已。”

尹獲愣是雙唇緊閉,一聲不響。

方儒拔了木赤霄,吹了吹上面的血跡,丟給了鐘虺,冷漠道:“繼續。”鐘虺上前,將老鐵匠、圓因和明崇儼的手腕割開。

尹獲捂著肩頭倒在地上,滿目絕望。

血蜿蜒而下,順著石柱的花紋流入紅水之中。

紅水繼續上漲,七條溪水合並,成為一條丈寬的小河環繞著祭台。

公蠣既無法掙脫蛟龍索,也不知道方儒到底要做什麼。

方儒嘴里念念有詞,手臂做出召喚的動作。鬼面云姬吹起了人骨哨。這種低頻的聲音,讓公蠣頭痛欲裂。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紅水隨著方儒的手勢,分別在祭台兩側卷起水浪。水浪如同手臂一樣伸長,化為兩個透明的長階,直達山洞半腰。

公蠣順著水做的長階向上看去。

左右洞壁坍塌,同隔壁洞穴相連,恰好便是公蠣見過的兩個擺滿棺材的動穴。

這兩個動穴分別有一個晶玉鏡子,一個凹鏡,一個凸鏡;兩條長階一條同凹狀玉鏡相連,一條同凸狀玉鏡相連,乍看之下,如同一個放大的環形玉雕擺件。

水珠回落,河面波平如鏡。從洞頂透出來的陽光落在水面上,形成點點波光反射在凹鏡上,凹鏡重新折射過來,又落在凸鏡之上。兩面鏡子與水面的光波相互作用,形成了一個倒三角形,將水做的台階映照得光怪陸離,流光溢彩。哪怕最好的工匠,也雕刻不出如此震撼的美景。

公蠣忘了害怕,連一直戰戰兢兢的小白蛇都偷偷地探出了頭。

在鐘虺的指揮下,站在前排的是十個人,依次走到鬼面云姬面前,由她在臉上一撫,再沿著水階走入凹鏡之中。

那不是凹鏡,而是個看起來像鏡子的光洞!

太陽光直射下來,光線有些刺眼。

一行十人,慢慢從凸鏡之中魚貫而出,沿著水階來到祭台之上,背對著公蠣站著。公蠣雖看不清他們的臉,但留意到個個都變了模樣,其中一個高大偉岸,腰板挺直,發須潔白,儼然是個將領。

而之前被鬼面云姬施過改頭換面之术的假云道長、假矮胖子、假蘇媚,仍站在她身后,一動不動。

明崇儼和老鐵匠,並不像矮胖子等被一刀刺中要害,所以兩人還清醒著。老鐵匠臉色大變,顯然極其震驚,而明崇儼已經叫了出來:“……魏大人!……宋學士!……高伯伯!”

鐵匠驚愕地重復:“高侃大將軍!”公蠣本一頭霧水,但聽到“高侃”的名字,頓時明白過來。

高侃乃是當朝名將,鎮突厥,平高麗,曾立下赫赫戰功,事跡在街頭民間廣為流傳。咸亨三年,他卸任將軍之位,退隱洛陽養老。

明崇儼沒頭沒腦嚷道:“改頭換面之术,持續時間不可長久,只能算是一時的障眼法,而通過這個詭異的鏡面通道……”

公蠣沒顧上聽他嚷嚷,一眼不眨地第二批教徒登上水階,進入光洞。

第二批八個人,有高有矮,服飾華美,皮膚白嫩,顯然是些養尊處優者,不過好几個是身有殘疾的。但等他們從水階下走下來,公蠣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個瘸腿的,已經好了。

公蠣明白了。

這便是杜家村的秘密。所謂鏡廟、鏡神,供奉便是這個可以讓人改頭換面、病痛痊愈的神秘通道。只是這個通道已經很久沒有開啟,對杜家村村民來說,只剩下最為古老的儀式,誰也聽不懂的古老傳唱,和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聞。

那些棺材,便是企圖開啟通道的那些人,送來的“人祭”,甚至還有一些聽信傳言,認為進入之后可以得道升天的自願殉道者。

至此,公蠣才算梳理清楚。方儒先編制謊話,將不聽話的术士引誘至此一網打盡,順便做成“人祭”——進入金蟾陣不久便被殺害的王進和兩個侍衛,是啟動陣法的首批祭品;裝死騙過公蠣,讓公蠣自行用避水玨打開祭壇——蘇媚、矮胖子、云道長,是啟動陣法的第二批祭品;以他們的血,制造冒充者——鐵鍾、明崇儼、圓音,是啟動陣法的第三批祭品。第三批祭品供上,紅水陣達到最大峰值,天崩地裂,七月十五午時三刻,陽光在紅水、鏡面之中形成奇異光帶,不僅可治愈疾病,還可做法將普通人改頭換面,偽裝成其他人。

明崇儼剛才認出的什麼魏大人、宋學士、高侃,是當今朝堂之上既威望甚重、又對假明崇儼不怎麼信服的官員。假冒明崇儼的方儒,將教眾偽裝成這些官員,定然不是為了好玩,那麼目的只有一個,便是要以后找到機會,讓這些假冒者逐漸取代本人。

明崇儼悲憤至極,狂叫道:“哥哥,你假冒我可以……可是這些都是朝廷命官……如今太平盛世,你真的要如此嗎?”

方儒的眼睛已經發紅,桀桀笑道:“當然,要想安全,就必須做最强的控制者,而不是被控制者。”

光線越發强了,仰面看去,只能看到一串串晃眼的光斑。平靜的紅水水面之上,慢慢出現一個漩渦,如同一只睜開的巨眼。

方儒欣喜若狂,一步跨上了水階,並招呼鬼面云姬:“快!”鬼面云姬卻突然遲疑起來,並回頭張望。方儒不再理她,一步一個台階,從左側凹鏡走入,凸鏡走出。

方儒已經變了樣子,一副雍容華貴不怒自威的模樣。而鬼面云姬依然站在左側水階上,猶豫不決。

老鐵匠因失血過多,臉色灰黃,眼皮几乎難以抬起,卻忽然斷斷續續哼唱起來:“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公蠣愣了一下,眯起眼睛。兩個玉鏡,如同兩只眼睛,而落從紅水之中的光斑,也像一只眼睛。

有水有火,有木有土——唯獨沒有木。

小白蛇動了一動,將身子移開。公蠣的手腕上,帶著一串桃木串儿。這是矮胖子郭袋送他的,珠子油亮致密,竟然是閬苑古桃。

公蠣笑了一下,一把將桃木串儿揪下,手指微動,一顆珠子准確地打在了凸鏡上,接著雙手同時發力,在凹鏡、紅水之中各彈射三顆。

兩只眼睛一樣的玉鏡閃了閃,驟然熄滅;水階嘩啦一聲散了,變成一大片水花落下,將站在下面的鐘虺澆得如同落湯雞。

鬼面云姬本來離地面較近,一覺察腳下有異,立馬跳到一邊,而方儒在水階之上正步履優雅、下巴高揚,仿佛底下有万人簇擁等候朝拜,因此措手不及,朝著紅水一頭栽了下來。

如此電光石火之下,方儒在空中飛快轉身,接著腳尖在鐘虺背上借力,轉身落在祭台之上。鐘虺剛才被紅水兜頭澆下,正慌忙擦拭,被方儒這麼一踩,腳下收將不住,一下掉入河水之中。

原本平靜如鏡的紅水瞬間沸騰了,無數祭品冤魂飛扑而上,將他團團圍住,一縷青煙,几個水泡,鐘虺便消失得無蹤無影。

情況發生在一瞬間,令人始料未及。公蠣雖然痛恨鐘虺,但對方儒這般對待心腹下屬的舉動十分不齒。因為以方儒剛才落地的位置,只要往旁邊稍躲,便可避開紅水河,但他為了能落在祭台之上,踩了鐘虺借力,導致鐘虺墜入河中。

鬼面云姬似乎被嚇傻了,一言不發。而方儒熟視無睹,毫無愧疚之色,反而一直看翻來覆去看著自己的雙手。

公蠣正在忐忑,方儒忽然趴在地上,慢慢將手指一點點伸入紅水之中。

他的手,並未像鐘虺一般被紅水腐蝕,而是完好無缺,如同放入清水之中。

方儒欣喜若狂,起來繞著祭台狂奔,一連轉了好几圈,直到看到頭上玉眼熄滅,這才停了下來,咆哮道:“怎麼回事,玉眼怎麼閉上了?”

無人應答。那些改頭換面的教徒呆若木雞,靜靜站在一旁。

方儒還沉浸在喜悅之中,自我安慰道:“無妨,無妨。玉眼沒了,水眼還在。”

看了看祭台之上十八個形態各異的教徒,從懷中拿出毛筆,在空中畫了個小拱橋。

拱橋落在紅水河之上,十八個教徒誠惶誠恐,通過小橋下了祭台,在几個面具人的指揮下,遁入后面山洞。

方儒平靜了一陣,轉過身來,皺眉盯著公蠣道:“你做的手腳?”

公蠣坦然看著他:“是。”他狐疑的眼光在公蠣臉上轉了又轉,忽然笑了:“你沒這個本事。”

公蠣未置可否。小白蛇偷偷鑽入了公蠣的衣袖深處。

方儒輕輕松松道:“金蟾已經被驚動了,不需一個時辰,洛陽便會發生地動,整個城市傾覆。到時群龍無首,這些人,”他指著教徒所在的山洞,“個個德高望重,只要出來振臂一呼,那些幸存的民眾便會圍攏過來。”他面帶微笑,雙手憑空做成安撫的動作。

公蠣憎惡地看著他那張俊美的側臉,道:“你呢,你裝扮哪個?”方儒如今的樣子,乍看之下甚為威嚴氣派,但眼底那抹陰險猙獰掩蓋不住,以致看起來像戴了一個假面具。

方儒對公蠣的發問似乎有些意外,他將臉湊過來,帶著几分得意道:“好好看看,我是誰?”

公蠣確實不認識,只好茫然搖頭。

方儒十分憤怒,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剪紙,對著空中一吹,剪紙變成了一件袍子,穿在身上。

一件赤黃色圓領制式龍袍,胸前、背后、前襟各繡有一條騰云駕霧的巨龍。公蠣便是再無知,也知道他扮的是誰了,不由驚愕道:“你,你假扮當今聖上?”

方儒哈哈大笑。公蠣已經不知說什麼好,只能瞠目看著,心想方儒野心勃勃,做了巫教的龍爺,假冒明崇儼做了正諫大夫,還想利用天皇天后對他的信任,運用巫教邪术控制整個大唐。

方儒那副掩飾不住的激動和得意,讓公蠣覺得十分厭惡,忍不住譏諷道:“烏鴉怎麼裝扮,終歸變不成鳳凰。”

方儒竟然瞬間收了臉上的輕狂,認真道:“你說的是。”收了龍袍,小心地放入荷包之中,臉上依然掩飾不住的得意,主動開口道:“你一定很好奇,姬非留下了什麼樣的秘密,需要我方氏和攰氏守墓千年。唉,”他一邊皺眉一邊微笑著搖頭,“這個秘密壓在我心底太久了,沒人分享,實在令人難受。”

當他認真說話的時候,公蠣總會有一瞬間忘記了他的罪大惡極和喪心病狂。方儒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正色道:“哦,我天生有這項技能,便是讓所有認識的人都喜歡我、相信我。”他眼眸清澈,深不見底,一雙桃花眼勾人心魄。

公蠣轉過頭看向別處,冷哼了一聲道:“魅术。”

方儒笑了,道:“哦,你原來也不是個草包。”

公蠣道:“說正題。”

方儒眯眼看著頭頂的陽光,道:“先秦姬非同李斯交惡,最終被大秦始皇帝所殺,你知道所為何事?”

公蠣不出聲。他對歷史了解甚少。

方儒道:“長生之术。”他重復道:“長生之术,因為姬非門下弟子發現了長生之术。”

公蠣吃了一驚,叫道:“你是說,這個陣法……”

方儒眼底露出一抹得意,道:“正是。始皇帝從登基的第一天,便通過多種方式需求長生不老之术。”

這個公蠣是知道的。當年始皇帝召集天下术士,訪仙山探深海,為求長生不老不遺余力。

“姬非對此卻深惡痛絕,認為追求長生違背道法自然,是勞民傷財之舉。”方儒帶著一點沉思表情微笑的時候,比畢岸還要迷人:“可恰好我的祖上方侯,便是這些术士中的一個。他年幼時投靠韓非子門下,與韓非情同父子。”

“祖上方侯跟隨一幫术士游歷天下名山,挖礦煉丹,尋訪仙人,無意中發現了洛陽邙嶺之下有一處神奇之地,傷殘者、年老者,只要出入一次,便可傷殘恢復、重返青春。同時發現,此處只要開啟,便會地動山搖,造成巨大自然災害。”

方侯回到咸陽,並未將此事及時上報,而是將它私下里先告訴了恩師姬非。姬非為人嚴謹,定要親自驗證過才肯相信,來查看之后,發現此處風脈神異,鏡面玉眼確實能令人保持青春不老,但正如道家所說,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原本是有定數的。此處雖可令人永葆青春,但每打開一次,周圍便要地動山搖、生靈涂炭。姬非思慮再三,決定封了此處,利用邙嶺地勢,拘了一只巨大的三足金蟾,並引入紅水陣相守。但經不住我祖上苦苦哀求,他還是留了一個入口。他說了這麼久,一直直呼韓非子的名字,連句“祖師爺”都不肯叫。

方儒傲然看向遠處的石門,良久才道:“開啟這個入口的法器,便是姬非當時佩戴的一塊玉玨。”

他忽然轉過頭看著公蠣。

公蠣心中明白了,是避水玨。

方儒道:“避水玨可避水火,鎮邪穢,是姬非的心愛之物。他將避水玨做了開啟入口的鑰匙,並一分為二,給了我祖上方侯一半保管。”

公蠣道:“你家祖師爺對方侯相當器重。”

方儒冷笑道:“是嗎?這動穴本來是我祖上發現,他卻平白無故拿了一半的鑰匙,這叫器重?分明是不放心!”他停頓了一下,嘴角泛出笑意:“據說我祖上方侯,長相俊美,足智多謀,在朝堂之上如魚得水,甚得始皇帝重用。”

公蠣心想,你倒是深得祖上處世精髓。

方儒繼續道:“我祖上雖心有不滿,卻未說出來。回到咸陽之后,照樣跟隨一種术士探尋長生之术。”

而韓非子卻遇到了麻煩。韓非子同李斯曾是同窗,李斯深知韓非才能遠勝于自己,唯恐韓非得到嬴政賞識后超過自己,于是向以此事向嬴政告發,致使韓非慘死獄中,全家乃至門生數百人遭受株連。

這些情形,公蠣曾聽攰老頭講過。

方儒笑容滿面,看了看跳動的紅水,道:“我快些講。姬非臨死之前,通過法术召喚他的兩個得意門生,說那一半法器已被李斯奪取,留下遺命說務必要找到法器,用心保管。這兩個門生,一個便是我的祖上方候,另一個是他的心腹攰蚨。”

公蠣接口道:“當時在他身邊的,還有他豢養的一條蛇婆,叫做冉虯。”

方儒笑了笑,道:“不錯,還有冉虯。姬非去世之后,我祖上開始思謀找到另一半法器,開啟金蟾陣。”

傳另一半為李斯所有。但李斯不比姬非,為人奸猾,性情多疑,方侯多次行動皆無結果。后始皇駕崩、李斯被腰斬,另一邊避水玨的去處便成了無頭公案,再也尋找不見。

方氏本是术士出身,精通法术,善于鑽營,經歷秦漢之后,家族漸漸壯大,取代原巫氏地位,接管巫教。彼時方侯早已仙逝,其子孫仍心心念念惦記長生之术,逐漸同攰氏、冉虯交惡,兩家几乎水火不容。

為了奪回另一半避水玨,方氏多次利用法术害攰氏于無形,導致攰氏一族子嗣凋零,直至最后只剩下和睦平安四兄弟。所謂的攰氏烏血症,不過是在他們的飲食之中添加了銀精,產生的慢性中毒而已。

公蠣哼起攰老頭唱過多次的祖訓:“烏云起兮,碧水旋旋。枯骨泣兮,熱淚漣漣。為師守陵兮,激越千年……”忽然理解了攰老頭心中的那種絕望。

方儒絲毫不驚訝,道:“那個老頭子教你的?嘿嘿,事情到了如今這步田地,他才想起要服軟,投靠我方家。來不及啦。”

公蠣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狐疑道:“避水玨在我身上,我一直不以為意,並未將它當做一件了不得的神器,你既然想要,為何不早問我取了去?”

方儒嘆道:“你終于想到這一點了。其實我祖祖輩輩這麼多年,几次找到過另一半避水玨,同手頭這一半合並之后,卻發現,陣法還是難以打開。甚至我已經找到了其他途徑,進入祭台之上,卻無法讓玉眼和水眼發揮作用。”

公蠣驚訝道:“這是為何?”

方儒怨恨道:“這個老不死的姬非,表面看剛毅耿直,實際上卻心眼多多。原來避水玨除了被一分為二,他還在里面留了個埋伏。這個埋伏,便是冉虯。”

方儒看公蠣不甚理解,解釋道:“他用冉虯的血養避水玨。”看公蠣仍是一臉懵懂,不耐煩道:“簡單講,便是這個法器,不僅需要合二為一,還必須冉虯在場,才能發揮作用。”

看著方儒一臉憤恨,公蠣忽然想起,有一晚冉虯曾在荷花塘被襲,估計也是方儒讓人下的手。

方儒咒罵了一陣韓非子,又道:“因為始終無法打開金蟾陣中的玉鏡,避水玨成了一個舍不得、用不上的雞肋器物,在方氏、攰氏和冉虯之間失了得、得了失,誰也拿不了長久。”

“這一次,上半邊的避水玨在我的手里,另一半,據說在冉虯手中。我偷襲了冉虯多次,卻發現他根本沒有避水玨。”

六年前,方儒無意中發現,明崇儼原來同冉虯私交甚好,他懷疑明崇儼知道避水玨的下落——這也是他陷害明崇儼的原因之一。

明崇儼心無城府,同冉虯交好一事瞞著方儒,純粹是因為答應過冉虯不告訴他人,絕非有意隱瞞,但對方儒來講,只覺得這儼然是種情感上的背叛。

方儒道:“找不到另一半,玉鏡打不開,我便是丟再多的人祭也是徒勞。為了引出下半部避水玨,我故意將其上半部暴露出來,想在市面上造點聲勢,卻不料被偷了去。”

之后的公蠣便知道了。乞丐小武偷了避水玨,又去偷公蠣的螭吻珮,反被公蠣將避水玨一同偷回。

想想自己拿著這件曠世法器,身無所長卻日日招搖過市,公蠣不由一陣后怕——巫教禁婆睿姬玲瓏,狐族少主江源,白胖子冉虯,無一不是衝著避水玨而來。

但早在六年前,公蠣不知道當時冉虯覺察到了什麼,令他把自己得到的那半邊避水玨,給了明崇儼保管。

而明崇儼果然不辱使命,在被方儒陷害的那一刻,也不曾將避水玨的下半部丟失,而是一直帶在身上,直到遇到公蠣才獻來。

方儒不屑道:“冉虯一個冷血野畜,便是經過千年修行,也不是我的對手。攰氏更不用提,原本就沒有興盛過。冉虯這次來洛陽,我猜他已知自己時日不多,便想物色一個更合適的保管者,並討回我手中的另一半避水玨,完成姬非遺訓。”

公蠣茫然道:“他為何會選擇我?”

方儒對公蠣的遲鈍更加鄙夷,道:“避水玨,原本是姬非年輕之時馴服的一條螭龍化成的。”

公蠣身擁螭屬、蛇屬、人屬,三屬合一,自然是避水玨最為合適的保管者。冉虯正是看中這一點,不惜以身獻祭,以求成全。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7 07:06 PM

(十三)

陽光稍稍黯淡,紅水的水位低了一些。方儒微笑道:“講完啦。這個故事精彩否?”

公蠣掙扎道:“是很精彩。不過我還有疑問。”

方儒拿出木赤霄,用衣襟擦拭著上面的血跡,催促道:“快講。”

公蠣道:“巫琇為何要殺了離痕?”他心里想的是,問清原因,便可替畢岸洗淨冤屈了。

方儒嗤之以鼻:“巫琇怎麼會去殺離痕?離痕是自殺的。”

公蠣驚愕万分。

方儒悠悠道:“離痕已經察覺到我要殺了她,並拿畢岸頂罪,她便率先自行了斷,算是給畢岸一個提醒。”他皺了皺眉,嘆氣道:“女人真是難以琢磨。我疼了她几年,她依然存有異心。而她同畢岸不過見第二面,為何就如此想要救他呢?”

那晚公蠣看到的黑衣人,既不是江源,也不是被困在地下的明崇儼,而是這個真正的方儒!

公蠣看著他和煦的笑容,好一陣才說出話來:“你為何要殺了離痕姑娘?”

方儒首先對公蠣表示了鄙視,然后看了看石柱之上已經失血過多不知死活的明崇儼,“咯咯”地笑了起來,“離痕愛的不是我,是明崇儼。我裝扮明崇儼天衣無縫,連明父都沒有發覺,可離痕卻起了疑心。”

離痕是黔中道漢民女子,名字喚作阿離,那日正赤腳在稻田里捉泥鰍,不小心衝撞了騎馬走在田埂上巡查農情的縣丞明崇儼。當時明崇儼初到黃安,每日約束于官場的繁文縟節,煩悶不已,而阿離性格潑辣,舉止豪爽,兩人一見如故,十分投機,很快成為至交好友。

其間之事,不必贅述。明崇儼放浪形骸,對成家立業看得極淡,阿離也不以為意,從不做小女儿之態,兩人便這麼處著。之后明崇儼調任洛陽,不久便中了方儒的圈套,被他囚于金蟾陣之中。

一年之后,阿離來到洛陽尋找明崇儼,卻發現“明崇儼”已經娶了翰林御史之女。一怒之下,寄居暗香館做了倌人。

阿離冰雪聰明,對中原文化學習極快,又對音律天生敏感,很快便成為暗香館的頭牌。天上掉下棵搖錢樹,老鴇高興還來不及,對她便不像其他姑娘那般管教嚴格,這便為阿離收集訊息提供了便利。

阿離出手闊綽,剛開始收集訊息只為了解明崇儼動向,到了后來,售賣訊息、探尋信息者慕名而來,她周圍竟漸漸成為洛陽城中的訊息集散地。

“明崇儼”此時正全力發展巫教,對暗香樓新來的頭牌哪里會放在心上,直到留意到訊息網絡,這才去暗香館遞帖求見。

此時又已過去兩年。見面之后,兩人皆是心驚。離痕驚的是他的圓滑世故,再也不是自己當年喜歡的那個明崇儼;方儒驚的是如何瞞天過海,不被發覺。

此情此景之下,方儒多次想要殺了離痕滅口,但發現她的訊息網對自己十分有用,便依舊裝出一往情深的樣子,表面對阿離愛護有加,暗里卻對她嚴格監視。

只是方儒模仿明崇儼言行舉止等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對他同阿離相處之間那種微妙的默契卻無法掌握。阿離最開始只當明崇儼負了自己,故意放浪形骸,肆意妄為,對“明崇儼”提出的贖身、隱退勸解斷然拒絕,但經過几次接觸之后,她懷疑這個同明崇儼一模一樣的人,根本是另外一個人。

她不動聲色,開始暗中留心。公蠣几個月前撞見她在如林軒私會冉虯[2],也是為了調查此事。但方儒老奸巨猾,心思縝密又巧舌如簧,各個環節滴水不漏,阿離調查這麼久,竟然找不到任何證據。

如今巫教坐大,信息網絡密織,阿離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為了避免夜長夢多,方儒決定親自動手,借兩人會面之時機,殺了離痕,嫁禍畢岸,光明正大查封忘塵閣,將紅殤璃收入囊中。

只是沒想到離痕早已發覺,搶先一步自戕于畢岸面前,算是給畢岸提了個醒儿,以致畢岸逃脫。方儒為了騙公蠣信任,才聲稱是巫琇所為。

紅殤璃,紅殤璃。公蠣直到此時才明白方儒嫁禍畢岸的意圖。

公蠣心生惡意,故意挑撥道:“你以為巫琇是什麼好人?只要能找到機會,他便會想盡辦法取而代之。”

不料方儒卻正色道:“不怕。正是他有所圖,才能為我所用。反倒是畢岸、離痕這種,冥頑不靈,只能除之。可惜啊可惜。”他微笑著看向鬼面云姬,柔聲道:“我說得對不對?”

鬼面云姬戴著厚厚的美人面具,看不到表情,不過聲音輕柔如水,回道:“巫氏的一醉散和血蚨,可是好用得很呢。”

明崇儼眼睛發亮,熱烈地回應:“正是呢。”云姬垂下了頭,一副嬌羞之態。

公蠣啐了一口,滿目鄙夷。

方儒轉向公蠣,用手指試著刀刃,道:“對了,我還有一點要告訴你,你腦袋的赤瞳珠,該采集了。”

他頓了頓,又道:“你,是金蟾陣的最后一個祭品。”

公蠣索性梗著脖子道:“來吧。”

方儒有些出乎意料,笑了笑道:“有意思。”接著哼唱起來道:“赤瞳珠,赤瞳珠,金土相隨,水火共服。春來發芽,秋來生枝。天上地下,唯獨此珠。”他在公蠣的額頭上比划著,道:“聽過這首儿歌嗎?”

這不是李婆婆的儿歌嗎?公蠣懶得應他,也懶得問赤瞳珠、血珍珠、蛇婆牙等之間有什麼關系,總之這些都在公蠣腦袋里便是了。

木赤霄碰到皮膚,涼涼的。方儒嘆道:“好難得,巫琇養了那麼多血珍珠,只有一顆長成赤瞳珠的。”

方儒不懷好意地看著公蠣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你和畢岸只知道木赤霄能打開蛟龍索,卻不知木赤霄和蛟龍索,原本是軒轅黃帝的斬龍法器。以蛟龍索困住蛟龍,以木赤霄斬殺,可在蛟龍活著時取出龍膽和津還丹。”

公蠣明明害怕,卻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態勢:“動手便動手,別啰嗦。”

方儒句句殘忍,臉上卻一副真誠的樣子:“不,我最喜歡看著將人慢慢致死的過程。再說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將心里話全部說出來的機會,過了這個時辰,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了。”他用木赤霄指著洞頂,道:“你看,三眼金蟾,玉眼剛才不知怎麼閉上了,可還有最關鍵的一只水眼。金蟾陣一旦啟動,水眼只能蛟龍才能堵上。所以啊,必須要有你作為祭品才行。”

一陣巨響,似乎從地底下傳來,接著“轟隆隆哢嚓嚓”,還有氣流被擠壓發出的尖嘯聲、汩汩聲,山洞一陣搖晃,砂石泥土滾落下來。祭台裂開一道縫隙,但很快被息壤彌合。

鬼面云姬驚慌起來,轉身欲走,卻又猶豫不決。

方儒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走到祭台旁邊,攏手看向水中的漩渦。

一直躲在公蠣身下的小白蛇飛快竄出,將剛才散落的桃木珠子銜在嘴巴里,又箭一般鑽入公蠣衣袖中。

方儒臉色忽然大變,快步走了回來,不再啰嗦,而是一言不發舉著木赤霄朝著公蠣心口刺落。

公蠣雖說已經絕望,但見他只攻不防,伸出利甲,一爪抓落下去,將方儒的左肩和上臂抓得鮮血淋漓,傷口足有半寸之深。

方儒一驚之下連忙退后,但自己看了看,哈哈笑道:“長生之术,長生之术!”

他肩上傷口竟然飛快痊愈,只留下淺淺一道白痕。

公蠣驚呆了。

方儒哈哈笑著,舉著木赤霄朝公蠣扑來。恰在此時,又一陣地動山搖,祭台之上出現一個一尺寬的裂縫,方儒未曾留意,一腳崴了進去。

趁方儒低頭拔腳之際,公蠣飛快出手,一手握拳襲擊他的門面,一手去奪他的木赤霄。方儒倉促之間,下意識避開迎面而來的拳頭,木赤霄拿捏不穩,一下子掉在地上,卻剛好掉在裂縫之中,接著息壤合攏,木赤霄被埋入祭台之中。

方儒和公蠣同時一愣。

木赤霄沒了,不僅無法采珠,公蠣也無法打開蛟龍索。

方儒嘴角抽動了兩下,一把推開公蠣,衝著鬼面云姬叫道:“上來幫我!”

鬼面云姬卻站著未動。方儒暴怒,忽然看到躺在祭台邊緣處的尹獲尚未斷氣,一把抓了過來在他身上翻弄,估計是想找個匕首刀劍之類的利器。

利器沒找到,卻在他胸口處找到一個保管良好的黑色小鐵錘。這個小鐵錘同老鐵匠鐵鍾的鐵錘樣子一樣,只是小了几號,估計是鐵利庄的信物時間緊急,方儒只好冒險一試,操起小鐵錘,轉身朝公蠣扑來。

公蠣拱起身体全力應對。誰知方儒卻停了下來。原來尹獲忽然起身,將他的雙腿抱住了。

方儒用力踢打,尹獲卻死活不放手。方儒大怒,舉起鐵錘朝他頭上擊落,眼見尹獲便要腦花四濺,只聽“叮當”一聲,方儒手中鐵錘掉在地上,捏著虎口跳起了腳。

接著一件巨物從天而降,扑通一聲墜入暗溪之中,水花四濺,公蠣方儒等皆下意識往后一躲。

卻是一具紅漆棺材,上面纏滿了麻線一樣紅色菌絲,棺材板子被震得裂開,一個紫衣女子爬了出來,扶著棺材板嚶嚶哭泣。

但從她的臉、手等裸露部位來看,她分明是一具穿著衣服的屍骨。

漩渦變成另一個黑洞。白骨少女在水中起伏,黑洞洞的眼窩看著方儒,口里依稀叫道:“爹爹救我!”但無數只黑色的手伸出來,將她拖入紅水深處。

她的聲音,分明便是阿意!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7 07:07 PM

(十四)

公蠣怔怔地看著。

方儒發出一聲怪叫,扑過去想拉她的手臂,卻只抓到一些漂浮的泡沫。他伏在水邊愣了一陣,若無其事涮了涮手,站起來陰陽怪氣道:“鐵鍾,原來你還是做了縮頭烏龜。哈,哈!”

公蠣眼前一花。祭台之上,多了一個人:頭發花白,面目黝黑,卻是沉默寡言的老鐵匠鐵鍾。

但石柱之上,還綁著另一個老鐵匠。

正往一旁躲閃的鬼面云姬,忽然怔住了。

剛才擊中方儒虎口的,是一枚黑黝黝的長釘,已經連同尹獲的小鐵錘一同回到了鐵鍾手上。方儒的雙眼發紅,一雙手倏然變長去抓尹獲,卻被鐵鍾狠狠一擊。

一個石牌重重地斬在方儒的手腕上,落在地上碎成几塊。兩塊大些的依稀可以看到上面分別寫著“如”、“方”等字。方儒呵呵怪叫著,扑來上同鐵鍾對打。

公蠣已經顧不上這邊了,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對面石柱上那個生死未知的假鐵匠身上。公蠣的心怦怦直跳,顫抖著叫道:“畢岸,畢岸,是你嗎?快醒醒!”

明崇儼尚且抬了下眼皮,畢岸卻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太過疲倦睡著了,但表情依然堅毅。

無論如何用力,蛟龍索無法掙脫。公蠣流著淚,張牙舞爪大叫畢岸的名字。

一月前,畢岸和阿隼曾親自上門拜會鐵鍾,懇請他出面主持大局,阻止地下金蟾陣。鐵鍾年輕時便性格孤僻,如今老了,更是不管俗事,任阿隼如何勸解,他充耳不聞,只說已經年老体衰,難堪大任。對阿隼拿去的木赤霄模具,他只看了一眼,擺手說鍛造不了,請另尋高明。

畢岸見多說無益,便拉了阿隼離開。至此,以畢岸的打算,只能自己放手一搏,但后來聽聞明道長已經出面召集各路精英,他才放下心來。

誰知越調查越心驚,神秘的方如意,失蹤的方儒,進入金蟾陣的通道等,線索條條指向明府。特別是那晚離痕在衣袖遮掩之下蘸著酒水寫了“不要相信明道長”几個字並扑到自己劍上之后,畢岸將原本的計划全部推翻。經過几天外圍偵探,他于昨日傍晚潛入鐵利庄,迷翻鐵鍾,偷了他的錘子和長釘,以鐵鍾的身份進入明府,同眾人一起進入金蟾陣。

鐵鍾平日里同眾人來往甚少,只留下冷淡、沉默的印象,同畢岸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之處,況且事發突然,誰也不曾想到畢岸會冒充鐵鍾。其間公蠣心中倒有些念頭一閃而過,覺得鐵鍾甚為親切,卻自顧不暇,未加深究。

而真正的鐵鍾,遠非眾人表面看到的那般冷酷無情。他當年從一個鐵匠鋪子的小學徒,一步步做到鐵利庄的老大,那份膽識、氣度和處世之道自然非常人所比。

關于巫教,畢岸查到的是啟動金蟾陣這條線,而鐵鍾首先查到的卻是孟瑤這條線,並發現雙面人傀竟然被“明崇儼”控制,他據此追查,發現了藏于邙嶺迷魂谷內的紅漆屍棺和企圖借助人傀還魂的方如意之碑牌。

正因為如此,他才拒絕了“明崇儼”的邀請,同時出于對阿隼身份的忌諱,他對畢岸也做了隱瞞。因此在昨晚畢岸下手之時,他便將計就計,裝作暈倒,將一個內家弟子的法器給了畢岸。然后昨晚進入邙嶺,找到了紅漆屍棺,利用搬山之术將其投入紅水暗溪之中。

鬼面云姬忽然瘋了一般,甩出一根繩子纏繞在石柱上,踩著繩子便往祭台上過來。

公蠣只當她過來幫方儒,正嚴陣以待,卻見她上了祭台之后,飛扑過去解畢岸身上的繩子。

水在持續上漲,原本淙淙有聲的溪流,已經變成鐵桶粗的激流,薄薄的石壁在水流中被拉伸、撕裂。

鬼面云姬用力撕扯,但捆綁畢岸等人的繩子不知是什麼做的,任她如何用力,皆無法解開。

公蠣急得手心冒汗,眼中冒火,卻幫不上任何忙。

祭台的另一邊,方儒同鐵鍾打成一團,什麼蟲噬、御鬼、符咒、蕩離、傀儡、化形之术,伴隨著火光、水霧、氣流聲、呼嘯聲、怪叫聲以及强烈的空間壓迫感、身体的撕裂感,讓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鐵鍾則以不變應万變,用鐵錘、長釘將其一一化解。至后來,兩人貼身肉搏,方儒那些花里胡哨的法术無法施展,兩人對打全是男人之間拳打腳踢、鎖喉擒拿等尋常打法。鐵鍾在力量上稍占上風,但方儒勝在靈巧,而且是個打不死、傷不了的怪物,兩人打得難分難解。

水渾濁起來,樹枝夾雜著水草、棺材板一同涌了過來,一條被泥沙嗆暈了的小魚儿翻起了白肚。

公蠣心中一動,驚叫道:“不是紅水!洛水倒灌!是洛水倒灌!”

方儒的腳步明顯停滯了一下,被鐵鍾一拳擊中門面,鼻梁打碎,鮮血直流,但他晃了晃腦袋,傷處隨即恢復原樣。鐵鍾滿臉驚愕,手下不由遲疑。方儒一聲獰笑,鉗住了他的脖子。

千鈞一發之際,忽然巨大的黑影一閃,伴隨著一聲唳叫,方儒松開鐵鍾,捂住雙眼慘叫起來。同黑影一起的,還有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年男子。他一個漂亮轉身,飛起一腳將方儒踹入水中。

原來是一只傷痕累累的鷹隼,啄瞎了方儒。鷹隼將雙眼一口吞下,接著一聲長唳,飛過去一邊扑打鬼面云姬,一邊抓解畢岸身上的繩索。公蠣不知是激動還是難受,放聲大哭,叫道:“阿隼!江兄弟!”

方儒在水中起起伏伏,盲目地四處亂抓,叫道:“我的眼!長生之术!……如意,如……”

鐵鍾冷冷道:“你便在八卦瓠中享受你的長生之术吧。”一個浪裹著根手臂粗細的廢舊檁條打在方儒后腦之上,方儒半句話未說完,被吸入漩渦之中,瞬間不見。

水勢仍在繼續上漲,雖然有息壤保護,祭台不至被淹,但位置正在越變越小。

公蠣早已忘了自己的安危,揮舞著拳頭替阿隼加油鼓勁。捆綁畢岸的繩子不知是什麼做的,任阿隼如何用力,都無法解開。

鐵鍾喝道:“用這個!”從腰間的口袋中拿出一柄小劍來,赫然又是一個木赤霄。造型雖然一模一樣,但這個柄身嶄新,顯然是新鑄造的。

果然,木赤霄削斷繩子,三人被救了上來,但圓因法師已經氣絕身亡。鐵鍾幫兩人包扎傷口,鬼面云姬垂著頭頸地站在一旁,她遞了一顆藥丸過去,卻被阿隼用翅膀扇落;江源則拿著木赤霄過來開公蠣的蛟龍索。

木赤霄插進鎖眼,嚴絲合縫,江源贊道:“鐵大好手藝,在下佩服之極!”但說完臉色卻變了。

新鑄造的木赤霄,打不開蛟龍索。

鐵鍾過來試了再試,明明齒口完全吻合,卻扭轉不動,無法打開。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7 07:15 PM

(十五)

鐵鍾嘆了一口氣,默然不語。江源也嘆了一口氣。

公蠣心里明白,强笑道:“沒事,反正在息壤之上,水淹不了,我只當在這里清修好了。”

唯獨明崇儼是個直性子,道:“新鑄的劍,缺少魂魄。”他首先醒了過來,吃了一把冥蝦,恢復很快。畢岸躺在阿隼懷里,意識已經清醒,但臉色蠟黃,無力講話。

水勢越來越大,漩渦之中除了水草,開始出現打爛的船舷、檁條、被淹死的雞鴨,甚至還漂著几只鞋。

毫無疑問,地動已經開始,外面房倒屋塌,百姓受損。眾人看著水流,默默無語。公蠣看著鐵鍾花白的頭發和畢岸蠟黃的臉,心中五味雜陳,故作輕松道:“你們走吧,不用管我。我水性最好,淹不死的。”

畢岸費力地動了一動,他看著公蠣,朝洞頂指了指。公蠣仰頭向上看去。

洞頂之裂縫,透過來的光線已經微弱,不再刺眼。

公蠣心想,像一顆兩頭尖中間圓的杏核。

——不是杏核,這是一只眼睛!

公蠣深吸了一口氣,念道:“八卦瓠,八重天,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蹤無影,無生無死;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鐵鍾、江源等齊刷刷揚起了臉。

金蟾的三眼,與八卦瓠的法眼是重合的。剛才被公蠣桃木珠子逼得閉上的玉眼,正是八卦瓠上陰陽魚的眼睛,而這只水眼,是金蟾額頭的第三只眼,也是八卦瓠位置的中心。

之前連方儒也計算錯了,把水中對應的漩渦當成了水眼——水眼並不在水中,而在頭頂,方位屬水。

那兩顆昏暗的玉眼,已經移動得離水眼只有三五尺近,再晚半刻工夫,它們便要重疊在一起。

公蠣伸出手腕,小白蛇飛快地吐出了兩顆桃木珠子。公蠣朝畢岸點了點頭,道:“你放心。”手指用力一彈,桃木珠子划出一道弧線,射入了水眼之中,卻偏了一點點。

天崩地裂般一陣巨響,一個浪頭打過來,祭台劇烈搖晃,眾人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

玉眼距離水眼更近了些,邊緣已經靠近。

公蠣有些心慌,手指顫抖起來。畢岸艱難地開口道:“穩住。”

公蠣想起兩人對著梧桐樹葉彈射紫茉莉種子,胖頭在一旁加油助威,鼻子一酸,發出一聲怒吼。

桃木珠子准確無誤,打中水眼正中心之位。

轟隆一聲,對面千瘡百孔的石壁一整片地坍塌下來,一堆人尖叫著順水衝出。

原來是那些等候撤離的教徒,有的抱著衝散的棺材木頭,有的只是拼命扑騰,好几個被卷入漩渦之中,瞬間不見。

但水位終于不再上漲。畢岸支撐著坐了起來,艱難道:“鐵大,你和江公子,帶這些人,走。”

鐵鍾黑著臉道:“你別以為我原諒你了。你先走,我再來試試木赤霄。”

畢岸還要說什麼,卻無力地躺下了。阿隼發出一聲鳴叫,忽然變換成人聲:“懇請鐵大和江公子聽我家公子安排,及時將激流引回河道。”

有畢岸和阿隼在,公蠣心安多了。他挺了挺胸,大手一揮,說了句相當豪氣的話:“時辰不早,請鐵大以百姓為重。”他轉頭碰到江源的目光,兩人相視一笑。

公蠣忽然想起,問道:“你外公他……還好嗎?”

江源低下了頭,眼里泛出淚光,低聲道:“我外公昨晚去世了。可惜,我沒能陪在他身邊。”不等公蠣再問,他拍了拍公蠣的肩,轉頭大聲道:“鐵大,還是聽畢公子安排。”將木赤霄交給阿隼,道:“阿隼,這里交給你了。”

阿隼拍拍翅膀化為人形,遍身的血痕觸目驚心。

江源外公昨日傍晚病情忽然惡化,江源心急如焚,想到外公吃了那日私藏的冥蝦,病痛有所減輕,便又私自行動,從明府密道潛入金蟾陣中。誰知此去是永別,外公積重難返,竟然就此仙逝。

江源昨晚一離開金蟾陣,便得知了此消息。他當初接近公蠣、勾結巫教、聽命“明崇儼”假冒方儒,唯有給外公治病一個目的。如今外公仙逝,江源悲痛之余也逐漸冷靜下來。他比公蠣要聰明得多,一旦想到一點便很快將整個線索推理清楚。

江源判斷,從昨晚的對打來看,明崇儼對他和公蠣都說了假話,似乎有意造成兩人誤解乃至反目,從而對“明崇儼”帶領一眾术士進入金蟾陣的動機產生了懷疑。

江源糾結再三,還是無法置公蠣于不顧,便强壓悲痛于天未亮時潛入明府察看,雖未找到什麼明顯的證據,卻發現了被囚禁的阿隼。

以畢岸的安排,是讓阿隼借外出公干遠離洛陽這個是非之地。但阿隼忠心耿耿,哪里肯獨自逃生,明里拗不過畢岸,暗里卻仍留在洛陽。“明崇儼”一直將畢岸阿隼視為巫教發展的最大障礙,如今見阿隼落單,馬上找人傳訊云“共商剿巫大計”,將阿隼騙入明府囚禁了起來。

江源救出阿隼之后,將各自掌握的訊息相互交流,對地下之事更加心驚,兩人一同進入金蟾陣,几經周折找到祭台,剛好看到假明崇儼正對鐵鍾痛下殺手,便出現了剛才啄瞎他眼睛的一幕。

教徒們在水中翻滾沉浮,又有几個沉入水中。鐵鍾拿出一片薄薄的鐵葉子,踩著滑入水中。鐵葉子瞬間長大,變成一葉小舟。

鐵鍾不善表達感情,只拱了拱手道:“保重。我送了他們,這就回來。”尹獲爬在地上,伸手哭著叫道:“舅舅……”

鐵鍾眉頭一皺,伸手將他拉了上來。江源抱上明崇儼也上了小舟,看著鬼面云姬皺了皺眉,帶著一種十分古怪的表情說了一個字:“你?!”

鬼面云姬堅決地搖頭,又輕輕地點頭。

江源輕輕嘆了一口氣。公蠣心中强烈地不安起來,忙往別處看去。

明崇儼伸著脖子,喘著氣叫道:“小掌櫃,小掌櫃!你可得,可得活著上去啊,還,還欠我一頓謫仙樓的酒呢。”接著衝畢岸擠了擠眼,道:“那個,就是你的,好兄弟?不錯!不錯!”他伸了個大拇指。

公蠣“呵呵”地傻笑。畢岸忽然掙扎著道:“明公子,離痕姑娘,在修善坊明珠巷的聞香榭。”

明崇儼張大了嘴,結結巴巴道:“她,她……她沒死?”

畢岸點點頭。他不過是配合離痕演了一場戲,劍並未真正刺中離痕。

明崇儼手舞足蹈,興奮得像個孩子。

原來離痕早已察覺方儒動了殺心,想擺脫卻苦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幫手,那晚畢岸一到,離痕便開始安排,兩人共同制造了離痕假死之相,在柳瓶儿和文生的幫忙下,逃離了方儒的控制。

教眾們看到小舟,已經扑騰著游了過來,七手八腳,你拉我拽,瞬間將小舟站滿。鐵鍾叫道:“走了!”手中鋼釘突然變長,朝祭台一撐,順著漩渦的方向旋了出去。

公蠣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叫道:“鐵大,石牌和棺材是怎麼回事?”其實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心底總希望那是假的。

鐵鍾等已經走遠。

公蠣撿起一塊石牌,看到上面殘缺的“意”字,心中莫名難過。

畢岸嘆了一口氣,道:“方如意,是方儒的私生女儿。”

方儒二十歲時,偶爾一次酒后放縱,同城外一個酒家女子一夜云雨,之后酒女竟在他不知的情況下生下一女。酒女勉强將孩子養至一歲,孤儿寡母的生活實在難以為繼,便去尋找方儒認親。而他此時正野心勃勃,哪里允許這種可能導致自己身敗名裂的事情出現,遂將酒女騙至自己的私家小院,誘了她喝下毒酒后,將她埋入后院做了花肥。

但當他打算對孩子下手時,小女孩恰好醒了,一睜開眼睛便望著方儒笑,並張開肥嘟嘟的手臂要“抱抱”。血緣真是最神奇的東西,方儒將她抱起的那一刻,便再也下不去手了。

小女孩因此被留了下來,寄養在大同坊如意巷的方員外家。

方儒雖無法公開身份,但暗地里對這個女儿疼愛異常,特地將她起名叫做“如意”。或許在面對女儿之時,他顯露出的才是真正的慈愛和善良。

哪知方如意長到十五歲,卻意外得了腦疾,僅僅半年,便香消玉殞。方儒痛不欲生,將她屍身放入紅漆棺木,利用巫术鎖住魂魄,並以血菌絲捕捉活人活物,滋養她的魂魄,從而導致迷魂谷一帶常發生獵戶失蹤案件。而那些中了冥花蠱的女子,便是方儒為了復活方如意,而找的試驗品。

公蠣嘆了口氣,心里還是控制不了的難過。阿隼道:“她身上的味道,是能夠保持屍体不腐的靈蛇果香。這種果香,同丁香的味道十分相像,但更為綿長誘人。”

公蠣苦笑了一下。大凡野生的奇花異草,多有猛獸守護。而靈蛇果,便是蛇類守護之異果,它的香味,對蛇類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難怪公蠣只要嗅到阿意身上的味道便忍不住痴迷,卻原來是靈蛇果的作用。

公蠣道:“那孟瑤呢?我曾經親眼看到她同孟瑤共用一個身体。”

阿隼道:“那是個天生的雙面人傀。方儒想借用阿瑤的軀体,讓如意還魂,但要想完全消除阿瑤的意識,就必須用……”他頓住不說。

公蠣悶悶道:“你講。”

畢岸掙扎著坐起,道:“巫术之中,有修煉人傀之法,最好的人傀,便是雙生人傀。”

這種雙生子,並非正常的雙生子,而是母体在懷上雙胞胎的時候,其中一胎發生異常,被另一胎儿吸收。若吸收完全,那麼生下來便是個健康的單胎;但若未能吸收完全,便會出現多一條腿、多一只耳朵等畸形胎儿。

雙生人傀,是其中一胎吸收了全部的身体,唯獨保留了腦部,或者只吸收了它的腦部,導致另一胎不能成活,因此這種胎儿便擁有兩個腦子。但它往往被人認為是一個胎儿,那個僅僅殘留全部或部分腦子的胎儿意識被壓制,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覺醒。

孟瑤便是這種,同她一起的本來是個雙生胎,可是她在母体之中將姐姐的腦部吸收了過來,以致姐姐孟意生下來是個無腦儿,不出滿月便死了。

方儒勢力廣大,很快便發現了孟瑤的異常,他便開始做法,喚醒那個孟意的意識,並將方如意的魂魄導入。所以孟瑤才出現了各種奇奇怪怪的舉動,一直認為自己有個姐姐叫做方如意。

但若要孟瑤永遠變成方如意,還需要一味藥引子,便是在具有雙重性屬的靈物頭腦之中種出赤瞳珠。

公蠣便是那個具有多重性屬之人,而且赤瞳珠在他腦袋里順利長成了成珠。

水勢依然很大,但水位不再上漲。木赤霄不管如何擺弄,都打不開公蠣腰間的蛟龍索。

公蠣絕望了,丟了木赤霄,道:“你們走吧,不用大家都耗在這里。”

一直呆呆傻站著的鬼面云姬,忽然一把將木赤霄搶了過去,口齒清晰道:“新鑄造的木赤霄,需要一個魂魄祭祀。”她將木赤霄橫在了自己的脖子里。

她的聲音熟悉得讓人心跳。公蠣越發不安,卻不敢說破。

可是畢岸卻開了口,叫道:“蘇媚。”

鬼面云姬取了臉上的面具,一張粉臉全是淚水,蒼白至極。

公蠣比剛才得知阿意是方儒的私生女還要難過千倍万倍。

蘇媚不等他發問,微微笑道:“剛才那個作為祭品被殺的,原是一個尋常女子,她中了我的改頭換面之术,化成了我的模樣。”

剛才用傀儡狙擊眾人的,不是別人,正是蘇媚;那個銀蠶,也是她飼養的。

畢岸一言不發,只是憂傷地看著她。

蘇媚淚流滿面,臉上卻帶著笑:“畢岸,對不起。我是巫氏子孫,別無選擇。”

公蠣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你……你是巫琇的……”

蘇媚嫣然一笑,依然明眸皓齒,風情万種:“我是巫琇的女儿,自小便隱姓埋名,寄養在蘇家。”

阿隼眼中精光四射,雙手護著畢岸。

畢岸雙唇緊閉,無力地看著蘇媚。

公蠣明明有很多話想問,可是看到畢岸和蘇媚的樣子,又不知如何開口。

蘇媚慢慢將散亂的青絲綰起,姿態優美動人,對著水面照了一照,忽然沒頭沒腦地道:“我接近蘇青,為的是她的內丹。接近忘塵閣,為的是治療癲癇的紅殤璃。桂平的棺材局,是我啟動的。小順子是我的人,他殺了桂平。桂平娘子是方儒的人,她原本的目的是要桂平手中的半本《巫要》,可惜她最后愛上了桂平。桂平死后,她殺了小順子,然后自殺。我得了《巫要》下半部,給了我爹巫琇,我爹以此為交換條件,投靠巫教。當然,還有他手中的一醉散、血蚨以及未到手的紅殤璃作為籌碼。”

她說的極快,但公蠣和阿隼都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她頓了一頓,接著道:“我買了桂平繡的紅斂衣,故意記了王瓴瓦的名字。王瓴瓦是我殺的,我當時是巫教的無常信使之一。珠儿所中冥花蠱,是我下的毒,因為她發現了我同巫琇來往,懷疑我的身世。那晚推龍掌櫃和珠儿入井的,也是我。我憎惡王俊賢,所以借你之手除了他。”

公蠣脊背一陣發冷,竟不知如何應答。

蘇媚伸出手去,似要摸畢岸的臉,卻又收了回去。她垂下頭,勾著頎長的脖頸,帶著几分嬌羞,輕輕柔柔道:“畢公子,你願意娶我嗎?”

從不動聲色的畢岸的眼睛里滿是憂傷。

蘇媚扑哧一笑,嬌嗔道:“好啦。騙你的。”她轉頭來,滿臉是淚,對公蠣道:“畢岸放在古宅里的那個中了冥花蠱的姑娘,我懷疑是胖頭的妹妹玉妹。她因被逼著為方如意試藥而生了異心,偷了巫教施展聲幻术的人骨哨,企圖脫離巫教,方儒大怒,要求巫教信徒全城追殺,我救了她,放在畢岸經過的路上。”

公蠣驚喜道:“真的?太好了!”

蘇媚將一個東西丟給公蠣,道:“冉虯委托你的事項,你還是找機會告知一下他們尚存的后人吧。”

公蠣接過,卻是已經失去光澤的避水玨,粗糙如同瓦塊。

或許連冉虯和攰和,也不知道法器的最終用途和里面隱藏的終極秘密。

蘇媚長吁了一口氣,定定地看著公蠣,忽然道:“胖頭是我殺的。對不起。”

“我把我的命,還給你。”

木赤霄劍刃之上,殷紅一片。

蘇媚那日,原本是約了與方儒在桃林舊宅會面,公蠣攔下的那輛馬車,是巫教提前安排好的。但她之前乘坐的那輛馬車受驚卻真真正正是個意外,蘇媚只是為了栽贓王俊賢,故意說有瘋子在跟蹤自己。公蠣卻當了真,安排胖頭去護送蘇媚。

可是王俊賢為何能跟隨蘇媚來到桃林舊宅?

公蠣有些迷惑。

阿隼抱著昏迷不醒的畢岸,悲憤地道:“王俊賢的法术,是方儒私下傳授。”

公蠣心中一動。

方儒知道蘇媚同忘塵閣的關系,為了掣肘蘇媚,他找到王俊賢,告知蘇媚以香粉殺害其母王婆一事,不僅將蘇媚的身世透露出去,還私下傳授王俊賢巫术,讓他假扮柳大刺激蘇媚。

王俊賢那日能夠准確候在桃林舊宅,也是方儒有意告知。

因有胖頭陪伴,蘇媚本來想爽約,但已經由不得她,馬車一路狂奔直至桃林舊宅。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王俊賢情緒激動,將她的所有秘密一一揭穿,甚至連她同巫教勾結、覬覦忘塵閣紅殤璃一事也講得明明白白。

而這些話,被胖頭一一聽在耳中。蘇媚無奈,只好殺了胖頭滅口,並嫁禍王俊賢。

而此時,方儒就躲在旁邊看著這一切——畢岸勘驗現場發現的第三人,便是他。

直到殺了胖頭,蘇媚才是真正踏上了不歸之路。

她只是巫氏家族和龍爺方儒的一顆棋子,布滿陷阱的道路已經設計好,不管她願不願意,只能走下去,這種命運,從她一出生便已注定。

阿隼打開了蛟龍索。公蠣活動著腰部,指揮著小白蛇吐出了津還丹,拿去給畢岸:“快服下!”

畢岸醒了,微笑著搖頭,道:“你先收著,我過會儿便服。”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蘇媚的臉上。

蘇媚的臉上帶著一絲輕松的笑意,恬靜得如同睡著。畢岸伸手,將她殘余的淚水擦拭干淨。

水流從四面八方灌進來,耳邊不時傳來山石崩塌的巨大聲響——法眼被破,只破壞了這個詭異的鏡面通道,卻無法讓被驚動的金蟾重新恢復沉寂。

“通”的一聲,一條山梁自上落下,砂石紛飛,激流四濺,將祭台砸翻了大半邊。息壤生長得雖快,卻無法應對四處的水流。

山梁抖了一抖,上面覆蓋的大塊石頭滾落下來,露出錚亮的堅甲。

那不是山梁,而是動物的一個小腳趾。

公蠣同阿隼面面相覷。

金蟾已經被驚動,醒過來了。

阿隼滿頭大汗,扯著嗓子吼以便壓過巨大的轟鳴聲:“公子,這個八卦瓠的陣法正在紊亂,再晚便出不去了!”

畢岸依然看著蘇媚,點頭道:“好。”

阿隼拍動雙臂化為原形。畢岸站起身,平靜道:“公蠣先走。”

阿隼急道:“一起走!我飛得起。”公蠣帶著小白蛇一起乘上阿隼的背,伸手拉他。畢岸順從地坐在后面。

阿隼一聲長嘯,振翅而起。公蠣卻覺得后面一空,一轉頭看到畢岸翩然跳下,落在蘇媚身邊,大聲道:“洛陽水眼損毀,需要真龍鎮守。你們快走!”他抱起蘇媚,雙唇在她蒼白的臉上貼了貼,低聲道:“媚儿,我來陪你了。”

一頭威風凜凜的狴犴騰空而起,馱著蘇媚衝入那個已經昏暗的水眼之中。

公蠣心如刀絞。鷹隼發出一聲凄厲的悲鳴,折返回來對著水眼俯衝過去。

小水蛇忽然“嘶嘶”叫了起來,身体扭作一團。

公蠣抹了眼淚定睛看去。大部分水眼被狴犴的身影遮住,但仍留下一條縫隙,正在冒著金光。金光所到之處,山石坍塌,洪水四流。

帶蹼的腳趾正在緩慢移動,再有片刻工夫,金蟾將全身拱土而出。

鷹隼焦急地盤旋,躲避著金光的照射,卻無法靠近水眼。而狴犴的影子正越來越稀薄。

二龍治水,二龍治水。

樂觀有趣的矮胖子郭袋,愛翻鼻孔的云道長,笑眯眯的圓音法師……一個個鮮活的人物走馬燈一般出現在公蠣的腦海之中。

他們法术高强,同公蠣一樣,只想過一分安穩的日子。不同的是,他們面對挑戰或者困難時,會義無反顧地主動出擊,哪怕拋去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公蠣,只是被動地看,被動地聽,然后被動地應對。

公蠣落了淚。地面之上,繁華的洛陽城中,還有小妖翹首期盼,還有無數無辜的百姓在平靜地生活。

一龍治水是不行的,今年必須二龍治水。

若不能做任何事,要這一身的本領做什麼呢?

鷹隼的聲音已經嘶啞,口角滴血,他吐出了內丹,企圖阻止金光。

但于事無補,內丹在金光的照射之下,化為一團水汽。

水眼殘留的縫隙正在變大,越來越多的金光透過狴犴的身影照射出來。

公蠣發出一聲怒吼,揚起脖子掙脫了去,這是他第一次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龍屬。

金光之下,鷹背上的雙頭蛇分化成為一人一龍。螭龍騰空而起,留下那個貪吃好色又膽小的龍公蠣淚流滿面,他的手腕上,纏著一條小白蛇。

螭龍一雙眼睛如同正午的太陽,所到之處,金光驟然變暗。

螭龍頭上的赤瞳珠鮮紅如血,他威風凜凜地繞著鷹隼盤旋了一圈,一聲龍吟,尾巴一甩一推,將馱著公蠣的鷹隼推往對向的縫隙,自己卻朝著水眼扑去。

螭龍同狴犴攜手,堵在了水眼之上。

水眼合上,地動停止。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8-9-7 07:16 PM

尾聲

儀鳳四年,五月初三這日的陽光格外明媚,城郊一家苗圃外牆,月季、薔薇開得花團錦簇,煞是喜人。

一個男子站在薔薇叢下,似乎在自言自語:“你怎麼又來了?我說過啦,那顆津還丹你好好修煉,自然能修成人形。別叫我螭龍公子……我也不叫龍公蠣,我現在叫羅源,嗯,我可是個秀才呢……以后都叫羅源……龍公蠣這個名字,以后就歸你了……快走快走,別給我娘子瞧見了。”

“龍哥哥!”面孔明淨的羅小妖扶著腰,站在門口招手。

羅源忙道,“快走,以后不許再來找我了!我娘子可厲害著呢,打遍城郊無敵手……”

小妖不見羅源過來,便自己走了過來,問道:“龍哥哥,你看什麼呢?”

羅源一邊糾正,一邊忙去攙扶:“說了別叫龍哥哥,是羅哥哥。小心地滑。”一條小白蛇哧哧溜溜從青苔上划過,小妖嚇了一跳,差點哭起來:“有蛇!”

羅源忙把她抱起,嘲笑道:“不是打遍洛陽無敵手嗎?——有我在呢。可別動了胎氣。”一邊衝著小白蛇齜牙咧嘴對口型:“快走,嚇到我娘子了!”

小白蛇戀戀不舍,慢慢鑽入石縫之中。

小妖不見有蛇,頓時破涕為笑,跳下來伸手去扯羅源的耳朵道:“你又偷懶,我讓你給孩子起名字,你起好了沒?”

羅源捂著耳朵叫道:“疼,疼……起好了,生個女孩就叫羅怡,男孩便叫羅岸,怎麼樣?”

小妖歪頭想了想,拍手笑道:“羅怡、羅岸,嗯,不錯。快走,我們趕集去。”

集市之上人聲鼎沸,各類貨品琳琅滿目,去年地動造成的影響几乎不見。小妖在前面一邊走著,一邊嘰嘰喳喳同跟在后面的羅源講話:“多扯几塊布,給虎妞家的孩子也做一件,她手工不太好。另外玉妹要出嫁,還得給她准備一副体面的嫁妝,不讓人家笑話我們這個做哥哥嫂子的小氣。改日去敦厚坊看下李婆婆和財叔吧?我想他們了。”

羅源抱著布料,雞啄米般地點頭,忽見一柳樹底下,一個男子正衝他招手。

羅源趁小妖挑選針線,道:“小妖你先挑著,我去柳樹下買些瓜果來。”三步兩步跳到男子面前,驚喜道:“拐子明,你今天怎麼有空出來?”

拐子明左右看了看,得意揚揚道:“我以后可以不受規矩約束,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了!”

羅源吃驚道:“是麼?你身為正諫大夫,不用每日上朝、做事嗎?”旁邊几個農夫走過,拐子明忙將羅源拉到柳樹后頭,並擠了擠眼睛。

只聽一個農夫興奮道:“你聽說了沒,昨晚明府失竊,明道長被盜賊殺害了!啊呀呀,官府剛貼了告示,正緝拿凶手呢!”另一個惋惜道:“明道長法术高强,為人又好,真是太可惜了……他怎麼會著了几個小毛賊的道儿?”

農夫們議論著走遠。羅源朝拐子明肩上打了一拳,笑道:“真有你的,想出這麼個法子來。”

拐子明撓頭道:“沒辦法,家父去世,我也沒了牽掛,再周旋于那些人之間,只覺得一時一刻都待不下去。你說當初方儒怎麼就有這個本事,將事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呢?”

羅源嘻嘻笑道:“嫂夫人呢?”

拐子明臉上泛起紅暈,道:“她窩在洛陽久了,正煩悶著呢。我打算帶她四處走走,游歷下大好河山。你呢?”

羅源看向小妖,滿懷期待道:“我家孩子要出生了,哪里也不能去。”

小妖買了針線,等羅源過來,問道:“龍哥哥,剛才那位是誰?”

羅源看著他瀟灑的背影,微微笑道:“一個朋友,叫拐子明。”

小妖忽然收了笑容,怔怔發呆。羅源忙道:“怎麼了?”

小妖流下淚來,低聲道:“畢公子若在,比他還要英俊瀟灑……我家姑娘和畢公子,什麼時候回來?”

羅源抱住了她消瘦的肩膀,仰臉看著那只盤旋在邙嶺山林之上的雄鷹,喃喃道:“他們一直都在。”

又記:《資治通鑒》書:偃師人明崇儼,以符咒幻术為上及天后所重,官至正諫大夫。五月,壬午,崇儼為盜所殺,求賊,竟不得。贈崇儼待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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